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平兒,你身上有個洞。”左平剛穿上西裝要上班,母親說,“媽給你補一下?!?/p>
“哪里?”左平翻起衣服找。母親一手從袖口拔下一根針,針上已穿了線,一手撩起他的后襟:“這里?!弊笃綔愌垡豢?,果然有一條不足一厘米的劃口。母親將針在嘴唇上蘸了蘸,就要給他補。
“來不及了,上班了。”左平說著將衣襟拉回來,抬腿要走。
“身上有個洞,怎么出去見人?”母親的嗓門本來就不低,這下更高。左平不由一驚——多年來,他一聽到母親大聲就驚恐。母親又撩起他的衣襟,又將針在嘴唇上蘸了蘸。
“真來不及了,今天還有……”左平一把拉回衣服,逃一般地沖出去。
左平鉆進車里,抬頭見母親還站在窗前大聲說著什么。左平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左平對母親實在親不起來,從小就是?;蛟S因為他小時候過于頑劣吧,母親對他管得十分嚴,稍一犯錯就巴掌、鞋底、槌棒上身,或者半夜將他摁床上打,甚至脫光他吊起來用濕井繩抽。左平不怕打,每次挨打,也就老實個三兩天,然后,同樣的錯誤又照樣犯。直到那次他偷了同學的錢,學校通知家長——左平的家長只有母親。左平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哪知母親破天荒地不罵不打,只站在學校門口,見到人,不論老師、學生,還是路人,她都向人家下跪,說她無德無能,對不起大家,生了個小偷兒子……
“下跪事件”后,左平徹底服了母親,也徹底怕了她,于是發(fā)奮讀書考大學,目的是永遠離開她。母親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因此這些年從沒來過城里,左平曾經(jīng)幾次假惺惺地要接她來,她只是笑笑,不來??墒巧现芩趺淳妥约簛砹四??來就來吧,還總是管事,不是說左平這個習慣不像農(nóng)民的兒子,就是說他那個德行不是老左家的傳統(tǒng),沒完沒了,仿佛兒子還是當年那個頑劣的野小子,少了她的管就要被槍斃似的。
左平也明白母親是為他好,要不是她當年那樣管,至少自己沒有現(xiàn)在這一切——當年跟他一起胡鬧的孩子沒一個讀成書不說,一半以上還坐過牢,其中一個都被槍斃了三十年。明白是明白,但心里的結,就是解不開。
路上,左平還想,一會兒叫人送一套新衣服來,免得晚上還要面對母親。哪知到了單位后因處理兩起突發(fā)的事,哪里還能想到這件事?好在這一天有驚無險,他還是回到了家?!皝?,把身上的洞補上?!蹦赣H見了他就說。左平脫下西裝,扔給母親。
“不用脫,天涼。你站著,媽補。”母親說。左平一瞪眼,又立即忍住,穿回衣服。
“把這個含嘴里?!蹦赣H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根稻草,戳到左平嘴邊。
“干什么啊?”左平聲音不高,但狠。
“讓你含上!”母親的聲音又高了。左平真想一拳打掉母親的手,還是忍了,站著,雙臂抱胸,耷拉著腦袋,閉著眼。
“為什么含稻草?媽后悔啊。”母親穿一針,“老輩人說的,衣服穿在身上補,不含稻草就會偷……”
一聽母親說“偷”,左平的臉就紅了,瞅瞅母親,還好,彎著腰,眼睛幾乎貼在針上。
“媽以前不信,所以那時候雖然差不多每天都要在你身上補洞,卻一次也沒讓你含稻草。媽那時想,一個人會不會做賊,在于爹媽的管教。現(xiàn)在知道了,爹媽只能管小,管不到大。兒子大了,爹媽就管不到。”
左平渾身一凜:“媽,我……”
“你呀,小時候,媽管得嚴,你恨媽。媽知道。長大了,上了大學,有了文化,又當了官,媽想你不用管了,就不管了,哪知……哎,一個人,哪能沒人管呢?哪能只靠人管呢?”母親的聲音變了,幽幽怨怨,“說到底,怪媽,怪媽那時不給你含稻草?,F(xiàn)在補上,不遲吧?”
左平扭頭看母親,不知哪一年,母親的頭發(fā)少了,白了,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他忽然想到,早晨,光線還很暗,母親是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上那個小口子的?那個小口子又是怎么劃的?他又想到這一天,這一天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這一天雖然回來了……
左平一把抱起母親:“媽,你怎么就不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