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1
陳泊水活了七十多年沒跟人開過玩笑,但他看上去似乎想在七十二歲這年的秋天打破這個紀錄。事實上那個秋天根本不適合開玩笑,我們都不同程度地被老天爺開玩笑開煩了。秋天是要曬莊稼的,我們總是被頭天晚上長了毛的月亮和大清早的藍天紅日所欺騙,充滿信任地把新收的苞谷和稻谷曬到壩子上,可老天爺卻會在五秒鐘之內(nèi)突然翻臉來一場陣雨,如果我們認真搶收,那雨就會在九十秒鐘之后打住,并且在雨點還沒收干凈之前陽光就再一次熱烈地撲將下來;要是我們認為九十秒鐘之后雨就會停,收跟不收一回事,那么雨就會一直下個不停,直到你看見苞谷稻谷都給雨水沖跑了,覺得不收不行了;可你剛把它們收起來呢,雨又停了,黑云又不見了,又是藍天烈日了。翻來覆去被捉弄了半個秋天,誰還有心情開玩笑啊!更何況陳泊水還選擇了一個老天爺正跟我們開著玩笑的時間。他出門之后花河上空就飄來一朵黑云,天空暗下來后他還沖著天空看了一眼,那一眼之后他應該清楚陣雨馬上就會下來的,但他竟然不想管這些了。他竟然認為接下來要做的那件事情比是不是要下雨更重要。他右手緊緊攥著個朱紅色的存折,臉上掛著含義不明的微笑,在黑云底下小跑著。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被淋上了雨,他把存折塞進了褲兜,右手在黑暗中依然緊緊攥著。但他終于還是沒跑得過雨,他到達黃秀容跟前的時候雨已經(jīng)將他澆了個半透,那時候黃秀容正在搶收稻谷,她推著一條板凳,貓著身體推著稻谷小跑,她得盡量在稻谷全被雨水泡透之前把它們集中起來,用一塊塑料布蓋上,等雨過天晴后再把它們鋪開。這件事情看起來有點兒像兒戲,但它本質(zhì)上卻是一件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事情。因此如果陳泊水積極加入的話,黃秀容就只能懷疑它的嚴肅性了。事實上除了懷疑他在開玩笑以外,她別無選擇。首先,正常情況下,這會兒陳泊水應該是在搶收自家的稻谷;其次,即使他今天根本沒曬稻谷,他想幫別人的忙,也幫不到她這里來。有一個鐵的事實是,他們雖然是幾十年的街鄰,但幾十年來他們都盡量做到形同陌路。他們是有過節(jié)的人。鑒于這種時候顧不上想太多,黃秀容只看了他一眼,并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而陳泊水似乎也單純得只剩下幫忙的念頭了,他推著另一條板凳小跑,把正被大白豆一樣的雨點砸得發(fā)暈的稻谷們推向曬壩中心。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就會相信他是認真的。黃秀容一眼一眼地看他,等稻谷終于全部被集中到一起,而且安全地躲進了塑料布以后,黃秀容便干咳了一聲。干咳聲在我們花河有著“聽用”的效用,這一聲干咳你怎么理解都行,反正她打算這以后便不再看他。但那以后,陳泊水的正經(jīng)事才剛剛開始。他同她一起躲進了她家的屋檐,而且看上去如果她進屋的話他也會跟進去。他可是幾十年沒進過她家門的,他從來就知道她不會讓他進。今天他竟然想改寫這個歷史。黃秀容就站下了,她不希望事情發(fā)展到她把門撞到陳泊水鼻子上的地步。她又干咳了一聲,她希望他明白她沒心情跟他開玩笑,也不希望把自己的心情弄得很糟糕。但是陳泊水對她的干咳聽而不聞。他拿出了存折,果斷地遞向了她。
他說,我存了十五年。
黃秀容顯得很傻就很正常了,她猜想過許多種可能,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一種可能會跟一只存折有關。這玩笑開得太出乎她的意料,所以她本能地退后了一步。這樣陳泊水就向前跟了一步,他得保持住有效的距離。
他說,拿了吧。聽起來他像是在勸一個沒有食欲的孩子“吃了吧”。
黃秀容這回沒退,但也沒拿。不過她已經(jīng)開始好奇了,這存折上有多少錢?這錢是給我的嗎?他為什么要給我錢?他到底開的是什么玩笑?她看著存折。
陳泊水又勸上了,拿了吧,我存了十五年,專門為你存的。
黃秀容就拿了。她打開看了一眼。但由于心思混亂,她并沒有看清什么。就是說,當她合上存折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連自己最關心的那個數(shù)字也沒看清楚。她發(fā)現(xiàn)自己更關心這件事情是不是被人看見了,事實上她把這個問題看得比其他問題都更重要。本能驅(qū)使她很想趕緊離開現(xiàn)場或者盡快把存折藏起來,但理智又認為這樣做并不妥當。就在理智跟本能爭執(zhí)的時間,她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看見這件事情的不是別人,是陳泊水的孫子小光。小光十五歲了,這個年齡注定了他有著辨別事情的基本能力,也注定了他有一雙敏銳的眼睛。他首先看到了黃秀容手上的存折,然后又通過黃秀容收藏存折時的略微猶豫和爺爺當時的表情得出了正確的判斷。黃秀容的猶豫是當然的,因為那并不是她的存折。爺爺當時是一副徹底心安的模樣,很像一個一直惦記著把一樣東西送出去的孩子終于完成了他的夙愿的時候那樣。小光是個孩子,所以他斷定黃秀容揣進口袋里的那個存折肯定是爺爺送的。那時候他和他們還離著十多米的距離,所以他決定在沒法搶回存折的情況下先發(fā)表聲音。你又在開哪樣玩笑?!他這樣問他的爺爺。聲音雖然還較稚嫩,但足夠暴力,兩個大人都給嚇了一跳。那之后小光已經(jīng)到了跟前,他當胸推了爺爺一下,再一次質(zhì)問“你又在開哪樣玩笑”。不管如何,他是認定爺爺在開玩笑了。爺爺上午才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從外面回來,爺爺竟然對他說,小光不在屋。他當時很開心地大笑了一場,以為爺爺是在逗他開心,他當時也蠻愿意開玩笑的,所以他說,小光不在我就在這里等他,我等他回來。爺爺并沒有反對,他讓他坐下來等,自己在一邊搓包谷。他們家沒脫粒機,搓包谷籽全靠鞋底。一條板凳側(cè)躺下,一只凳腳上掛一只穿破了面子的解放鞋,爺爺?shù)囊恢唬瑢O子的一只。有時候,祖孫倆一起工作,兩人各把著板凳的一頭,拿著個包谷在鞋底上搓,包谷籽往下掉的聲音壯觀而悅耳。多數(shù)時候都只有陳泊水,因為小光喜歡下河釣魚,搓包谷這件事情又被他看得比什么事情都無聊。小光坐下來就把爺爺?shù)耐嫘ν耍聂~竿出了點兒問題,他全神貫注地修理魚竿。等到魚竿修好了,他才又想起了爺爺?shù)耐嫘Α?/p>
小光回來了嗎?他把那種呼之欲出的玩笑表情沖著他的魚竿,用后腦勺的挑逗眼神看著他的爺爺發(fā)問。
陳泊水看他一眼,說,你再等會兒,他釣魚去了。
小光覺得這個玩笑再繼續(xù)這么開就沒多大意思了,所以他這一回連笑的勁兒都沒有。他餓了,而且也到了該做午飯的時間,就動手做午飯去了。做好飯,他叫爺爺吃飯。陳泊水卻對他說,小光還沒回來呢,你先吃吧。他對這個孩子在他家顯得這么隨便稍為有些不高興,他很委婉地表示,他很好客,但他再怎么也得等小光回來一起吃。這樣小光就冒火了,他說你開哪樣玩笑,我就是小光??伤臓敔攨s忍不住笑。他看上去還想把玩笑繼續(xù)開下去,但小光已經(jīng)沒心情跟他玩了。
那之后,爺爺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出了門,而那同時,天空就飄來了一朵黑云。小光放下飯碗去搶曬壩上的稻谷,卻看見爺爺匆匆去了另一個方向。他一個人收攏稻谷,肚子就氣鼓了。他顯然認為爺爺開玩笑開上了癮,他想應該提醒他最好還是嚴肅一點。他追上去就是為了提醒他,再怎么也不能拿稻谷的安全來開玩笑,他想告訴他由于沒他幫忙,稻谷已經(jīng)全部泡了湯,要是太陽不及時出來,稻谷就要發(fā)芽了??墒沁@時候他卻看見了存折,他立即意識到爺爺開的玩笑比稻谷的安全問題還要大了。我們無法形容當一個人瘋狂的時候就只能質(zhì)問他“你瘋了嗎”,而往往這種時候我們又不是為了簡單地提出疑問,而是為了無奈地表達自己的肯定。小光的眼睛緊緊盯著黃秀容的褲包,嘴上卻在質(zhì)問他的爺爺“你瘋了嗎”,但他肯定他的爺爺已經(jīng)瘋了,要不然你讓他如何理解這件事情呢。
那時候黃秀容不知所措地站著,在這個孩子面前她竟然顯得那么無用。她想過把存折拿出來,但不知道為什么又沒那么做。而那時候陳泊水卻在勸她回屋去,他覺得她不用在這里耗著,他告訴她這孩子不懂事,他說“關他什么事呢”。他因為心情不比一般的好,所以還能對小光心平氣和,還能充滿寬容地對他說,關你什么事呢兒?小光那時候還沒意識到他的爺爺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了,如果他對開玩笑的看法產(chǎn)生了懷疑的話,那他也只能猜測可能是爺爺故意制造神秘來掩蓋別的事情,比如他跟黃秀容之間的一些事情。到底是些什么事情呢?他要想在幾分鐘之間想清楚這個問題還顯得功力不夠,目前他還只能想到表面,表面就是那只存折,爺爺是在裝傻,是想用這種辦法把這件見不得人的事情糊弄過去。因此,他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揭露,是不留余地的揭露。他說,你把家里的存折給她了,我看見了。他等待著爺爺?shù)姆磻?,不管他否認與否,他都準備了很有力的說詞。但爺爺?shù)姆磻獏s出乎他的意料,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他只認為這件事情不關他的事。他責怪這個孩子實在是不懂事,他說“我家的事關你什么事呢”,他轟他走。他不走,他自己就走了。他也沒看誰一眼,連黃秀容他也沒看。他看上去真的有些生氣,因為他遇到了一個愛管閑事的孩子。
小光傻看著他的背影的時候,黃秀容小心翼翼地發(fā)表了她的看法。她說,你爺爺好像不認得你了?因為她也拿不準,所以當小光回頭看她的時候,她就盯著小光的眼睛,她希望看到那雙發(fā)傻的眼睛恍然大悟,最后和她達成看法一致。事實上小光也只差那么一點兒提示,她這么一說,小光都不需要腦子轉(zhuǎn)滿一圈就肯定了她的看法。他想起了上午的那個玩笑,而如果那個玩笑其實并不是一個玩笑的話,就只能說明爺爺不認識自己了。
你是說他腦子有問題了?他問。他也問得很小心,畢竟他并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
怕他也像張敏家爺爺那樣?黃秀容說。
張敏家爺爺是認得張敏的。小光反駁說。
但他不認得張敏的爸爸,還有她媽他也認不得。黃秀容說。
我上午回家來,他對我說“小光不在屋”。小光說。
我覺得他應該是在跟我開玩笑。他說。
你爺爺一輩子沒跟人開過玩笑。黃秀容說。
他看起來不像張敏家爺爺那樣。張敏家爺爺腦子完全漿糊的,連飯都吃不進嘴,還把屎拉在褲襠里。小光說。
黃秀容閉著嘴。她用表情表明她并沒有詛咒他爺爺?shù)囊馑肌?/p>
不管如何,這一老一少暫時都把存折的事情忘記了。
2
首要問題已經(jīng)變成了“陳泊水是不是成了老年癡呆”了。小光顯然是第一個關心這個問題的人,他沒等爺爺?shù)谋秤跋г谧约旱囊曇爸饩妥飞狭怂麛r到他面前,一定要證實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不認識自己了。我是哪個?他這么問他的爺爺。陳泊水做了一個認真思考的表情,但最后還是沖他搖了頭。他說,我想不起來。他說,你干脆直接告訴我你是哪個不就得了?小光說,我是小光。他說,我爸爸是你兒子,所以我是你孫子。小光做好了嘲笑他的心理準備,他想如果他想起來了,他就大事嘲笑他一通??墒撬麤]想到陳泊水反倒先嘲笑起他來,他竟“噗哧”一聲笑出了口水。唾沫星兒飛一些到他的臉上,沒飛起來的,掛在他的胡子上。他認為這孩子心術(shù)不正,肯定是想圖他的什么,所以才來騙他,可他又不糊涂,怎么那么容易上當呢?他勸他要學好,要走正道,他一邊嘲笑一邊拿眼睛往河邊看,他想要是看見小光了,他就指給他看,那才是小光。
小光給他笑得小腹脹痛,直想撒尿。他痛恨那會兒沒一個人站過來為他證明。但他很快又發(fā)現(xiàn)有沒有人來證明自己是不是小光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個人來證明他爺爺?shù)拇_不認得他了。他迅速跑開又迅速跑了回來,他拉來了一個鄰居,而這位鄰居又因為是一個成人而使這件事情具有了該有的嚴肅性。他讓這位鄰居去做了那個他迫切需要的試驗:鄰居指著他問他的爺爺,這孩子你認得不?陳泊水反問,你家孩子?
