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結(jié)婚第七個年頭,蘇卷云如是告訴曾經(jīng)的大學同學暨現(xiàn)任精神科醫(yī)生李彤:自己和丈夫張為正面臨嚴重的感情危機。
“你們還住在一個屋檐底下?”
“在。還睡一張床?!?/p>
“夫妻關系還正常?”
“偶爾親熱?!?/p>
“最近有出去旅行過嗎?”
“半年前有過一次,泰國清邁?!?/p>
“老同學,恕我直言,你這算感情危機,天底下就沒有恩愛夫妻了。”
卷云沒笑:“首要表征就是話題日漸匱乏。除了偶爾指著電視點評幾句綜藝明星,就是問今天吃什么去哪吃,再就是輕車熟路陷入同一場無休止的辯論——到底要不要小孩,什么時候要?”
“那么,你的態(tài)度是什么呢?”李彤盡量溫和地問。
“一直都是不。但是張為堅持要。”
“嗯?!崩钔脠A珠筆輕輕敲打面前的書桌,力度精微地控制在不至引起案主反感的范圍內(nèi)——此時蘇卷云正是他的案主——同時露出職業(yè)微笑:“我現(xiàn)在還不是很明白你的堅持。但是我會聽你說下去?!?/p>
“你不明白?!碧K卷云在桌子后面瞪大一雙杏眼?!捌澥麦w大,事關生死?!?/p>
卷云說最初自己不要的原因真的是因為太忙。工作第八個年頭,兢兢業(yè)業(yè),漸漸成為中層骨干,工作壓力越來越大,一旦撒手也不是沒有被隨時架空的可能。真想掙個長遠前程,大抵也就在這最后一搏。早生孩子早解脫也就罷了,但最好的時間既已錯過,這節(jié)骨眼上一旦懷孕,至少三年時光勢必廢掉。比她晚來兩年的同事現(xiàn)在也都漸漸成了氣候,大家機會均等,誰都在虎視眈眈。
這話說得有理有利有節(jié),盡管顯得略微有那么一點兒名利心切。但卷云對李彤辯解道:這也是為了以后真有孩子壓力小點,京城大居不易,人往高處走,這很正常。
然而即便這么冠冕的理由丈夫張為也依然不能接受:事是做不完的,升職還不一定,為永遠做不完的事和子虛烏有的機會,耽誤掉生孩子最關鍵的兩年,一晃就奔四了,將來真落得個斷子絕孫,誰管?
卷云提醒李彤注意張為說的是“斷子絕孫”:這一剎那她突然就想起方鴻漸的聰明話——世上哪有愛情?都是生殖沖動。
但她也只能理解并接受他的急迫。畢竟是中國男人,兩邊抱孫心切的家長又從來都只敢對他單方施壓。他們進入話題的方式五花八門:又出去旅行了?最近卷云身體怎樣?你呢?有沒有按時作息?營養(yǎng)保證了嗎?……
而終結(jié)的方式則殊途同歸:“你們到底啥時候要孩子?或者干脆充滿希望地問:懷上了嗎,她?”
他們口中的那個“她”在一旁聽電話都只覺如坐針氈,勢如累卵,危機四伏。他與她就像是被驅(qū)趕到荒漠的兩個旅人,再不逃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大風沙正在飛快移動過來的路上。
然而無論如何,眾人眼中的他們都不是人生贏家。他們逃不掉的。
卷云說:“實在是萬萬沒有想到,戀愛結(jié)婚后最大的危機,竟然不是房子,不是婆媳關系,不是男小三女小四;而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小孩!”
二
按照心理咨詢的慣例,她對李彤向上追溯自己最早暴露不想要小孩的苗頭,還在小學時。
“我從小淘氣。我媽老數(shù)落我,說將來我有了小孩就知道了,到時候得多后悔這么對她。還說現(xiàn)世報,來得快。聽多了,我就說,反正會遭報應的,那干脆不要小孩就好了。她又氣得說不出話?!?/p>
再大一點她上了初中。起初兩年懵懂,第三年開始知道用功。父母要求她保持在年級前十,但她成績起伏大,偏科厲害,又好強,每次考不好都難受很久。至于名次經(jīng)常跌到年級八十名以后,偶爾能進前五十都算運氣。父母每次家長會回來都毫不掩飾失望:畢竟是女生。容易分心。
有一次她拿回期中考試的成績表給母親看,母親看之前照例換上一副怒其不爭的陰郁面容,全部看完才面露不可置信的喜色。這時候卷云還站立一旁,表情寡淡。
還沒等母親開口表揚,她就說:“媽,我以后真的不想生小孩了?!?/p>
“你說什么?”
“做人太辛苦。不想再生出一個人來不開心?!?/p>
彼時的卷云是一個古怪沉默的十四歲少女,說完徑直走進房間放下書包,鎖上門跪在床邊開始哭。起初嗚嗚幽咽,漸漸真正傷心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形同宣泄。母親先喜后憂,隨著她哭聲變大擔心轉(zhuǎn)為暴怒,用拳頭猛擊房門:“你以為你考年級第一就可以這么瞎白話?你說的話太傷人心了!好吃好喝,我們什么地方讓你辛苦了!”
