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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喜事錄(短篇小說)

        2017-02-13 22:14:17宇文正
        北京文學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瑪麗婆婆

        這組來自臺灣作家創(chuàng)作的短小說,展現(xiàn)了臺灣生活的三個側(cè)面,勾勒出臺灣社會生活的某種風貌,彌漫著臺灣的生活氣息和民俗風情,值得一讀。

        最近每一個見到莫蕓的人都高喊:“恭喜啊!”

        幾年來,久不見面的老朋友遇上莫蕓時的招呼總是:“莫蕓,你離婚了沒?”這問話常引起周圍奇異的眼光,而莫蕓愁云慘霧的表情:“還沒呀!”則更引人側(cè)目。“祝你趕快賺大錢吧!”當對方拋下這句結(jié)論而揮手告別時,莫蕓總要快速逃離現(xiàn)場,以免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當成一個準備謀財害命的女人。終于這類對話隨著她和胡偉志的簽字而終結(jié),耗時七八年,小孩都上國一了。

        莫蕓從不敢告訴母親當初是怎么跟胡偉志在一起的,怕她要恨得腦溢血。但是莫蕓的朋友們都知道,那時她才認識他不久,在國外胡亂刷卡,把卡給刷爆了,家里的遠水救不了近火,正在追求她的胡偉志知道了這事,二話不說就幫她把賬單給付了。朋友們老是掐著她的脖子問:“你說!你說!你那時候到底買了些什么東西?”她實在什么也記不得了,反正那時胡偉志的表現(xiàn)令她覺得很感動,再說,那時剛好也沒別人追她。

        他們是一起去大峽谷認識的,一群工科的學生找她們文學院的玩,室友把她一起拖去。莫蕓當時是很厭煩那群人的,說什么愛好大自然、喜歡爬山,他們那雙腳啊,還比不上她逛百貨公司的腳!一路上她一馬當先獨行。如果說臺灣的夏天是個大蒸籠,那么大峽谷的夏天就像個大烤箱,溫度常在40攝氏度以上,而且是干烘。莫蕓獨自走在前頭,遠望荒漠的大地、遠處陡峭似一群人形雕塑的峽谷,真有種劍俠的豪情。她不知道自己未來會做什么、該做什么,但覺海闊天空,世界無限寬廣!回頭望望那些喘著氣追趕她的男男女女,她從未想到,其中的一個人,竟會是她未來的丈夫,在未來的歲月里與她彼此折磨、耗盡青春。

        莫蕓和胡偉志同時拿到碩士。莫蕓要回臺灣了,他向她求婚。不知是不是為了回報他從前幫她付賬單的義氣,她很豪爽地說了“Yes”。兩人回臺灣結(jié)婚,胡偉志過完暑假就又返美讀博士班。莫蕓照樣賴在娘家,感覺上好像沒有結(jié)婚一樣。有時她懷疑,那時愿意嫁給他,該不會是因為他還要繼續(xù)念書,讓她不必有“出嫁”的心理準備,也沒有侍應公婆的問題?她這個婚一度讓周圍的女朋友們羨慕不已。

        尤其有了小孩以后,更讓那些為帶孩子忙得焦頭爛額的朋友嫉妒得流口水。孩子交給爸媽帶,她上她的班,周末照樣可以跟未婚朋友們?nèi)ス浣?、看表演,雖然有時會不太好意思。她的同事們都知道適時幫她掩護,騙她媽莫蕓在加班。

        兒子四歲的時候,胡偉志拿到了PHD,也很幸運地找好教職回國。這是莫蕓災難的開始。

        胡偉志在莫家住了半年多以后,在學校附近物色好一個套房,貸款買了房子。有了房子,莫蕓沒有借口再賴在娘家,父母雖不放心,也不得不放她走。兩老覺得那女婿怪里怪氣,雖然看上去沒有不良惡習,又是個博士,但是很難相處,他們在背后稱呼他:屁HD。

        那時莫蕓卻不巧失業(yè)了。她工作的單位,整個部門被裁掉。這促使莫蕓下決心創(chuàng)業(yè)。辦雜志是她原來的理想,可是雜志社投下的資金高、出刊壓力大,還得養(yǎng)一群工作人員,以她的積蓄,沒幾個月就會耗光的。再說,她身邊還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也不方便。莫蕓幾年來,吃家里、住家里,她常笑說:“是存了不少?!边@一點小小的積蓄能做什么呢?退而求其次,她想做出版。從一人出版社開始,美編、發(fā)行一律外包,至于文編,這年頭新世代作者都用計算機寫作,格式處理一下,根本用不上文編。一年不必多,出個六本到八本書,只要眼光正確加一點運氣,抓到一兩本還賣得動的書,不是沒有做起來的可能。即使失敗了,就當把那筆積蓄玩掉算了。她還年輕,她要嘗試。

        可是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莫蕓得承擔一個事實:沒有任何收入,只有支出。夫妻終于生活在一起了,錢財怎么理?結(jié)婚六年,莫蕓才首度面對這個問題。一切似乎不必她去煩惱,胡偉志很有定見,房子是他的名字,貸款他自己會繳,小孩的費用他付,其余各自過活,莫蕓不要想動他的一毛錢!