鄰居的臉色就變了。他用眼神把答案給了小光。
不過他看上去并不那么愿意接受這個結(jié)果,他還想知道陳泊水是不是還認得他。我是哪個?他問。
陳泊水說,你要是渴了想找水喝就進來喝,認不認得都沒關系。
你到底認得我不呢?他問。
陳泊水搖搖頭,問,你剛搬來三會場?
這一陣兒有很多山里人為了照顧孩子上學,都跑來三會場租房住,他以為他是其中的一個。
鄰居臉色本來是土豆色的,現(xiàn)在變成茄子色了。他說,我在你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四十幾年了,你是看著我長大,看著我娶婆娘生孩子……
小光搶過話頭來說,還看著他頭發(fā)脫光的。
這位鄰居是個禿頂,小光這么一說,他便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腦頂。
陳泊水恍然記起來一般揚了揚下巴,他們眼巴巴等著他發(fā)出一聲長嘆,說出他是誰??傻攘税胩?,他又把揚起來的下巴放下了,眼神兒里那點開悟的情景已不見蹤影,看上去,是因為他揚起了下巴才看見了他一點兒光景,下巴一放下,那點兒光景就給關上了。他竟然不明白他們杵在他跟前,眼巴巴盯著他是為了什么。他很是懷疑地問他們,你們找我有事?
鄰居一拍巴掌,盡量壓低著嗓門兒喊道:你爺爺?shù)美夏臧V呆了。
然而,爺爺是不是真得了老年癡呆,小光并不打算僅僅聽信于一個人的說法,他希望得到更多的證明。
他去了張敏家。
你爺爺認得你不?他問張敏。
張敏說,認得。
他是不是不認得你爸媽?他問。
是的。她說。
他說,我爺爺今天也不認得我了。他還不認得張?zhí)K家爸了,你要曉得他們家就住我家隔壁。他希望張敏能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說,你說他會不會也得了老年癡呆?
張敏去看一邊兒正流著口水發(fā)著呆的爺爺,看了好久。之后她卻什么也沒說。她表明自己沒法下什么結(jié)論,也沒心情下什么結(jié)論。
小光卻尋思著說,我得叫爸媽回來試一下,要是他還認得我爸媽,應該就沒多大問題。
他說,我懷疑他是故意的,他在開玩笑。
他說,他今天把一個存折給了小心家奶奶,那不是開國際玩笑嗎?
事實上不光他是這么想的,當他告訴我們,他爺爺竟然把一個存折給了黃秀容的時候,我們很多人都認為那是一個國際玩笑。我們中間有性急的,不管忙不忙,先跑去問黃秀容,當真陳泊水把他家的存折給你了?但不管黃秀容否認還是沉默,令我們興奮的都不是答案,而是這個玩笑本身。上頭有多少錢???他為什么要給你存折呀?他想干什么?我們好奇的是這個。但不管黃秀容說什么,我們也都不滿足,我們又跑去問陳泊水,我們打心眼里更相信他的話??申惒此畢s比黃秀容更沉默,他用警惕的眼神看著我們,緊閉著他的嘴,讓我們覺得即使地老天荒,只要我們不走開,他就不會張開他的嘴。這樣,我們就只好掃興地離開了。
不過我們很快就聽說他連自家孫子都認不得了,說他極有可能成老年癡呆了。這個消息又讓我們變得嚴肅起來,如果是真的,我們就要推翻那個“開玩笑”的說法了。如果不是開玩笑,而是變傻了把自家存折到處亂送,那問題就要嚴重得多了。雖說我們暗暗地遺憾他沒有把存折送到我們手上,也替黃秀容遺憾存折被暴露了,但我們還是認為問題很大。我們勸小光趕緊打電話把這個情況告訴他爸,最好讓他回來一趟。
小光給他爸打電話的時候我們?nèi)紘谒呐赃?,我們擔心他把問題輕描淡寫了,所以隨時準備著提醒他。如果提醒他他還說不好的話,我們還準備著奪過電話來親自闡述問題的嚴重性。但實際上他比我們想象的更夸張,他說他爺爺完全傻了,把家里的存折也送人了,把家里的豬也送人了,貓也送人了,還不認他了,要把他攆出門去。他說這些的時候看著我們,我們驚訝的時候他就把眼睛像電燈泡一樣閃。他兩條腿交叉著站著,身體靠在墻上,放松下來的那只腳從拖鞋里拿出來,腳趾頭一直在試圖從地面摳出點兒名堂來,有一會兒,他還打算用腳趾頭夾起地上的一顆小石子。石子一直沒被夾起來,但他還是在該掛電話的時候掛了電話。他最后對他爸說的是“你最好趕在他燒掉房子之前回來”,他掛斷電話的時候沖我們笑了笑,他很希望我們懂得他的幽默和狡猾。
然后他對我們說,兩天之后,我爸準回來。
我們有點兒擔心他那天晚上怎么辦,他爺爺不是認不得他了嗎?那他是不是允許他在家里睡覺呢?他也擔著心,但他最終得益于陳泊水那人仁厚,他沒有攆他,他把他當成了誰,沒誰弄得清楚,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他不光讓他吃了晚飯,還讓他睡到了小光的床上。他就是那樣說的,他說,“那你就睡小光的床吧。”那會兒小光突然又覺得事情變得有些趣味,還逗問陳泊水,那你家小光去哪里了?陳泊水說,他在釣魚。小光說,這么黑更半夜的,還釣魚?陳泊水說,釣,他就喜歡釣魚。小光說,你不怕他滾河里淹死了?陳泊水說,花河淹不死他。小光說,萬一淹死了呢?陳泊水說,那只能是活該。
事情又顯得不那么有趣了,甚至是很無趣。小光咕噥說,小光淹死了,你有什么賺頭啊?陳泊水說,我啥也賺不到,我還得給他買棺材。小光說,你舍不得把你的棺材給他用?陳泊水說,當然舍得,他是我孫子。
小光把魚竿偷偷拿到黑夜里打了個轉(zhuǎn),假裝剛剛釣魚回來的樣子,進屋就叫“爺爺”。陳泊水就真的認出他來了。他咕噥他回來晚了,要他趕緊吃飯。他說,剛才還有個小子在我這里說到你呢,說你淹死了怎么辦,我說你淹不死哩呵呵。他看上去很為小光沒被淹死而慶幸,他替他端菜盛飯,對老天爺充滿感激,也對這個終于沒被淹死的孫子充滿疼愛。
小光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了一種古怪,它們巴在他臉上,或者用一只腳掂在他衣領上,或者就在他眼面前拍著翅膀,它們讓他哭笑不得,莫名地來火。他鼓起眼睛問他爺爺:你到底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靠瓷先ニ孟窀M麪敔斒钦婧?,似乎他想要的并不是最終還是被爺爺認出來的這個結(jié)果。事實上,要是爺爺不是真糊涂的話,他就真想不通他為什么要給黃秀容存折。只有爺爺是真糊涂了,這件事情看上去才稍顯得正常。
所以,如果陳泊水否認自己是真糊涂,又突然間變得正常起來的時候,小光就必須搞清楚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你為哪樣要把我家的存折到處亂送人呢?”他雖然很清楚自己是孫子,但他用的卻是質(zhì)問的口吻。
陳泊水說,那是我的存折。
小光說,你的不就是我家的嗎?
陳泊水說,我存了十五年。
小光說,不管你存了多少年,那存折不都是我們家的嗎?
陳泊水不說話了。他看起來突然變得很渴,他在小光的逼視下猛喝了一氣涼水,而后就進自己房間去了。他摸黑爬上了床,決定睡覺。
那之后小光去了黃秀容家。他突然覺得自己肩負了把存折要回來的使命。黃秀容正和孫子小心一起吃著夜飯,因為兩人都不大愛說話,屋里就只聽見“吧嘰”聲。小光進屋以后,連“吧嘰”聲也停了。
小光說,你最好把存折還給我。
他說,爺爺糊涂我們不糊涂。
黃秀容又開始吃飯,“吧嘰”聲又響起來。
小光說,拿出來吧。
黃秀容繼續(xù)吃飯。見小心傻盯著小光看,便催小心趕緊吃。那晚她在小光面前只開過這一次口。當然她也沒把存折交還給小光。
3
陳大嶺果然是兩天后回來的。他一點也不像是坐著車回來的,倒很像是跑著步回來的。他一頭一臉的土,他還穿著工地上的衣服,手上還拎著一只安全帽。我們猜他大概是一接到小光的電話就直接從工地上跑回來了,你要是不了解他修房子的那座城市離花河有多遠,還以為他只不過是從五百米以外的一個工地上回來的呢。他的態(tài)度也不像是大半年才從大老遠回來,他都沒能把父親的眉眼看清楚就直奔存折。他說爸聽說你把家里的存折也送人了?但是他父親的反應卻十分令他失望。我們猜想陳泊水可能是受到了當時的情景的誤導,陳大嶺那么風風火火又風塵仆仆,他即使還有那么點正確的記憶也給他卷起的那股風刮跑了。他不僅不會回答他的問題,他還十二分可疑地盯著他。他因為警惕,連跟孫子打聽“這人是誰個”的時候都沒有把目光移開。當孫子告訴他“是我爸,是你兒子”的時候,他扯了兩下嘴角,并不相信。陳大嶺看到這般光景,第一反應是抱住了頭,就像他在工地上意識到頭頂上出現(xiàn)了危險的時候那樣。他“啊呀”喊了一嗓子,然后繼續(xù)喊著“你真的老年癡呆了呀”。陳泊水說,你才老年癡呆。陳大嶺就擠一堆哭笑不得的表情在臉上,肚子痛一樣捂著腹部把臉晃了大半圈,回到原地后他才認真地睜開眼睛問他的兒子,他認得你不?小光沒直接回答,因為他拿不準這會兒情況有沒有發(fā)生變化。他問他爺爺,我是哪個?陳泊水學舌似的反問,我是哪個?小光說,你是爺爺。陳泊水說,你是小光。小光一臉欣慰地看向父親,說,他還認得我。
陳大嶺看上去有點妒嫉這個結(jié)果,他把安全帽很響地扔到桌上,決定自己找口水喝。安全帽弄出的響聲讓陳泊水十分反感,所以他問小光,這人想干啥?小光沒心沒肺地笑了幾聲,說這人打算找口水喝。陳泊水說,喝水不要緊,你得盯著點兒,怕他手腳不干凈。這話讓陳大嶺噴了水,還嗆著了。一陣咳嗽過后,他可憐巴巴地問父親,我看起來像個小偷嗎?陳泊水忙抱歉解釋,這社會不安定呢,常有小偷。陳大嶺光火地說,你都把存折送人了,還怕什么小偷?
