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悅
一
丑丑叔離去,是兩個攜狗上山玩耍的小男孩兒意外發(fā)現(xiàn)的。
這山溝溝地界兒,春姑娘步履蹣跚,斷不肯早到的。雖說已是三月陽春,然而便是向來早發(fā)的崖畔上的那幾株老杏樹,尚初蓓蕾努嘴,遠(yuǎn)不是落雨的時節(jié)??赡翘靺s怪,一打早,天便麻陰副臉,似罩了塊灰幔布,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兩個男孩和狗是順北山坡上的山。其實,半山腰以下,早算不得山了。早些年,礦山溝里人稠地窄,輪不上住公產(chǎn)房,不少礦工就地開山取石,順山勢挖窩窩,再平整出一塊塊幾平米十多平米大小不等的地方,搭建出一間間臨時住房。
礦工依山勢開石掘土、砌墻抹泥,不乏能工巧匠。有的臨時房不但有套間,還壘了圍墻,建著門樓,雖狹窄些,卻也是個院子了。幾年十幾年下來,臨時房區(qū)規(guī)模日漸擴(kuò)大,居然呈現(xiàn)出村落氣象了。
然而,縱觀全貌,卻甚不雅觀。你想,人們各自擇便取勢建房,論不得東西南北向了,加上材質(zhì)各異,那房子的樣式便我行我素,千姿百態(tài)。最不堪的是進(jìn)“村”的路——曲曲彎彎,千回百轉(zhuǎn),由山根底順著鱗次櫛比、勾肩搭背的房子院子,蛇竄般艱難地盤繞著上去。每逢陰雨天,后山的雨水順山坳而下,這盤山小徑便成了泄洪道。山雨大時,嘩啦啦、轟隆隆,聲勢唬人,人是決計走不得了。
然而,“自古華山一條道”,除非不食人間煙火。日出日落,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每天不行三遭也得走兩遍:挑水的,扛糧的,搬柴搬炭的,提著挎著油鹽菜蔬的,背著、領(lǐng)著孩子入托上學(xué)的,扶著攙著老人求醫(yī)問藥的——當(dāng)年,這山間小道是何等的繁忙、喧騰、熱鬧。
自從政府進(jìn)行棚戶區(qū)改造,人們陸續(xù)遷入平坦寬闊地界的新建樓區(qū)后,這風(fēng)姿獨特的村落變成了荒無人煙之地。房屋院落大多破敗頹塌,齊腰高的野山蒿一叢叢瘋長起來,西北風(fēng)漫山梁掠過,枯枝衰草勁舞著颯颯颯響,滿目凄涼,看著瘆人。
那倆男孩本已上到半山腰,就快越過自建房區(qū)了,不料那條渾身毛色黑亮的狼犬磨蹭著不肯向前,在一處小院子門前狂吠不止。見小主人聞聲尾隨著返回來,那狗勇氣陡增,破門而入。兩扇木板搭拼的院門原本虛掩著,撲楞楞蕩揚(yáng)起一片霧塵。孩子們隨狗小心翼翼地進(jìn)去——是慣見的那種礦工自建房,雖簡陋,卻分著堂屋與兩側(cè)廂房。黑犬又暴怒著直奔東屋而去,屋門敞著,地上蜷伏著一位鬢發(fā)灰白的老漢。
倆男孩拉緊了手,仗膽近前,見老人毫無聲息,能瞅得見的半邊臉,灰黝黝呈醬紫色,雙眼凹陷,身上已散發(fā)出股股異味,眼見得已不是個活人了。更令他們驚懼的是,老漢竟像是伏在個墳堆上。盡管惶悚著魂飛天外,盡管莫名的詫異,他們還是看清了——偌大個屋子,既沒炕,也就分不出地,卻有個圓晃晃幾近半人高的大墳堆!
兩個小家伙嚇壞了,驚呼著朝山下飛奔。那黑犬也喪盡了銳氣,夾了尾巴一路哀鳴嗚咽,比兩位小主人逃得還快。
這怪異之事,像憑空響個炸雷,在百里礦區(qū)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連市里的人也議論紛紛。
我因外出,一個月后回來才聞及此事。我向來對此類街談巷議之事不感興趣,網(wǎng)絡(luò)上奇聞軼事成天楊柳絮般漫天飛,乏味。翻看堆積案頭的一摞報紙時,當(dāng)?shù)貓蠹埖囊黄涛淖C實確有這么回事。是篇刑偵類報道,簡單道及事發(fā)情形,側(cè)重描述了刑警作為命案偵破、調(diào)查、取證、化檢等經(jīng)過,結(jié)論為一場虛驚,死者是位老礦工,在自家突發(fā)心肌梗塞而逝,通告民眾不要以訛傳訛。因其居所的原有礦工集聚區(qū)人去“村”空,若非兩名兒童意外發(fā)現(xiàn),逝者恐一時很難為人所知。令警方大惑不解之處在于:人們都遷往棚戶區(qū)改造的政府福利樓區(qū)了 ,老人為何孤守“空村”?還有一層蹊蹺——為何室內(nèi)竟堂而皇之地置一墳堆?警方仍在走訪調(diào)查云云。
官方媒體,白紙黑字,言之鑿鑿。這則短文無異于晴天霹靂,砸得我心頭撞鹿,半晌回不過神。再反復(fù)細(xì)看,分明記述清晰:事發(fā)××礦××山溝,逝者姓任,乃該礦老礦工,云云。
是丑丑叔了,是香香姐了!花開花落,云卷云舒,那山溝溝,那山坡坡,那漫山坡的香花花呀……
二
往事如煙,倏然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jì)。大約——該是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二或一九六三年間吧。
那時,可能是這礦山溝剛開發(fā)的緣故吧,東西向南北對峙著的兩側(cè)山脈,夏秋時節(jié)尚顯青綠;北山坡陽光灑落最耀眼的地方,坐北朝南,昂然立著偌大一處院落。院子依山勢而建,正屋一溜十幾間,居中設(shè)有青石扶欄和臺階, 順階而下,兩廊十幾間東西廂房,正南便是巍巍然大門了。整個院落一律青磚黛瓦,獸脊飛檐,與散落在山溝四周的平房、窯房相比,顯然偉岸而鶴立雞群。這便是我讀小學(xué)的學(xué)校了。
我們一幫同學(xué)至今也沒弄明白,當(dāng)年我們那頗為壯觀氣派的學(xué)校院落,是叫沖山院、崇山院,還是叫春山院?我一直認(rèn)定為春山院。因院墻外兩側(cè)挺拔著十幾株桃樹、杏樹,春天,山巒剛泛出青綠,那杏、桃樹便粉白、桃紅地爭芳斗艷,更不論院落后山逶迤而上的那漫坡的各色山花野草了。何況,這院落原是有錢人家的,少不了腹內(nèi)錦繡的讀書人——春回大地,春色滿園,春滿人間,道不盡人間春意春韻,有錢人自然會讓自己家族春機(jī)勃發(fā)了。春山院,師出有名,有根有源。
