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林

慈善捐贈的行為和行動，不但要有主觀愿望，總要具備一定的客觀物質(zhì)條件。而常懷一顆善良的心，卻可以隨時隨地幫助他人，感化自己。

這是一個久遠而令人難以忘卻的真實故事。它發(fā)生在60年前東北的某個小村。

坐落在這塊貧瘠土地上的小村有幾十戶人家。張姓這戶人家的蘇四姐40歲左右，高挑的個子，白白瘦瘦的，生活的艱辛，兩顆門牙已過早“退役”，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得多。她原本姓張，20歲出頭時找了個丈夫姓蘇，是買賣人，常年在吉林那邊跑生意。蘇四姐沒文化，據(jù)說跟丈夫去了一段時間，在城里不習慣，又幫不上什么忙，主動回到家鄉(xiāng)。此后便自覺讓賢，自己給自己“休”了，一直住在弟弟家里。跟弟媳相處如同親姐妹，親手幫助把兩三個孩子拉扯大，還要照顧跟她們一起的老媽。她是百味不嫌，忙前吃后，又是姐又是婆，村里每每有個大事小情，總能見到她的身影。人緣好，沒有人不豎大拇指。

隔著幾個大門口住著另一戶關(guān)姓人家。女主人與蘇四姐的年齡相近。與蘇四姐不同，是周邊十里八村有名的女強人。日戰(zhàn)時期，還跟小鬼子公開頂過嘴。但對左鄰右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心地善良，有難必幫，十分仗義。人前人后，同樣被豎大拇指。按輩分，蘇四姐跟關(guān)姓女主人叫老姑。平時兩家豬雞互串，隔墻傳聲，走得很近。

東北的深秋，往日的黃土地到處被綠色所覆蓋，這座被綠色莊稼地包圍的小村，炊煙繚繞，顯得格外寧靜。一天早飯后，蘇四姐的老媽突然得了急腹癥，肚子疼得在炕上直打滾兒。偏偏兒子、媳婦又外出串親戚，這可急壞了本來就沒主意的蘇四姐。那時剛解放，落后的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找個醫(yī)生看病實在不容易！

蘇四姐突然想到老姑。她慌慌張張沖出門外，邊跑邊喊：“老姑，老姑??！不好了，我媽快不行啦！”眼里急出了淚水。正在院子里喂豬的老姑，急忙撂下手中的活，沖著小跑著進了門洞的蘇四姐問：“別急，慢慢說，怎么啦？”蘇四姐就站在院子里一五一十地把家里剛剛發(fā)生的事講了一遍。

老姑二話不說，轉(zhuǎn)身進屋，脫下身上的圍裙，擦把手，拉著蘇四姐說：“離這兒20里外的東張村有個老中醫(yī)，多少年前我?guī)瓦^他，走，咱去碰碰面子。請來了，你老媽的病說不定有救?！边@時，老姑的3歲小兒子正在屋子里玩耍，一看媽媽要走，哇哇大哭起來。帶著他的姐姐咋哄也不聽。老姑急了，大聲喊著姐姐的乳名：“二姝！看好他，我跟你蘇四姐有急事，去去就回！”說罷，拉上蘇四姐頭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瞬間消失在青紗帳里……

這倆人急匆匆地走在田間小路上，濃密的青紗帳曲徑深深，只聽到風吹葉子沙沙作響，見不到秋日里的陽光。開始倆人還一前一后地走著，大概感到有些空寂恐怖，時而并肩前行。大約走出三五里路，老姑突然駐足，“哎呀！”，她下意識地驚叫了一聲?！霸趺蠢玻坑惺聠?？”蘇四姐趕忙問?！白甙?，沒事?！崩瞎霉首麈?zhèn)靜地回答。此時，老姑的心里像開了鍋似的翻騰著，額頭、臉上已掛滿汗珠。

