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健瑋

編完這組稿件，覺得還有些話想說。

編輯同仁大概都有過這樣的感受：整天面對著成百上千的自然來稿，一篇篇地看下去，亂花迷眼卻都開放著一種姿態(tài)，萬千情思又都涌向一個出口，失望之余，讓人不由得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直到有一天，讀到這樣的句子：

村莊里的人就如同村莊外的麥子，他們的雙腳已經(jīng)在貧瘠的土地里生根，無處可逃，時間一到就會有一把巨大的鐮刀來收割他們。這個收割者很隨意地把一片成熟的麥子一鐮一鐮地割倒，不會特意避開一兩株泛青的麥子，但有時也會遺漏一兩株熟透的，就如老常太太?！蚁胨粫聠翁玫?，收割者把一片麥子割到頭，又會返身回來，把漏掉的那株割掉。

這是王善常發(fā)表在《北方文學(xué)》2016年第8期的散文長卷《村莊意象·塵土下的村莊》中的句子，倒不是說他寫得如何精彩，如何深刻，而是他對事物的感覺，對語言的感覺令人心動。從編輯到主編，都覺得這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作者，于是便有了前面這一組作品的集中出現(xiàn)。

他把自己稱作一個“寫文字”的人。

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是不敢把“作者”甚至“作家”這樣莊重的稱號放在自己的頭上，還是他對于寫作有自己的界定和訴求。而事實上，他的文字確實表現(xiàn)出他自己的特點。

他生在鄉(xiāng)村，盡管二十年間也從事過多種行業(yè)，但他的根仍扎在鄉(xiāng)村。在他的散文中，他表達更多的是對鄉(xiāng)村、對土地的依戀和熱愛。

我很欣賞他的感覺，這包括他對生活、對事物的感覺以及他對語言的感覺，更欣賞的是他可以把對生活對事物的獨特感覺通過自己的具有生命的語言來表達出來。這在他的散文中隨處可見。

在《深秋的田野》中，他把自己整個融入土地，與螞蟻、田鼠為朋，感受大地母親的慈愛的胸懷。在《村莊意象》中，他深情緬懷那些已經(jīng)老去的事物——養(yǎng)育了幾代人的老井;曾看著一代代村里人出生、死亡，看著村莊一次次的衰敗和繁榮的老榆樹;承載過無數(shù)的人及牲畜從它身上一次次地走過，現(xiàn)今已經(jīng)卸任的石板橋……

當(dāng)然還有他的老村、老人：

白天，村莊西頭的老榆樹下會聚齊一堆老人，他們肩挨肩地坐在樹下，都像老榆樹一樣老，也都像老榆樹一樣靜默。他們彼此間很少交談，所有的話題已經(jīng)被他們翻來覆去地說過無數(shù)遍了，再也尋不到新鮮的話題;他們也都沒有沉浸在回憶之中，所有的往事也已經(jīng)被他們咀嚼了無數(shù)次，早已失去了味道。他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臉上是刀刻斧鑿般的皺紋，眼睛迷離地望著遠方。時間不疾不徐地流過村莊，流到他們這里，繞了一個彎，躲了過去。他們已經(jīng)坐在了時間之外，就像村莊里最后一片即將被收割的麥子，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隨時迎接鐮刀的到來。

……

村莊向南，越過一大片麥田，就到了南山坡，那里是村莊的一個倒影，村莊里死去的人都會在那里重新定居，那里是整個村莊人的最后歸宿。死去的人頭朝著山頂，腳沖著村莊，但他們卻再也走不回村莊了。他們的軀體已經(jīng)被一堆黃土壓實，兩腳也被冰冷的墓碑定住。

這是有溫度的文字，他用自己的心去觸摸、去描摹他的鄉(xiāng)村、他的鄉(xiāng)民，帶著淡淡的鄉(xiāng)愁。讀來感受到溫暖，也感受到蒼涼，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意緒。說到感覺，這可能真是一個說不清的東西。很多人寫了一輩子，各種各樣的文字寫得不少，書出得也不少，但是你在他那里就是找不到會使你的心怦然一動的東西。有的人也許剛剛開始試筆，就會令人刮目相看，因為在他那里，你可以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對世俗世界和文字世界的那些非常新鮮的有別于他人的感覺，常常會令你在耳目一新的同時又有會心的一笑。從個人有限的認識來說，感覺對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說是絕對重要的。它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同一事物，不同的人面對它，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認識和判斷。它的產(chǎn)生可能是瞬間的，抓住它，可能就抓住了你認識社會認識人生的一個基準(zhǔn)。它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是物我在一個奇妙的遇合中完美的統(tǒng)一。作為擁有者，完全不必擔(dān)心感覺的深刻或是膚淺，感覺就是感覺，它是屬于你的。也不必把感覺的準(zhǔn)確或是偏誤看得太重，只要你靈敏地感覺世界的能力在，那么感覺的準(zhǔn)確度也會隨著認知能力的提高而提高，而這才是認識世界、反映世界的最寶貴的財富，也是作為一個“寫文字”的人能夠?qū)懗龈梦淖值幕A(chǔ)。