春山院——我們的學(xué)校雖好,然而,老長老長時間,我都高興不起來,甚至迷惘頹頓失了精神。因為,次年,或更晚些時候,我居然在院西側(cè)的土坯房院看到香香姐了。香香姐已不是原來的香香姐,是少了一條胳膊的香香姐!而且——香香姐居然和一個丑男人在一起。
當(dāng)我將此事告訴母親時,母親也蒙了。母親放心不下,隨我趕到學(xué)校。但事實畢竟是事實,是改變不了的。
我們家離春山院不遠(yuǎn),是那種建礦時為職工修蓋的藍(lán)磚砌的平房,一排一排,統(tǒng)稱排房。十幾數(shù)十排排房中間,留有一大片空地,類似現(xiàn)在街心公園。
走出逼仄的排房間,這空地便是我們一幫小伙伴的樂園了。我們玩“老鷹抓小雞”“打受罪鬼”“頂拐拐”、打土仗,女孩子們則跳皮筋、“釘瓦缸”、踢毽子、“網(wǎng)金魚”,等等,名堂極多。記得有一回,我們十幾個人將各家養(yǎng)雞的籠子套在頭上,咚鏘咚鏘地學(xué)扭“大頭人”表演,頭上身上沾滿了雞毛雞屎,挨揍自然是躲不過的。盡管如此,空地?zé)o疑是我們愉悅的天堂。
其實這片空地的正當(dāng)用處,是居民們的集中活動區(qū)。除了每年正月的街頭鬧社火表演,最令人賞心悅目的數(shù)礦上宣傳小分隊下來表演節(jié)目了。與花花綠綠的傳統(tǒng)秧歌、龍燈、船燈、高蹺等表演相比,宣傳隊少男少女們的節(jié)目顯然時尚清新。當(dāng)時正值全國開展掃盲運(yùn)動,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開展移風(fēng)易俗、掃除封建迷信等活動,宣傳隊的節(jié)目多為此類內(nèi)容。記得有《夫妻識字》《兄妹開荒》《打神告廟》等小節(jié)目,也有《小二黑結(jié)婚》《劉巧兒》《白毛女》《羅漢錢》等戲劇的片段、唱段表演。
而我和母親最喜歡的是香香姐表演的《夫妻識字》《兄妹開荒》,香香姐演唱的《五哥放羊》令我癡迷。因為,就在我們排房南頭,豎著根電線桿,上邊的大喇叭成天播放《二郎山》《五哥放羊》等曲目,香香姐的演唱和喇叭里唱的一樣樣,不,比喇叭唱得還動聽悅耳。
母親則是既喜歡歌更喜歡人。香香姐一露面,母親便抑不住地笑:“多俊的閨女,那眉眼,那身段,那皮膚的細(xì)喲白喲。”當(dāng)時我還未上學(xué),雖然不全懂,卻隱約感到,母親的喜歡夾了個人情分在里邊。母親是婦女掃盲班的班長,香香姐恰是她們那個班的業(yè)余老師。因母親是我們那片兒的居委會主任,每逢宣傳小分隊來,母親便將我們家的飯桌搬出來,我也和幾位鄰居嬸子、大娘忙著端茶倒水。香香姐分外機(jī)敏而手腳麻利,和我們爭搶著擺桌子、清場地。
我知道,母親偏愛香香姐,內(nèi)中還有層緣由:母親連生了我們?nèi)齻€光頭愣小子,日夜巴望著有個閨女——她將香香姐當(dāng)自己閨女待了。一來二去熟了,母親便讓我叫香香姐,香香姐也親親熱熱地應(yīng)答。香香姐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其時也就十七八吧。
香香姐不但唱得動聽,也真是長得秀氣。在我們居民區(qū)演出時,身段修長苗條的香香姐穿白半袖衫,下身藍(lán)背帶工裝,油亮的大辮子高高盤起,藍(lán)帽檐兒下愈襯出臉龐的白嫩細(xì)膩。用母親和眾鄰居的話說,天生麗質(zhì),百里挑一。
后來上了學(xué),再長大些了,我才知道,香香姐的家鄉(xiāng)在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河曲娘娘灘一帶。難怪她的《五哥放羊》唱得那么好聽,香香姐的老家是二人臺的發(fā)祥地呀。香香姐是因父親公傷,被照顧特招上礦當(dāng)了工人的,又考中了礦辦技校,當(dāng)年,那可就是礦上的文化人了。
每次演出完時,拗不過母親的熱情相邀,香香姐多數(shù)會到我們家坐會兒的。母親慈愛地反復(fù)端詳香香姐,親切地詢問或打趣:啥時讓人吃喜糖呀?香香姐羞澀地低頭撫弄著黑亮的大辮子,卻不遮掩:到時先通知您,也少不了麻煩您。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礦上那么多小伙子追香香姐,然香香姐和那位搭伴上演《夫妻識字》《兄妹開荒》與扮大春、小二黑的董姓小伙子真心熱戀著,卻是眾所周知的事兒。據(jù)說雙方家人也見面點了頭的,惟余擇時定日子了。
然而,何時、何處來的狂風(fēng)惡雨呀,香香姐啥時變得不是香香姐啦?
三
當(dāng)母親隨我匆匆趕到春山院那處西跨土坯院時,香香姐正背朝院門,在院子西墻根下的土灶前忙活。土灶上泥砌的煙囪飄出的煙霧彌散滿院。但再多煙霧也遮不住那苗條迷人的背影,油亮的大辮子。然而,當(dāng)香香姐側(cè)身彎腰撿拾什么時,左手的袖子卻空落落地晃蕩著。母親疑懼著再不敢朝前走。香香姐似乎聽了到我們的腳步聲,回過頭,呆呆地、不認(rèn)識似的望著我們。時空驟然凝滯,壓得人喘不出氣。
我清晰地看到,淚水由香香姐眼中溢出,悄沒聲兒地流成兩條小河。我永遠(yuǎn)清楚地記得,香香姐偎依在母親懷里,哭成個淚人兒。香香姐明顯地消瘦了一大圈兒,臉頰上失卻了原來白里透紅的細(xì)膩紅潤,頭發(fā)蓬松著,遠(yuǎn)不如原來飄逸黑亮。
好長一段時間,香香姐成了我們那片居民區(qū)甚至全礦議論的焦點。
天公不長眼,好人沒好命。母親和鄰居嬸子、大娘們竟日長吁短嘆:咋就袖口扣子掉了呢?咋就跟前沒個人立馬關(guān)電閘呢?啥機(jī)器車床,咋就不分好賴人,咋就亂咬人呢?