        莫蕓漸漸感覺到不平衡。以前沒想過的,這會兒她到處去問朋友,原來人家的老公都是把薪水整個交給老婆,“他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币灿斜容^散的,像R,不會理財,又受不了一切瑣碎,連自己的薪水都交給老公處理,她只要包包里隨時有錢、有信用卡就滿足了。朋友問:“可是你不擔心,沒事就好,萬一夫妻之間出個什么問題……”R聳聳肩:“沒關(guān)系,房子、車子都是我的名字,只有貸款用我老公的名字?!薄八瞎怯辛夹牡??!贝蠹叶歼@么說。也有一個在家寫作的K,賺不了多少稿費,她也無所謂,沒錢就跟老公拿。唯獨莫蕓,跟丈夫的錢財沒有任何交流,丈夫讓她自生自滅。

        所幸莫蕓還有積蓄,日子不至于過不下去,可是跟她住在娘家比,完全是另一種生活。她以前雖知道胡偉志小時過過苦日子,比較節(jié)儉,并不知道節(jié)儉到什么程度。

        她還記得在美國的時候,有一次她跟朋友們喝咖啡,他來接她,一聲不吭就把整桌的咖啡錢都付掉了?;楹笞兊缅O銖必較,真讓她傻眼。早午餐兩人各自解決。晚餐呢,既然都忙,他還算“體貼”,沒要她開伙,何況他買的套房并沒有瓦斯爐,他從學校買便當回來。他寧可每天吃便當,不愿添加任何廚房器具。可是他只肯買學校同一家餐廳的便當,莫蕓吃得快作嘔了?!拔覡C個青菜。”他問她打算怎么燙?“用電磁爐啊!”那電磁爐還是從娘家拿來的。他說不可以,電磁爐費電!原來電磁爐費電,她只好用電飯鍋,好像野外求生。她想著,下回用蠟燭燒給他看!

        家事,胡偉志絕不動手,如果要他分擔一點,便說:“你不要做那個啦!”“那個”指的是莫蕓的出版社,他認為莫蕓是把錢丟到水里,即使是莫蕓自己的錢,他寧愿她待在家里做家庭主婦。懶得爭吵,莫蕓只有自己做,做了還被挑剔,連想買個吸塵器,他說吸塵器也不見得比掃把好用。莫蕓覺得襪子臟,把它們跟其他衣物分開來洗,那就得開兩次洗衣機,胡偉志嫌她浪費,“那你說怎么辦?”“你可以手洗??!”莫蕓恨死了。趁他不在時,偏就要浪費,幾件衣服就開一次洗衣機,反正電費是他付!旁人告訴她,那實在也用不了多少電,她就找別處發(fā)泄,譬如以前曬他的襯衫時,還會打一打、拉一拉,整整齊齊晾在衣架上。后來索性就一整坨掛上去,洗出來什么樣就保持什么樣。可是她發(fā)現(xiàn)宣泄不了多少恨意,胡偉志根本沒覺得有什么不同。

        夫妻生活里,逛街,他沒興趣。旅行?那么花錢的事就別做夢了!郊游踏青總可以吧?他也不來勁。真奇怪,莫蕓想著當年他們還是游大峽谷認識的。

        周末沒地方去,莫蕓只好帶著孩子回娘家。回娘家讓胡偉志很痛苦,老臭著一張臉。他寧愿去逛大賣場,這是他們夫妻假日唯一的休閑活動。起初付賬時她會搶著刷卡,“刷信用卡,還可以集點?!彼f。后來發(fā)現(xiàn),胡偉志不肯出她的信用卡的錢,她再也不在他面前掏出卡片來。有人說,為什么不叫你老公給你辦張附卡,他就賴不掉了!附卡?莫蕓說:“他自己都沒有信用卡,哪來的附卡?”

        “他是古人么?他的錢不會藏在床底下吧?”

        “藏在床底下倒好了!他很小氣哦,有一次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需要提款,按密碼還用手遮起來,怕我看到。”

        莫蕓說,“我也不是真的非要用他的錢不可,只是討厭這種感覺,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防我跟防小偷似的!”

        胡偉志是教書的,說忙,還忙不過莫蕓,又要工作,又要弄小孩,還要做家事,可是他每天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動,一副在外頭不知累成什么樣子的德性。他學化工,回國后從未見他繼續(xù)吸收新知或作什么研究。也許就像他所學的夕陽工業(yè),莫蕓覺得他的一生好像在他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刻已經(jīng)大功告成,不需要再為任何事情關(guān)心使力。如同他們的婚姻,在追求她的時候,他積極為這份情感付出,無論是耐心、時間或金錢,籠統(tǒng)看起來,當年她覺得是“愛”。而一旦結(jié)了婚,就像被宣告停止使用的信用卡,莫蕓覺得她再也無法從中提取什么、兌現(xiàn)什么。

        Y問莫蕓,那他總有個什么興趣吧?“夫妻一定要有些可以共同做的事,才能持續(xù)培養(yǎng)感情。譬如我老公愛看電影,有了小孩沒得上電影院,我們就常常租一堆錄像帶回來,我陪他看到深夜,現(xiàn)代生活嘛,也算有點共同嗜好了?!?/p>

        莫蕓搖搖頭,紅著臉說:“他唯一有興趣的,就只有做那件事!問題是,我沒興趣!”朋友們笑起來。Y說:“唉!你也不見得沒興趣,我們女人嘛,情緒是最重要的!”R教她:“這樣子好了,回去列個清單,洗碗機、吸塵器、濾水器、無幅射計算機屏幕……想要什么都貼在床頭,做一次,叫他買一樣!”

        玩笑歸玩笑,在真實生活里她拿不出肥皂劇的心情。莫蕓常想,只要他偶爾表達一點點溫柔,證明他對這個婚姻還是在意的,其他的日子就睜只眼閉只眼吧!偶爾,也許一年只要那么一兩天,譬如她的生日,譬如情人節(jié)……

        2月14日一早,莫蕓瞄了一下日歷:“今天情人節(jié)耶!”

        胡偉志回答她:“你怎么那么做作???”

        做作就做作,她想著,別人的老公只要暗示,胡偉志是聽不懂暗示的,她就明示吧:“我要情人節(jié)禮物!”

