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死，不足百日，梁啟超就為他做了論定，曰：“李鴻章實不知國務(wù)之人也”；又曰：“李之受病，在不學(xué)無術(shù)?！保ā独铠櫿聜鳌罚┝_爾綱不同意，說，“批評鴻章徒知效法西洋物質(zhì)建設(shè)，而不明西洋所以富強的本源，那是錯誤的”，“啟超此論，殊厚誣鴻章”。為了說明鴻章身為“中興名臣”，位高權(quán)重，何以不能戮力自強，振興國家，羅爾綱強調(diào)首要原因在于當(dāng)時的封疆大吏“自顧本省，力尚勉強可及，兼支全國，則勢有所不能”，而“鴻章以一直隸總督，內(nèi)則扼于翁同龢、李鴻藻輩，外則各省督撫各自為謀，孤立無助，只以北洋一隅支持全國以與方興的日本戰(zhàn)，安得不敗” （《淮軍志》）。

啟超撰鴻章傳時，才二十九歲，對湘、淮人士在社會上的影響力，必有非常直觀的感受，而對晚期帝國的實際操作則未了然，或以此產(chǎn)生了不切實際的希望，以為軍功集團碩果僅存的大佬李鴻章真正擁有改變中國的力量，卻沒想到鴻章不僅慨嘆“得君之難”，還常受清流排擠，方自固保位之不遑，何敢再有出位之思。或要等到戊戌政變，亡命海外，發(fā)現(xiàn)皇帝也自身難保，或再等到民國肇造，受了袁世凱的玩弄，這時回頭想想中堂，啟超才會生出同情的理解罷。

然而這個話題長使英雄淚滿襟，還是說說鴻章“內(nèi)則扼于翁同龢”這個可以八卦的話題。其事得從同龢的三哥同書說起。

同書 （1810—1865），年長于同龢二十歲，道光進士，咸豐末官至巡撫。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日，同書奉調(diào)令回京，不過一星期，就被革職逮問。原來，初十日，新受命節(jié)制四省軍務(wù)的兩江總督曾國藩，上折嚴(yán)劾前安徽巡撫翁同書，說同書早在咸豐九年六月定遠失守時，不顧守土有責(zé)，“棄城遠遁”，逃往壽州，隨又勾結(jié)土匪苗沛霖，“屢疏保薦，養(yǎng)癰遺患”。而當(dāng)十一年春，沛霖為報私仇，圍攻壽州，同書既不能守，又不肯走 （其時已奉回京另有任命之令），竟然遵了沛霖的“逆命”，逮捕地方團練紳士孫家泰，致其全族為沛霖殺害，事后反而“具疏力保苗逆之非叛，團練之有罪”。前此，十一年正月間，同書上疏，一折三片，連篇累牘，說的卻是“苗沛霖之必應(yīng)誅剿”，有“今日不為忠言，畢生所學(xué)何事”之語。兩相對照，“大相矛盾”，“判若天淵”，而且，事定之后給國藩寫信，“全無引咎之詞，廉恥喪盡，恬不為怪”。于是，國藩建議，對這種失守逃遁，釀成巨禍，而又“顛倒是非，熒惑圣聽”的壞官，務(wù)必請旨“革職拿問”，命王大臣九卿會同刑部議罪，“以肅軍紀(jì)而昭炯戒”。為了堅定中央懲辦同書的決心，國藩最后加了一句：“臣職分所在，例應(yīng)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p>

安徽是兩江總督轄區(qū)，故曰“職分所在”。至于“門第鼎盛”，請開列當(dāng)時翁氏三代的職銜。同書父心存 （1791—1862），大學(xué)士，管理工部事務(wù)，是所謂當(dāng)朝宰相 （按：清代不設(shè)宰相，民間俗稱大學(xué)士為宰相，大學(xué)士兼管部務(wù)可稱真相，若兼軍機處領(lǐng)班大臣則是首相）；兄同爵，兵部員外郎 （未來仕至巡撫）；弟同龢，咸豐六年狀元，提督陜甘學(xué)政（未來也是宰相）；子曾源，恩賞舉人 （明年即中狀元）。而且，（咸豐六年）“冬，賜御書福字，并文綺食物，自是歲以為?！保ㄎ掏瑫?《顨齋自訂年譜》）。于此可知翁家的“帝眷”有多深厚，也可知國藩參折那一句“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有多冷峻。