連父親一幫男人們也加入討伐鞭撻行列,忿忿不平地斥責(zé)那個董姓的小伙子,還有那幫曾“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的拼命追戀香香姐的年輕后生們。當(dāng)然,斥罵宣泄過后,又無奈地哀嘆:姑娘再好再和善可人,缺了條胳膊,誰家愿意娶個缺胳膊的媳婦呢?
我也慢慢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香香姐們的“文藝宣傳小分隊”,是礦上臨時組建的,演出結(jié)束后便回各自單位。香香姐是礦上機(jī)分廠的一名車工。工作時左袖被機(jī)車輪子咬住,瞬間左胳膊被絞得血肉模糊,不得不截肢。
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香香姐為什么和那么丑而老的男人在一起。當(dāng)母親抽空帶我去看香香姐或讓我得空去給香香姐幫個忙,或送點兒稀罕吃食時,我總是極力回避躲藏,不愿看到那個老男人。確切地說,是不愿意看到那個男人和香香姐在一起,我從內(nèi)心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在我眼里,與香香姐相比,那男人何止其貌不揚(yáng),實在太過丑陋:烏紫面皮,刀削臉,細(xì)小且垂吊著的八字眉和像火鉗點烙出的小斗雞眼。最不堪的是一嘴似乎永遠(yuǎn)洗不凈的七長八短的黃牙。而且,而且那么老,倆人哪像夫妻?和香香姐站在一起,明明是爹一輩個小老頭兒嘛!盡管他年紀(jì)并不大,只是長得老相,然而無論如何,香香姐不應(yīng)該也不能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如此天上地下,情何以堪?
因此,當(dāng)母親礙于香香姐面子讓我叫姐夫時,我總是異常執(zhí)拗地稱其丑丑叔。無師自通,我聽人們都呼其丑丑,就將其丑、老和與香香姐的天上地下的不般配,連同他的丑哩吧嘰的名字一道,惡狠狠地記在心里、掛在嘴邊了。
母親連聲哀嘆,說你還小,少不更事。人生不易,風(fēng)吹雨打,天災(zāi)人禍,風(fēng)云莫測,人的命,天注定,由不得人哪。
每當(dāng)遇到這種場合,香香姐總會破涕為笑,撫著我的頭說,生生想咋叫咋叫吧,沒那么多講究。丑丑叔則遠(yuǎn)遠(yuǎn)地站立一邊,齜了滿嘴黃牙,眉眼不協(xié)調(diào)的擠作一團(tuán)地賠著笑,寬容友善卻怯怯地嘟嘟囔囔道:“長得老,變不小,生子是給我長輩分兒啦。”
我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我已能看懂香香姐那凄然的笑,冥冥中感受得到她心中的無奈與悲愴。而丑丑叔那怯怯的猥瑣與毫無底氣的樣子,更令我好生不快甚至厭惡。
照母親的吩咐,也是打小便有了情分吧,我自個兒心里也惦著香香姐。加上香香姐的土坯跨院原本就是春山院老財家下人燒火打雜的地方,和我們校院一道院墻之隔,于是,下課或放了學(xué),我得空便進(jìn)入西跨院,搜尋著能幫忙做點兒啥。可往往無功而返。因為,丑丑叔早將所有的活計——該辦的、當(dāng)急辦的、需次后辦的,乃至無需辦的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事兒井井有條地辦好了。院內(nèi)角角落落灑掃得干干凈凈,水缸挑得滿滿的,燒火柴劈得一般粗細(xì),摞擺得整整齊齊,兩間房的玻璃擦得晃人影。隔不了幾天,就見丑丑叔洗衣服,晾床被單;往往連一應(yīng)菜蔬也提前幫香香姐清洗好了。倘若沒去上班或下班在家,丑丑叔死活攔著不讓香香姐動手。丑丑叔也真有些能耐,不但一應(yīng)活兒干得麻利清爽,燒火做飯也是把好手。燒肉條,過油肉,炸丸子——當(dāng)年時髦的“八大碗”,是丑丑叔的拿手絕活兒,比職工大食堂的廚師毫不遜色。即便是家常便飯,丑丑叔也做得有色有味。
香香姐說,有些事我能做,但凡能做的,你倒是讓我做點兒嘛。
丑丑叔總是悶頭不語,卻不歇氣、不歇手,頂多咕噥道:“就完,就完,你歇著吧?!毕阆憬惚悴辉傺月?,卻疲憊地靠著門框,木呆呆地看著丑丑叔,又木呆呆地仰頭看天。香香姐滿臉慘淡云翳,再也不是那活潑著雙目顧盼溢彩的香香姐了。
一天,我們傍晚放學(xué)值日打掃完教室,天已黑了下來,我剛走到西跨院門外,就聽香香姐說,又黑又冷,進(jìn)家吧。
“不冷,不冷,再歇歇,歇歇?!笔浅蟪笫骞竟距爨斓穆曇?。我扒門縫往里瞧,卻瞅不見香香姐,香香姐準(zhǔn)在上房門邊。而正對門縫,雙手抄在棉襖袖里蹲著抽煙的,自然是丑丑叔了。黑地里,那煙火一明一暗,灼得我心里陣陣發(fā)痛。
是年我十歲,四年級。十歲四年級的我已理解父母親們斥罵董姓那個負(fù)心漢的緣由。我模仿小人書里的日本鬼子,朝著黑漆漆的夜空高聲喊叫:姓董的一幫吧嘎混蛋,你們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槍斃槍斃的有!