        那天是星期六,莫蕓上午出門談事情,帶著小孩。胡偉志沒課,但也出去了。她以為回來會給她個驚喜,對她來說,即使敲鑼打鼓才要來的禮物,也算驚喜了。她先到家,胡偉志跟著進門,手上果然帶著百貨公司的提袋。莫蕓竊喜,問他那是什么?“我去逛一逛,買了兩條西裝褲,然后就沒錢買禮物了?!?/p>

        莫蕓默默走回房里,完全不知該說什么。情人節(jié),他跑去買自己的西裝褲!

        這以后,心情好時,她就當他還在念“屁HD”,還在致力于一種無可打擾的奮斗;心情不好的時候呢,就當他根本不存在吧!

        有一個晚上,胡偉志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對莫蕓說:“聰明的女人都趁年輕的時候生三個小孩,你不會想生三個,但至少生兩個,現(xiàn)在趕快生,不然越來越高齡就不好了!”

        “好啊!”莫蕓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要小孩就給我請人來做家事?!焙鷤ブ静桓抑眯牛骸熬鸵患胰?,能有多少家事?”莫蕓說:“那你做??!”

        “錢也要我出,事情也要我做,那你做什么?”

        “奇怪?你出了什么錢?你出國四年,我獨力撫養(yǎng)小孩,你有沒有給過我半毛錢?”莫蕓愈想愈火大,生孩子不跟她姓,買房子不在她名下;她有工作時向她借錢不還,沒工作時向他要生活費困難重重;她做所有的家事,他認為是應該的;她的理想在他眼中如同糞土,到頭來倒想要她再生孩子!如果哪一天他背棄了她,她將一無所有,而且青春不再!即使他沒有背棄她,她仍然一無所有,只把無窮的時間精力浪費在永遠做不完的家務中……莫蕓想著,還受過高等教育的,怎么會把自己弄到這個境界???

        “為什么不離婚呢?”開始有人這么問莫蕓了,連她的父母都舉雙手贊成。莫蕓也終于主動向胡偉志提出這個問題。胡偉志很詫異,看她像看個少一只耳朵的女人,然后繼續(xù)看他的報紙。多問他幾次,胡偉志被啰嗦煩了,丟出一個簡單的英文字:“No!”

        莫蕓完全沒輒,主要是孩子還小,如果離了婚,以她的經(jīng)濟情況,要想爭取小孩的撫養(yǎng)權(quán)是絕無可能的,而她不能把小孩交給胡偉志或他的家人。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將來成為跟他父親一樣的人。

        莫蕓不是那種每分鐘牽掛著孩子的母親,小孩還是寶寶的時候,幾乎全丟給她爸媽。有時她很慚愧,聽到Y(jié)描述她在寶寶開始添加副食品時,如何熬煮各式粥面,還得不斷變換花樣,她想起她媽都是買現(xiàn)成的“雀巢營養(yǎng)粥”。當聽到人家三歲兒子的志愿是要當科學家時,她更慚愧了,“我兒子的志愿是要當黑社會老大。”“好!有志氣!”朋友們豎起大拇指。她是愛孩子的,只是每一個母親有自己的風格。她也許有點兒無厘頭,可是她朋友眾多。像Y說的,莫蕓身上有一種溫暖的質(zhì)地,跟她在一起如沐春風。而胡偉志,莫蕓嫁給他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冷。

        起初莫蕓覺得不可思議,他追她時是煞費心力的,即使學業(yè)忙碌,仍然抽得出空陪伴她;他也寫過教她怦然心動的卡片,那些卡片壓在留美時期的筆記本下,如同她愛情的標本?;楹蟮剿喜康募?,她才見識到世上有這么一種沒有溫度的家庭。莫蕓新婚時在那大宅子里住一個禮拜,快發(fā)瘋了。她看著電視上的鬧劇開懷大笑,卻發(fā)覺她的笑聲在那個屋子里異常尖銳,因為圍坐著的一群人里只有她一個人發(fā)出笑聲。他們?nèi)胰四樕虾翢o表情,見面不打招呼,同桌吃飯無聲無息。這使她有點兒能夠理解胡偉志個性的形成,也有點兒同情他,但是不可能改變他。胡偉志對孩子還算有耐心,起碼比對她好顏好色,但如果離了婚,他自己恐怕帶不了小孩,勢必送回南部他母親那兒。她不要孩子在那樣的氣氛下長大。

        于是她寄望出版社能順利運作,出幾本暢銷書,增加她爭取的籌碼。朋友們也就半戲謔地一見到她就以“賺大錢了嗎”取代是否離婚的疑問。

        這樣一熬,六七年,也許七八年就過去了,她已算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明確決定放棄這個婚姻的。放棄的過程,畢竟是漸進的,畢竟經(jīng)歷過一些心理周折、反復,有時覺得他也不算太壞,也有人覺得他有什么不好?一個大學副教授,長像正常,又不搞外遇,還求什么呢?莫蕓倒覺得寧可看到他有外遇,起碼讓她見到他有一些活力。在莫蕓的哲學里,一個人追求什么,總強于什么也不追求。

        孩子在法律上仍然是歸父親撫養(yǎng),這是莫蕓無力改變的。好在孩子已上了國中,功課不壞,胡偉志至少在智力上給了孩子不錯的遺傳,更讓莫蕓欣慰的是,孩子的性情相當活潑天真,迷糊中卻有種讓人信賴的大度,在學校里人緣相當好。無論未來生命曲折還是順遂,她相信有個好性情,能讓他從容面對,她要他做個快樂的人,遠甚于要求他成功。她見識過了成功者的生活,那與她過去緊緊相系的日子,空洞、蒼白得令她窒息。

        幾年來,莫蕓的出版社經(jīng)營出一點小小的規(guī)模。才在離婚證書上簽字,兩星期不到,她已找好一間20來坪的公寓,付了頭期款。周圍的朋友們開始七嘴八舌,跟她討論該買哪一個牌子的洗衣機、裝什么型的冷氣,房子該怎么裝潢,衣櫥怎么規(guī)劃,書、CD怎么處理,到哪兒選家具,日后怎么維持……個個顯得比她還要熱衷,還要興奮!

