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

“唯不安者得安寧”
——向京訪談

向京

作為中國最知名的女性藝術家之一，與其說向京是個“女性主義”藝術家，不如說她是帶有女性視角和女性意識的藝術家，她創(chuàng)作的女人體顛覆了美術史中傳統(tǒng)女人體的形象，使女性形象在當代藝術中從“被男性觀看的對象”轉變?yōu)椤爸黧w”。但對于向京來說，她關注的主題不只是女性，現(xiàn)代性下人性的生存困境才是她不斷詰問的問題。

雕塑，當代藝術，女性藝術

《當代美術家》（以下簡稱當）：您的“全裸”系列作品，是中國女性藝術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全裸卻不帶一絲色情意味的女人體形象，帶給當代藝術一種全新的視角。陶詠白老師評價您的作品“有逆向的觀望立場，顛覆了藝術史上男人眼中的女人體形象”，“彰顯女性不是文化的‘寵物’，而是文化的主體”。您對古典美術中的女性形象怎么看？在創(chuàng)作時有沒有刻意顛覆傳統(tǒng)古典美術中的女性形象？

向京（以下簡稱“向”）：如果我只是在重復藝術史中對于女性的描述，我覺得這好像沒什么意義，而重新建構的究竟是什么，我來說很重要的。作品是不是色情我也沒有太大把握，“色情”這個詞是個雙刃劍，我試圖在塑造主體性的女性，但不能保證觀者用什么樣的眼光和視角來看。太多的論著說到了藝術史中的女性形象，包括著名的約翰·伯格的《觀看之道》，這是個緩慢生長的過程，也不是說我一個人的建構就可以撼動整個文化的景觀，我倒希望有這么簡單。

當：中國女性藝術在80年代蘇醒，90年代女性藝術家們開始關注自我，進行自我書寫，開啟女性藝術“自覺”的階段。在2000年后，這種“自覺”的狀態(tài)開始轉變?yōu)椤白杂伞?，女性藝術家們不再局限于自我關照和自我定位，開啟了更加廣闊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方式。您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可以說幾乎縱穿了中國女性藝術的發(fā)展歷程，在不同的時間段，您的創(chuàng)作心得有著怎樣的變化呢？

向：我最初的作品到“鏡像”系列就是關于成長的話題，進入成人世界需要跨越一個障礙，性別問題在這后面了。后來我用兩個系列的作品，“保持沉默”（2003—2005）、“全裸”（2006—2008）介入了性別話題的討論，對于我，這是進入對于人性命題的深入討論時，不可回避的問題。人性的問題對我是終極問題，在這個路徑中，會分出很多子命題。

我們這代人（編者注：向京生于1968年）和5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相比，接收外界的資訊開始多起來，在80年代方興未艾的時期，我們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個人的意識在慢慢被養(yǎng)成中，有這么一個蛻變。你讓我去做所謂的宏大敘事，做意識形態(tài)話語、泛政治的語言，我做不出來，也不感興趣。當然你可以說這屬于另外一種政治態(tài)度，就是把國家對個體的影響，在大的時代里，慢慢轉變?yōu)閷ふ覀€體的語言和建構。我最不愛用“自由”這個詞，自覺肯定更好一點，在很長的時間里，自我建構成為主要的工作路徑，這也是由成長的背景決定的，在這樣一個大時代——現(xiàn)在也說小時代——個體問題是以背景作為參照的，我們的個體意識建構起來，以此來審度和世界的關系。

當：所以這可能不只是女性的問題，而是一整代人的問題，但是我們在談到女性藝術的時候，就很喜歡把女性單獨提出來講一下。

向：確實這個文化里，女性身份相對邊緣吧。在中國，談到女性問題會特別復雜，因為它已經(jīng)內化糾纏在非常多的問題里面。如果一定要試圖分析女性群體的特殊屬性，她的社會屬性會差一點，身體性強一點，我經(jīng)常說女人是借助身體思考的動物，所以也表達更多情感因素，身體作為意識的一種媒介介入太多問題的思考，這種社會性因素的缺乏也許反而讓女性的創(chuàng)作更容易呈現(xiàn)所謂的“個人化”方式，包括我自己。

當：相對于男性藝術家的作品來說，女性藝術家的作品自傳的性質更強一點。

向：觀察女性的創(chuàng)作，會發(fā)現(xiàn)女藝術家容易有這種“自傳性”特征。我肯定不是自傳類型的創(chuàng)作者，至少沒做過跟本人形象有關的作品。但確實，女性創(chuàng)作容易由身體經(jīng)驗引發(fā)。

當：可能對于女性藝術家來說，身體的各個階段不同的感受更容易體現(xiàn)在作品上。

向：或者說，這種成長，更容易影響到個體的創(chuàng)作，相比之下，女性的視角更主觀。

當：回顧您的個展，“全裸”（2006—2008）展出的都是女人體雕塑作品，之后的“這個世界會好嗎？”（2009—2011），以及去年的“S”（2012—2016）中逐漸出現(xiàn)了男性形象，甚至動物形象。是否可以理解為您關注的焦點，從女性逐漸擴展為人和所有生命？