他把小光拉到門外,十萬火急地打聽,他把存折送誰了?
小光說,小心的奶奶。
黃秀容?陳大嶺很驚訝。
小光說,我親眼看見的。
陳大嶺說,他們幾十年都不正經(jīng)說話。
小光說,我親眼看見的。
陳大嶺說,他們是仇人。
小光說,我也聽說過,六幾年爺爺斗過她和她媽。
陳大嶺說,黃秀容跟斗過她們的人都不正經(jīng)說話。
小光臉上出現(xiàn)了猶疑的影子,他在腦子里回放當時的情景,怕自己弄錯了。他說,我看到他們挨得很近站一起,小心奶奶手上拿著存折,看見我,她就把存折揣上了。但是如果這一點顯得不夠確鑿的話,那他還有一個有力的證據(jù):他爺爺后來承認那是他的存折了。他說,爺爺說那是他的存折。
那時候陳泊水正好站在他們身后,他想知道他們這么鬼鬼祟祟是想干什么。到跟前時他正好聽到小光的這句話,于是他條件反射似的為小光作了證:是我的存折。
你的存折為啥要送人呢?陳大嶺火藥味兒很重地問。
是時候了。陳泊水說。
是啥時候了?陳大嶺問。
我要死了……也該給她了。陳泊水說。
陳大嶺說,你要死了,你的錢也該給我。我是你兒子,是第一繼承人。
陳泊水把小光拉進屋,把門關上了。陳大嶺在門外邊直“哎哎”,小光想把門打開,他不讓。他說,這人明火執(zhí)仗地要錢,你還讓他進屋?
陳大嶺在外面擂門,聲響嚇人,陳泊水和小光同時聞到一股新鮮的尿味,接下來他們的目光又一齊追蹤到了一股水流。陳泊水尿褲子了。
陳泊水得了老年癡呆的推斷被坐實了。
但陳大嶺還是認為最關鍵的事情是趕緊把存折要回來。
很奇怪的是那天竟然沒有陣雨。黃秀容一直坐在門口沒敢挪步,就是防著陣雨呢,天上一直沒出現(xiàn)黑云,她就一直在那兒打瞌睡。被陳大嶺叫醒的第一時間她還以為陣雨又來了,猛激靈去看天空。等發(fā)現(xiàn)天空依然明晃晃的時候,才警覺到叫醒她的這個人來者不善。
我聽說我爸給了你一個存折。陳大嶺說。
你聽誰說?黃秀容問。
有這回事吧?陳大嶺問。
有這回事。黃秀容說。
那就還給我吧,我爸得了老年癡呆,犯了糊涂。陳大嶺說。
你起碼也該洗個臉才來,不用那么著急。黃秀容說。
陳大嶺放松地笑起來,說,給我吧,我這就回去洗臉。
黃秀容說,你爸給我存折的時候看起來并不糊涂。
啥意思?陳大嶺又警惕上了。
沒啥意思,是他給我的,你叫他來拿回去。黃秀容說。
我跟你說過他糊涂了。陳大嶺說。
糊涂了你就陪著他來,我從他手上接過來的,要還也得交到他手上。黃秀容說。
不管怎么說,她說得有道理,陳大嶺只好回頭去請他父親。因為存折已經(jīng)有了著落,他不再像早先那么心慌了,回家后他仔細洗了把頭臉,還簡單擦了下身子,又換了身衣服,才又把父親拉上去了黃秀容家。他對父親說,請他陪他一起去拿個東西回家。既然只是跟他一起去拿個什么東西回家,陳泊水就不用太在意他是誰了。再說,他是被一股不容分說的力量在拉著往前走。只不過,路途中因為拉他的人走得太性急,他踉蹌了兩下,使他多少有些不高興,就提了點兒意見。他說,你就不能走慢點?
黃秀容早拿著存折站在家門口等他們了,父子倆都在第一時間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它,可是對待它的態(tài)度卻完全是兩回事。父親叫黃秀容趕緊把它收起來,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還把它拿在手上。你會弄丟的。他擔心地說。你可別把它弄丟了!他說。就像一個父親在警告他的孩子別把家門鑰匙弄丟了。
然而兒子卻希望父親趕緊把它接過來,他們好拿著它回家。陳大嶺接著他父親的話說,弄不丟的,她現(xiàn)在就還給我們了。他說,我叫你來就是來把它拿回去的。
陳泊水本來想跟他理論一下的,但黃秀容已經(jīng)把存折遞給他了,她說,你怎么拿給我的我怎么還給你,完璧歸趙。
陳泊水有些急,他像躲蛇一樣躲著存折,說,誰叫你完璧歸趙了?
黃秀容說,我沒義務替你保管存折。
陳泊水說,那本來就是給你的,是你的。他強調(diào)說,不是叫你替我保管,那是你的。你的。
陳大嶺說,爸你糊涂了,那是你的存折,不是她的。
陳泊水就跟陳大嶺急,說,我說是她的就是她的!他看上去要么就像個橫蠻不講理的孩子,要么就是個獨斷專橫的父親,總之一臉的橫勁兒。
陳大嶺試圖從黃秀容那里接過存折,但黃秀容不讓,陳泊水也不準。他準確地擋住了陳大嶺的手,也把存折擋在了一個安全的地帶。不僅如此,他另一只手還把陳大嶺阻攔在他心中的紅線之外。
陳大嶺就對黃秀容不滿意了,他父親是糊涂了,她不糊涂啊,當著父親的面把存折交給他,不也就等于親自交到父親手上了嗎?除非她不情愿交還。他提醒她說,你可是自己說的,等我爸來了你就還的。
黃秀容說,我是那樣說的,但我說的是要親自交到你爸手上。
陳大嶺說,可你明明曉得我爸糊涂了,你給他他也不會要。
黃秀容說,我把存折交給了你,你爸到時候不認賬,過天又來找我要存折,我怎么辦?
陳大嶺說,他怎么會?他都糊涂了。
黃秀容說,他怎么不會?他都糊涂了。
陳大嶺說,我可以證明你還了的。
黃秀容說,你證明你爸認賬嗎?
陳大嶺的耐心受到了挑戰(zhàn),這事看起來糾纏上了。由于他父親的糊涂和黃秀容的固執(zhí),事情牢牢地打了個結(jié)。而他偏偏又是個性急的人,最怕干解疙瘩這樣的活了。他紫著臉努力,說,那怎么辦呢?他明顯地對黃秀容袖手旁觀的態(tài)度不滿,她如果誠心想還,就應該態(tài)度積極一點。她要是意識不到這一點,或者想抱什么僥幸的話,他就得點她一下。他說,那存折你拿在手上也沒用的,你即使用了上頭的錢,也是得還的。
他也是真急了,要不然也不會忘了是在跟一個長輩(而且還是一個固執(zhí)的長輩)說話。他原本想到過可能會激怒了她,但他預想的結(jié)果是這樣一來黃秀容極有可能就把存折砸給他們誰了??伤麤]想到,黃秀容怒是怒了,卻并沒有像他預想的那么做。他忽略掉了另一種可能:她干脆把存折往褲包里一揣,說,你去叫個中間人來,要不就叫你爸清醒了再來。
叫中間人來做啥呢?陳泊水卻在一邊發(fā)問。
黃秀容說,你糊涂了,得有個清醒的人來做中間人,證明我已經(jīng)把存折還你了。
陳泊水說,哪個說我糊涂?我清醒得很。
他說,我要是糊涂倒好了,就想不起我這輩子對不起誰了。
他說,這就是給你的,你為啥又要還呢?
黃秀容說,你的存折,你給我搞哪樣?
他說,那是我專門為你存的,我存了十五年。
你憑啥要專門為她存這個錢呢?陳大嶺在一邊救火似的喊起來。
憑啥呀?憑我對不起她。陳泊水說。
黃秀容很有意味地看了一眼陳大嶺,而且這一眼時間足夠長,長得可以使她在這位晚輩面前慢慢地變得心安理得起來。不管陳泊水這話是糊涂著說的還是清醒著說的,她都不打算再跟這對父子啰嗦了。她干咳了一聲,拿起耙子開始耙稻谷了。太陽偏了一些,她還得把陰涼處的稻谷挪到太陽底下去。一只蟬突然在黃秀容家梨樹上叫起來,聲音大得像高音喇叭。陳大嶺感覺自己體內(nèi)一陣灼熱應聲而起,頓時火燒火燎了。
4
存折問題依然被陳大嶺看作他們家的大事,第二天清早起來他就找人去了。他要找的是除了他父親以外還活著的僅有的幾個“紅星戰(zhàn)斗隊”的成員,當年他們和他的父親一起揪斗花河的地主婆和地主狗崽,所以他認為,如果父親感覺對不起黃秀容的話,那他們也應該抱有同樣的歉疚。他當然不是希望他們也送一個存折給黃秀容,他想要的是反證,如果他們?nèi)紱]有抱著歉疚的話,那他父親的做法就應該被看作多此一舉了。
他們并沒有因為可能有一天陳大嶺會來找他們而集中住在一起,他們一個在老街,一個在新街頭上,另一個還住到橋塘的姑娘家去了。不過陳大嶺并不嫌麻煩,他一定要把三個老人都請到,他要請他們吃館子。當然吃館子并不是正經(jīng)吸引他們的原因(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會在意一頓飯呢),關鍵問題是他們得知陳泊水得老年癡呆了,他們應該賦予同情。而因為他們曾經(jīng)是戰(zhàn)友,他們的同情又不能僅僅停留在表情和語言層面上。陳大嶺說他父親得老年癡呆了,想請他們聚一聚,喝個小酒。陳大嶺還說,看他父親那樣子,是聚一次少一次了。弄得像告別宴似的,他們怎么能不答應呢?就全都來了。
館子是三會場的老字號了,人熟得不能再熟。他們只管往那里一坐,等著吃喝就行了。陳泊水像所有關鍵人物一樣最后一個到場,是小光領著來的。他事先是知道來吃館子的,但他不知道飯局上會是幾個“紅星戰(zhàn)斗隊”的戰(zhàn)友,他的意外明擺在那里。一開始大家都把他的意外看成是他不認識他們了(他不是得了老年癡呆嗎),他們一個個爭著問他認不認識自己,還準備著如果他說不認識的話就趕緊報上姓名,并幫助他回想。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一個個都認得很清楚,他問這一個現(xiàn)在是不是依然保持著每天三頓酒的習慣,又問那一個今年冬天的八十酒準備怎么做,第三個他不問了,直接說你孫子那天到我家喝水把杯子都摔了,你該賠我一個。接下來該輪到他發(fā)問了,他問陳大嶺為什么會請他們一起喝酒。他看起來非常高興,因為竟然有人請他們聚一起喝酒。但另外三個的情緒卻直線下落,他們都落進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里。他們統(tǒng)一地盯著陳大嶺看,有性急的沒忍上三秒鐘就已經(jīng)開口質(zhì)問了,你不是說你家父親得了老年癡呆都不認得人了嗎?看上去陳泊水沒得老年癡呆使他們非常失望。事實上那時候陳大嶺也正處于一種隱隱的失望之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也并不希望看見父親這么清醒。他甚至也跟他們一樣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如果父親沒得老年癡呆,那他這頓飯不是多余嗎?