        K在“賀卡”上寫著:“一想到你可以每天穿著蕾絲花邊的清涼內(nèi)衣,慵懶地斜倚在黑皮沙發(fā)上,用涂著蔻丹的玉指,拈起銀湯匙,啜飲蓮子淮山湯,不必想著洗衣、洗碗、拖地板……??!我們妒嫉得要發(fā)狂!”

        莫蕓卻忽然沉浸在一種悲喜參半的心境里。一直相信人生總要追求什么,總要活得熱烈,這么些年,自己追求什么呢?就是追求這離開的權(quán)利嗎?接下來要怎么走呢?她發(fā)覺自己并不是那么自信,一個四十來歲的離婚女人,對于未來,內(nèi)心深處還是憂懼的;而對前夫也不是毫無憐憫,尤其想到她一旦完全抽離出他的生活,他是否將在無色的世界里滅頂?

        然而,從莫蕓離婚的那一天起,認識她的每一個女人都熱切地把她們的夢寄托在她的身上。那些因為現(xiàn)實問題、老公意見不同、孩子太小、公婆啰嗦、沒有決心等等,造成她們無法實現(xiàn)的“家”的理想,她們都轉(zhuǎn)而投注在她的身上,期待由她來實現(xiàn)。莫蕓不無感傷地想,可是她的“家”,只剩下她一個人。

        當莫蕓豎起耳朵聆聽周遭的聲音,發(fā)現(xiàn)眾女子為她勾勒的藍圖,除了居家擺設之外,居然還包括了中年女人需要的浪漫──那些她們在丈夫身上已不易得到的柔情,像一籃蘋果、一串風鈴、一尊雕塑……一一添在這幅新畫上,等待莫蕓拿出一貫的意志力,讓美夢成真。

        瑪麗

        林瑪麗在一家精品店門口停下腳步,櫥窗里展示著一件白色及膝的洋裝,模特兒的頸上系著一條天藍色絲巾,一旁綴著些粉黃小花。她站著不動,不過不是為了那件衣裳,而是那店里傳出的音響,悠揚的小提琴聲。對于音樂這東西瑪麗一竅不通,但是依稀記得那旋律。她在心里荒腔走板地哼唱:“我瑪麗安睡著在清水之邊,請你們莫吵鬧,讓瑪麗做夢……”

        這是她上過的國中音樂課程里唯一記得全歌詞的一首歌,因為當時老師彈著風琴教大家唱這首歌時,一唱到“瑪麗”全班同學就笑了起來,還有人拍她的頭。哎!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真喜歡這支歌呀,每當她覺得孤獨的時候,就小聲地哼唱它,“鷓鴣鳥山上叫,聲音很悠婉,老烏鴉在樹梢,呼聲沉而遠……”她的歌喉唱不上去,但是真喜歡它的意境呀,她想象歌中的瑪麗是個幸福的小公主,深受父母的呵護,每天在偌大的花園里跑著,累了,就在溪水邊困一覺……

        女店員走出來看了她一眼又走進去,并沒有招呼她。店員走后,瑪麗從櫥窗的影像上檢視自己,她的臉上、脖頸上、手臂上滿是瘀傷,兩手用紗布包扎起來,是的,她不像個來買衣服的顧客,不值得招呼。她很慶幸那女店員并沒有對她身上的傷痕投注太多的目光。她看一下洋裝上的訂價,三千三,其實也沒有多貴嘛,她只是正好手頭上沒錢而已!但是店員走過來取下模特兒身上的絲巾,遞給剛進店里的一位時髦小姐,標簽也跟著不見了,瑪麗這才弄清楚三千三只是那一條絲巾的價格而已。土匪!她心里暗罵,腳步慢慢離開那家精品店。小提琴聲漸漸遠得聽不見了,“請你們莫吵鬧,讓瑪麗安眠?!彼炎詈髢删涓柙~唱完,有路人對她投來奇怪的眼光,大概以為她是個瘋子。她哧哧暗笑起來。

        “肖查某!”昨天那個什么老大的就是這樣子罵她,一邊罵一邊對她拳打腳踢,踢了幾腳之后,還把皮鞋脫下來用鞋跟打她,為了護住自己的腦袋,她雙手抱住頭,所以兩只手臂腫得像發(fā)糕一樣。

        她全身是傷,等待先生炳旺回來解決問題。他說要趕回來,等了一天一夜,見不到人影。先生不回來,瑪麗得到處籌錢還給那個流氓,但是她不能找娘家的人,太丟臉了。

        當初要嫁給劉炳旺她媽就不贊成,后來還是她大姐幫她主張的。年輕的時候,在成衣廠做女工,有人來追求瑪麗,她母親從來就擺著一張臭臉。瑪麗很了解,從她念完初中,就像大姐、二姐一樣,有了生產(chǎn)力,她母親是不會那么早放她們的。她二姐最好命,嫁一個先生要去美國開餐館,一聽說是要去美國,她媽媽倒答應了。大姐那時候跟一個讀軍校的走得近,他讀軍校是因為家里窮,才來家里一次,母親的臉拉得比馬臉還要長,從此那男孩子再也不上她家的門。她大姐后來的感情浮浮沉沉,很多年后都還想念那個念軍校的男孩子。

        瑪麗的婚事拖到了二十八,她母親的態(tài)度才開始轉(zhuǎn)變,她的轉(zhuǎn)變是成天對瑪麗說:“你表妹,那個阿惠啊,嫁一個先生多好你知道嗎?人家開的公司到處都有投資喔,才剛結(jié)婚就帶著你表妹到處跑,世界各國都去了!啊你到現(xiàn)在是有消息沒消息?”瑪麗心中不平,以前不是來一個趕一個嗎?她說:“媽,阿惠是需要有人給她靠才要嫁,我自己就可以靠,所以不用嫁!”算了,她要到哪兒找一個可以讓她媽到處去炫耀的人來?