向：就是我剛剛講的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關于個體成長話題的探討任務結束以后，我開始嘗試下其它的主題的思考。

如果拿整個一生的線索去看，像我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最基本的創(chuàng)作核心，其實就是關于人為什么活著這類問題。你要證明，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活著，怎么活著，用什么來證明活著，我基本上在探討這樣一個問題。只是一開始入手的時候，會選擇跟個體的經(jīng)驗、個體的具體問題相關，其實始終朝向著我最終的創(chuàng)作核心。性別問題是身份困擾，既是我自己的問題，也是普世的話題。你看到的男性形象啊、動物之類的，是題材的轉換，實質上，是問題的深化。我需要慢慢把問題做扎實，而這些問題真正能構成對于當代人精神世界的構建，才是我工作的動力。

當：新系列中的人物形象大多神情安寧，而展覽現(xiàn)場的布置卻充滿了緊張感，與展覽主題“唯不安者得安寧”十分契合。對于您來說，不安和安寧分別代表著什么？這兩種狀態(tài)在您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哪一種占據(jù)主導？

向：在尋找為我21年工作能做個概括的題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克爾凱郭爾在《恐懼與戰(zhàn)栗》里的一句話——“唯不安者得安寧”。這句話本身也不叫主題，只是一個題目，可能構成一把鑰匙，去打開很多內容，因為我覺得這句話的意義是有普遍性的。對于我來說，不安就像一個宿命。我的腦子里總是不停地涌現(xiàn)出問題，被問題追著，不得不用藝術做表達。我之所以能成為藝術家，因為我天生就是一個敏感者，一個不安者。不安者肯定是不得安寧的，只有透過思考消化這些問題——我不敢說去解答問題，永遠也不可能——面對問題對我是一種釋放或緩解，就是所謂的安寧。

當：在個展“唯不安者得安寧”后，您提到要暫停雕塑的創(chuàng)作。您從創(chuàng)作初期到現(xiàn)在，一直在堅持雕塑的形式，也曾多次提到對雕塑的情結。是什么原因，讓您決定暫停雕塑的創(chuàng)作？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是什么？

向：其實每個事情都有邊界。雕塑這個媒介這么古老，比繪畫還古老的東西，它本身構成一種局限性。我做雕塑，又構成個體的限制，我在和郭曉彥的對話里用“選擇在限制里面工作”1描述這個情形。當我意識到雕塑充滿限制，并且可以說，它等同于限制這個詞，我就努力學習在限制當中創(chuàng)作。

我本身對雕塑沒有所謂的執(zhí)著和堅持，因為媒介就是媒介，我只是對問題很執(zhí)著和堅持，無非選擇了雕塑這個媒介來表達。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它，是命運吧。雕塑當時被唱衰，大家都說這么傳統(tǒng)一個東西，怎么做當代藝術。我從來都不是一個進步論者，我永遠質疑什么最新的、最先進的這種論調。我認為藝術家的問題是不是當代的這更重要，而不是說媒介是不是當代的。其實我就是為了證明這事，但是要想證明，還是要花些時間，花些功夫。我做雕塑二十多年了，媒介本身已經(jīng)很狹隘了。我個人在用這樣一種方法，也已經(jīng)做到了我能做的高度，我每次都渴望想一個問題的時候能更推進一步。我已經(jīng)非常努力，問題源源不斷，但在一個媒介里終究會構成表達的局限。

我并不是說不做雕塑了，這樣又顯得很矯情。巨變的時代，有太多的問題涌現(xiàn)出來，我本身自己做藝術，想要說的話很多，不見得要被所謂的媒介限制住。而且對我來說，我這樣繃著，非常瘋狂地工作，已經(jīng)二十年出頭了，所以我該緩一緩，暫停一下，修正一下這種工作狀態(tài)，工作太緊，其實也讓我缺失了太多學習的時間和精力。之后我還有大型的巡展，今年要到上海龍美術館，明年要到臺北，在這兩個巡展的過程中，我一方面想深入做一點文獻的工作，這樣能讓我審視自己的過往，另一方面我愿意重新回到學習的狀態(tài)，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在后面的巡回展中，我都把時間拖得比較長，其實就是為了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因為我以前弦繃得太緊了，天天工作，每天都是高強度的工作狀態(tài)。所以我打算稍微松弛一點，慢慢恢復一種彈性吧。目前來說挺享受這種狀態(tài)，感覺又重新開始注入能量，獲得營養(yǎng)，沒有以前那么焦慮，慢慢調適。

當：所以其實您是不是也是想給自己一個緩沖？

向：是，因為對我來說，我以前太有計劃了，我現(xiàn)在要開始學習沒有計劃。等到真正找到重新開始的一種絕對的動力，我才會開始工作。

當：您是一位展覽經(jīng)驗豐富的藝術家，用個展的方式呈現(xiàn)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成果，也成為了您比較有個人特色的一項既定活動。對于您來說，創(chuàng)作作品的時候會可以考慮展覽的效果嗎？或者說作品整體的結構性，是在創(chuàng)作初期就已經(jīng)考慮好的，還是在展覽時才組織呈現(xiàn)的？