蘇卷云的哭聲漸漸小下去,像水龍頭被一圈圈擰緊,流水只剩一絲乃至于徹底斷掉。過很久后才開門,陽臺天早黑透。日光燈雪亮,父母都沉著臉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假裝沒有看見她。成績單還孤零零地扔在桌上,像個孤兒或什么不祥之物。另一側(cè)給她留了飯,幾乎是完整的一條煎魚,油炸表皮冰涼,沒人動過。她一個人流著眼淚吃完一面,再用筷子吃力地給魚翻身,默默吃完另一面。一個小時就在這無聲的咀嚼中過去,眼淚流到嘴里去,是咸的。也可能魚本來就咸。
起因大概是初三整年她都太拼,幾乎得了抑郁癥。在父母老師幾年的緊箍咒下洗腦成功,認定此時再不努力,除職高外最多只能考上一個野雞高中,這輩子就算完了。然而成績一點點變好也正是讓自己一點點看清楚周遭真相的過程。因為每天在教室用功,過往的差生朋友逐日疏遠。而隨幾次課堂小測的成績出來,以前對她視若無睹的老師們則陡然間發(fā)現(xiàn)了她,紛紛比賽和顏悅色起來。她偶爾走進教師辦公室交作業(yè),好幾個老師主動過來招呼,又開玩笑問她最近看了什么書。她低頭一一作答,后來就盡量避免再去辦公室。
然而因為她這次考試的名次奇跡般躍升了近一百名,好幾個教過她的老師繼續(xù)在別班傳授成功經(jīng)驗,她班主任甚至還拿她當活招牌私下招了十幾個課外補習生。她畢業(yè)后很久才知道這事。那些老師背地把她廢寢忘食的進步之功全算在自己身上。
“我沒有變,他們變了。和我的個人特質(zhì)毫無關系,他們也并不想真正了解我的興趣所在。和我成績似乎有關,其實也無關。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好學生樹為典型。至于那個人是不是我,全無所謂。那時候我才覺得自己上當了。我失去了那么多可以快樂玩耍的時光,只不過為了讓一些和我完全不一樣的人認為我成功。只不過讓一些和這所謂成功毫無關系的人也認為自己成功,并得以躺在功勞簿上?!?
李彤皺眉道:“你太悲觀了?;蛘哒f悲觀得太早。到現(xiàn)在,你也還是一個年輕人。人生漫長,不能只看這些陰暗面——事實上,真正糟糕的老師和真正一無是處的父母一樣,都是極少數(shù)。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些被世俗觀點左右的普通人?!?/p>
這一點卷云表示承認,又說這悲觀主義的傾向一直沒改過。也許有一點輕微受迫害妄想癥,她。
大學時開始初戀,日記里寫,“那月亮堂堂地照在地鐵站外,有個人在外面等我。這一切太好也太熱鬧了,必然不能夠久長?!?/p>
本科最后一年在酒吧和一大群人過圣誕節(jié),也包括當時的男友。和大家一起笑得前俯后仰時她依舊過分清醒,知道此刻的歡樂難具陳多半只能歸功于酒精。酒吧里影影綽綽的燭光人影,她透過透明的高腳杯冷淡地看對面那張熟悉而輕微變形的臉,心底明鏡一樣清楚自己一點都不愛他。接受他不過因為躲不過去。何況人人都戀愛。她不想顯得不正常。
“那時你就應該去看心理醫(yī)生?!崩钔f。
“去學工部找心理輔導老師嗎?別逗了。”她笑起來:“還記得國際貿(mào)易那個章曉筠?她就睡我隔壁。也說有嚴重抑郁傾向,隔兩天就去一次學工部接受輔導。有小半年還湊合,結(jié)果臨近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立刻就跳了樓。說是那天學工部老師不在——也有人說那老師是被她天天去逼瘋了,以為躲一兩天不會出事。自己本來也是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也壓根不是學心理學的?!?/p>
“不是讓你去學工部。是去醫(yī)院找那種正經(jīng)掛牌的?!崩钔f。
卷云笑道:“像你一樣,一小時收費五百?學生哪負擔得起?——不是嫌你收費高。只是舉例子?!?/p>
“沒事。你繼續(xù)?!?/p>
但卷云之后的人生道路卻比想象中更順遂。順風順水讀到博士,又找到能解決戶口的大公司留了京——后者比讀博難度還大。丈夫工作后才認識,自然早非那個在地鐵站外等她的人。但兩人工作單位都穩(wěn)定,月入加起來近兩萬,加上兩家各自傾囊而出,在三環(huán)內(nèi)供一套一百來平米的小房子不是難事。兩人還能有余力不定期旅行,國內(nèi)景點逛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橫掃東南亞,日本,美國,北歐,俄羅斯。朋友圈里他們是曬恩愛的頭號眼中釘,所有熱門旅游景點他們都曾一一涉足,并高調(diào)展示。
“看上去樣樣完美。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都過剩。錢夠花,感情也不是沒有。除了少一個小孩。但是?!本碓谱詈罂偨Y(jié)陳詞,表情嗒然若失。
李彤一直注視著她。他知道最初他也只能如此。他必須暫時忘記自身,絲毫不代入情緒,只盡量理性地聽,間或反駁兩句,不要讓自己被案主的情緒和邏輯完全帶跑。
一開始他老忘不了她是同學。這樣不好。
不客觀。
三
卷云隔一禮拜過來找他一次,一次耗時約兩小時,李彤照常收一千心理咨詢費。他知道以蘇卷云的工資來說這算不上負擔,硬推也不好意思。這畢竟是他糊口之職。仔細想來,唯一便利,只是熟人間掛號約診更方便些。但事實上這是違規(guī)的,因為心理醫(yī)生的職業(yè)要求就是不接待親友和認識的人,怕有移情作用。
其實也是湊巧。卷云第一次過來掛號時,完全不知道他就在這醫(yī)院。是進了辦公室以后才發(fā)現(xiàn)。兩人都覺得面熟,眼睜睜相覷了半日,還是卷云先認出來:“老同學?”