四
然而,更令我驚奇與揪心的事尚在后邊。
轉(zhuǎn)眼臘盡春回,礦山溝雖然比不得平川地里春色濃郁,后山坡卻眼見一天天泛出青綠來。朝陽的坡地上,各種花兒次第綻放。帶刺兒的黃花兒叫馬茹茹;一叢叢五顏六色并蒂開著有股邪味兒的被我們稱作“頭疼花”;還有淡藍(lán)色的地瓜瓜,六瓣瓣的山丹丹。但最多最繁盛的,當(dāng)數(shù)那漫山漫坡的地菱菱花兒。地菱菱花兒極不起眼地貼著地皮長,細(xì)細(xì)莖蔓上的碎葉片間,簇?fù)碇欢涠渥戏凵男』ǎ渖O強(qiáng),滿山坡一片片地綻放,散發(fā)出經(jīng)久不散的芳香氣。
我們的春山院學(xué)校就坐落在山坡上,由校外院墻根向上爬不了幾米,便嗅到那擋不住的香氣了。
當(dāng)年,礦山溝里的孩子們最好玩的去處就是山上了。春風(fēng)里,窩憋了一冬的同學(xué)們一放學(xué)便歡呼雀躍地奔后山坡而去。然而,我卻意外地一回回與香香姐在山坡上相遇。
香香姐總是一個人靜靜地佇立于陽坡上一個小土丘前。說是丘,也就微微隆起的個小土堆罷了。那土丘上和土丘四周,地菱菱花密匝匝比其他地方開得繁盛,遠(yuǎn)看倒像個花壇,蝶兒、蜂兒翩翩起舞?;ㄇ饏仓?,還一束束整齊地擺列著山丹丹、馬茹茹、地瓜瓜等各色山花,顯然是有人采擷來的,那莖葉花蕊尚鮮嫩著。我一回回看到,香香姐盯著那些花兒暗自垂淚,肩頭一聳一聳,顯然在抑不住地抽泣。
我終于忍不住問香香姐,香香姐,有啥講究嗎?你在祭告花神嗎?
香香姐不應(yīng)聲,淚卻止不住地流。見我疑懼地瞪著雙眼不離開,香香姐便勉強(qiáng)地擠一絲絲笑來:“沒事事價,是我自個兒煩悶,解悶悶價。”
然而,那算是笑嗎?那是凄然、恓惶與無奈。我雖然年少懵懂,卻感受到了香香姐的酸楚、憋屈,只是捉摸不透個中蹊蹺。
滿腔的疑慮與憤懣無處宣泄,再則——骨子里便瞅著不順流、不順眼,趁香香姐不在,我就去責(zé)問丑丑叔:“香香姐在山坡土堆前哭,你咋不去看看?是不是你惹著她了?”
面對一個毛頭孩子劈頭蓋臉的驟雨冰雹,丑丑叔像慣常那樣蹲縮在西墻根兒,起初尚支吾著一個勁兒哼哼哈哈、嘿嘿呀呀,最后幾次實在招架不住,跌腳道:“嘿呀呀,你香香姐她不愿人知道。那里,那里埋著她那條斷下的胳膊哩嘛,嘿呀,一條胳膊哩嘛?!笨吹某?,丑丑叔心里也十分苦悶。
我一時驚駭無語,心里惶悚忐忑,隱隱作痛。然而,我很快便明白自己該做些什么了。我叫上我的幾位同學(xué),抽空便上后山坡和山坳里采摘各種山花,也像香香姐那般整整齊齊地擺放。各種顏色形狀的花兒一層層疊摞,幾天過后,儼然一座花塔了。而花塔四周擁圍著的密匝匝漫坡的地菱菱花,紫盈盈地散漫了滿山坡。這景致終生都鐫刻在我腦海里。成年后,天南海北也去過不少地方,也見過不少人造的或自然的花圃花壇,但我心中最美最美的還是那山坡坡花。
“紫盈盈”是香香姐的叫法。我那時尚不知香香姐老家在何方,但她說話時總愛將兩個字疊一塊兒說,且音調(diào)別具韻味。譬如咱們稱香花,她就叫祥(香)花花;咱們說亮堂,她則說亮堂堂。我小名兒生子,香香姐則呼我生生。和她唱《五哥放羊》里的發(fā)音“一樣樣”,分外悅耳動聽而親切。
我見香香姐夸贊我們堆放的花兒紫盈盈時,開心地笑了,是她在我們居民區(qū)演唱時那般燦然的笑。我也暫時忘卻了虬伏心頭、揮之不去的“香香姐胳膊孤零零地丟于山頭”的陰霾。心想,這回可好了,香香姐那胳膊有這些花兒陪著了。香香姐演唱時手臂那么舒展、白皙,她的蘭花指是那么優(yōu)美雅致。花兒們呀,你們一定得好好陪著呀。
邊替我們擦頭上的汗水,香香姐邊寬慰我道:“姐不是不想讓你們知道,小孩兒家家的,這怪駭人道道的?!?/p>
這天,大約是為了轉(zhuǎn)移我的視線吧,香香姐提出,讓我陪她到后山洼那片杏樹、桃樹林里去轉(zhuǎn)轉(zhuǎn)。
春山院后山洼有老大一片菜園地,地堰頭婀娜地排列著十幾株高大的梨、杏樹和一叢叢野山桃樹,其時,杏花已開始飄零,梨花和山桃卻正嫣然地綻放著。
最外邊那幾株老杏樹下,有小磨盤大兩塊青石,香香姐靜靜地坐在大青石上。老杏樹的花瓣悠閑地輕輕地一片一片地飄呀飄呀,落在香香姐黑亮的辮子上和奶黃——近似月白的斜大襟上衣與蔚藍(lán)色褲腿上。香香姐微閉雙眼,任由杏花瓣兒灑滿衣襟。香香姐是在嗅那花的清香嗎?
多少年后,我拜讀并收藏了著名畫家何家英的不少工筆仕女人物畫。何先生見過香香姐嗎?那或站或坐著的,尤其形容冥想而思緒散漫的女孩兒們,不就是香香姐嗎?
