蔣蓁

誰能想到，北大荒給我上的第一課竟是狼。

到北大荒的第一個早晨，房東劉爺爺便告訴我們：“昨夜來狼了?！毖?，這也太恐怖了！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在《兒童畫報》中看到的大灰狼兇殘形象，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出門去看，果然在我們窗戶下的地面上有狼糞。想那大灰狼大模大樣地在我家窗下“出恭”，我們卻渾然不覺，簡直是“下馬威”。劉爺爺告訴我狼糞與狗糞的區(qū)別：“狼吃活物，連皮吃下去，狼糞里面便有動物的毛?！倍肥羌茵B(yǎng)的，吃熟食，狗糞也就沒有毛。

這時，遠處有人喊：“生產(chǎn)隊的老母豬被狼咬死了！”我們幾個小孩連忙向馬號（生產(chǎn)隊部，飼養(yǎng)的馬、牛和豬等都在這里）跑去。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了一頭400多斤的種豬和一頭280多斤的老母豬?，F(xiàn)場場景令人震撼：只見母豬的圈門被拱開，里面到處是血。母豬死在距豬圈50多米外的場院（打場的地方）邊，腹部有一個碗口大的血洞。院內(nèi)留著血跡畫成的圓圈軌跡，隔不遠的地上就會有一只白白的小豬崽尸體。一位年歲挺大的人描述著這慘烈的一幕：一只狼趁黑夜跳進了母豬的豬圈，把母豬肚子咬開一個洞，叼著掉下來的豬崽跑到場院。紅了眼的母豬奮力拱開了圈門，勇敢地追了出去。在與狼殊死搏斗和追逐中，豬崽不斷從肚子里掉出來，地上幾米、十幾米就會有一只，直到流血過多，母豬倒在追奪孩子的路上……而那頭兩支獠牙長達半尺的種豬，目睹了母豬受害的全過程，仍處于瘋狂狀態(tài)，整個早上一直在用頭部撞擊著豬圈門那兩根拳頭粗的鐵杠，把鐵杠都撞彎了，不斷凄聲號叫著。聽人說，因為平時怕種豬沖出豬圈傷人，所以用特制的圈門加固。如果不是這樣，種豬不會讓狼得逞。

愛嘮叨的劉爺爺，還告訴我一些防狼的常識：什么狼是“麻稈兒腿，豆腐腰”啦，什么“狼怕蹲、狗怕站”啦，什么走黑路如果背后有誰搭上雙肩，不要回頭看，防止被咬喉嚨，而是要摸一下，如果是“張三”（“北大荒”人對狼的稱呼）就要用兩只手抓住狼爪，用力向前猛拽，用頭頂住狼下巴，把狼“背”到有人處，幫助消滅狼啦等等。但是，不管大人們怎樣叮囑，我似乎對狼沒有多少怕的感覺，只是覺得農(nóng)村生活有趣，什么都新鮮，什么都好奇。不過，按照當?shù)亓?xí)俗，上學(xué)路上還是結(jié)伴而行，因為還有一公里兩旁沒有村莊的空地。尤其秋天青紗帳起，路邊藏著狼不易察覺。不僅如此，書包里除了帶午飯、防雨的塑料布，一直帶著一把清秀的鐵紅纓槍頭——這是房東吳大爺讓人專為我打造的防狼“重器”；還有一包火柴，這是按照人們說的，遇到狼時，就地攏草點火，一是狼怕火，不敢靠近；二是可以用煙引起附近人們的注意，起報警作用。古代，用枯草和狼糞點燃的“狼煙”是為防外敵入侵時報警所用，而我點火造煙卻是為了防狼，多有趣。只是，兩年半的農(nóng)村生活，這些“裝備”從未真正派上用場。

在農(nóng)場高中讀書的姐姐回來，講的一個親歷的故事，讓我對狼產(chǎn)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

高中女生宿舍在農(nóng)場邊上，房后是山坡，遠處是幾十公里的荒草甸子。一天晚飯后，七八個女生在宿舍打鬧，后來，有人說了句：“聽！外面有聲音！”大家屏氣凝神，方聽到窗外有小孩的哭聲。有人說：是不是狼啊，快睡覺吧。于是熄燈，紛紛爬進了被窩。有一名女生，覺得聲音來自自己腳下上方的窗外。為看個究竟，她悄悄爬到窗邊，挑開窗簾，把臉貼在玻璃上，用手電筒突然向外面照去，只聽“媽呀”一聲慘叫，這位女生仰面倒在炕上，抖成一團。原來，一只狼在窗外正把頭貼在玻璃上，向屋內(nèi)窺視，與這位女生的臉只隔一層2毫米的玻璃。這位女生嚇得魂不附體，全宿舍的女生雖沒被狼嚇到，卻被女生的叫聲嚇到了，陷入極度的恐慌中。只是不知那只狼是否也被嚇到。