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同級不同系。蘇卷云是管理學院的學霸,而李彤一開始也在管院,后來才設法托人找關系調(diào)到了醫(yī)學院。那醫(yī)學院還是那年才剛和他們大學合并的,這院系間調(diào)劑難度據(jù)說超過了高考,但他爸爸憑借自己市委副書記的身份,居然手眼通天地做到了。同學背地里不免議論紛紛,但當面都只贊他有魄力,只字不提乃父??偠灾?,轉(zhuǎn)系這件事,是他們學院當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椿著名公案,因史無前例。
他也說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鐵了心非要讀醫(yī)學。不料大三還是分到了臨床心理學——陰差陽錯的,最后還是得和人的思想而非肉身打交道。
求仁得仁又何怨。心想事成或許是另一種人生悲哀,因為得到了也未見得是自己想要的。
他和蘇卷云按理說軍訓應該見過,但竟無甚記憶,可見那時的卷云并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女同學。她提醒他當時自己是短發(fā),他翻箱倒柜找出軍訓合照,終于在第二排最左邊的軍裝中找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很嚴肅,她反倒在人群中露齒而笑。十幾年前的午后陽光打在幾十張年輕的臉上,陳舊褪色,也依然能夠依稀感到當年的青春氣息和用之不竭的光熱。光從這張照片看,他實在無法得出日后她會得抑郁癥的結(jié)論。
除了似乎在學校的一等獎學金公示上見過這個名字,李彤本科四年對蘇卷云一無所知。她的長相不算出眾,加之不愛說話,極少參加班級集體活動。大二有次滑冰他們倒是都去了——他因為還住在管院的男生宿舍里,所以宿舍有活動也會招呼他。那是對卷云略有印象的唯一一次。她滑冰似乎滑得比大多數(shù)女生都好,一圈一圈地滑得極其認真,但并不肯和任何男生搭檔。
現(xiàn)在想來,這顯然是一種病態(tài)人格。連溜旱冰都自我要求出類拔萃。不肯欠任何人人情。孤拐,各色。習慣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居然也戀愛兩次,順順當當結(jié)了婚。他想,卷云畢竟努力嘗試過追求正常人生。但在生小孩這個長鏈條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上,終于失了控。
最近他的引導主題是盡量讓蘇卷云回想戀愛史,回想伴侶最初打動自己的瞬間,梳理自己到底心結(jié)何在。林林總總欄桿拍遍,卷云終于承認大概不是張為的問題,問題全出在她自己。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畢竟社會進步,早已有那么多丁克家庭。然而這種人生要事,首先需要和伴侶有一致的人生觀,否則觀點南轅北轍,各不相讓,矛盾難免升級。
但蘇卷云越回想越發(fā)現(xiàn)做不到。她是那種特殊病人,自我暗示能力強,又有一定理論學習能力,看心理方面的書,很容易對號入座自開診方。骨子里就是固執(zhí)的,說服她非常困難。
總而言之,一個典型病人。李彤已經(jīng)收了她三千塊錢,一起共度六個小時?!袔状?,到時間了她還在說,他也就任由她,并不提醒。
然而六個多小時后,蘇卷云似乎一無所得。她傾訴完總探詢地看他,將他視為救命稻草。而他因為一直找不到解決她癥結(jié)的辦法,只得暗叫一聲慚愧。真正一了百了的解決方案,大概只有生孩子,或者干脆和三觀截然不同的伴侶離婚。但這話身為心理醫(yī)生如何說出口?
卷云說矛盾最尖銳的幾個月她與丈夫幾乎無法交談,雖然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總是笑得比別的夫婦更開懷。家中時光漸漸變得尷尬。她發(fā)現(xiàn)同時失去欲望的不是自己,還有丈夫。
張為一開始說工作太忙,后來便坦承是心理陰影。又懷疑卷云已經(jīng)不愛自己了。不是說愛一個人,就會愿意替他生個孩子嗎?