奏上之日，即是君臣緘口不能為同書開脫之日。當(dāng)然，不僅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偶值下有警策之時，君上也有對策——無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八字訣。請看進程：二月，同書議以失陷城寨律治罪，擬斬監(jiān)候。十一月初，心存病卒，特旨同書出獄治喪。明年二月再入獄。到了這年秋后問斬的前夕，太后沒有“勾決”，只說“仍牢固監(jiān)禁”；十二月，以“皖北肅清”，“加恩發(fā)往新疆效力贖罪”。三年三月啟程，至山西，有旨，改發(fā)甘肅營中效力。四年十月，卒于軍，特旨復(fù)原官，照軍營立功后病故例賜恤，謚文勤。

盡管沒有送去菜市口砍頭，其兄英年早逝，這份參折終脫不掉干系，其父卒年雖逾古稀，參折多少也有速死之效。自私誼而言，謂同龢與國藩有不共戴天之仇，并不過分。然而同龢心中似已放下了這事。當(dāng)國藩以中興元勛身份再回首都，同龢去“晤湘鄉(xiāng)相國，無一語及前事”，并無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沖動，心中所想，不過是“南望松楸 （按：翁氏祖塋在常熟虞山），相隔愈遠，往年猶得展拜墓下，今何可得哉。忠恕二字一刻不可離，能敬方能誠，書以自儆”（翁同龢同治七年十二月晦日記）。顯然公義戰(zhàn)勝了私怨，時間沖淡了遺恨。

可這與篇首試圖揭示的翁、李不和有什么關(guān)系？原來，世傳國藩參折有人代筆，代筆者正是鴻章，而同龢不敢公然與國藩作對，遂將一腔怒火發(fā)泄到鴻章身上，并從此揭幕了未來二十多年帝黨與后黨 （或曰清流與濁流） 相斗的連續(xù)劇。有不少近代乃至當(dāng)代筆記傳述了這件軼事，只是大都語焉不詳，沒有一家能舉出確證。鄙人倒是在同龢日記里發(fā)現(xiàn)一條，似可證明同龢對代筆人耿耿不能忘，然而嫌犯卻非鴻章。其詞曰：

得徐毅甫詩集讀之，必傳之作 （自注：毅甫名子苓，乙未舉人，合肥人，能古文）。集中有指斥壽春舊事，蓋嘗上書陳軍務(wù)，未見聽用，雖加體貌，而不合以去。彈章疑出其手，集中有裂帛貽湘鄉(xiāng)之作也。（同治九年七月二十二日）

徐子苓是皖中名人 （“合肥三怪”之一，生平見馬其昶撰 《龍泉老牧傳》），早在北京，即是曾國藩“朋友圈”的?？?，也是湘軍創(chuàng)始人江忠源的生死之交，后來加入國藩的幕府。所著 《敦艮吉齋文鈔》中有兩首《上翁撫軍書》 （俱在卷二），即所謂“上書陳軍務(wù)者”；《敦艮吉齋詩存》 卷二 《山中寇盜相仍，將移家，聞曾帥兵抵皖南，先書問王大子原，時賊嚴(yán)關(guān)偵索，裂衫帛代書，并題一詩，納老奴衣絮中》，署年“庚申”（咸豐十年），此即所謂“裂帛貽湘鄉(xiāng)之作”。

咸豐十一年冬，應(yīng)是參折草稿之時，考其行蹤，其時子苓、鴻章俱在國藩幕，但是鴻章正全力籌組淮軍，且早就離開合肥作了難民，似不如子苓長時間生活在“敵占區(qū)”，了解情況，兼“能古文”，可以專心代筆。同龢?biāo)詰岩勺榆?，不是沒理由的，且定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入耳，才會在日記里為他掛個號。至于鴻章，在代筆這事上似是背了黑鍋，盡管他并非沒有直接得罪同龢。惟紙短事繁，容俟異日。

（選自《畢竟戰(zhàn)功誰第一》/譚伯牛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6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