我也親眼見過一次狼的“犯罪”現(xiàn)場。一次割地勞動后，我搭一輛馬車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忽聽路旁玉米地里有豬叫聲。車老板說聲“有狼”，飛快下車，跑到玉米地里，用長鞭甩了幾個響鞭，只見一頭近百斤的豬從地里鉆了出來，一只耳朵已經(jīng)不見了，頭上血淋淋的。車老板告訴我：“這是剛才豬群從這里走過，這頭走散的豬進了玉米地，被狼盯上了。狼的辦法是咬住豬的耳朵，用尾巴抽打豬，準備把豬趕到遠離路邊的地方再下毒手。”這頭豬聽到馬車聲，便拼命嚎叫，最后，掙斷了耳朵，挽回了性命。望著跟在馬車后面劫后余生的聰明而又可憐的小豬，我感慨：“狼多有智慧啊?！比欢@只狼沒有空手而歸。下午再去地里干活，人們紛紛議論著：“村子靠北面的一家，中午發(fā)現(xiàn)自家的豬被狼吃掉了一半?！睋?jù)說，狼白天是輕易不進村襲擊家畜的。是不是一只耳朵令這只狼于心不甘呢？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使我對狼越發(fā)感興趣。一個冬天的夜晚，幾乎全村的狗都在狂吠。我家房東養(yǎng)的兩只大狗、一只小狗更是叫成一團。我知道，這是狼來了。第二天早上，房東吳大爺對我繪聲繪色地講起昨夜的故事：“昨夜一只狼來過。尚未進村時，村頭人家的狗便叫了起來，引來許多狗的叫聲；狼一進村，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房東家的狗已經(jīng)跑到院子外面大道上，狂叫不止；當狼走到大道南頭離我們家還有五十多米時，狗已經(jīng)退到院子里，只是叫聲中少了原來的威武，多了些恐懼；而當狼路經(jīng)我家院門外時，大狗已經(jīng)退至住屋的門口，而那只小狗已經(jīng)上了窗臺，那叫聲已經(jīng)不是朝向狼，而是室內(nèi)的主人。”吳大爺說，天太冷了，本來不想出去，聽到狗帶著哭腔的叫聲，還是起來吧。于是，穿戴整齊，拿了獵槍，走出門去。哪知房門一開，狗們立馬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路吼叫，向外面沖去。轉(zhuǎn)眼間，連狼帶狗，早沒了蹤影。吳大爺連狼的影子都沒看見，就“凱旋”而歸。只是沒過多一會，幾只狗便悻悻而歸，并且不吃不喝趴在柴火堆上昏睡了一天。我問吳大爺：“狗能把狼攆到哪兒去？”吳大爺笑了：“狗仗人勢，看到?jīng)]有人了，自然就回來了?！蔽液髞聿恢挂淮蜗肫疬@戲劇性的一幕：漆黑的冬夜，一只狼被幾只狗追趕著?？墒?，跑到荒郊野甸，這只狼轉(zhuǎn)過身來，眼冒兇光，齜牙低吼，露出兇殘的嘴臉，向這“兩條半”狗們逼近。心里在想：我已經(jīng)在你家主人面前給足了你們面子，你們還想怎樣？而狗們忙回頭，發(fā)現(xiàn)早已不見了主人，頓時沒了主心骨，倒了“靠山”，立馬放下威風與尊嚴，顧不得什么臉面，爭相奪路逃命。一來一去，場面竟是如此天壤之別。