“你怎么答的?”李彤問。
她只能一再地解釋不是這樣。然而到底什么原因,她也同樣無法回答。那些無法順利洇渡過去的暗夜有如大海蒼茫,愛欲漸退卻成暮色里最微小的一點島嶼,一個風浪襲來,旋即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黑里。她的內(nèi)疚感時常在這黑暗中狂熱發(fā)作,摟緊張為的脖子,用力吻他,然而他在暗中一動不動,仿佛死去。過不多時,輕微的鼾聲響起。這才證明他活著。
無論多么煩惱,張為從不失眠。
“他有一次和我說,你知道每年四月的時候我最怕什么?是那些楊樹。不是怕那些鋪天蓋地的飛絮擾人,是想到那些全是種子,可全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永遠無法生根發(fā)芽。一想就難過得要死。那么多基因和希望被茫然地制造出來,又被毫無憐憫地浪費掉?!?/p>
“他這么說時,我心都碎了。想和他商量,要不然就干脆離婚吧。他去找別人生小孩,如果處不好,再回來找我。”卷云說:“但我還是舍不得。他也舍不得?!?/p>
到了這個階段,蘇卷云開始經(jīng)??奁V委熓依镩L年不拉開窗簾,她就在桌子那邊的昏暗靜默中,無聲地低頭一直流淚。李彤一般不遞紙巾給她。只是輕輕地,把紙巾匣子推得離她近一些。再近一些。遞紙巾會是一種打擾,一種提醒她別再哭了的粗暴暗示。他受到的職業(yè)培訓告訴他,每個人的眼淚都應該順利流出。無論多么十惡不赦,哭泣是最低權利。
“也許你們本質(zhì)上,就不是同一類人?!彼?,斟字酌句地說?!澳銈兯伎紗栴}的角度完全不一樣。彼此又都太固執(zhí)?!?/p>
“不是同一類人,為什么會發(fā)生感情?曾經(jīng)相處的那么多時間無可替代,到哪兒都找不回來,這才是讓我最絕望的地方。我和一個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人結(jié)了婚,還好端端過了這么些年。也許在他那邊看來,我也同樣不可理喻。本來以為磨合久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想到事到臨頭,誰都不肯屈服。也不光是孩子,還有很多隱藏著的其他分歧。只是這矛盾過于尖銳,足夠讓其他問題都隱而不顯。也足夠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p>
“你已經(jīng)不需要我分析了?!崩钔Φ溃骸澳愕睦硇宰銐蜃葬t(yī)了??墒悄銌栠^他沒有,到底為什么那么想要小孩?”
“這一點我問過,也想過很多次。他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工作辛苦,從小被迫獨立,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家庭。他渴望當擁有一切尋常幸福的普通人。他說不生孩子就是反人類,反社會。不以繁衍后代為目的的性就是不道德。這話一說出口,我手依然緊緊地摟著他脖子,但是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堅硬的、毫無發(fā)芽希望的柏油馬路。他在這同一條路上來來去去七年,依然毫無指望。是我耽誤了他。是我不正常?!?/p>
她的聲音低下來。呼吸開始急促。李彤便知道卷云又哭了。她是他見過最有罪感的女人。或者說,人。但是有罪感并不代表什么,她無法改變。
“你不必壓力這么大。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對承受解決的問題。”他說:“張為也不是毫無問題,至少不夠體恤伴侶。”
“我沒辦法不內(nèi)疚——你想想,一個大男人,總是可憐巴巴地說,他這輩子什么都不想要了,就想要一個小孩。但我就是給不了。一想到要生小孩,連生理欲望都沒有了。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結(jié)婚?!?/p>
話題就此陷入長時間的停頓。
“你究竟在怕什么?”五分鐘后,李彤再次拋出一個問題。
蘇卷云一字一句:
“我從沒懷孕開始就開始擔驚受怕,怕小孩萬一是唐氏兒。怕他看上去毫無缺陷,長大才發(fā)現(xiàn)是自閉癥。怕他性格對人不友善。怕他長得不好,氣質(zhì)不佳,像個壞人。但是我最害怕的,還是他夠不快樂。這種事,總是越怕越來。我越在意,他越有可能承受不了這關切。我認定自己不會是合格的母親。也并不覺得張為這樣輕率,能夠當好爸爸。與其如此,何必讓世界上多一個不幸福的人?
“話雖如此,我卻也一直在默默觀察身邊朋友的情況。有了孩子后,年輕夫妻一般都很難再外出旅行,和朋友的聚會只能放棄。如果請不起月嫂或者保姆,只能仰仗雙方父母輪流幫忙,交接時矛盾層出不窮。讓我害怕的還有夫妻因為對孩子的教育問題起爭執(zhí),感情會持續(xù)惡化,沒生孩子分歧已經(jīng)這么大了……媽媽和婆婆也會以摧枯拉朽不可擋之勢進入二人世界。職業(yè)婦女一旦待產(chǎn),就毋庸置疑地重歸母系氏族的監(jiān)控之下:被期待、被要求、被約束、被教導、被經(jīng)驗,從此加入千萬年來無數(shù)婦女的舊行列。從小到大,我蘇卷云用了多大力氣來掙脫一切,怎能因為一個小孩重新落回轂中?