幸好陳泊水又張嘴了。他正在找他們能聚一起吃飯的理由。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請他們吃飯的年輕人應該是他們其中一個的兒子,既然不是他的,那就是那三個戰(zhàn)友中誰的,他認不出來,所以就一個一個地問。他是,你家老大?要不,就是你家老二?前面兩個都搖頭,他就肯定他是第三個家的兒子了,至于是老大還是老二,他也不管了。他夸他有孝心。不過很快他又覺得僅僅是兒子請客理由也不夠充分,為什么偏偏把他們幾個請到一起呢?要知道,自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過后,他們幾十年都沒這么整齊地聚一起吃過飯。
但是誰也不打算理會他這個問題了,他的戰(zhàn)友們也好,他的兒子也罷,情緒已經(jīng)恢復如初,他讓他們放心了:他確實是得了老年癡呆。
唉!長嘆聲此起彼伏,他們開始表達深深的同情。
我就奇怪他竟然認得你們,卻認不得我。陳大嶺委屈地說。
開始上菜了,于是他們也開始喝酒。
“這個也治不好,唉!”同情啊。
“有的小的會把這種老人送到敬老院去?!?/p>
“送那里也一樣的是等死啊?!睙o比的同情啊。
快死了,在哪里都一樣。陳泊水突然說。
你怕死嗎?一個戰(zhàn)友問他。
以前怕,現(xiàn)在不怕了。陳泊水說。
別跟他說這些,他做了件糊涂事,把他存了十五年的存折給了秀容大娘。陳大嶺說。
為啥?他們合唱似的問。
你們問他吧。陳大嶺說。
小光看起來很像那種在會上不發(fā)言就不痛快的主,急忙搶嘴說,他說他對不住她。
他感覺對不住她,你們說,這是哪門子想法呢?陳大嶺做了一副攔路鳴冤的表情。他說,不就是那個年代揪斗了一下她嗎?而且主要的還不是斗她,她不過是陪斗了一下而已。他說,你們當時是一起的,你們感覺對不住她嗎?
他本來沒打算把這個問題嚴肅化,并不一定需要他們回答,因為他的話尾巴上就掛著答案:不。但被問的人卻認為必須面對這個問題本身的嚴肅性。有時候就是這樣,你津津樂道的一個笑話,聽的人并不全都覺得好笑。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幾個老人全板直了臉的時候,他遇上的便是和你同樣的尷尬。
不管如何,他掃了幾位客人的興,他們沒心情喝酒吃菜了,盡看著自己面前的桌面,或者酒杯。或者什么都不看,只耷拉著眼皮。只有陳泊水在吃在喝,響聲悅耳動聽,因為只有他才覺得這個問題提得好,他真想知道他們是不是也覺得對不住黃秀容或者花河那些已經(jīng)死去了的“黑五類”。
別人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巴望他們的反應,這也在他們中間造成了反感。結(jié)果他兒子踢出去的球,反彈到他鼻子上了。人家質(zhì)問他:你啥子意思?。侩y道你要我們每個人都給她一個存折?
陳泊水那生了銹的腦袋經(jīng)這么一撞,里面散了一地,就往壞處想了?!半y道你們也……”他想說的話沒能說完,就被另一個打斷了。他沒想故意打斷他,他只是思維走到那個地方了,該他開口了,就開了口。他說,我們確實是做了對不住她的事情,但總的說來,還不至于……
到這時候已經(jīng)開了鍋,大家都爭著說話,生怕當啞巴就被打入冤獄似的。
“確實,她是跟她母親一起挨過我們的揪斗,但她母親才是主要的嘛,地主婆才是主要角色,地主狗崽只是陪斗嘛。”
“再說了,那不是形勢嗎?要沒有那個形勢,我們會去揪斗他們嗎?你就說現(xiàn)在吧?即使我們的隊長還在世,他也不可能號召我們?nèi)ザ匪???/p>
“是嘛,都是形勢嘛,我們也犯不著把責任全部攬到自己頭上嘛?!?/p>
“說對不住也說得過去,但你這種做法就過分了,你倒是有錢送她存折,那我們呢?”
我爺爺是老年癡呆嘛。小光說。他想提醒大家,他爺爺這么做很正常,犯不著大驚小怪。
陳大嶺恨了一眼兒子,形勢正在朝著他想要的方向發(fā)展,他本來坐在一邊就可以收到效果,但兒子卻閃了那么一下。
“也是呢,老年癡呆做的事情嘛,也正常。”有位老人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其實也正好是他們的一個臺階。他們正下不來臺哩,小光為他們搭了一塊木板。跟著別人也發(fā)現(xiàn)了,就附和著說,是的是的,泊水這種情況,做出這種事情來也可以原諒。他們都松了一口氣。他們不是老年癡呆,所以不用跟他一般見識,剛才的那一通不爽,權(quán)當做插曲吧。他們重新變得心情爽朗起來,同情心又云開日出了,他們開始找陳泊水碰杯,還說些“都這樣了喝一次是一次了”“下一次跟你喝酒就可能是在陰間”一類的寬慰話。
這就是說,小光傻乎乎的那一下子,讓陳大嶺本來行駛正常的卡車一下子就卡住了。因此小光還得挨他一瞪(他其實更想給他一嘴巴)。除此之外,他也不能輕閑了,他得把卡住的地方敲松了,起開了,讓卡車繼續(xù)朝著他要的方向行駛。
他說,我就是想請你們勸勸他,勸他去把那個存折拿回來。他說,人糊涂了做件把糊涂事雖說沒啥,但那存折是得拿回來的。
是是是,泊水呀,你一定要把那存折拿回來。
對頭對頭,得拿回來。那叫錢哩,你怎么能亂送呢?
我跟你們說了,那本來就是為她存的,我存了十五年了。陳泊水說。
你不能這樣做,用不著這樣的,這樣太過分了。
你要是真覺得對不住,你多對她說幾聲“對不住”就得了。
我跟你們不一樣。陳泊水說。
哪里不一樣呢?
陳泊水拿眼睛去看陳大嶺和小光,他們也看著他。他對小光說,你吃飽了就先回去。小光說,我還沒吃飽。他說,那就趕快吃,吃飽了就先回。那之后他就沉默了??磩e人都眼巴巴等他開口呢,他才又對他們說,有些事不要讓晚輩們知道更好。于是,桌上的所有人都開始攆小光,小光很沒趣,把碗里的飯全塞進嘴里,鼓著腮幫悻悻地離開了。
然后是陳大嶺,他覺得他也應該離開。
但另外三個都主張陳大嶺留下來,陳泊水就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讓他留下來了。不過,他把自己的位置挪了一下,和陳大嶺拉開了一個距離。他相信說話時再把音量調(diào)小一點,就可以忽略陳大嶺了??僧斔粡堊欤桶l(fā)現(xiàn)他的喉嚨失控了,它不聽話了,它明明知道他需要壓低聲音,可它卻扯起個大嗓門兒,他明明只是想說話,可它一定要加上哭腔,他明明只想說兩三句話,可它卻自作主張說了很多。
說,我做孽做得大?。?/p>
說,那時候秀容不是還小嗎?才十二歲多那么一點兒吧?
……
他的記憶把他兒子清除掉了,把鄰居們也刪除了,卻死死地為他保留著那段記憶。而且因為沒有了遮蔽,它顯得尤為清晰。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是“紅星戰(zhàn)斗隊”中最年輕的成員,年輕給了他比別人更多的激情,因此他一直都是僅次于隊長的最積極的一分子。不僅每一次負責燒紅鏵鐵的是他,第一個強迫“黑五類”往燒紅的鏵鐵上跪的是他,唯一想出用谷草浸了大糞讓他們銜的是他,他還額外加班,對十二歲多那么一點兒的地主狗崽黃秀容進行單獨輔導。那個有幾顆星星的夜晚,他對她說,我可以讓你母不跪鏵鐵。那個晚上小姑娘在他身下哭了鼻子,但他硬要她告訴他天上到底有幾顆星星,她告訴他了,有八顆。那以后的那些有星星或者沒星星的夜晚,有月亮或者沒月亮的夜晚,甚至管他什么夜晚,小姑娘都在他身下茫然地看著天空。他的許諾從來都沒有實現(xiàn)過,但他又總是不停地許諾,不停地給她希望。直到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過去。
后來他一直想告訴她,不是他言而無信,他其實是做不到。他不光對洶涌的革命浪潮無能為力,還對自己那顆狂熱的革命之心也無能為力。他在那些夜晚摟著她的時候說的都是真心話,在那些白天將她母親和其他的“黑五類”按到鏵鐵的時候也是真心的,在對待她嘴里呼出的腥甜氣息和“黑五類”們皮肉上冒出的焦煳氣息的問題上,他都是絕對誠實的。那么,如果是這樣的話,說跟不說又有什么兩樣呢?人生又不像跑步,跑錯了還可以倒回去重新跑過,它其實更像河,洪水暴漲的時候形成的破壞它是沒法自己回來修正的,它只有抱著深深的愧疚隨波向前,在不停地向前的過程中尋求救贖的辦法。正如水對河的無奈一樣,人對人生也是萬般無奈。陳泊水在酒桌上嗚嗚哇哇哭得像個孩子,他不知道那個存折能不能贖回他的罪過。我們花河人迷信人死了以后到閻王那里要接受審判,有罪過的人是要挨鋸刑和油鍋刑的,到了開始關心死亡的年齡的花河人總是天天浸泡在那種恐懼中,他們總是力求在閉眼之前把身上的罪孽刪除干凈,即使無法刪除干凈也要力求把數(shù)字降低到最小。花河人不怕來世變牛變馬,單怕被鋸成兩半或炸得個糊焦巴焦,他們相信那種痛是沒法忍受的。
陳泊水害怕自己的罪沒能贖干凈。他就像一個文盲對于賬本那么無助,他可憐巴巴地求助于他那幾個還活著的“戰(zhàn)友”,要他們?yōu)樗遄靡幌隆?/p>
你們說,我那個存折夠還我的債嗎?陳泊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問。
他們再一次在一個嚴肅的問題面前謹慎地沉默下來。
要是不夠的話,我還趁早可以想別的辦法。陳泊水說。
他說,要不然,我害怕死哩。
到這種份兒上,他們再沉默就說不過去了。有一種情況在陳泊水的眼淚背后悄然發(fā)生著,那便是他的那三位“戰(zhàn)友”的內(nèi)心變化,這三位“戰(zhàn)友”當中,有兩位比他年紀更大,從理論距離上看,他們離閻王更近。但由于認識上的不同,他們并沒有把年輕時積極響應運動做出的那些事劃歸為罪過,或者說沒當成多么大的罪過。就是說,他們沒把這一點看作是去陰間的威脅,他們一直都比較平靜地面對著年齡的下滑和肉體的老去,以及等待在生命結(jié)尾處那個可怕的黑洞??墒墙裉礻惒此乃鶠楫斎什蛔尩厥顾麄兙o張起來,他們想起了那些被燒焦后化膿又再被燒焦的膝蓋,想起了后來那幾雙走不好路的腿,想起了黃秀容母親死后因為無法裝棺材必須把她的腿砸斷拉直的情景?;盍苏惠呑恿?,他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一段記憶的觸目驚心。他們無法平靜了,他們也想像陳泊水那樣痛哭流涕了。惟一能拯救自己的辦法就是給自己和陳泊水找區(qū)別,是的,他誘奸了十二歲的黃秀容,而他們沒有。這種時候全神貫注于陳泊水對自己有很大的好處。
你確實……
你那是誘奸罪哩。
你那跟階級斗爭沒關系了。
你那個……在現(xiàn)在,是要挨判刑的了。
真沒想到,你竟然做過那種事情啊。
陳泊水迫切地想他們告訴他,他有沒有抵清罪過,于是他們認真替他劃算了一下,后來形成了三個意見:一個是可以抵消一半,一個是可以抵消三分之一,一個說的是得黃秀容說了算,因為他欠的是黃秀容的債,只有她心里才有一個準確的賬目不是?