        炳旺和她是在一家小印刷廠認識的,那時他已經(jīng)升到了副廠長,人雖然土氣卻還老實,對她也很好,但是她媽看他不順眼,說他矮、“沒才”。她想母親心中想的是他“沒財”吧!后來有一次她大姊生病住院,炳旺去看她,大姐覺得他人還不錯,就幫他倆去說項。還記得大姐私下對她說:“如果覺得炳旺不錯就決定下來吧,你已經(jīng)為家里做牛做馬多少年了,不需要再被他們剝削!”是的,大姐當年用的就是“剝削”兩個字。他們父親從小丟下他們不知到哪里去了,也許在某個城鎮(zhèn),某一張方桌前,正準備丟出一把骰子。哥哥早婚,姊妹們賺的錢雖說是給了母親,還是都流到不成材的哥哥手里。

        總歸是自己命不好吧!出嫁時以為脫離了家庭,她就有自己的一片天了,到現(xiàn)在呢?炳旺在跑路,她們母女祖孫租的地方換過一個又一個、電話換過一部又一部,昨天還被打得遍體鱗傷!

        昨天那個流氓沖進瑪麗家,先是用手掐住她婆婆的脖子:“劉炳旺躲到哪里去了?”瑪麗從房間里趕出來要把流氓拉開,哪里拉得過那么一個大男人!那流氓放開她婆婆,轉(zhuǎn)過來勒瑪麗的脖子?,旣愐患?,從身后胡亂抓到一個玻璃瓶,隨手就往流氓的腦袋上敲,血從那流氓的額頭上流下來。他惱羞成怒,開始對她施以拳腳,不過癮,再脫下皮鞋敲她的頭。她痛得以為自己要死掉了,哼著說:“你打死我了!”流氓把皮鞋穿回腳上,看瑪麗一眼,“裝死!”又再補踹一腳?,旣愓麄€人伏在地上,耳里只聽見女兒小美恐懼的啜泣聲,她被祖母關(guān)在房間里不讓出來。

        流氓索性大剌剌坐在沙發(fā)椅上,要老太婆拿紙筆過來,對著林瑪麗說:“劉炳旺欠我七十二萬塊,躲著不出來,可以,你寫個借據(jù),你來替他還!”他真的開始寫了?,旣惒恢懒髅ヒ沧R字的。

        字據(jù)遞到瑪麗面前,那字寫得歪歪扭扭像小學生的字,每個字斗大,幾句話就寫滿了一整張紙:“劉炳旺當初欠人家錢沒錢還,是我廖天松出面幫你還,還給你事做,你不知感恩,拿我七十二萬的支票不還,還在電話里跟別人說我不是人,我來你家,你太太還先動手打我流血,現(xiàn)在欠我錢、醫(yī)藥費都由你太太來賠?!蹦┝?,簽了廖天松的大名,然后要瑪麗簽字?,旣惇q豫著,不簽就真的沒命了,腫脹的手拿起原子筆顫巍巍簽下了“林瑪麗”三個字。廖天松一邊念她的名字一邊笑出聲音:“林瑪麗,取到這種狗名字!”瑪麗一聽大怒,上前奪回字據(jù),輕輕一下就被流氓摔回到桌子上。然后門砰的一聲,廖天松走了。

        劉炳旺打電話回來聽到老婆被揍了,說要馬上趕回家,可是到晚上卻還沒消息。倒是當晚他弟弟炳昆、弟媳趕來了,弟媳還挺個大肚子,下個月就要臨盆。這已經(jīng)是炳旺不知道第幾次扯出來的爛污了,瑪麗真是沒有臉見他們夫妻。嗚,難道我天生就是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命嗎?瑪麗開始嗚嗚地哭。

        炳昆夫妻倆先是把那流氓、他那糊涂的大哥都痛罵一頓,婉言安慰了瑪麗一番,等看到那字據(jù)時卻都忍俊不禁?,旣愖约阂踩滩蛔⌒Τ鰜?,邊笑邊擤著鼻涕。

        炳昆少不得要把事情的原委弄個明白?,旣悰]頭沒尾地說,炳旺先是欠了一家地下錢莊的錢,被逼得要跑路了,找到這個流氓,廖天松答應先出面幫他還錢,條件是炳旺要在他底下做。干的當然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而用的是炳旺的賬戶來交易。“哥哥怎么那么傻呢!那些流氓會白白給你好處嗎?”炳昆跺著腳?!笆前?,炳旺也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就想要脫離?!备赖氖撬淖宰髀斆?,他幾次想脫離關(guān)系都沒辦法,后來竟使出這招來,把經(jīng)過他賬戶的兩張支票扣下來,一共七十二萬塊,告訴廖天松,只要放他自由就還錢?!鞍?!”眾人嘆起氣來,“竟然想要跟這種流氓斗!”