“再者,我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永遠不希望我的孩子再經(jīng)歷一次。我更不希望因為他的存在,自己再次被這個已很糟糕的世界動彈不得地牢牢綁架,從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到上大學,找工作,找對象,重來一次。每一步都難,每一步都可能和他一起受盡屈辱。而最終讀最好的大學、順利找到工作嫁了人又如何?你看看我。從小到大,我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對的??墒悄怯秩绾??沒人比我更厭倦這個看似井然有序的世界了。我討厭所有看上去充滿希望的東西:奶瓶、紙尿布,學習機,戴博士帽的小屁孩,電視廣告上一群人中間歡笑的新生兒。我痛恨這個世界所有命中注定的循環(huán)往復、正確和不得不?!?/p>
李彤聽著。并輕聲重復了一遍最后一句。他敲擊桌子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止了。
四
沒多久卷云如愿以償?shù)厣寺?。但是遲遲沒有告訴張為。她猜他并不會真的為她感到高興。但他還是很快知道了。知道后,他不加掩飾的喜悅或許讓她動容。
自從卷云堅決不要小孩,與張為相敬如賓已經(jīng)很久了。那也許是個周末。應該是個周末。偏巧兩人都沒出門,她在電腦桌前加班,他半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到了傍晚,張為穿著剛熨好的灰色襯衣出去剪頭發(fā)。等他推門回來,卷云大概剛剛腰酸背痛地完成文檔的最后修改。她一直拉著窗簾在臺燈下工作,忙得昏天黑地。此時聽到開門聲,驟然回頭看見一個立在門口的影子,看不清面目,只覺得輪廓瘦削,整潔,干凈,仍然和最初她認識的張為一樣。定睛一看,他手里還提著新買回來的菜。鄰家的飯菜香氣隨之穿堂入戶。那個剪影默默地進門,放下菜,彎下身子換拖鞋。
他同樣沒開燈。
一種久違的柔情從卷云心底悄悄涌出。她眼看著門口那個身影一言不發(fā)地走進客廳,站在她面前,遲疑地張開胳膊。 多日來的冷戰(zhàn)和隔閡帶來的寂寞,以及對這個身體的熟悉讓她胸口一陣發(fā)緊發(fā)甜,雞皮疙瘩與內(nèi)疚同時升起。加了一天班,腿早坐麻了,她十分費勁地從椅子里擠出來,熱烈地回抱了他。他們長時間地接吻,并在黑暗里擁抱了好幾分鐘才開燈。
吻是平淡而熟悉的。又像吻一個不夠熟的陌生人,并不能夠動心。
那天張為罕見地說他來做飯。而她那一天負責洗碗。他們都真心實意地為自己平時太忙讓彼此吃太多外賣而道歉——三菜一湯在一個小時內(nèi)香噴噴地端上來,張為笑道,要不要再來點兒紅酒?
卷云同意了。這樣的氣氛,沒法說不。
酒是1982年的拉菲,是幾年前張為一個做生意的朋友送的,但是憑他們有限的葡萄酒鑒賞力一直不能夠斷定真?zhèn)?。這年份的拉菲太出名了,就好像所有聞名遐邇的物事一樣讓人起疑。張為邊用紅酒起子開木塞邊說:送人還擔心是假的丟人現(xiàn)眼。不如留給自己喝。
其實卷云也一直這么想,這點他倆倒是不約而同。其實家里還有其他酒,他非要開這瓶,后來再回想,這鄭重其事本身也像是蓄謀已久。
那天的飯菜極合口味。清淡,營養(yǎng),葷素搭配合理,雖然許久不曾下廚,張為依舊超水平發(fā)揮地做出了可拍照堪回味的一桌佳肴。她一直自認還算是個好妻子——除了拒絕生孩子之外。此時看來,原來張為更適合當個好丈夫、好父親。
紅酒在酒杯里輕晃,掛壁性良好。這瓶拉菲竟是真的。張為還特意點了兩支蠟燭,天曉得他從哪個角落找到的。燭影搖曳不定,隔著酒意,卷云凝視面前那張早已被看過無數(shù)次的眉眼,突然有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不安,新的一層不成形的雞皮疙瘩慢慢從脊背爬上去。她對自己說,這是感動吧,還是別的?