5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黃秀容會拒絕算賬。
這個變化被陳大嶺看成是老天對他的眷顧,這也是為什么后來他那么堅定堅決,他認為老天爺是站在他這一邊的。本來,喝酒喝出了那個結(jié)果,他已經(jīng)懊悔不已了。他花了錢,買來的卻是他父親那段不光彩的歷史和那個存折歸屬于黃秀容的最正當?shù)睦碛伞o埦诌€沒散,他就已經(jīng)認定那只存折是回不來了,如果那只存折對于父親來說那么重要,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去找黃秀容要回存折了。但是老天爺偏偏讓黃秀容自己把存折送回來了。那一天花河沒有太陽,天空一直欲雨未雨,不用曬糧食又不敢下地,黃秀容覺得正好有時間,就跑到老街把吃過陳大嶺請的那個見證者拉來了。她拉他就是為了找一個中間人,當著他的面把存折打到陳泊水的臉上。
或許沒有一個花河人能夠理解她,當初她收下那個存折的時候內(nèi)心完全是盲目的,好像僅僅是因為當時的情景所迫,她把它收下了。之后她確實尋思過它代表了什么的問題,而且那天陳泊水也親口說出了“對不起她”的話,那一刻她確實打算接受陳泊水的這份心意,但這個念頭在她確認陳泊水真的得了老年癡呆以后就已經(jīng)自生自滅了。既然是老糊涂了才做下的事情,她就不能不為它的含金量打折,既然是打過折的心意,那你也沒必要太放在心上了。所以如果陳大嶺再去找她要回存折的話,她肯定就好好地還給他了。好好的,就是心平氣和,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申惔髱X折騰了一個飯局,飯局過后就全花河都知道她十二歲時給陳泊水奸過了。事實上在這之前,全世界也就只有陳泊水和她知道這件事情,幾十年來,他們一直堅守著這個共同的秘密,她已經(jīng)習慣了把他當成一個盟友,已經(jīng)相信他能夠同她一起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了。但是沒想到陳泊水都走近棺材了,就差那么一步就勝利了,卻做了叛徒。
他把她賣了。
有一個情況是,即使時代已經(jīng)走到了今天,傳統(tǒng)依然在我們花河發(fā)著余威。你被奸了,我們看到的創(chuàng)傷不是你內(nèi)心的,而是你的名聲的。我們習慣于向外看,向?qū)γ婵矗磩e人的眼神。我們認為名聲上的損傷遠比你心靈上的損傷重要得多。這就是為什么幾十年來黃秀容只顧堅守秘密,而對自己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視而不見的根本原因。這就是為什么當她知道陳泊水出賣了她以后,她那么憤怒。她把存折打到陳泊水臉上,又沖著他的臉吐了口水。吐完了陳泊水,她又吐了她拉來的中間人。這時候她拉他來的目的才凸現(xiàn)出來:他也是她的一個仇人。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把另外兩個也拉來。她要朝他們吐口水,她要罵他們,她還要向他們宣布:陳泊水說的是瘋話,是得了老年癡呆以后說的傻話。她說,你們燙壞了我母親的膝蓋還不夠嗎?你們讓她死了還得打斷腳桿才睡得直還不夠嗎?現(xiàn)在還來毀我的名聲,你們這些畜生,你們披個人皮子干什么?你們早點到陰間投胎變回畜生去!
被她拉來陪殺的那位聽出了問題,他冒著她的唾沫星子誠實地請教:你的意思是陳泊水說的那件事情完全子虛烏有?
黃秀容說,當然是子虛烏有!我清白著哩!
她說,他都老年癡呆了,你們竟然相信他的胡扯!
她說,你們最好閉住你們那些吃草的嘴。你們快死了,我還有些年頭要活哩,這都改革開放幾十年了,沒有階級斗爭了,你們別認為還有你們騎人頭上作威作福的機會。你們要是把我惹毛了,我就燒你們的房子……
陳大嶺也忍不住提問了:你是說那件事是我爸編造出來的?
黃秀容說,當然是他編造出來的,他污蔑我的清白!
陳大嶺說,你可以當著街鄰們這樣說嗎?
黃秀容說,我當然要當著街鄰們的面說,我要讓所有人都曉得,我是清白的。
她說,你家爸老年癡呆了盡說瘋話,你以后得管住他那張瘋狗嘴。
好了好了,除了她以外,全都松了一口氣??礋狒[的也好,被拉來做證人的也罷,全都覺得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雖說黃秀容看上去還意猶未盡,但已經(jīng)沒有人在意她的謾罵了。既然一切都是因陳泊水老年癡呆而起,那就情有可原了。陳泊水又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拉了一褲子屎尿,污染了半個三會場的空氣,看熱鬧的就散了,那個重要的中間人也打算離開了。黃秀容也要走,陳泊水就要追。她打回來的存折一直被他攥在手上,現(xiàn)在他想把它還回去。開始時,陳大嶺不好奪他的存折,這會兒他弄臟了褲子,他正好有了理由。你都成這樣了,還拿著你那個破存折干啥子呢?他冒著火,就把存折奪了,自己去放存折,叫兒子小光為他爺爺清理褲子。陳家臭氣熏天,最終那個重要的中間人也逃了。
陳泊水從自己在眾人面前大小便失禁后就處于一種不知所措之中,那之后他便一直處于那種狀態(tài)。兒子搶了他的存折,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盡管黃秀容當著街鄰的面有過那么一番宣傳,但他依然覺得那存折對于他來說無與倫比的重要,他依然把它當成一個有著特殊意義的減號,認為它可以減掉他心頭的罪孽感,給予他死后的安心。黃秀容怕?lián)p害名聲是一回事,他要贖罪是另一回事。他就是這么想的??涩F(xiàn)在它被搶走了,而搶走它的人又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家伙,他想搶回來是不可能的了。那么,他就試圖用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辦法,說服年輕人還給他。他拉開架勢要跟陳大嶺重新講述一遍他的那段不光彩的歷史,陳大嶺趕忙讓他打住了。陳大嶺用了一種很嚴肅的聲音和一個很果決的手勢,就像制止他的牛去吃莊稼時那樣。陳泊水雖然不是他養(yǎng)的牛,但他服從了他的指令,閉了嘴。
陳大嶺說,人家都不承認有那回事,你就別往自己身上栽贓了。
這話里飽含著不耐煩。說實話,他剛剛才放松下來,怎么允許父親又挑起事端呢?當時他在酒桌上哭訴完以后,陳大嶺的心就懸到了嗓子眼兒,他擔心他的父親到了這把年紀還要去坐班房。當時他就叮囑那幾位老人,要他們?yōu)樗赣H嚴守秘密。他對他們說,他都成這樣了。但他們又全都認為,他都成這樣了,守不守都無所謂了。他都成這樣了,還有什么不可原諒的啊。他們認定不會有人來追究陳泊水的責任,更不會讓他去坐班房,就因為他“都成這樣了”。
他們當然就不打算為陳泊水保密了,事實上陳泊水本人也沒要求他們那么做。所以從酒桌邊散去以后,他們就在各自的地盤兒上到處宣揚陳泊水的那段丑惡史。他們甚至添油加醋,把它說得更嚴重。他們需要這樣來安慰自己那顆在陳泊水的提醒下開始變得惴惴不安的心。當我們被指責犯了錯誤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找出一個錯得更嚴重的人來做擋箭牌,我們總是說,他更怎樣怎樣。如果這樣做會給他們增加新的不安,那黃秀容已經(jīng)把他們解放了:他們的所為沒有造成嚴重后果。
實際上,黃秀容那么做,受益最大的要算陳大嶺了。她否認了那件事情,他就不用擔心父親臨死前還要進班房了,存折也拿回來了。現(xiàn)在,他才有心情考慮父親成了這個樣子以后怎么辦。
我們該拿你怎么辦呢?總不能讓我們專門留下來照顧你吧?哪個為小光掙學費,哪個掙錢來養(yǎng)活人啦?他這么問他父親的時候,做出的是一副頭痛的表情。
陳泊水卻不回答他的問題,他一門心思牽掛的是他的存折。你得把存折還我。他說。
現(xiàn)在不還你,你糊里糊涂的,等你死了我們給你放棺材里頭,你帶到那邊去。陳大嶺說。
陳泊水說,我不是要帶到那邊去,我是要還債。
陳大嶺看著小光,很傷腦筋地問,要是由你來照顧他的話,會不會耽誤學習?
小光立即回答,當然會啦。
陳大嶺說,那你說該怎么辦?
小光說,讓我媽回來照顧,你掙錢。
陳大嶺迷茫地盯著父親,不知道兒子這個提議有沒有可行性。
6
天空依然欲雨未雨,偶爾會來一陣風,竟吹出了深秋的感覺。但更多的時候你又覺得有些悶熱,空氣中充斥著蘑菇渴望生長的氣息,從這種氣息中你可以感覺到它正在因為雨總下不來而焦慮。
陳泊水到了派出所,他對一名正打瞌睡的民警說,我要報案。
民警勉強睜著眼睛問他,你報什么案呢?
他說,有人搶了我的存折。
民警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問,哪個搶了你的存折?
他說,你跟我一起去抓人就行了。
民警就猶疑了,他覺得這個老者看上去有些不對勁,是哪兒不對勁呢?他一時又說不上來。不過有一點很關鍵,那便是他不敢完全信任他了。他朝另一個房間看了看,沒看見他想看見的任何一個同事,然后他只好重新回頭來看陳泊水。
“搶了你的存折的人沒跑?”他已經(jīng)顯得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了。他依然希望有一個同事能來到面前。
陳泊水說,他沒跑,還住在我家。
民警縱聲笑了起來。
陳泊水用看不慣的眼神看他,他才收斂了。
同事終于就出現(xiàn)了,端了個茶杯,一邊走一邊在欣賞杯子里的茶葉。茶葉在水里一片一片積極向上地豎著,這是好茶葉的表現(xiàn),而他又是那么虛榮。
“這位老人家來報案,說有人搶了他的存折,強盜還住在他家?!彼耐乱策h遠地欣賞著他茶杯里的景觀,但他明擺著希望他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來。這樣他就放下茶杯,把陳泊水一眼一眼地看。他認識陳泊水,還知道他住在街那頭的水電站旁邊。
真有這事?他也不太信任陳泊水。
陳泊水說,你們不信我,我還可以給你們找證人。
既然這么說,兩民警就跟他一起來了,還拿了手銬。
可到了他家,他們才發(fā)現(xiàn)他指認的搶存折的人是他的兒子。他雖然認不出來了,但他們認得。不過這也并不代表他們就不會追究了,兒子搶父親的存折也是不行的,不過是社會問題和家庭問題的區(qū)別而已。他們坐下來喝著陳大嶺泡的劣質(zhì)茶水,開始盤問具體情況。
老人家說他的存折被你搶了?
陳大嶺湊近他們耳朵邊,想悄悄告訴他們,他父親得了老年癡呆。但他們不讓他說悄悄話,他們雖然認識他,但并沒有熟到那種程度,況且他們現(xiàn)在是在工作,就應該有一個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們說,有什么話打開天窗說。陳大嶺有些難堪,但他把這筆賬算到了父親頭上。他原本是為了不讓父親難堪,才想到要說悄悄話的?,F(xiàn)在,他當著父親的面說他得了老年癡呆的時候一點歉意都沒有了。我父親已經(jīng)傻了,糊涂了。他說。
民警們?nèi)タ搓惒此惒此⒓醋プC會說,得讓他把存折還給我。
民警們覺得陳泊水看上去很正常,兩人互相遞個眼色,就叫陳大嶺把存折拿出來看看。陳大嶺進屋拿存折的時候多了個心眼,拿了自己的存折出來。他剛要遞給民警,陳泊水就叫起來:不是這個,我那個是紅色的。民警們看陳大嶺的眼神就更加意味深長了。陳大嶺慌忙撒謊,說他沒注意拿錯了。民警們調(diào)侃說,你家存折還蠻多的嘛。
這一回,陳大嶺剛拿出來陳泊水就要上去奪,但陳大嶺躲開了,他把存折交給了民警。他公開表明他愿意把全部信任都交給民警,而不是他的父親。民警們對于這一點很滿意,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們公事公辦。
這確實是你父親的存折,戶名是他的。他們看過存折后說。
陳大嶺解釋說,存折確實是他的,但他拿了存折就去送人。
民警們說,存折是他的,他送人是他的權(quán)利。
陳大嶺吃了一口生辣椒一樣哈著嘴說,他送給不相干的外人哩,他老年癡呆了哩。
民警們覺得要證實一下陳大嶺的話,就問陳泊水,你拿存折送誰了?