原來，老姑有個牙疼的毛病，就像風在雨前，一著急上火，準牙疼。這時，牙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老姑治牙疼病有個習慣。不是缺醫(yī)少藥嗎，她托人弄了個偏方，就是要了黃豆粒兒大小的一塊“雅片膏”，這玩藝有毒，但有麻醉效果，一疼起來往牙根上抹一點，很快止住疼痛。不過，這時的老姑想的可不是忘帶這特殊寶貝。她想的是那個格外淘氣的小兒子！原來，平時用完這“藥”，她便將這塊小“寶貝”里三層外三層用紙包好，塞到有木結(jié)子的窗棱的空洞里，然后再用拉出來的木結(jié)堵上，外表上什么也看不出來?？蛇@孩子奇淘無比，萬一讓他翻出來吃下去那可就要出大事。偏偏走得匆忙，又沒來得及跟二姝叮囑一句。想到這兒，老姑的心里慌亂如麻，額頭上一陣陣冒著冷汗，一時間進退兩難。繼續(xù)往前走吧，接回醫(yī)生也得一兩個小時，孩子萬一糊嚕到嘴里，一切也都晚了。停下來往回返，少說也得半個多小時，蘇四姐老媽的急癥更不容時辰。老姑咬咬牙，下了決心。她暗暗想：“孩子活下來算他命大，沒了，算他福淺。老小都是生命。蘇四姐老媽要是得救，也算是今世緣分。人做了好事，說不定老天有眼，平安造化?！?/p>

心急如焚的老姑，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拉著蘇四姐加快了腳步。平常20里路程，今天走起來簡直度時如年。偏巧，剛到東張村的路口，便見到老醫(yī)生從家門出來。老姑和蘇四姐說明來意，老先生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回屋拿起藥箱，就跟著她倆往回返。鉆出青紗帳，很快回到小村。到了自己的家門口，老姑停下來，靠近蘇四姐細細叮囑了幾句：“我先到家看一眼，隨后就過去。你照顧好醫(yī)生和老人……”

東北農(nóng)村，一般人家門洞較長。進了柴門，院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此時老姑的心七上八下，真的不知是喜還是憂。她大聲喊著，聲音有些顫抖：“二姝，二姝啊！孩子呢！”“哎，來啦！”聽到媽媽的喊聲，二姝趕忙拉著弟弟從屋子里跑出來。老姑見到活蹦亂跳的小兒子，不知是過于興奮還是一時激動，兩腿一軟，便雙膝癱跪在地上。不懂事的孩子見到回來的媽媽，張著兩只小手跑向前去，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這個平日里剛強的女人，此時已滿臉是淚，抱起孩子在額頭上狠狠親了一口?？谥朽哉Z：“好兒子，媽媽準知道你沒事……”

這時的二姝，不等媽媽發(fā)問，便滿肚子委屈地發(fā)了一通抱怨：“別提了，差點出大事。你走時也不說一聲，我一眼沒照顧到，小弟就把一個什么東西劃拉到嘴里，淌著口水啊啊直叫。我趕忙跑過去用手摳，幸好沒咽下去。打開小紙包一看，原來是你牙疼時用過的東西，可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再晚一會兒，說不定就咬碎吞下去了……”結(jié)果真的不出所料，老姑聽了二女兒的訴說，安慰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簡單地安頓了一下，老姑又急忙跑去蘇四姐家。

時值正午。火一般的秋陽暖暖地照著小村。蘇四姐家老媽媽的病情已明顯好轉(zhuǎn)，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送走老醫(yī)生，兩人相視一笑，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

不知過了多久，求醫(yī)路上發(fā)生的故事還是傳到蘇四姐的耳朵里。兩人談起往事，蘇四姐不無埋怨地說：“老姑啊，你人一慣心眼兒好我知道，可也不能冒這么大的險啊！這要萬一，我腸子都得悔青……”“你不也一樣，要是老媽有個三長兩短，咱不也對不住嗎？我相信，好人好心好報！”

去年，一個偶然機會，我又回到這個闊別半個世紀的小村。老姑和蘇四姐兩位老人早已作古。他們兩人平淡一生，靜悄悄來靜悄悄去，身上既無光環(huán)，行動也無壯舉?？伤麄兊男膮s是那么善良，那么高潔。我佇立村頭，在印記中努力尋找她們當年的身影，一顆敬慕之心久久難已平靜。值得欣慰的是，提起往事，村子里的老人們又一次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