從此，我便不怕狗了。

雖未謀面，然而狼的聲音還是能經(jīng)常聽到，而且多是夜間的遠處。有時是獨叫，有時是群吼，有時是此呼彼應(yīng)。直到有一次，我在近距離聽到狼嚎，方才知道狼的可怕，才知道恐懼是不由自主的。一個初秋的夜晚，村西面山岡上的農(nóng)場正在放映電影。因為已經(jīng)看過多次，我沒有去，獨自跑到屋外西房山外自家園子里大便，順便能聽到遠處電影里的聲音。農(nóng)村的夜晚極其寂靜，一公里外電影中人物的對話清晰可辨。猛然，一聲巨大的、陰森、凄厲的狼叫聲在距我不到二十米處傳來，實際感受還要近很多，仿佛就在身邊，連地皮都在抖動。我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返身向院子里跑。進屋后，上氣不接下氣，胸口臃堵，渾身戰(zhàn)抖，說不出話，感覺頭發(fā)都立了起來；兩只手連同胳膊都已麻木。緩了二十分鐘，才恢復(fù)正常。我想，這大概就是老人們說的，狼有一種叫法，是在地上刨個坑，把嘴伸進去吼叫，這是最陰險的，也傳得最遠。第二天，鄰村的同學(xué)告訴我：昨天，三名農(nóng)場知青，拿著沖鋒槍去草甸子打獵。沒打到獵物，卻掏了一個狼窩，把三只小狼崽抱了回來。晚上，小狼崽都死了，他們便把狼崽的尸體掛在農(nóng)場豬圈的欄桿上。母狼跟蹤而至，晚上，招來幾只狼，跳入農(nóng)場的豬圈、羊圈，瘋狂亂咬。因為狼和豬、羊混在一起，農(nóng)場職工不敢用槍，只能手執(zhí)木棒，與狼展開混戰(zhàn)。也不知最后死傷多少豬和羊，幸虧沒有傷到人……我恍然大悟，想到母狼應(yīng)該白天就已經(jīng)潛伏在我家后園子外路旁的壕溝里，那一聲撕破黑暗、也令我魂飛天外的吼聲，之所以那樣瘆人，其實夾雜了呼喚同伴、也是呼喚孩子和排解心中悲傷、憤恨、絕望，更是對仇人的武力威脅……咳，多么復(fù)雜的內(nèi)涵??！難怪我從未聽到過如此奪魂攝魄的吼聲。唉，這三位農(nóng)墾“知青”，在人與北大荒的狼如何相處上，真真是知識不足，青澀有余。

我真正近距離看到北大荒的狼，只有一次。

有一年春天，學(xué)校幫助生產(chǎn)隊鏟地。老師和我同鏟一根壟，老師讓我遠點走，讓出一大截由他來鏟。我翻過山坡，獨自一人在那里干活。忽聽遠處有人喊：“狼來啦！”我抬起頭，只見一只非常大的狼從我左側(cè)斜后方十多米處慢悠悠地向右前方跑去，還回過頭來瞅著我。估計是奔著我來的，可能因為有人喊，加上我拄著比我高的鋤杠，所以徑直從我身邊跑了過去。雖然我身邊空無一人，但心里并未害怕，事后卻真正感到了害怕。如果不是有人大喊，讓我及時回頭，那只大狼，都不用把雙爪搭在我的雙肩，那龐大的身軀一撲就會將我撲倒，可能一口就了結(jié)我的性命。不過，我發(fā)現(xiàn)這只狼與我看到、聽說的狼大不相同：個頭出奇的大，比我看到最大的狗還要大三分之一；骨架寬大，身材魁梧；腿和尾巴粗而長，嘴巴也是又寬又長；身上黑、白毛雜間，但總體感覺不是灰色，而是有點發(fā)綠的青色；尤其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極具智慧和自信。這是一只北大荒既“高”又“大”又“帥”的狼。它跑時蜷著一條后腿，用三條腿漫無目的地蹦跳著向遠方跑去?？此撇痪o不慢，實際速度非?？?，幾分鐘時間，已經(jīng)跑過五公里外的另一座山頭。這也驗證了老人們說的，狼的皮毛是隨草色變化的，狼經(jīng)常裝瘸，用三條腿走路，這樣的狼不好斗……

回想起來，我真有點后怕。如果沒有人喊，如果我沒有回頭看到它，這個直立起來要高出我一頭多的家伙，絕不會幽默到從背后搭上我的雙肩，讓我猜猜它是誰吧？

一晃四十多年了，每當在電視里看到狼，總感到似乎都缺少雄壯的體魄和兇殘的野性；而動物園中那瘦骨嶙峋、灰頭土臉、耷耳夾尾、低眉倦眼的狼，簡直糟蹋了這個令人恐懼的名字。唯有北大荒的狼，是我見過最威猛、最英俊的狼。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