就在那段時日,就在那杏白桃紅中,香香姐給我講了許多許多。她的家鄉(xiāng)、父母,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家鄉(xiāng)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曲、鄉(xiāng)情,她的歡樂與愁苦……
我說,我媽,還有我們好多人,都愛聽你唱《五哥放羊》呢。香香姐說,姐會唱的,姐得空兒唱給大伙伙聽。我清晰地看到,有淚水在她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香香姐極力克制著不讓淚水掉下來,轉(zhuǎn)而對我說,你采下那些些花花,姐得送你個物件呢。
有幾次,天色幾近昏暗,香香姐仍沉浸于無盡的遐想中。我看到,總有個黑影在不遠(yuǎn)處隱隱綽綽蹲踞著,像是丑丑叔。香香姐說,是丑丑哩,懸心掛念人哩。香香姐規(guī)勸我:“你小,還不懂人世間的難哩,別介介沖撞你叔,灰鬼是個好人哩?!彼焐线@般說,卻又伸手揉眼窩。
我點頭答應(yīng)。我也漸漸懂得丑丑叔人不壞。可我就是覺得他們相差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天上地下,天上地下。
五
時光像大風(fēng)追攆著飛逝的流云,不幾時,杏花、桃花相繼零落,黃燦燦的馬茹茹花也變作一粒粒小青綠果了,可地菱菱花卻愈顯繁盛,滿山遍野地芬芳著,艷陽下,后山坡的地菱茭花紫盈盈耀人眼。
香香姐說,這里的地菱菱花和她們家鄉(xiāng)的一樣,趕到五六月,尤其近端節(jié)時,越粉嫩嫩開得旺。香香姐又提及老家河曲娘娘灘,雖然也是山地,她們村一帶卻地勢寬闊,黃河流到時豁然然變成個灘灘啦,村前那黃河水日夜嘩啦啦流,可可地好聽哩。香香姐那么靈秀俊氣,歌唱得那般優(yōu)美動聽,娘娘灘一準(zhǔn)是個十分美麗的地方。
這天剛放學(xué),香香姐便等候在我的教室門口了。香香姐從衣襟里掏出三個小巧的花布袋子,遞給我,說你聞聞。
其實不用聞,那些袋子已散發(fā)出一股股香氣。我很好奇,這啥物件???香香姐說,香袋袋。你家你媽三個小小(男孩),每人戴上一個。過端午節(jié)嘛,我們老家的孩孩們都戴香袋袋的。——紫盈盈、粉嫩嫩、香袋袋,香香姐的嗓音真好聽,真親切!我想起來了,這就是她前幾天提到的送我的禮物了。
看到香香姐開心的樣子,我也高興?;丶液?,母親一連聲地贊嘆不絕,你香香姐送的?她做的?多心靈手巧個孩子。那香袋袋委實精巧,大紅的、玫粉的、翠綠的,不足紙煙盒大,均飾以十字盤腸花邊,花袋中央還繡著雞呀、羊呀、喜鵲呀,栩栩如生,美輪美奐。香袋還配有紅毛線掛繩,顯然是個佩戴物了。撐開香袋束口,里邊裝得居然是新鮮的地茭菱花!
隔壁家的陳大爺是個文化人,說這香袋在晉中南和甘陜一帶很流行,南方人就更講究。再往前講,上古時民間便有此物件流傳,學(xué)名該稱作香囊了,一般為女孩子的佩戴物,青年男女間也互贈。還有一種叫荷包,都有來歷講究的。很不錯,很不錯,手工繡作此三件,費了工夫時日的。
兩位弟弟原本已戴上母親制作的小布公雞、果絡(luò)子等,又配上香袋兒,便跑到院里去向小伙伴們顯擺。母親則狐疑,又嗔怪念叨:“香香這孩子也太心重了。莫非真是她自個兒做的?常人兩只手尚做不來,一條胳膊,一針一線,咋做出來的嘛。”
隔天下午,當(dāng)我按照母親的吩咐,提著一包粽子走進(jìn)學(xué)校西跨院時,土灶前,丑丑叔赤膊站在一只板凳上,正彎腰撅腚壓粉條。顯然是壓不下去,臉憋得紫漲,卻高低不讓香香姐添手。
香香姐有些氣惱地說:“死犟犟驢,下了一夜夜井,睡了貓眨眼眼會兒覺,又洗了那些些衣服,壓個粉條條也不讓人上手……”
丑丑叔呼哧呼哧地喘氣:“就完了,就完了,用不著你,你歇緩著,歇緩著。”一頭說,一頭又跳下凳子,將開水鍋里翻滾著的粉條撈出來,撈到另一個涼水盆里。
香香姐“嘁嘁”地嗔怪并噘著嘴。
丑丑叔抹著頭上的汗珠子,齜了黃牙笑:“嘁吧,嘁也不行。我在就不用你動手。”
我個小孩子也早看出來了,應(yīng)了當(dāng)?shù)匾痪淅显?,丑丑叔對香香姐那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p>
是年剛?cè)肭锏囊惶欤覀儼嘀魅卫蠋熂矣屑笔?,讓我和另一名同學(xué)替他夜里值個班。那時社會風(fēng)氣好,老師家長都放心。盡管整個春山院教室都空蕩蕩、黑洞洞的,我們一點兒也不害怕,何況隔院有丑丑叔嘛。
天尚早,老師辦公室又悶熱,我倆就坐在上下院間的石階梯上閑聊。滿天星斗,很好的月光。除了遠(yuǎn)處南山下偶爾傳來的火車嗚鳴聲,四下里靜得掉根針都聽得清。
“別磨磨唧唧啦,睡歇歇哇。”是香香姐的聲音。
“噢?!背蟪笫鍚灺晲灇獾貞?yīng)答。
“今兒進(jìn)里間間哇?!?/p>
“噢?!?/p>
“進(jìn)呀,咋不進(jìn)哇?”
“噢噢,進(jìn),進(jìn)呀?!?/p>
“你是后悔了?不愿意啦?”顯然,香香姐有些氣惱,抑或故意?