窗簾沒完全拉上。正好是一個春夜的十五,月亮又圓又大地掛在半空,她不合時地想起了自己大學時候的日記,“那月亮堂堂地照在地鐵站外,有個人在外面等我。這一切太好也太快樂了,必然不能夠久長?!?/p>
她埋怨自己看書太多也想得太多,過分理性自律,永遠無法縱情投入任何日常場景。因此也永遠無法單純設想自己當一個全心全意的母親。
張為卻一徑含笑望著她。他沒喝多少,并在她準備給自己倒第二杯的時候,適時制止了她。
少喝點。
看卷云挑起眉毛,他補充一句:好酒慢品,經(jīng)放。
這句話后來她想,也像早有預設。因為是拉菲,所以可淺嘗輒止。小酌怡情,喝多了就會影響情欲,更影響情欲的后果。
她明明還沒有喝完酒,他卻起身向她,公主抱將她攔腰抱起,大步回到房間。他們大概已有三五個月不曾親近了,情欲加上酒意,黑暗中他彎腰一件件脫掉她的外衣,褲子,襪子。
起初一切進展都緩慢溫柔,有條不紊。只是他的欲望如此之強烈讓她意想不到。她一開始的掙扎似乎只助長了他的力道。事發(fā)突然,沒做任何安全措施,她在半途還沒有反應過來,一陣強有力的痙攣突然從她內(nèi)里蕩漾開去,一切就結(jié)束了。
一切也就那樣發(fā)生了。
事后再抱怨已經(jīng)遲了。張為精疲力竭地從她身上翻下,仰面攤開四肢,拿過紙巾草草揩抹,就此昏睡過去。而卷云睜眼躺在黑暗里,久久不曾入眠。她細細回想這一晚所有精心安排的情調(diào),所有恰如其分的挑逗,所有含情脈脈的眼神——原來都是假的。都是為了最后這毫無防備的一剎那,她努力徹底放松,完全交出自己,失去最后防御。
她一直對自己的安全期、排卵期不太清楚。只能心懷僥幸。
但下一個月的月信并沒如期到來。
張為事后的解釋是:你升職了。安全了。升了,就可以生了。
五
張為在單位一直被目為前程遠大的大好青年。但和卷云不同,他的工作需要穩(wěn)定性多于進取,性質(zhì)接近公務員。如無意外,三十五歲以前按部就班升遷不成問題。正因為此,他也加班,也應酬,也出差,但一切都不過分。大部分業(yè)余時間,他都選擇和卷云一起共度。因此他對家庭的模范也便有口皆碑。
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唯一心愿只是當父親卻一直實現(xiàn)不了。聽起來令人神共憤。
卷云卻從那晚上后一直失眠。她想和張為好好聊聊,但他從那天晚上之后又恢復了之前的冷淡疏離。月信未來的第五天,她從單位悄悄出去給自己買了試紙:兩道紅線確鑿地躺在尿液浸透的部分,卷云在單位附近的酒店一樓洗手間里長久凝視著它們。
我要當媽媽了。她異常平靜而悲哀地想:在并不完全自主的情況下。
一個小小的生命隨1982年的拉菲一起不請自來到她的腹中,此刻還不并知道性別。但那毋庸置疑將是一條嶄新的,每天都會越長越大的生命。目前暫時靠汲取她的肉身養(yǎng)料為生,九個月后再呱呱落地,此后余生,她或張為必須也必定對他的終身負責。
她把杯子和試紙扔進垃圾筒,突然強烈地嘔吐起來。十五分鐘后,她臉色慘白地走出大堂的洗手間。五月份的陽光已經(jīng)相當刺眼了,她又忍不住算了一下九個月后將是一個料峭微寒的春天:這孩子將是雙魚座,和她最不合拍的星座之一。
陽光溫煦而不動聲色地持續(xù)升溫,垂直灑落在她裸露的脖頸、手臂、手背和頭上。她走了很久很久,各處被曬得生疼。下午單位還有個會,離開會還有一個小時。她似乎期望通過在太陽地里暴走最終擺脫這意外又全非意外之事。她只是不能明白自己為何無法像那些書或電視劇里的女人一樣,因為受孕自然而然生出母性來。她首先產(chǎn)生的,只是不算輕微的憤怒與無力感。
對孩子,也對孩子的父親。更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巨大的反胃感再次占據(jù)了全部身心。她就在路邊猛地彎下腰來。幾個大媽經(jīng)過,見怪不怪地圍觀評論:肯定懷上了。一看就知道。肚子還平,剛一個月吧?
她滿臉都是劇烈嘔吐造成的眼淚。同時確信無疑自己被一直以來在身后緊緊追趕的怪物一把攫住了。那東西很多年前她就擔心過,此刻感覺到那怪物和那個孩子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了她的體內(nèi),她想用力嘔吐出去,然而無法成功。
她恐懼地想,要繼續(xù)走,不能停。一停下,它就真的來了。
它就要和她的孩子一起越長越大了。
六
無法入睡的第二周,卷云終于把懷孕的事告訴了張為。一起告知的,還有她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的事實。
張為好像只聽到了前半句,當即喜形于色:“老婆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還一直以為這次又沒成功。”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他,輕聲說:“可這孩子我大概不能生?!?/p>
“為什么?”