陳泊水說,黃秀容。
陳大嶺翻著眼看民警,意思是“如何?我沒人扯謊吧”。
民警們盯著他父親,他們覺得他不像老年癡呆。
陳大嶺有點嬉皮笑臉地說,他就是想把這存折送出去,也該送我才對是吧?
民警們卻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他們重新審問陳泊水,你送存折給別人是為啥?
陳泊水說,還債。
你欠誰的債了?
陳泊水說,黃秀容的。
欠了多少?
陳泊水說,多得很。
民警們盯著陳大嶺看,他們說,看,他清醒得很。
陳大嶺泄氣地說,你們繼續(xù)問就曉得他清不清醒了。
于是接著問,不能由兒子們還嗎?
陳泊水說,我兒子不在家,他在山東修房子。
那他是哪個呢?
陳泊水說,他搶了我的存折。
他不是你兒子嗎?
不是。陳泊水說。
民警們這回去看陳大嶺,陳大嶺就弄了一臉“真相大白”后的得意。他說,這回相信了吧?他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得了。他說,他嘴上的“還債”也是他胡思亂想出來的,人家根本就不認賬。
陳泊水說,在警察面前你還敢犟,趕緊把我的存折交出來。
民警們從他的口吻里聽出了贊美之音,所以內(nèi)心變得十分柔軟。事情一下子就變得簡單了,簡單得再追究下去的必要都沒有了。他們寬慰了陳泊水一通,又給他講了一通存折放在兒子那里更安全的道理,就把存折還給陳大嶺了。
陳泊水眼巴巴看到存折又回到了陳大嶺手上,就急得要哭。民警們忙安慰,用他們溫暖的手拍打他的后背,說那是他兒子哩,存折放他兒子那里比放哪里都更安全。他們總不能一直留下來誑他吧?所以他們說完就走人了。
陳泊水盯著他們匆匆遠去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那些被警察溫暖的手掌拍打回去的淚水突然間又回到了眼眶,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了??蘼暫苌n老,但哭法卻是小孩子的。他于無措中抓住陳大嶺的手,跳著雙腳叫“爹”,他說爹你把存折還給我。陳大嶺給整得面紅耳赤,脖子上直暴青筋,但他的火氣卻找不到正確的方向。一邊的小光因為才只有十五歲,只看到這件事情的好笑了,他抱著雙手曲著腰哈哈大笑。一個人笑還不夠,他還表示希望大家跟他一起笑。旁觀者確實也笑了,但笑出聲來的多是孩子,凡是大人,都覺得這種時候笑出聲來不好。小光像個“人來瘋”一樣起了興致,對正撒著潑的爺爺說,他不是你爹,是我爹。他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別人的大笑,像所有滑稽演員希望的那樣。他得到了很好的配合,爺爺?shù)呐_詞比他的更搞笑。爺爺說,你讓爹把存折還我吧?小光更加嘚瑟地逗他,他是你爹,我是哪個?陳泊水說,你是我弟。
終于嘩然。
陳大嶺甩了小光的耳光,巴掌印瞬間就鼓了起來,可小光卻依然在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強而已。
旁人們開始四下散開,但他們散開卻是為了開展議論。
“他連兒子都認不清了,怎么反倒把黃秀容的那些事情記得那么牢呢?”
“人在年輕的時候兒子很重要,到了快死的時候,就是罪過更重要了。”
“說不定那件事真是他胡思亂想出來的呢?人家黃秀容不承認有那回事?!?/p>
“人都糊涂了,哪個敢肯定他說的是對還是錯?”
“我聽說過老年癡呆會丟掉很多記性,只記得那些忘不掉的事情,沒聽說過他們會編造故事?!?/p>
“是啊,人都傻了,哪還能編?!?/p>
“那他叫他兒子‘爹,難道不是編出來的?!?/p>
陳泊水還在哭,像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犟皮孩子。陳大嶺也只好真像個父親那樣給他顏色看,他不搭理他了,由著他在家耍賴,他出門透氣去了。他可實在憋得慌。
得了老年癡呆的陳泊水在他兒子和孫子都扔下他不管之后突然就變得機靈起來,他想到了偷。他甚至想到了“求人不如求己”這句話,他在這句話出現(xiàn)在腦子里的時候戛然止住了哭泣,并果斷地抹干凈臉上的涕淚。他去了兒子的房間,他還能記起花河人藏存折的習慣,他在陳大嶺的枕頭底下,床單底下搜了個遍,因為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他賭氣把枕頭和床單掀到地上,又把墊絮掀起來找。墊絮底下也沒有,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棉絮里面去了,他想或許陳大嶺把它藏進棉絮肚子里頭呢。他開始撕棉絮,屋子里頓時飛絮滿天,像下大雪。幾分鐘后,棉絮便不復存在,只剩下滿地的絮團兒。陳泊水猶如站在剛剛刮過一場大風的棉田里,無措得要哭。存折依然不見,他卻有點兒找不到繼續(xù)尋找的方向了。他站在自己制造的一片狼藉中吃力地尋思了好一陣,才想到了衣柜。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抖落到地上,又踩著它們?nèi)ザ堵淞硗獾囊路???墒?,他心愛的存折到最后也沒見蹤影。
那時候小光回來了。小光回來拿他的魚竿,他已經(jīng)挖好了一罐頭盒蚯蚓,準備到河邊去度過挨打后的沮喪時光。他聽到了動靜,緊接著又看到了他爸屋里的遭劫光景,還有他那正發(fā)著呆的爺爺。他喊了一聲“天啦”,跟著又問他爺爺,這都是你干的?
陳泊水問他,那家伙把存折藏哪里了?
小光認真查看了一下現(xiàn)場,替他分析說,你翻成這樣兒都沒找到,那肯定是在他身上揣著的了。
陳泊水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他沖著孫子怪怪地笑了一下。
小光說,你弄成這樣,爸爸回來要冒火的。
陳泊水卻再沒理他。
他去了廚房。他在那里喝水,喝得“咕咚”響。
小光突然覺得現(xiàn)在去釣魚有些不妥,他尋思著是不是該去把他爸叫回來,把家里這攤子交給他再去釣魚。但這會兒陳泊水已經(jīng)從廚房里出來,正朝門外走了。他問他要去哪里,他回答說去找那個家伙。小光如釋重負。既然爺爺要去找他,就不用他去摻和了,他還是去釣魚更爽心些。他后來很后悔當時沒看見他爺爺手上拿著切菜刀,如果他當時看見了,就會攔下他或者他手上的刀,那么就沒有后來那些事了。
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沒發(fā)現(xiàn)陳泊水手上的刀,包括陳大嶺。我們都太粗心了,都太專注于他的神情了。那一刻,所有花河人都認為他變得陌生了,他不像陳泊水了,卻又并沒簡單到僅僅像一個老年癡呆病人。我們迷失于他的這種變化,就把那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忽略了。
那當口陳大嶺正在跟我們一起吹牛,他因為遭遇了不幸,而免費得到了我們的同情,也免費得到了一杯柜臺酒。他喝著酒跟我們天南海北地神聊,假裝很輕松地笑談著那些在我們聽來并不好笑的事情,然后他就無可奈何地看見了他的父親,看見他帶著一種陌生感走向他。他警覺到可能要發(fā)生什么事情,父親又要做傻事了。但是什么樣的傻事他卻預見不了。他本能地想到了阻攔,他迎著他小跑過去,想把他誑回家去。但他剛接近父親就迎來了菜刀,慶幸的是他還年輕,還足夠機敏,要不然,傷口就極可能在他的臉的正中央,從此以后,他的臉將被一條“三八線”一分為二。實際的結(jié)果是因為他躲得快,菜刀劈到了他的左肩上。不知道陳泊水哪來的力氣,菜刀竟咬得那么深,以至于他想把它拔出來再來一下卻不可能了,他拔不動它了。于是陳大嶺只好扛著他家的切菜刀去醫(yī)院。是我們送他去的,也是我們幫忙讓醫(yī)生為他拔下的菜刀。
陳泊水成了殺人犯,但由于他要殺的是他的兒子,并沒有被立即追究責任。沒有人報案,陳大嶺也沒提出這種要求。我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陳大嶺身上,由著陳泊水跟在身后。我們這么忽略他,主要是因為他手上已經(jīng)沒刀了。而且我們很快就明白他是沖著陳大嶺來的,他沖陳大嶺來也是沖著他的存折來的。他一直跟在我們身后要他的存折。他那已經(jīng)被橡皮擦擦得只剩下存折和黃秀容的腦子,能想到的只能是陳大嶺已經(jīng)被他砍倒了,他應該交出存折來了。
快把存折給我!
他一直在這么喊。
情形顯得十分滑稽,受害者落荒而逃,殺人者卻在后面搖旗吶喊,卻又不是勝利者的那種得意忘形的吶喊,而是哭兮兮的雖勝猶敗的哭喊:你把存折還給我?。?/p>
7
但陳泊水還是被派出所抓走了。不管他是老年癡呆還是個瘋子,他都無可救藥地成了一名罪犯,已經(jīng)危及到了社會的安定。
陳大嶺得知這個消息后并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他看上去并不贊同也不反對。我們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了想,認為他這種時候的無語很正常。他的左半邊肩膀被厚厚的紗布裹著,他的整個身體都很痛,他正輸著液,除此之外他還覺得很委屈,這些都是他灰心的根源。他說,我也不知道哪輩子造了孽,攤上這種事。他只一味地表現(xiàn)出對未來的悲觀。
他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天,輸了五瓶藥水就出來了。他的肩膀依然很痛,但他去了派出所。他被允許在一個小窗洞里探視父親,他的父親一直在里頭哇哇大哭,他還從空氣中飄起的味道判斷出他的父親又弄臟了褲子。于是他對民警說,我想接他回去。
民警問,你覺得這樣妥當嗎?
陳大嶺說,你們也看見了,他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民警說,可他剛剛砍了人。他對花河的社會治安造成了威脅。
陳大嶺說,也就是砍了我而已。他的意思是他的父親還沒有危害到社會上去。
民警說,你能保證他不會去砍別人?你父親已經(jīng)瘋了。
陳大嶺說,他沒瘋,他只是傻了。
民警說,不管是瘋還是傻,他都是個危險分子。你敢保證他不會去砍別人嗎?
對于民警一再強調(diào)的問題,陳大嶺確實沒有把握。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地提出為父親換褲子的要求,但民警沒答應他。民警說反正換了也是要臟的,不如不換。民警還說,你進去有風險。
陳大嶺回家度過一個無眠的夜晚之后,大清早又去了派出所。這回他信誓旦旦地擔保不會讓父親再去傷害別人,因為他決定把他鎖起來。
這樣,陳泊水從拘留所出來就被鎖進了他自己的房間。為了安全起見,民警們還一再叮囑不要隨便放他出來。他們還建議最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陳泊水在自己房間里頭哭鬧,沒完沒了地哭鬧。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關他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有了改變,他大概還以為是在拘留所里。陳大嶺抱著他受傷的肩膀在父親的房間門口坐了半個多小時,最后他決定為父親開門。
存折確實被他揣在身上。現(xiàn)在他把它拿了出來。他打開門,把它遞給了父親。陳泊水一看見存折就狂喜起來,眼睛亮得像燈泡。由于眼睛太亮,他看見了陳大嶺身上的狀況。奪過存折以后,他便指著他裹得像大白菜一樣的肩膀問,你怎么了?