“咋能呢,咋能呢?”聽聲音,像是慣蹲在墻角的丑丑叔一激凌站起來了。囁嚅了半天,丑丑叔說,“我,我有句話,今天想說說?!?/p>
“說哩嘛?!毕阆憬愦鸬?。
“我這輩子有福氣哩,能日日守著、天天看著你,就知足哩,就歡喜不過哩……”丑丑叔顯然是鼓足了勇氣倒出的話。
好半天沒聲音,卻傳來香香姐幽幽的抽泣聲。
丑丑叔慌了:“我知道你嫁了我,憋屈哩,哎,一朵鮮花插的不是地方哩。你想哭就哭出聲來吧。人苦,最苦苦在心哩,倒出來,倒出來會好些些……”
原來丑丑叔并不是一點兒也不善表達(dá)。誠如人們所言,人在將心里的話全倒出來時,就不再磕巴。
“要不,你給唱個曲兒吧”。這丑丑叔好不識陣,誰這般心緒唱得出歌來。
“唱個甚哩嘛?”不想香香姐居然應(yīng)和著。
“好聽的也不是唱的時候,就唱個苦的吧,唱個苦的就能把肚里的苦都倒出來。我不會唱,但我愁苦煩悶時就吼喊。吼喊過后,心里便舒暢些啦?!背蟪笫孱D了頓,“我看就唱《方四姐》吧,你一準(zhǔn)會唱的……”
“唱《方四姐》?”顯然,香香姐平靜多了。
六
那是我所聽到過的最悲切凄婉的吟唱,不,是人撕心裂肺的飲泣,一聲聲一句句砸得人心里疼。
過后我才知道,香香姐所唱不是歌?!斗剿慕恪肥钱?dāng)年極為流行的二人臺劇目。類似評劇《劉巧兒》、歌劇《小二黑結(jié)婚》,鞭撻封建陋習(xí)欺壓婦女的。大致內(nèi)容為貧家女方四姐嫁給了一家有些權(quán)勢的大戶人家,婆家不拿兒媳當(dāng)人待,一年到頭十二個月,天天讓她干牛馬般的粗重活。最精彩片段是方四姐母親病,其舅舅代表娘家,想接外甥女回幾日娘家,恰逢方四姐隆冬天在冰凍著的井口打水擔(dān)水。甥舅相逢,方四姐應(yīng)答舅舅,有大段的唱詞。舅舅從正月直問到十二月,方四姐婆家的事兒日日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天天忙得走不開。而婆婆不放口話,方四姐就不敢答應(yīng)舅舅的“搬請”回趟娘家。方四姐在大段大段的唱詞里,道出了逐月逐日在婆家的忍辱負(fù)重與思念家鄉(xiāng)父母的凄苦。加上二人臺曲調(diào)獨特的纏綿悱惻韻味,令聽者悲戚垂淚。
由此也可看到丑丑叔的聰慧仁善與對香香姐的傾心傾意。他時時處處替香香姐憂心呢,是想叫香香姐解開心結(jié),好好活起來。
可能是觸動了心底的傷痛,也可能是為丑丑叔的真摯所動,香香姐果真就唱起來。哀婉低回,悲悲切切,完全是在飲泣,何況方四姐的唱段本身即哭泣調(diào):
正月里忙,實呀實在是忙,正月里請人待客顧不上。叫一聲舅舅說給我的娘,不要把我想。
二月里忙,更是個忙,二月里擔(dān)土送糞顧不上。舅舅你就說給我的娘,不要把我想。
三月紡織,四月下種,五月鋤地,六月割麥……就這樣,一年十二個月,方四姐天天忙,是一天也不得回家見娘了。按戲文,每段唱詞間有方四姐和舅舅的問答對白。舅舅必問這月不能去,那下個月行吧?方四姐總是百般無奈地抽泣:哎,舅舅唉唉……此乃完全哭泣了。
說是方四姐唱,實則倒自己肚里的苦。香香姐滿腔悲切恓惶,唱到后來,已是氣塞聲咽,聽得人悲從中來,肝腸寸斷。我淚眼婆娑望天空,卻不知月亮也躲入云層中去了。我那位不知原委的同學(xué)坐不住了,揉眼擤鼻道,太悲苦了,我們快回屋吧。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才迷糊了一會兒。我似乎明白了許多,又似乎什么都愈發(fā)模糊起來。旦夕禍福難測,人生真有那么多繞不開躲不過的苦難嗎?啥叫幸福?丑丑叔這么看著守著香香姐就知足,算是幸福嗎?而香香姐若果能和那董姓一伙負(fù)心之流在一處,能夠幸福嗎?香香姐還是原來的香香姐多好哇!但是有一條,我想明白了,我很后悔自己魯莽粗野地叫丑丑叔了。然而,咋改口,該咋叫呢?丑丑姐夫?香香姐夫?一時拿不準(zhǔn),終于也就未能叫出口。
當(dāng)我將夜里的見聞告訴父母后,母親哀嘆,自古紅顏多薄命,香香好女兒沒好命。父親則態(tài)度鮮明。父親是礦上管生產(chǎn)的干部。父親說,丑丑那是生產(chǎn)上的頂梁柱,響當(dāng)當(dāng)?shù)陌思壒ぃó?dāng)年井下工人最高工資級),打眼、放炮、支柱子、擱岔子,樣樣高手,技術(shù)比武數(shù)一數(shù)二。女人嘛,有男人一輩子疼著、守著、護(hù)著,值了。
我早瞅見過了,丑丑叔身子骨健壯著呢。壓粉條時,雙手較勁,臂膀上的疙瘩肉滾來滾去。丑丑叔還著實能著呢,那壓面的饸饹床,家里的茶幾子、飯柜子,都是丑丑叔自己下班后用舊木料拼湊打制的。
香香姐喜愛并擅長繡花。原本繡花者是手拿兩個竹圈套摞在一起的繃布上繡作的。沒了左臂,香香姐無疑與繡花針斷了緣。未想到,丑丑叔精心設(shè)計做了個方木架,四角繃?yán)K,將套圈牢牢固定住,香香姐端坐于木架前,僅憑右手,便能飛針走線了。香香姐從箱子里翻出十幾種各色絲線,一綹綹排開,對母親說:“我們那旮垯講究給兒女們打理婚慶繡品呢。毛頭小小們躥得快,轉(zhuǎn)眼兒就長成個大后生,我給咱生生繡對對娶媳婦的枕頭臉臉哇。”
繡花描云是件勞心費神之事,何況香香姐又是單手臂,母親再三規(guī)勸擋不住,香香姐硬是老早就為我備下了結(jié)婚枕頭的繡花臉臉(當(dāng)時的長方形,就是枕頭兩側(cè)堵頭)。
母親細(xì)細(xì)地端詳撫摸著香香姐送來的鴛鴦戲水、喜鵲登梅幾幅繡品:“多么心靈手巧個好孩子,多么水靈俊氣個好姑娘,多么會唱會舞個好香香 喲!”