        現(xiàn)在一切都得等炳旺出面,他卻躲了起來!在他老婆被人揍掉了半條命之后躲了起來!瑪麗走在路上,真不知道該怨誰才好,當然是不能怨她大姊的,要怨就怨那個算命的!當年炳旺在印刷廠干得好好的,三十七歲那年,一個算命的說他四十歲以后要發(fā),會做大老板,他就整天想著這個!還沒四十歲就把印刷廠的職務辭掉了,所有的存款、到處籌到的錢都投下去,要自己做印刷,新工廠忙不過來,又舍不得多請人,瑪麗只好也把工作辭掉一起下去做。

        倒了一次不打緊,賣房子、賣車子、去向銀行貸款,要東山再起。等到又不行了,換成拿他弟弟的名字去貸款,弄得連他弟弟也失去信用。后來為了躲地下錢莊而換電話,用的還是弟媳婦的名字。他弟媳婦千交代萬交代,這部電話是給自家人聯(lián)絡用的,號碼絕不能給外人知道,誰曉得炳旺整天得意洋洋拿著大哥大,還是到處把號碼給了人,居然還被竊聽,連他在電話里向別人罵那個廖天松不是人,都讓姓廖的給知道了!

        瑪麗沮喪著回到家,她是到醫(yī)院驗傷去的。弟媳婦交代她,“不要怕那張字據(jù),先去驗傷,真的要對簿公堂,法官一看那么個大男人把你一個女人家打成這種樣子,誰還信他的,還管誰先動手,何況你是自衛(wèi)!”

        瑪麗轉(zhuǎn)動門把手,感覺家里來了人,莫不是炳旺良心發(fā)現(xiàn)回來了?有人從里邊幫瑪麗把門打開,是炳昆,她環(huán)視客廳,沒有,炳旺還是沒有回來。

        “不過我哥哥有電話來?!北フf,“他身邊還剩下四十萬?!?/p>

        “什么?他只剩下四十萬?”炳昆點點頭。

        “他跑路沒有一個禮拜,拿去的七十二萬就只剩下四十萬?錢都到哪里去了?難道是去賭?”瑪麗想著,天哪!我拿什么還人家!

        “大概是吧!他也不肯說清楚,口口聲聲說遲早可以加倍弄回來。幸虧還剩下些,就可以先解決一半?!北サ囊馑际悄撬氖f加上他手邊湊個十萬塊過來,可以先還那個廖天松五十萬,剩下的二十二萬以后每個月攤還他兩萬,不要一年就可以還完,但是也要那姓廖的立下字據(jù),從此兩不相欠,不能再來騷擾,不然就告他恐嚇傷害。

        “有用嗎?”瑪麗無助地聽著,“真要報警他也怕,他自己前科累累。”炳昆說。他已經(jīng)請人擬好了字據(jù),只要炳旺一現(xiàn)身就可以去跟姓廖的談。

        弟媳婦另外拿了兩萬塊給瑪麗:“大嫂,這你先拿著家用,但是絕不能再給大哥了?!爆旣愌蹨I大顆大顆滾下來,她從小什么事都不求人的,如今讓他們夫妻伸出援手,他們的寶寶下個月就要生,少不得也要用錢?!皠⒈皇侨?!”瑪麗克制不住自己尖聲顫抖地嚷。弟媳拍她的肩膀:“別哭了。”她小聲地說:“好歹不要在媽媽面前這樣說,總是她的兒子?!薄笆前?,”炳昆湊上來無奈地搖搖頭,“那個廖天松才不是人,字據(jù)上寫的。”瑪麗一邊擦眼淚,一邊也強顏笑了。

        弟媳說:“大哥說就要趕回來了,我想這次是真的。錢的事總可以解決,最可憐的是小孩子的心理要怎么樣復健,親耳聽到流氓在隔壁打自己的媽媽,小美真的是嚇壞了?!?/p>

        “要不是為了小美,我早就──”瑪麗看了婆婆一眼,咬咬牙,大聲恨恨地說,“如果他這趟回來,不去給我找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工作,我說什么也要跟他離婚!”炳昆夫婦表情訕訕的,婆婆的老臉已經(jīng)整個垮下來。

        12點多了,炳旺終于打電話回來,說人還在臺中。瑪麗不屑地哼一聲,問他幾時滾回來,“再過兩天,等我把錢籌到手?!?/p>

        “籌到手?你身上不是還有四十萬?我還要問你那另外的三十二萬呢?你到底在做什么?”

        “四十萬?沒有?,F(xiàn)在手上沒有?!?/p>

        全部沒有了!瑪麗的聽筒掉下來,腦袋里嗡嗡地響。什么都沒有了!所有的悲屈一股腦兒涌上心頭,不如去死吧!瑪麗想著,這世界有什么好活呢?從來就沒什么好活的呀!

        小美睡著了,她的已經(jīng)從白色變成灰色的小熊熊掉落在地上。瑪麗撿起小熊。小美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就嚶嚶地哭。瑪麗把小熊放女兒身邊,喃喃唱起她學生時代唯一記得的一首歌:“清溪水慢慢流,穿過青草地,慢慢流聽我歌唱贊美你,我瑪麗安睡著在清水之邊,請你們莫吵鬧,讓瑪麗做夢……”

        “怎么是瑪麗?”小美好奇地看著母親,并沒有注意到媽媽慘白的臉,和她手腕上汨汨涌出的暗紅色液體。

        自從瑪麗死過一次以后,炳旺的游牧生活就被默許了。在某一個城鎮(zhèn)的某一張圍滿了男人的木頭桌子前,丟出他人生的骰子??床磺宄囊恢皇潜氖郑灰苍S下一個賭注,炳旺就要發(fā)了!死是不容易的,瑪麗周圍溫暖同情的手一次次把她救活,他們輕聲地責備瑪麗好傻喲!放著一老一小要怎么辦喲?