陳大嶺苦巴巴笑笑,突然扭臉對著自己身后大喊“小光”,小光其實就在他身后,他弄出的動靜把他著實嚇了一跳。
去給爺爺收拾!他命令道。
小光不太愿意接受這個任務,但父親受了傷,再加上他又是父親,他不愿意又能怎樣呢?他試圖用危險來搪塞,他說他害怕爺爺突然發(fā)瘋。但他父親大著嗓門兒吼:他手上又沒刀,你怕個逑啊!到這份兒上他只好捏著鼻子進屋為爺爺脫褲子,他大聲抱怨“你把我臭死了”。陳泊水就“嘿嘿”笑,不過看不出他得意的是他拿到了存折還是臭著了孫子。他顯得很乖,很安靜。他聽任孫子替他剝光褲子,聽任他用力地擦他的屁股,聽任他抱怨。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換上了干凈褲子以后,他就出門去了。小光擔心地看著父親問他這是去哪里,陳大嶺沒好氣地說還能去哪里,肯定送存折去了。
這或許就是“知父莫如子”吧,陳泊水還真是送存折去了。因為終于拿到了存折,他的步履顯得自信而堅定。黃秀容家睡覺的貓因為躲閃不及而被他踩著了尾巴,發(fā)出“啊”的一聲慘叫。
黃秀容問,你怎么出來了?
陳泊水說,我出來了。
黃秀容問,你來干啥?
陳泊水說,我來送存折。
黃秀容說,我不要你的存折,趕緊拿回去!
陳泊水說,你可不能再送回去,再被人拿走我就不一定拿得回來了。
黃秀容說,我不送,你自己拿回去。
她果決地說,你拿回去!
陳泊水再一次跌進無措的深淵,他凄凄惶惶地擠弄了一陣表情,可憐巴巴地問她,你為哪樣不要這個存折呢?
黃秀容說,不要就不要。
陳泊水說,你不要的話,我怎么心安呢?
黃秀容說,你想給個存折就求得心安?。课揖筒蛔屇愕眯陌?。
她說,我憑什么要讓你得到心安???
她說,你走吧,少來這一套!
陳泊水擠巴兩下眼睛,又要哭。黃秀容趕緊打招呼,別在我這里哭淚撒涕,我這里又沒死人。
陳泊水把到了眼睛皮下的哭剎住,只讓喉嚨里發(fā)出啞啞的氣聲。如果黃秀容那么討厭他哭的話,那么他也不知道除了哭他還能干什么。
黃秀容顯得不依不饒,看上去她像是早等待著今天跟他宣布她的決定,她想了很久,早就想成熟了,只等著他跑來,她就跟他明確宣布。她說,我不會讓你得到心安的。她說,我不會要你的錢,也不會原諒你。她說,有些事情可以原諒,但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原諒的。她說,你就等著死了接受閻王審判吧,等著被鋸成兩半,放到油鍋里去炸吧。她說,你要是怕痛,死去的時候叫你兒子為你穿件鐵老衣,但你想從我這里得到解脫,門都沒有。
陳泊水最大限度地癟著嘴,把一個哭聲竭盡所能地憋在喉嚨口,這樣他要說的話就摻雜著幾分哭腔,而且因為口型的夸張,而顯得吐字不清了。他說,你收下這存折吧,我為你存了十五年啊。他說,你收下,我再去挨鋸下油鍋好不好?他說,你一定要收下,要不然我死不了啊,我閉不上眼的。他還想說,但最終哭聲占了上風,他終于又像個小孩子那般“哇哇”大哭起來。
他又把我們吸引過去了。我們七嘴八舌打聽他又是怎么了,我們還專門注意了他的手,看他是不是又拿著刀。我們看到了存折,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們勸黃秀容,你干脆收下得了。黃秀容卻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收的!她派她的孫子小心去叫小光,她希望小光趕緊來把他爺爺領回去。而后她又沖我們辯解,我憑啥收他的錢?他老年癡呆了,我難道也老年癡呆了?
小心把小光和陳大嶺都叫來了,他們齊心協(xié)力把陳泊水架了回去。我們在后邊跟著。這時候我們比陳大嶺更關心陳泊水手上的存折。我們擔心他會把它弄丟了,勸陳大嶺還是收起來。但陳大嶺苦笑著說他再不敢收他的存折了,因為他不想右肩或者其他哪兒再挨上一刀。于是我們勸他還是把陳泊水關起來,別讓他拿著存折到外面到處走。陳大嶺同意了這個建議,又把他父親的房間門鎖上了。
令人不解的是,這一回陳泊水竟然不哭了。房間里安靜得讓人生疑,陳大嶺和小光就忍不住扒到窗戶上去看個究竟。第一回,他們看見他在發(fā)呆。第二回,他們還看見他在發(fā)呆。第三回,他們看見他還是在發(fā)呆。陳大嶺就把門打開了,因為小光要為爺爺送吃的進去。陳泊水不吃,對小光也視而不見,致使小光狐疑地伸出手指去試探他的鼻息,怕他早已經(jīng)沒氣。陳大嶺就跟著進了房間,他叫了一聲“爸”,他還說他要是不想在房間里吃,就出外屋去跟他們一起吃。他的話這么多,陳泊水就勉為其難似的看了他一眼,但那之后他又呆回去了。陳大嶺嘆了口氣,他恍惚以為那是他嘆的氣,因為他一直有嘆氣的打算,他接著陳大嶺的那聲嘆息咕噥說,我該咋辦呢?
陳大嶺說,不管怎樣先吃飯吧,人是鐵飯是鋼。
陳泊水就拿起他的存折看,一看又看呆了。
陳大嶺和小光留下飯出房間去了。
父子倆在門口猶豫,門還有沒有鎖的必要呢?最后還是覺得鎖上為好,就鎖上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小光就扒窗戶上去看,發(fā)現(xiàn)飯碗已經(jīng)空了,但他依然像昨晚他們離開時那樣,端坐在床沿上,雙手半捧著那只朱紅色的存折發(fā)著呆。不同的僅僅是他的目光的方向發(fā)生了一點變化,昨晚他是平視著前方,今天他盯著手上的存折。看上去他似乎不認識那個存折了,要不就是他不知道拿那個存折怎么辦了。小光對他父親說,他懷疑那飯是老鼠吃的。我敢肯定他一夜都沒睡。他說。陳大嶺聽了就嘆氣,大口大口地嘆。他叮囑小光盯勤一點。他在擔心父親可能挨不了兩天了。小光從他父親的眼神里得到了這樣一種暗示:要是看到他爺爺?shù)瓜铝?,就趕緊叫他。陳大嶺甚至已經(jīng)開始準備父親的后事了,他到街上找人為他父親縫老衣去了。
但那一天陳泊水并沒有倒下。第二天他也沒有倒下。這兩天他多了一個動作,那便是把存折拿起來又扔下,扔下又拿起來。小光暗地里估摸了一下,存折在他手上停留的時間平均是十分鐘左右,在床上停留的時間也大約是十分鐘左右。他把兩天兩夜的時間分別變成若干個十分鐘,再用一條無形的線搗來搗去穿成一串。他在第三天的早晨打了結(jié),讓存折安心地停留在床上了。
他把房間門搖得很響,陳大嶺就為他開了鎖。他徑直往門外走,陳大嶺問他去哪里,他說去派出所。陳大嶺追著他問他去派出所干什么,他沒回答,他好像覺得沒那個必要。陳大嶺在他身后擠弄了一臉焦慮和不耐煩,最后還是由著他去了。
途中他回了一次頭,并表現(xiàn)出一種沒被跟蹤的如釋重負。那之后他便目不斜視地走完了通往派出所的那段路。
我來自首。他對民警說。
民警被他嚇了一跳,說你又砍人了?
他說,我沒砍人……但是……
他就把他那段罪孽史翻出來,抖落給民警。他說,“黑五類”平反那會兒我就該被抓起來,就該判刑的,但那會兒沒人曉得,這件事情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我沒跟人說過,黃秀容也沒報案,就沒人曉得。他問民警,現(xiàn)在還來得及嗎?
不管這位民警覺得這件事情有多么怪異,他都想到了“非同小可”,他及時叫來另外兩個民警,讓他重述并認真做了筆錄。一個老年癡呆的口供可不可信呢?他們很傷腦筋地摳著頭皮,問他是不是敢保證他說的都是真的。陳泊水說,我對天發(fā)誓,要是我有半句假話,就讓我現(xiàn)在就死。一個民警被他逗笑了,說你都活了這大把年紀了,現(xiàn)在死跟明天死有啥區(qū)別呢?陳泊水說,區(qū)別很大,我現(xiàn)在就死,就得挨鋸,下油鍋。民警來了興趣,問他,那要哪個時候死了才不挨鋸下油鍋呢?他回答說,等我被判了刑,坐完牢以后。這話怎么聽都是瘋話了,民警們沒忍住笑。他們有些掃興,白跟一個瘋老頭耽誤了半天時間。陳泊水看出來了,所以他特別提醒他們,我不是瘋子。他說,你們可別把我當瘋子看,我剛才說的都是實情,你們一調(diào)查就曉得了。
民警們猶豫,要不要聽他的呢?
于是他們決定先把陳大嶺叫來做些簡單的了解。
那時候陳大嶺正在打掃他父親的房間。由于他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心情煩躁動作大,就把他父親房間的臭氣攪得滿房子都是,那個負責來帶他去派出所的民警進門找他的時候不得不捏著鼻子。
先跟我去派出所一趟。
陳大嶺第一反應是眼前一黑,我爸又惹禍了?他緊張地問。
民警說,去了就知道了。
民警的表情很嚴肅,陳大嶺弄不清究竟是因為他家的空氣的原因,還是他的父親可能闖了大禍。他十分忐忑地跟在民警身后,大氣也不敢出。他沖動地希望知道父親到底闖了什么禍,但迫于對警察的畏懼,他一直無奈地閉著嘴。到了派出所他也沒能立馬就見到父親,他被帶到另一間屋子里做口供筆錄。那陣仗令他十分反感更令他十二分膽怯,他覺得自己沒犯什么錯,不喜歡被當做犯人審,但另一方面他又感覺到有一個大麻煩在等著他。但不管如何,警察的筆錄還是要嚴肅地進行。
問:你父親究竟是傻還是瘋?
答:應該是傻,是老年癡呆。
問:有醫(yī)院診斷書嗎?
答:沒有。
問:那你憑什么說他是老年癡呆呢?
答:根據(jù)經(jīng)驗,憑他的癥狀。
問:你見過有老年癡呆砍人嗎?
答:見過。
問:在哪里見過?
答:就我爸,他前幾天才砍過我,這個你們知道的。
問:還有別的案例嗎?
答:沒有。
問:你父親說“文革”期間他犯過誘奸罪,受害者是黃秀容。這事你清楚嗎?
答:幾天前他跟我們說起過。
問:只是聽他說起?
答:是的。
問:還有別人說起過嗎?