在母親心里,在我們眾多人心里,香香姐永遠(yuǎn)是那個甩著大辮子,輕盈飄逸地走著舞臺碎步,白嫩的雙手翹著蘭花兒指唱《五哥放羊》的大姑娘。
七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父親先是由礦上調(diào)局里,后又調(diào)市里,全家隨著遷移,我也在市里參加了工作,就鮮能得悉香香姐和丑丑叔的狀況了。
倒是父母因參加礦上親朋好友的婚禮,特意看望過香香姐幾次。據(jù)說,最初春山院和西跨院尚在。香香姐和丑丑叔的日子也平淡悠閑地過著。再后來,礦上陸續(xù)遷來不少臨時戶(當(dāng)年按政策由農(nóng)村遷轉(zhuǎn)為市籍戶的礦工家屬),一時分不到公有住房,便依山坡建起了一片兒高于一片兒的臨時房。春山院因年久頹敗,日漸湮沒于人們修蓋的臨時房叢中。丑丑叔依著香香姐,倆人一直放著公家分配的平房、樓房不住,也在半山腰原來地菱菱花丘那塊地方蓋了臨時房,還搭了個小院子呢。母親還特意帶回張香香姐的照片。是香香姐的單人照,放大了的,香香姐已去了大辮子,留著齊耳短發(fā),稍胖了些,卻仍然明眸皓齒、和善秀氣地朝人微笑。
我問,為啥沒有丑丑叔?母親卻笑,一輩子上不得臺面,你香香姐說,仍嫌自個兒不雅相,和香香不般配,死活不照。我又問詢,咋也不見他們的孩子?母親臉上頓添愁云:“誰知道呢?又不便打問,倒也真是,這么多年,咋也沒個一兒半女呢?”
我便又胡猜起來,莫非一直像那夜那樣,丑丑叔一直沒進(jìn)過香香姐的里間?
至于為啥不住平房、樓房,仍擠半山腰自建房,我的猜測不全對。香香姐乃公殘,丑丑叔是有名的勞模,甭說平房,論上樓房也當(dāng)頭份兒。母親說,依你香香姐,瞅丑丑下井勞累,早該住樓房享享福,再說離開這傷心地也好。是你丑丑叔怕香香姐煩惱,說咱不離開,咱不能丟下香香你的胳膊呀,這里有你條胳膊呀!
世紀(jì)末前后,我專程去看望過香香姐。礦上變化大了,寬綽處蓋了不少樓房。而原來泛漫著蒼黛色的南山北山,由山根一層層往上排,幾近山頂,七高八低,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礦工自建房。從小在北山坡下玩兒,任其山徑曲曲彎彎、千回百轉(zhuǎn),我還是辨認(rèn)并找到了當(dāng)年的“香花花坡”所在處。
丑丑叔確實于此處蓋了房子,還砌了院墻,將“香花花坡”嚴(yán)嚴(yán)實實圈了進(jìn)去。甚為遺憾,兩人誰也沒見著,院門掛著鎖。多虧遇到熟人,是小時候的老同學(xué)。這家伙打小性子急,娶老婆也急,在礦上當(dāng)工人沒幾天便成了家,生倆愣小子。當(dāng)上公公后,平房、樓房兩套房讓兩房媳婦兒占了。沒奈何,只得也在山坡上搭建房。因和香香姐小院挨得近,知道的自然多些。那段日子,恰巧香香姐回娘家了。早些年,香香姐極少回娘家的,老父親已然公傷,再添自己個殘廢,怕給父母添麻煩,卻逐月按時給父母匯錢??偸浅蟪笫鍝屩?,能寄一百絕不寄九十。凡事香香姐歡喜便行。丑丑叔雖已退休,卻因井口井下鐵軌岔子擱得好,被后山小煤窯聘去當(dāng)了點撥師傅(于運(yùn)煤車道密集的地方分軌鋪道)。
我不甘心,輾轉(zhuǎn)問尋,在礦調(diào)度室和丑丑叔通上了話。當(dāng)終于弄清我是誰后,丑丑叔顯然頗為愉悅:你香香姐近日就回來呀,你能住就住下幾日。我這廂不遠(yuǎn),我這就回去。我似乎瞅見了他臉上聚攏一處的笑,還有那些泛著黃的牙,然而此刻卻是這般的親切。
當(dāng)然,我的工作不允許我“住幾日”,我更不能讓丑丑姐夫大老遠(yuǎn)專門跑回來一趟。而且,由那刻起,我情不自禁地改口,稱他姐夫了。我上到香花花坡了,和丑丑姐夫說了話了,也算不虛此行。
不料,此后非但再也沒見到香香姐,連和丑丑姐夫的通話也成了最后的訣別。
八
老人猝死于礦山溝“空巢村”室內(nèi)“墳頭”的怪異蹊蹺之事,令公安警察們大惑不解。而當(dāng)年聚居于北山坡自建房區(qū)的礦工鄰居們,卻大致知曉些底里。
據(jù)我那位老同學(xué)及諸位鄰居講,香香姐從娘家返回后不久,便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香香姐早已罹患心血管病,若非丑丑姐夫精心照料,早重癥不醫(yī)了。
對香香姐的撒手人寰盡管早有預(yù)料,但丑丑姐夫仍陷于痛苦泥淖中掙扎不起來,異常執(zhí)拗地要將香香姐就地下葬,而且仍在埋有香香姐胳膊的“香花花坡”——現(xiàn)如今他們自家院子里,精確地講,就是東廂房。至此,鄰居們才解開香香姐家東廂房沒見開過門的秘密:偌大間屋,毫無裝修擺設(shè),原封原覆滿了地菱菱花兒的花丘——花兒不開時節(jié),也就個土堆堆罷了。當(dāng)然,極少有人知道那下邊埋有一條少女的胳膊。
就地掘墓談何容易!地菱菱花只是開在山坡的浮土上,頂多巴掌厚,浮土下便是堅硬的山石。但任誰相勸,便是香香姐的兩位弟弟勸告也不中用,丑丑姐夫志堅如鋼,毫無商量的余地。急了,便獨自用鑿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掘。眾人沒辦法,一幫老弟兄以及丑丑姐夫的諸多徒弟,大家齊動手,仍很難掘下去,進(jìn)度極慢。有人建議安個炮崩崩,松動松動。從未和人紅過臉的丑丑姐夫卻動了大氣:香香生來膽小,咋能驚了她,不能驚了她!無奈,大家又找來鐵鏟、錛機(jī)、撬棍,螞蟻啃骨頭,輪班上陣。好容易夠尺寸了,丑丑姐夫則讓再寬、再寬些,說香香活著時憋屈,走呀走呀,說啥也得讓她敞敞亮亮地走。直至挖掘出近雙倍的地方才罷手。