        白頭翁的祝福

        月荷新插這一盆紫羅蘭是明日婚禮要放在大廳桌上的。一藍、一橘兩個相疊的方形淺缽上,以略呈直角延伸的形狀逐層安排了紫羅蘭、白孔雀草、非洲菊、藍色小巧的矢車菊、嫩黃的星辰花和碧綠的玉羊齒,一盆花團錦簇。紫羅蘭是永恒之美的象征,那灰綠絨毛莖上穗狀叢生的紫紅、粉紅、白色小花跟大紅色的非洲菊襯在一起,顯得喜氣而不失浪漫。

        她還有一件作品要放在新娘房,等會兒得差兒子先拿過去。這一盆簡雅得多,四瓣形淡藍色高足淺盤,盛著清水,鋪放一些碎白石子,上頭僅僅插了一朵深紅色白頭翁,配一枝修長的黃椰心和一片翠綠的海芋葉子,是典雅的池坊流手筆。白頭翁花心一圈潔白,花莖看似柔弱但是吸水性好,極為耐插。她一方面想要取其諧音,祝賀小兩口白頭偕老之意;而白頭翁雅致嬌嫩的姿態(tài)也符合新媳婦的氣質(zhì),這個作品看似簡單,其實她費了更多的心思。

        明天就是兒子大喜的日子,完成這兩盆花,一清簡、一繁喧,真說盡月荷三十年的心事。三十年了,終于輪到她娶媳婦,升格為所謂的“婆婆”,不過時代變了。她微笑著看大廳壁上暫時靠放的新娘照,明天要拿到餐廳展示的,婚紗禮服低低的領(lǐng)口襯出新娘潔白的肩部,現(xiàn)代的白紗禮服式樣、剪裁是愈來愈簡單了。

        當年的新娘禮服,她是自己親手熨燙的。那一夜,熨斗的尖端頻頻碰觸到白緞上的珍珠,她撫著那一顆顆珠子的喜悅,到現(xiàn)在依舊記憶猶新……

        月荷看著紫羅蘭密生枝梢成串的花朵,對比新娘照上,紫色石斛蘭花冠下一張?zhí)煺婷H坏哪樀埃敲H坏谋砬閱酒鹚裏o限的感傷。

        那年她捧著多么溫熱的一顆心,走進對方的家庭,然而第一個眼神,就深深刺痛了她。

        她無法形容婆婆那一雙眼……

        那一年,月荷向自己發(fā)誓:我今生一定不要活得像她一樣!

        多年來她與花草為伍,不只插花,也研究培植栽種,花草的世界清簡安寧,她們之間的對話是凝視、是觀賞。

        日子卻是喧嘩的。她無意再去回顧一切加諸她的傷害,有什么痛值得咀嚼三十年呢?她早已學會讓所有的不悅朝生暮死,但是即將第一次感受兒女婚嫁的滋味,她還是忍不住想起那一個哭著睡著的夜晚。

        婚后先生只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暫時先不要生孩子吧,我們還沒有經(jīng)濟基礎。她二十一歲,對于未來,懵懂中未嘗沒有自己的想法。她想,整日面對難伺候的婆婆、小姑、小叔,為什么不生個寶寶構(gòu)筑自己的世界呢?

        初婚的喜悅加上年輕的生理,雖然大略按著先生的意思避開危險期,不到一年,她還是懷孕了。猶記得從診所驗孕回來,她小心翼翼揭開洋裝,露出自己的肚皮,竟呆呆地看了半個鐘頭,就好像它在那半個鐘頭內(nèi)已經(jīng)脹大一樣。她摸了又摸,不停地跟自己的肚子說話。

        等到先生回來,破天荒地一進門就先把他拉進房間里說話,她管不著婆婆的表情了,讓她去生氣、讓她去指桑罵槐吧!她就要有寶寶了!

        “我們就要有寶寶了哦!”她喜滋滋地說,她想先生畢竟是愛她的,雖然口里說還不想要有小孩,到底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呀,已經(jīng)有了又能拿她怎樣哩?

        月荷永遠不能忘記先生那一剎那凝重的表情。他得跟母親商量怎么辦,她大致記得他好像是這么說的吧。她已經(jīng)懷孕了還要怎樣商量?她不懂。

        他們要她去把孩子拿掉!

        先生沉重無奈地向她解釋,這個時候生孩子,他們是真的負擔不起。她更不懂了,先生是大學講師,而她也一樣上班、賺錢,雙份薪水再拮據(jù)何至于養(yǎng)不起一個小嬰兒?

        “但是我婚前就向我母親作了承諾,一定要供弟弟妹妹念完大學……先拿掉吧……我們還年輕,以后可以再生……”她一時天昏地暗,幾乎不知道先生在講什么,他的弟弟妹妹有父有母,為什么……

        哦!為什么要拿掉她的孩子?二十一歲的她,除了哭,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手術(shù)臺上,她從頭哭到尾,打了麻醉針之后仍不能止歇啜泣。誰說打了麻醉針就沒有了知覺?她多么清楚地知道他們正在拿掉她的骨血。醫(yī)生告訴她,等會兒你會產(chǎn)生一些幻覺,那是正常的,不要怕。不是幻覺,她在強大的機器噪音里聽到生命的呼喚,而后她大聲喊出來,喊的竟是自己的媽媽——

        媽媽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情,她萬不能讓她嫁女之后還要承受這樣的心痛。有人喚她,在她耳邊說:“別哭了,你先生在外頭已經(jīng)哭得一塌糊涂,你就別再哭了!”

        月荷終于生下長子是婚后三年多一怒而生的。

        頭胎拿掉后,她絕口不提這事,也算保護自己吧,她異常謹慎地避孕。過去不過問財務的,現(xiàn)在她留上了心,知道她跟先生每個月從未攢下過一毛錢,連同她的薪水袋一概由婆婆支配。公公也一樣上班,領(lǐng)一份基層公務員薪水,在婆婆眼中是毫無出息的,婆婆稱他是沒肩膀沒骨頭的,只有月荷的先生是他們一家的希望。

        她從來不曉得婆婆手上有多少錢、小叔小姑讀書的費用,沒想到他們對她卻是了如指掌。是的,她的戶頭里有八千塊錢,在三十年前,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那是她在學校念書的那幾年里打工積攢下來的。當別人在玩、參加社團活動、跳舞、聯(lián)誼的時候,她在圖書館工讀、在餐廳端盤子、在當家教……這些,她先生都不是不知道!