“你知道我睡不好,之前一直陸陸續(xù)續(xù)在吃安眠藥。最近還去看了心理醫(yī)生——那醫(yī)生還是我的大學同學——他說 安眠藥屬于會導致胎兒早畸的C級藥物,如果要懷孕,得提前幾周就戒吃安眠藥。但我一直沒斷?,F(xiàn)在還得了病?!?/p>
“產(chǎn)前抑郁癥?”張為猜測著說。他此時還維持著一個盡在掌握的微笑,仿佛對和生育有關的任何事都知之甚詳: “現(xiàn)在得這病可早了點兒。卷云我保證好好照顧你,你千萬別再吃藥,咱們一定能扛過去?!?/p>
“和產(chǎn)前抑郁無關?!本碓瞥粤Φ卣f。“就是純粹的抑郁癥。你不該在這時候讓我懷孕的。我最近狀態(tài)真的不好?!?/p>
“可有都已經(jīng)有了?!皬垶樾θ萁K于退下?!澳阆搿?/p>
“還不光是吃了安眠藥。我現(xiàn)在還得吃抗抑郁的藥。張為,求你了。”
“你確定你是真得了抑郁癥,而不是為了不生?”
卷云感到腦門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飛快蔓延到背部。
“是真的。我可以確定?!彼椭宰诱f。
“為什么偏在這時候得?你到底有多不想生?多不想給我生?你以前說過,如果意外懷孕就留下來的?!彼穆曇舸笃饋恚錆M憤怒和委屈。
她怔怔地看著他,原來罪魁禍首在這兒,就在當年這句緩兵之計上。張為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什么是什么。他光記得對他有利的話:不生是為了升職。那么升職了就可以生。不懷是因為沒準備好。但是懷了就可以留下來。每句話都是她說過的,但是混在一起就因果混亂,全錯了。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睆垶榧背喟啄樀?。就好像靠好好想想能夠解決一切。
他說完這句話就摔門而出。
那天是個周末,離卷云上一次生理期,剛好二十天。按現(xiàn)代的算法,那個孩子已經(jīng)三周了。她在幻覺里看見它似乎又大了一點,手腳的輪廓凸顯出來,并有力地在她體內(nèi)蹬了一下腿。它也許還會嘆氣,為它十個月后即將認領此刻卻還在爭吵不休的父母。
卷云那一瞬間對它心生憐憫。同時在幻覺里看見自己走到陽臺上,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這是她第一次在高處注視自己失去知覺的身體。會有許多人迅速在樓下圍觀吧,還有人會說,老天,一個孕婦!
她知道自己此刻沒有死的權力。她也并不真的想死。
現(xiàn)實世界里卷云只是輕輕地摸著肚子,垂下頭。摸不準肚子里面是個惡魔,還是個戰(zhàn)友。她一直窩在沙發(fā)里沒動,神情倦怠。就那樣靠在那里,慢慢地,睡著了。
七
上述一切并不是卷云告訴李彤的。李彤最終想象這一切,卻是通過他素未謀面的張為。
張為一開始直接給李彤打電話情緒就激動異常。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找到的手機號,李彤多番解釋無效,遂不再接聽,他才找院方繼續(xù)申訴。他指控道,首先李彤認識卷云,是他的大學同學。這就違反了規(guī)避親朋的心理醫(yī)生從業(yè)準則。其次,她最后一次來找李彤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懷孕一個月了。但是李彤明知故犯,對病患的生理變化置若罔聞,依舊開了超過正常人可服用劑量的安眠藥和百憂解。他涉嫌謀殺胎兒,更有可能和患者懷有超過正常范圍的感情,因此才蓄意破壞病患的家庭關系。
但醫(yī)院負責解決投訴的是個伶牙俐齒的年輕女醫(yī)生。她解釋說:“李彤大概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才給患者開了抗抑郁的藥。畢竟孕產(chǎn)檢和精神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科室,也并不在一個醫(yī)院?!?/p>
張為說:“他肯定知道!”
女醫(yī)生說:“您怎么證明他一定知道?診所內(nèi)為了顧及病人情緒,并沒有設任何錄音或監(jiān)控設備。這種事,只要醫(yī)生不承認,您沒法證明?!?/p>
張為說:“我就是知道他肯定知道!他還對我太太暗示過,吃了安眠藥就不能生孩子——他就是故意的!”
女醫(yī)生說:“吃過安眠藥的確是對胎兒不利,會導致早畸。先生,你最好穩(wěn)定一下情緒。要不然,你也可以先過來做一下心理咨詢——”
“心理咨詢個屁!”張為怒吼道:“你們醫(yī)院這么推卸責任,我告你們醫(yī)院!”
“先生,我敢擔保你沒辦法找到足夠證據(jù),這場官司你打不贏。我勸你還是不要浪費錢了。祝你一切順利,很抱歉沒有幫到您,謝謝。”
女醫(yī)生說完便掛了電話。又看一直在旁邊的李彤:“你怎么謝我?”
“你怎么知道我被冤枉?”李彤笑道:“只能來生做牛做馬,結(jié)草銜環(huán)來報?!?/p>
“我當然知道?!迸t(yī)生意味深長又知根知底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我至少確認你絕對不可能愛上女患者?!贿^我還是很想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李彤平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不,我真的不知道?!?/p>
他還清楚記得蘇卷云最后一次來就診的模樣。春夏之交的涼爽天氣,她看上去卻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更憔悴,穿著裙幅過于寬大的連衣裙,黑眼圈明顯,整個人神情異常委頓。她進來時李彤當時正好去上廁所,再回到辦公室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好一會兒了。
他有點吃驚地說,“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最近一直都睡不好。她疲憊地對他笑笑:“李彤,再給我開點唑吡坦,助眠的。還有氯西汀,賽樂特,蘭釋,郁洛復,博樂欣。什么都行。我要出遠門了。你多開一點?!?/p>
“你怎么了?”