再看這三篇小說。

三篇小說情節(jié)都很簡單，甚至都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應(yīng)該說小說創(chuàng)作比起散文來更難，它要有人物，有故事，要表達的東西必須要通過人和事來表達。從這一點來說，善常的小說相對散文來說就要失去一些優(yōu)勢，因為感覺他更長于敘述。

但是，講好故事只是短篇小說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標(biāo)準(zhǔn)?！昂霉适隆睘樾≌f的藝術(shù)性提供了進一步升華的可能和基礎(chǔ)，重要的還在于作家要以獨特的方式去感受和理解生活。不但要講出一個好故事，還要通過這故事說出別人沒說過或者沒這樣說的話。

在這三篇小說里，善常并沒有為故事本身花費太多的精力，故事的結(jié)果也許很慘烈，但過程很簡單。他更注意的是在環(huán)境渲染和人物心理刻畫上。僅舉一例，三篇小說都寫到太陽：

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又大又紅，像是天空的傷口，可以看見里面殷紅的血肉……

在夕陽里，一切都是暗紅色的，就如馬路中間那一大攤快要凝固的血。

? ? ? ? ? ? ? ? ? ? ? ? ? ? ? ? ? ——《血鳥》

日頭像一張剛出鍋的油餅，金燦燦地貼在窗玻璃上。啞巴筋了筋鼻子，他聞到了陽光油汪汪的香味，從窗縫間擠進來，在他的腦袋上亂飛，像找不到窩的一群蜂子。

——《餓癆》

太陽撲通一聲掉到了山那邊，濺起了一大片火焰，燒遍了整個山林。漫山遍野都是紅燦燦的寂寞，密不通風(fēng)，無邊無際。

? ? ? ? ? ? ? ? ? ? ? ? ? ? ? ? ? ——《無處可逃》

如果你讀過了小說，了解了人物的故事，就不難體會這樣的描寫對人物心理及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對應(yīng)。其他如《無處可逃》中逃犯對寂寞孤獨的逃無可逃，《餓癆》中啞巴對饑餓的恐懼和對食物的渴求，《血鳥》中保利爹在貧窮與病痛中的掙扎選擇，都極盡渲染刻畫，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特定心理，給人物的行為提供了堅實的依托。

從故事角度看，三篇小說似乎都走了一個慘烈極端的路子，逃犯的十幾年獨居深山，啞巴吃肉撐死，保利爹撞車自殺，這都造成一種情感上的殘酷。從這樣的敘述中我們能感到作者對苦難的聲訴，從這種聲訴中作者傳達出他對現(xiàn)實的強烈批判精神。但作者并沒有止于聲訴，更重要的是他試圖通過這一系列的殘酷，來呼喚悲憫，呼喚溫暖。正像作者自己所說：“文字是應(yīng)該具有溫度和亮度的，最好是能溫暖他人、照亮他人;如果不能，那至少也要溫暖自己，照亮自己?！?/p>

三篇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作者本人至今也生活在農(nóng)村，人們倒是可以輕松地把這些作品納入到底層寫作的大旗之下。關(guān)于底層文學(xué)，歷來有諸多觀點，也有諸多的爭論，比如底層文學(xué)是否需要知識分子代言問題。曾有人提出這樣的觀點：“純粹的底層經(jīng)驗僅僅是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幻覺，底層經(jīng)驗的成功表述往往來自知識分子與底層的對話?！薄盁o法發(fā)出聲音的底層，沉默的底層最需要被表述?！逼鋵?，如果我們有更多的像善常這樣“寫文字”的人的自己的思考，是否可以說，他們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語言來表述自己的境況與欲求，而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為他們代言或者“被表述”。他在信中曾說過這樣的話：“我熟悉農(nóng)村的生活，也熟悉農(nóng)民工的生活，我想以后我可能一直會寫農(nóng)村，農(nóng)民，農(nóng)民工這樣的題材，因為我太熟悉了。我要深入到農(nóng)民和農(nóng)民工的內(nèi)心世界里，去關(guān)注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命運?！边@是真正的底層寫作，比起似乎已被收編的王十月之類的人來說可能更有價值。

善?，F(xiàn)在算是剛剛開始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盡管他的創(chuàng)作還有弱點，結(jié)構(gòu)故事的技巧還需成熟，但是技巧成熟的作家并不少見，而有良好的感覺天賦的“寫文字”的人卻很少。而這一點，正是我們關(guān)注他、期待他的最重要的理由。

責(zé)任編輯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