        婚禮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她把整整八千塊領(lǐng)出來,放在一個紅紙袋里,厚鼓鼓的,交到她的父親手中,哽咽地說:“爸媽,這一點錢,報答你們的養(yǎng)育之恩?!蹦赣H哭得泣不成聲,而父親把臉別過去,隔了好久,才勉強能說話,把那紅紙袋又放回她的手心:“我們收下了,這是我們給你的嫁妝?!?/p>

        她告訴未婚夫這一幕時,又忍不住哭了好久。記得那時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讓她覺得好溫暖、好安心,只覺得離開父母的羽翼,她投入的是另一雙更堅強的翅膀。

        怎么也沒想到她婆婆會要她把那筆錢拿出來!

        他們一家要買房子,她算不清這筆賬,不知道如果連小叔、小姑的學費都得他們夫妻二人來負擔,怎么會有錢買房子呢?但是婆婆已經(jīng)把錢都算好了,戶頭里的、標會的,加上月荷的那八千塊,剛剛好夠付頭期款,至于以后的貸款,大家咬咬牙,一定能撐過去的!

        婆婆對月荷曉以大義,“一家人就是要互相幫忙,我是打算以后你們一人都有一棟房子,要買當然是從我們這老的先買起,全家人才有自己的房子住。等下一棟買你們的,照樣全家人幫你們,然后你們再幫弟弟妹妹,你守著那八千塊,我們每個月付租金給人家,不是可惜?”

        她回到房里對先生發(fā)脾氣:“她為什么會曉得我有八千塊錢?”先生辯解著,實在是不小心說溜了嘴,“再說,能有個屬于自己的新居不是很好?”

        “那是你們的!不是我的!”

        “你怎么這么說話呢?”

        月荷想起新婚時,有幾個同學去吃喜酒,她們偷偷把禮金塞給她,沒登在禮簿上。才第二天,婆婆就問起怎么有幾個來吃了酒的好像都沒包禮?唉!除了要我的錢、我的薪水袋、我的寶寶之外,你們什么時候拿我當一家人呢?她咬著牙勉強把話咽下去?!拔业膶殞殹?,她喃喃念著“寶寶”兩個字。

        月荷在半妥協(xié)中提出一個交換條件——我把錢拿出來,你們讓我生孩子!她說既然有錢買房子,可見不至于沒錢繳弟妹的學費,沒有理由快二十五歲了還不讓生孩子。

        就這樣月荷一年后生了個胖寶寶。如今他都要娶媳婦了,誰說歲月不催人老呢?

        月荷跟先生一直到結(jié)婚后二十三年才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搬進新屋后不到一年,她的婆婆便過世了。

        婆婆出殯的那一天,月荷站在靜謐的靈堂里發(fā)愣,失神看著四周滿滿的冷白淡黃的菊,繁復的花瓣,像無數(shù)婆婆的冷眼,如今只能靜靜地瞅著她。

        月荷的女兒從背后摟住她,附在她的耳邊說:“媽,你原諒阿嬤了沒有?”多年來,兒女們何嘗不親眼看到他們的阿嬤如何地支配著整個大家庭,主宰著他們母親的幸福?

        她點了一點頭。

        是孩子讓她學會了原諒。從第一個寶寶出生,第一次對她微笑,她就覺得自己可以再也不必理會周遭一切的擾嚷了,生命真是奇妙,它激發(fā)了人內(nèi)心里最愉悅、良善的部分。然后女兒、小兒子陸續(xù)出世,撫育他們,讓她沒有時間去抱怨、傷心,這種“享受生命”的方式,是她過去完全無法想象的。不久前她跟朋友們?nèi)ハ慈郎嘏笥阎钢蛏a(chǎn)而松弛的大肚皮:“看你呀!”她只笑著說,值得的。

        孩子漸漸大了,這一代的孩子很快就有了他們自己的天地、想法、朋友,自己的生活。于是月荷一頭栽進花草的世界,她告訴自己,孩子大了,我老了,可是我要做個可愛的老太太,我不要活得像我婆婆一樣!

        就像那碧綠的玉羊齒,沒有花朵,只有貯滿水分的莖塊,它不起眼,但它是最好的陪襯。?。≡潞上胫?,無論如何,我也美麗過、年輕過,該是讓新鮮的花朵綻放的時候,不論歲月生活如何磨蝕我,畢竟我擁有三個好兒女,這難道不是美滿的家庭么?

        我原諒了我的婆婆,因為她啟發(fā)我,讓我在邁向年老的前夕尋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并且,我釋放了我的兒子!

        “祝福你,我美麗的媳婦!”她在卡片上寫下這個簡短的句子,插在那高雅的白頭翁后面,她兒子馬上就要把這盆花送到他們的新房去。

        作者簡介

        宇文正,本名鄭瑜雯,女,福建林森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美國南加大(USC)東亞所碩士?,F(xiàn)任《聯(lián)合報》副刊組主任。著有短篇小說集《貓的年代》《臺北下雪了》《幽室里的愛情》《臺北卡農(nóng)》;散文集《這是誰家的孩子》《顛倒夢想》《我將如何記憶你》《丁香一樣的顏色》《那些人住在我心中》《庖廚食光》《負劍的少年》;長篇小說《在月光下飛翔》;傳記《永遠的童話──琦君傳》及童書多種。曾獲文藝協(xié)會散文獎獎章、作品入選《臺灣文學30年菁英選:散文30家》,《庖廚食光》獲選“2014年開卷美好生活書”。

        (標題書法:龔禮斌)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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