丑丑姐夫的兩位徒弟還告訴我,入殮時,師傅推開眾人,親手將早已成白骨的香香姐的那條胳膊骨輕輕地裝入香香姐的袖筒里去;又將一截截手指骨,用布袋仔細(xì)地包起來,纏繞在胳膊骨上。丑丑姐夫后來的舉動,更為令人匪夷所思,難以理喻。亡人葬屋里便罷了,丑丑姐夫居然將吃飯的炕桌搬入東屋香香姐墳前,桌子上總擺放著倆人的碗筷,一日三餐,總似有兩個人在吃飯。有時,丑丑姐夫還嘟嘟囔囔像是和香香姐說話聊天。年紀(jì)稍長、知道些底細(xì)的女人們,被感動得抹淚。年輕人則驚恐而大惑不解,這老爺子神經(jīng)啦,魔怔啦?自然,也難免生發(fā)些謠傳,說日里不顯,入夜有時似能隱約聽到年輕女子唱二人臺《五哥放羊》或《掛紅燈》呢。
幾年后,山上自建房鄰居們都開始遷往棚戶區(qū)時,丑丑姐夫曾懇求幾位老兄弟和徒弟們,讓大伙兒待他死后和香香姐葬于一起。那時,大家方醒悟過來,寬點兒,再寬點兒,丑丑是早已謀劃好的,生同生,死同穴,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據(jù)山坡下樓房里的居民們講,當(dāng)年北山人去“村”空,丑丑姐夫誰都勸不住,堅持獨自一人守在山坡坡上,艱辛哩,苦累哩,誰瞅著都遭心哩。原來山坡自建房區(qū)人多,礦上為了方便職工,專門建有泵站,派有專人天天按時給山上送水;并專設(shè)道軌,用絞車為住戶往山上送煤。人們都遷走后,這諸般設(shè)施自然拆了。
沒水,大水桶是挑不動了,丑丑姐夫便買了兩只小塑料桶,一趟趟往山上挑;沒燒煤,丑丑姐夫就將用煤條買來的煤先寄存在山根下住樓房底層人家的窗沿下,再一塊塊往山上捎帶。
人們最不忍心目睹的是雷雨和下雪天。夏秋季,小雨尚好,若雨下得大,后山雨水順山勢而下,山坡臨時戶“村”的曲徑山道頓時變成了一條奔涌的小河,即便雨歇了,山水不大流了,那已然幾年無人行走、無人修整的小道,坑坑洼洼、泥濘不堪,丑丑姐夫得用兩三個時辰方能摸摸索索爬到家,渾身上下黏糊糊泥巴巴,像個泥猴兒。有一次,暴雨一天沒停歇,丑丑姐夫被山水封堵在一處墻根,進(jìn)退不得。虧了那自建房墻下的山石堅實,若讓山水沖倒,三翻兩滾,早老命不保了。而冬天下雪后,山道積雪無人掃,凍結(jié)為一坨一坨的冰溜子,滿頭白發(fā)的丑丑姐夫拄截木棍子,一步三探地掙扎著上山下山,哪回不摔三兩跤?然而,丑丑姐夫矢志不移,義無反顧地堅守在荒寂無人的山坡村,朝朝暮暮,挨過了一冬又一春。
當(dāng)我匆匆趕到北山坡時,那幾位丑丑姐夫的老朋友和徒弟,已按他的托付,將其與香香姐合了墓。我那位因二兒子換了新房又搬入坡底樓房的老同學(xué)告訴我,及至兩男孩發(fā)現(xiàn),警察們趕上山時,你那丑丑姐夫已走了三天,尸身僵硬著趴伏于香香姐的墳頭,咋也拉拽不展,就那般斜側(cè)身子入殮了。也好,圓了他的夙愿,能日夜陪伴著老板(礦工慣稱妻子為老板)了。
那新隆起的墳頭土尚未干,眾人按照丑丑姐夫的囑咐,東屋的窗戶全拆除了,大片陽光傾瀉進(jìn)來,滿屋亮堂堂?;腥婚g,我似乎又回到那“香丘”“香花花坡”了。已近隆冬,轉(zhuǎn)眼又將臘盡春回,這里將依然地菱菱盛開,香花花爛漫。我有許多話想對香香姐和丑丑姐夫講,又一時不知由何處談起。我只是覺得,他們選擇留在香花花坡似乎是對的。他們?nèi)缭敢詢?,將自己的青春、血汗與悲歡情愛都永遠(yuǎn)留在這山溝溝和山坡坡了。
我猛然醒悟,我該為香香姐、丑丑姐夫立座墓碑,石料得選那種青黛色和山體一般顏色的。然而,當(dāng)工匠師傅向我索要碑主名諱時,我卻傻了眼:我至今不知香香姐姓氏與大名,丑丑姐夫也僅是當(dāng)年隱約聽父親講過姓任。我忙去翻查檔案。原來香香姐姓甄名香妮,名兒與人一樣雅致秀氣。丑丑姐夫是姓任,卻不叫丑丑而叫丑邦,出生年月明明白白,只比香香姐大了三歲。
追 記
數(shù)年后,和幾位文學(xué)協(xié)會的朋友到河曲一帶采風(fēng),我專程趕赴香香姐老家娘娘灘。我們選了娘娘灘前一農(nóng)家院住宿。這里是山西、陜西、內(nèi)蒙三省交界之處,黃河流經(jīng)此地段時尚甚為清澈,到娘娘灘一帶,果然河床豁然開闊,依我看,娘娘灘何止是灘,簡直頗具湖的氣象了。適值仲秋,沿農(nóng)家院前茂盛的樹木與莊稼地間的小徑穿越而下,即是黃河岸邊了。匆匆用畢晚飯,我便急忙坐到河邊的大青石上去。娘娘灘隨了絢麗的晚霞,由嫣紅轉(zhuǎn)橘黃再呈鵝黃、淡紫,幻化出萬千氣象風(fēng)韻,清風(fēng)徐徐吹來,河水泛著細(xì)微的浪花,低低吟唱。
然而,我更期待著入夜后的娘娘灘。據(jù)房東講,當(dāng)?shù)剜l(xiāng)俗,秋收時節(jié)各鄉(xiāng)村都辦廟會唱二人臺戲,河灘對過兒內(nèi)蒙村里唱戲,咱這邊兒聽得真靈靈哩。果然,晚霞尚未褪盡,隔岸的戲曲聲便乘風(fēng)順河面悠悠地飄了過來——不會錯的,地地道道,就是香香姐那聲調(diào)韻味,是香香姐在河那邊的山坡坡上唱呢,唱《五哥放羊》呢。
李 悅:暫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