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村
他的燈,也掛在了樹枝上
在他晚年的《隨想錄》里,我看到這樣一個巴金。
那是1965年6月,時任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葉以群組織他寫評《不夜城》的文章,他一再推辭,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因為他知道那是市委宣傳部的意思,當時的宣傳部部長正是張春橋。
動身去河內采訪前夕,他和夫人蕭珊走到柯靈家,向他說明:“我雖寫了批評《不夜城》的文章,但并沒有提編劇的名字?!贝送?,他什么也沒講,但已感到相當狼狽;雖然講不出道歉的話,可心里卻有歉意。以至于后來,他不愿意再看那篇批評《不夜城》的文章,甚至連文章的標題也一直說不清楚。
他還講過自己在1958年“大躍進”時跟著別人說謊吹?!\動中,他也曾跟在別人后面扔石頭……這些摘下面具、掏出良心的懺悔,讓我看到了一個少有的善良的人。
出于善良,他思考自己的軟弱。他恐懼,他屈服了,選擇了忍辱負重,就像他筆下的覺新,內心清醒、矛盾,所以痛苦;他又不是覺新,晚年,他不再沉默,當人們都表白自己是“文革”的受難者時,他要自我懺悔,要償還欠債……我曾從武康路的巴金故居向西,沿著梧桐樹下的便道走向復興西路的柯靈故居,想起巴金說過的:“托爾斯泰好像在路旁的樹枝上掛起了一盞燈,給我照路……”其實他也是一盞燈,在為活著的人照著路。
他活得——苦哩
我找到了路遙住過的土窯,在那個山溝溝里,還看望了他衰老的生父母和孤零零的養(yǎng)母。
又臟又破的窯洞里,土炕上一領破席,地上一層黃土;除了電燈泡,沒有值錢的家什——“我娃——苦哩!”鹼畔上還掛著冰柱,一條發(fā)白的土道穿過溝底,延伸到遠處的公路,又通往更遠的縣城。矮小的大娘(路遙叫養(yǎng)母“大娘”)提著籃子,就從這條土道走到縣城,給上中學的娃送去洋芋擦擦……1991年,路遙回家時對大娘說:“你別怕,等我有錢了,就給咱修孔新窯洞,讓你過幾天好日子?!?/p>
“娃把我哄下哩?!贝竽镒谕粮G前的石臺邊,大娘想兒哩!
我給孤零零的大娘放下三百塊錢,心才稍安。
走在延川縣城一條泥濘的碎石路上,站在有著一孔孔窯窗的教室前,我看到了“孫少平”,看到了他眼里的嫌棄與怨恨,看到了貧窮的無辜和純潔。
從前,黃土塬上的光景呀——苦焦、恓惶??赡抢镆灿新榧埳腺N滿的紅紅綠綠的窗花,也有山丹丹、蘭花花和悠長的信天游……所以那里就走出了路遙,他在那個貧窮的地方,追尋到心靈的高貴與富有。就如他說的:“我們出身于貧苦的農民家庭,但永遠不要鄙薄我們的出身,它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將一生受用不盡。”
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他喜歡安靜,不大喜歡甚至怕電視臺來訪,可他又不好意思回絕人家……”林庚先生的女兒林容說。
他家在北大燕南園的邊上,是棟老房子。他在這里居住了近60年。1998年9月的一天午后,我走進他家。院子里種了些向日葵,還有一叢青竹。屋里的家什都是暗色的、老式的,墻皮的白也成了灰色,散溢著久遠的隔世的味道……或像人說的,他是“喧鬧時代的隱退者”。
聽他輕輕地講上個世紀30年代的舊事?!班嵳耔I最初辦《文學季刊》是在自己家。《豐子愷漫畫》的序是鄭振鐸寫的,可以看出鄭的為人……我畢業(yè)后給朱自清當助教,1934年到城里教課,到三座門去過幾次,在那里常碰到沈從文、曹禺,曹和我是同班同學……季羨林,好像還有吳晗、燕大的冰心都給《文學季刊》寫過稿。北京是文化城,工商落后……清華大學的圖書館,一進門是大理石臺階,地板軟軟的,很漂亮,學生可以隨便進書庫……”
他活到90歲時,笑答朋友們的關心:長壽之道,一條是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再一條就是多吃胡蘿卜,“可是現在胡蘿卜的質量是越來越差了……”引起大家會意的笑聲。
聽著雞鳴狗叫寫小說
記得2010年3月中國作協(xié)在重慶召開會議,他作為副主席坐在主席臺上。一散會,他一邊拿出一支“咸陽雪茄”,一邊說:“憋壞了!”
看著他一臉的滄桑和背后索菲亞大酒店富麗華貴的水晶燈,感覺有點兒擰巴。
想來他臉上的那一道道褶痕,該是被黃土塬上的風吹皺的。
1942年,他生在關中農村,并在那里長大。20年后他在農村的小學、中學當教師,又在公社和區(qū)上工作,他說這讓他進入了一個范圍更廣大的農民社會。40歲后,他索性搬回祖居地——白鹿原。每天,伴著雞鳴狗叫聲,他文思如泉涌……他曾在我為他畫的一幅肖像旁題寫道:“魂系綠野躍白鹿,身浸滋水濯汗斑。”還在另一幅肖像旁寫了句:“白鹿原頭信馬行?!?/p>
他說過,一個50年都生活在農村的人,意象和感覺自然來自農村,包括美好的和不大美好的東西,這種情感很難改變,如果能輕易地說變就變,忘得一干二凈,這人可能就有肝有肺,獨缺了心。
漫畫是罵人的
老方年輕時說話啥樣不知道,老了就是這樣口無遮攔:“別人看什么順眼畫什么,我是看什么不順眼畫什么?!薄拔揖彤嬃R人的?!痹挷诶聿徊?,這年頭誰不是揀好聽的說。
說歸說,你看那些利己小人、貪官孬官,在他筆下無不可憎又可笑。他的筆下從不帶臟字,而且每根線條、每個造型,都極富韻味與機趣。他畫《武大郎開店》,緣起于一段被壓抑的經歷,從古至今像武大郎這樣的人從未絕跡。他把筆鋒戳向那些唯我獨尊、以權壓人、嫉賢妒能的人,而幽默文雅的筆調又讓人會心一笑。
我有一次上門,見他正吃花生,我便打趣道:“您牙口真好!”他回了句:“反正牙也不是我的?!崩戏桨耸畮讱q時,還騎自行車呢。一次路遇,見他拄根拐棍兒,不由得好奇,他便自嘲道:“我不拄棍兒,他們不把我當老頭兒……哈哈!”
正因他天性樂觀,所以,他罵人也好,逗人也罷,皆懷善意,自然于人、于世、于己有益。怪不得他長壽,活到望百之年,還能寫能畫。這不,他兒子發(fā)來微信,上有老方的新作《大肚彌勒佛》,旁有打油詩:“人生本來事就多,雞毛蒜皮一大籮。誰有彌勒胸襟闊,笑看平地起風波?!?/p>
(齊物秋水摘自大象出版社《我畫文人肖像》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