答:沒有。至少我沒聽到過。
到此陳大嶺已經(jīng)大松了一口氣,所以當民警說如果他沒有醫(yī)院的診斷書證明他父親得了老年癡呆或者瘋病,他們就必須認真追究這件事的時候,他甚至放松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他說,你們最好把他抓去坐牢。民警說,你這是什么話呢?他說,這就是他最想要的,他要在陽間把罪孽洗干凈才敢死,要不然他不敢死。民警們互相瞪了一圈兒的白眼,最后很有情緒地告訴他,公安工作是很嚴肅的,可不是誰想去坐牢就能去坐牢的。
這個過程過后民警們終于興奮起來,就像你大清早起來必須洗漱過后才開始對新的一天產(chǎn)生激情一樣。他們立即把黃秀容傳到了派出所,但他們沒想到他們剛張嘴黃秀容就否認了事實。沒那回事!她說。壓根就沒那回事!她強調(diào)說。警察們覺得她可能需要一些知識普及,于是他們告訴她,即使這件事情過去許多年了,也是可以追究責任的,而且他們也樂意為她討回公道。但她并不買賬,她堅決否認有那么一回事,她說陳泊水是想壞她的名聲。她全然不顧氣氛的嚴肅性,在派出所的各個房間里瘋狂地搜尋陳泊水。派出所的房間也不多,她當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找著了。陳泊水正安靜地坐那里等待被捕呢,他的雙手一直并放在膝蓋上,他能想到那是最方便于警察戴手銬的姿態(tài)。黃秀容一進門就朝他吐口水,本來是想吐到他臉上的,結(jié)果口水中途落到了他的雙手上,他就那樣呆呆地看著手上的口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到底想搞哪樣?黃秀容也看著她吐出的口水,她因為沒能吐到他的臉上而有些遺憾。
你這個瘋狗,亂咬人!她說。她的憤怒顯而易見,臉色很能說明問題。
陳泊水終于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她這里,他眼睛發(fā)亮地看著她說,他們馬上就要逮捕我了,我就要去坐牢了。
黃秀容說,你休想!
陳泊水說,他們會的,我已經(jīng)自首了。
黃秀容冷笑,她說,他們不會聽你那些瘋話的,他們是正常人。
陳泊水被迫接受著她強加給他的失望,他低下頭咕噥:我不過是想得到我應有的報應。
黃秀容再一次發(fā)出令他發(fā)冷的笑聲,她說,你應該得到的報應是去陰間下油鍋。
實際上,如果黃秀容不配合的話,這件事情就沒法往下追究了。警察們把還活著的三個“紅星戰(zhàn)斗隊”的成員找來做了口供,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也沒用,他們說的都是“不清楚”或者“只是聽陳泊水幾天前說起過”。
到最后也只有陳泊水的一面之詞。而且這一面之詞還來自于一個老年癡呆。
情況變成這樣,不光令警察們掃興,也令陳泊水十分失望。警察們認為他可以回家了,可他卻不走。他覺得他們不盡責任,他表示他可以原諒這一點,并且非常樂意也非常有耐心等待他們的工作進展。他想的是他一直待在派出所,到時候他們逮捕他就要方便得多。
警察只好叫陳大嶺來把他接走。
8
那天回到家后他就一個勁兒地吃飯。負責為他添飯的是小光,添到第四碗的時候小光就把眼睛鼓了起來。他鼓眼睛是為了向他爸表達他的驚訝,有這么餓嗎?他問他爸。但實際上他爸也不知道他父親是不是真有那么餓,他沒聽說過老年癡呆會吃飯吃起來就沒完。這里拿不準,那里又在喊要,他就叫小光接著添。他預感到父親的病情又往前邁了一步,他尋思讓父親做個飽死鬼總比讓他叫著“餓”死去要令人安心得多。陳泊水的第五碗飯被年輕的父子倆看成了定時炸彈,他們緊盯著這位饕餮之徒,隨時準備著接受一個可怕的結(jié)果。過程中,小光因為太過于年輕而有些沉不住氣,他提心吊膽地問他父親,萬一他給脹死了呢?這樣一來,陳大嶺也沉不住氣了,于是他上前奪了父親的碗。
次日清早,陳泊水又去了派出所。民警問他,你怎么又來了?他反問人家,你們查得怎么樣了?民警說,查什么查,沒法查。他問,怎么沒法查呢?人家說,不查了,你回家吧。他不回家,他坐到他們辦公室里。他表示他具備著足夠的耐心,他可以等待他們慢慢查。
人家就只好叫陳大嶺來領他回去。
可當新的一個日子開始的時候,他又報到去了。接連讓陳大嶺接了幾天,人家就煩了,說你就不知道把老人好好照看著嗎?怎么能讓他隨便到處亂跑?陳大嶺也來氣,他說我哪有時間隨時都把他盯著啊,我要不是肩膀上的傷還沒好,我早就該進城掙錢去了,我得掙錢養(yǎng)活這家子人哩。人家一聽這話就更來氣,說,你的意思是該由我們來照管你的父親啰?陳大嶺說,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要這么亂跑我也沒辦法。他說,他就是想讓你們把他抓起來,不如你們干脆把他抓了得了。人家一聽就喊了起來,瞎扯!你以為我們能亂抓人???!你把我們當什么了?當你家保姆?替你看管老人?你開多少工資啊?陳大嶺只好表示抱歉,不過他表達得更多的是無奈,他說,我接回去他還會來的。他說,只要他還走得動他就會來。他說,我也拿他沒辦法。他說,我總不能把他當犯人一樣關起來吧。他說,你們把他關起來是另一回事,我關就說不過去了,我也狠不了那心。最后他說,他都成這樣了……他的意思是請他們多擔待。
他扶著父親回家,出了門,他回頭對他們說,他要再來,你們不理他得了。
既然他說了這話,陳泊水再到派出所的時候,人家就不讓他進辦公室了。他們讓他待在門外。他們對他說,事情已經(jīng)調(diào)查得差不多了,正在等上頭的逮捕令。他們對他說,明天,明天逮捕令就能下來了。
陳泊水就站在派出所門外等,等“明天”來臨。
天黑前,小光就會來接他回去。他吃過飯,就安靜地睡覺,天亮時醒來,他知道“明天”到了,就屁顛顛跑去派出所門外站著等被捕。當天黑前小光來接他的時候,他又開始期待下一個“明天”。而當他意識到下一個“明天”開始的時候,他又興沖沖來到派出所的門外。
他就這樣把秋天跑完了,又接著跑冬天。他再也引不起別人的特別關注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這種狀態(tài),就像習慣第二天起床就會看到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有一天他穿上了棉衣,我們又突然發(fā)現(xiàn)他腳步不如以前穩(wěn)健了,步態(tài)有些蹣跚了,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這么跑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的神情和步態(tài)都在訴說著一種疲憊。于是有一天,派出所門口就多了一把椅子。那之后他的漫長等待就有了那把椅子的分擔,我們也稍稍替他松了一口氣。
就在我們對他新的等待方式變得習以為常的過程中,黃秀容卻表明她看不下去了。她在一個烏黑的天氣里走進了陳泊水家。
這天要下雪了。她對陳大嶺說。
陳大嶺朝屋外看看,表示贊同。
下雪的時候你們也打算讓他坐那里去?她問。
陳大嶺說,那我還能怎么辦?
黃秀容說,你把存折給我。
陳大嶺把眼睛睜得很大。
黃秀容說,我不會真要他的存折,你把存折給他,讓他給我,我再偷偷還給你。
她說,那樣他就不用去派出所門口過冬了。
陳大嶺說,管用?
黃秀容說,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如果真管用,那就是陳大嶺求之不得的了。他對黃秀容說了一堆感激的話,并斗膽表示即使她真把存折收下,也沒什么。那天晚上把父親接回來他就把存折給了他,陳泊水拿著那個存折發(fā)著呆,他便告訴他,現(xiàn)在他可以去把它送給黃秀容了。陳泊水卻并不認同這個做法,他說,沒用的。他說,這錢抵不清債的。陳大嶺想讓他相信有用,便說是黃秀容說的有用。但陳泊水不相信這一點,他只相信自己的記憶,記憶中黃秀容對他說過那沒用。陳大嶺拼命勸,你得試試。你不信你現(xiàn)在就拿去給她,她保證收。陳泊水用了很長時間來思考了一下,最后還是認定這樣做沒有用。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他當即就邀上陳大嶺去了黃秀容家。他要他親眼看著他把存折遞到黃秀容面前,要他親眼看到結(jié)果。他不知道事先黃秀容和陳大嶺已經(jīng)串通好了,當他把存折遞給黃秀容的時候,黃秀容二話沒說就收下了。
他就意外了。
他愣愣怔怔看著黃秀容,那因癡呆而早已經(jīng)不靈活了的臉部肌肉無法表現(xiàn)他的復雜。
黃秀容說,我收下了,你不用再去派出所了。
他說,這個不夠的。
黃秀容說,夠了。
他說,不夠的,我曉得的。
黃秀容說,我說夠了就夠了。
他說,你說過的錢抵不了你的債。
黃秀容說,我現(xiàn)在收回那話,能抵的。我收下你的存折,就全抵了。
他似信非信地看了黃秀容半晌,后來什么也沒說就走了。陳大嶺拖在了后面,他還惦記著黃秀容手上的存折。黃秀容沒好氣地把存折塞進他手里,說,你還真以為我會吞了你家存折呀。陳大嶺說,要謝謝你呢。黃秀容說,謝倒不用,這辦法管用就好。
但十分鐘之后陳泊水就宣布了這個辦法的無效,他不知道怎么,竟看出了這件事情的可疑,不過他并沒有想到是他們合起伙來騙他,他想到的是黃秀容在哄他。他對陳大嶺說,她在哄我。他的樣子像是在說,他明明知道白菜買三塊一斤,但黃秀容卻哄他說只賣一塊。第二天他還要去派出所,陳大嶺說你都給了存折了,不用去了??伤谷幌駴]聽見一樣。
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就飄下來了,天空給壓得很低,陳泊水戴了一只棉帽子。那只帽子是他兒媳回來的時候帶回來的,黑色。雪下來后,帽頂就成白色了。兒媳一起帶回來的還有一只暖手寶,一雙棉手套。每天晚上充好暖手寶的電,第二天就由他抱著去派出所。天黑前去接他的人,也換成兒媳了。陳大嶺已經(jīng)把父親交給了她,他進城掙錢去了。兒媳是一個胖胖的女人,不僅身子圓滾滾的,而且眼睛、鼻子和嘴唇都體現(xiàn)著多肉的特征。無論是面容,還是整個身體,她都給人一種暖和的感覺。天快黑的時候,我們總看見她走向陳泊水,替他撣干凈身上的雪花,把他從椅子上扶起來,扶著他往家里走。
那場雪融化之后,陳泊水身上還有些地方白著,兒媳細心地撣也撣不掉了,才發(fā)現(xiàn)是他的胡子白了。
責編手記:
小說從陳泊水執(zhí)意要給黃秀榮存折這樣一件“小事”寫起,層層設扣,層層拆解,竟然牽出不為人知的陳怨舊恨。越寫越奇,越寫越險,平靜生活的表象下是暗流的涌動,是流離失所的靈魂的掙扎。陳泊水遭受良心的斫伐,對死后的報應懷著巨大的恐懼;而黃秀榮的一生被怨毒所困擾,無以自拔。施害者和被害者都面對的是各自的死結(jié)。如陳泊水那樣,許多老年癡呆癥的真相是:需要遺忘。是良心的無法承受。這是靈魂的法則。一些事情,一旦發(fā)生了,便無從反悔,只有承受。沒有救贖,沒有解脫。小說最后只能以無解來收束全篇。這或許是作者的無奈,但這也正是作品的力量所在。看著已經(jīng)完全失去對親生兒子的記憶的孤獨老人,頂著漫天雪花,一如既往地走到派出所門前求刑,你能不怦然心動?憐憫、鄙夷,抑或是猛然警醒,對人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律則感到終極的寬慰?大雪飄飄,可飄落的雪花能夠覆蓋老人心底的罪孽嗎?
故事雖然緣起于那個已去的年代,但潛藏于陳泊水罪感深處的自我救贖的本能卻頑強地穿透歲月,甚至穿透失憶而宣示自己的存在。這種穿透恰恰就是人類社會得以不斷自我凈化的隱性動因。正是由于對人性的深刻揭示,使得小說在充滿故事性的同時,于當下,別具一種警世的意味。
責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