向：我做雕塑的時候從來不考慮展覽效果，創(chuàng)作就是創(chuàng)作，展覽就是展覽，這兩個工作對于我來說，就像兩個頻道一樣。我覺得創(chuàng)作指向于怎樣把頭腦中的問題做視覺的轉換，用一件件作品去實現(xiàn)它，整合它，把創(chuàng)作的線索問題結構清楚。我之所以喜歡做個展一部分是對藝術生態(tài)的反應吧，展覽接著展覽，很多創(chuàng)作者是為展覽而工作。我愿意還原、回歸到工作室狀態(tài)的藝術家，在工作室深化自己的思考。在創(chuàng)作中，規(guī)整問題，需要絕對的封閉，封閉意味著足夠的專注。而面對展覽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當你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知道會談下哪個空間，當這個空間給你的時候，又會面臨更多未知的問題。展覽就像登臺一樣，有更強的表演性，藝術家像一個角色，像一個導演，努力把演出搞得像樣一點。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完完全全是封閉狀態(tài)，把頭腦里的想法搬運或物化出來。而在展覽的時候，是開放的，展覽的屬性是交流，怎么搭建管道，讓不同的人能夠進入，怎么能夠轉換到觀眾的主體性。展覽完全是一個開放性的工作，這是創(chuàng)作的闡述和言說發(fā)聲的過程。其實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藝術家是隱蔽的，得等到展覽的時候才出聲，如果夠浮夸的話，聲音大點更清楚。

對于我來說，創(chuàng)作和展覽是不同的兩個工作，再加上做畫冊，這是三種不同的路徑和思維，我每進入一個工作就像轉換一個人格，很享受工作帶來的創(chuàng)作力。

當：您曾總結說，同年齡段的女藝術家，現(xiàn)在依然在堅持創(chuàng)作的，夫妻二人一定都是搞藝術的。這是否意味著女性想要堅持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家庭更多的理解和支持？您對當下中國的女性藝術生態(tài)怎么看？

向：我曾經(jīng)提出這個概念，但我所講的，是指我們這代，或比我們再往上的一代。我想指出，曾經(jīng)的藝術生態(tài)很嚴酷，女性個體的生存很艱難。但現(xiàn)在年輕一代的藝術家，她們的生活形態(tài)可能更豐富一點，多元化一點，當然其實依然挺嚴酷的。中國女性生長在這樣的一種處境，改善起來肯定是非常困難的，固有的傳統(tǒng)價值非常頑固，也比較復雜。我比較討厭簡單化問題，拋開背景去純粹討論女性問題本身就是有問題的，藝術家多半都是帶著困境才能開始創(chuàng)作，也是在處境中建構身份的自覺意識的。我們?yōu)槭裁匆鲞@樣一種表達，我們?yōu)槭裁磼暝屠Щ螅烤褪且驗槲覀兊碾p重背景造成的。

我也特別討厭用西方那一套所謂“女性主義”的觀念去套用在中國創(chuàng)作者身上。當然我在討論女性問題的時候，會自動站在女性的視角和立場上，因為我是女人。但是中國的文化是非常復雜的，我們到現(xiàn)在，沒有生成跟中國現(xiàn)實能夠對應的一套理論，去更好地分析、觀察女性創(chuàng)作。至少說，確實沒有看到太多跟中國女性藝術生態(tài)相關的，更能切中中國女性創(chuàng)作理論的東西。所以我也暫時對這個事情不表示任何態(tài)度，我只能面對我自己的問題，無論它是不是關乎女性，我所能做的就是深入工作，深入實踐，付諸于行動。

當：在中國沒有辦法用“女性主義藝術”的概念，因為我們跟西方是不一樣的，我們的社會背景不一樣。

向：我覺得首先不要隨便用一個詞，因為“女性主義”其實是有明確定義的，還有非常明確的指向，如果隨便套用，這是非常不嚴肅的，也對理解中國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太大的益處。所以我覺得暫且別去隨便去拿一些詞匯去用，當別人說我是女性主義者，我都說不是，因為我不喜歡用哪種標簽粘到自己身上。

當：最后請您談談對年輕女性藝術家的建議或寄語。

向：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年輕時一無所有無牽無掛，好好工作吧。

注釋：

1.《一扇天窗讓我們潛入真正的深淵》，向京x郭曉彥對談，《S—向京作品2012-2016》，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北京，2016。

Upon This Anguish I Repose

Xiang Jing

As one of the most successful female artists, Xiang Jing is an artists with female perspective and awareness rather than a feminism artists. The women bodies that she created subverts the image of traditional female body in art history, turning the female figure from sts with female perspective and awareness rather than a feminism artists. The women bodies that she created subverts the image of traditional female body in art history, turning th heckling.

Sculpture, Contemporary art, Unsettled, Female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