“我抑郁了。”她仰起臉,對他非常無辜而親密地笑了一下。“真的。該來的總會來的。好的,壞的,想要的,不想要的?!?/p>
他絲毫不懷疑她的抑郁。事實上,這一切早有征兆。他早就可以確診了,只是一直擔心她要孩子,想要先試著說服她解開心結(jié)。吃藥對懷孕不好。而抑郁癥一旦開始服藥,就很難停止。
就在這時卷云突然聲稱自己不舒服,迅速蒼白著臉離開了病室,過了差不多十分鐘才回來。他并沒有問她怎么回事。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樣的心境下匆匆寫下了處方單。
也許早有預感她不會再來,每種藥都開了單次能開的最大劑量。她默默接過藥方離開。領完藥沒再上來。
之后李彤給她打過四五次電話,再也無法接通。又過了四個月,突然接到張為的電話。在那些充滿憤激、偏見與指責的電話里,他毫無機會開口詢問卷云是否母子平安。張為的表述多數(shù)前后矛盾。有時說孩子有三長兩短要李彤負全責。有時又讓李彤還他兒子。有時候又說,他老婆變成今天這樣,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心理醫(yī)生的錯。這個世界思想越來越混亂,女人都不想生小孩了,難道讓人類滅絕嗎?
但他說了那么多,李彤始終不得真相。卷云還在以前的公司嗎,升職了么,孩子到底怎么樣了,被打掉了還是留下來,生下來會健康么?
而現(xiàn)實生活中,李彤也有無限多的、需要解決面對的問題。比如說,他差點因為這次事件失去工作。又比如說,他其實一直都更喜歡男人。而他的太太卻在他出柜的同一天宣稱自己懷孕,再有六個月就要臨盆。他是在高考前夕確認自己的性取向的,當時是和高中同班的男同學。這也許是他選擇臨床心理學的最初動因。也正因為此,他一直暗自欽佩卷云抗爭到底的勇氣。
他有時候會沒來由地想起自己常對患者說過的話:你還只是一位年輕人。
話雖如此,他覺得自己的大半生早已經(jīng)毫無起色跌跌撞撞地地過去了。步入中年之后,每天都要面對無數(shù)突發(fā)事件。無數(shù)謊言、背叛、精神分裂和不得已。他從來不說,只是因為沒有讓他說的地方。即使付錢?!驗樽约阂膊贿^如此,他當然并不足夠信任自己的同行。
再后來他幾乎忘記了這檔子事:女兒降生,協(xié)議離婚,凈身出戶,分割財產(chǎn)……各種雞毛蒜皮清官難斷的事。直到那年年底,一個全國熱議的消息再次讓李彤想起卷云。
“2015年11月10日,國家衛(wèi)生計生委副主任王培安在國新辦新聞發(fā)布會上指出,二孩政策實施需要全國人大修訂《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和相關的配套措施,然后各地依法組織實施。全國人大修法通過之日,就是這個政策生效之時?!?/p>
計劃生育了半世紀的中國人終于可以生二胎了。無數(shù)的人都在喜滋滋走向這政府終于慷慨放行的遲來的康莊大道上。所有的大中小學同學群里都拿這熱門話題開玩笑、轉(zhuǎn)發(fā)各式段子,或者進行如何付諸實行的技術討論:畢竟很多人都已經(jīng)過了生二胎的最佳年齡了。他自己大概每隔兩禮拜去探視一次女兒,暗自慶幸這熱鬧終于與自己毫無關系。
他只是想,放開二胎了,不愿意生孩子的卷云的壓力會變得更大嗎?
卷云繼續(xù)杳無音訊。正月的一個夜甚至他夢見了她:還是穿著最后一次來找他時的灰色連衣裙,腹部并未明顯凸起,臉色卻依舊蒼白。他問她孩子在哪。她說還在她肚子里。但可能早已死了。
他驀地驚醒過來,一額冷汗。立刻發(fā)送了一條微信。
依舊沒有回復。
專門面對抑郁癥的醫(yī)生最應該恐懼的事情,也許就是抑郁癥本身。他輕輕地下床,吃了一片用于緩解情緒的賽樂特。明天就是元宵節(jié)。深夜兩點半,全世界仿佛都沉沉睡去,只剩下他一個人毫無睡意地待在空蕩蕩的書房。但隨即窗外轟然綻放一小朵煙花,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四五六七。每次都以為是最后一朵了,但黑暗的天際又很快亮起來。
是什么人這么晚還和他一樣不睡,還在暗中放花火,燃起那空虛的希望?新的一年就這樣毫無喜意地到來了。每時每刻都還有新的嬰兒出生在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上,每時每刻也都有新的死亡和新的抑郁癥發(fā)生。他突然想,卷云也許早已離婚或者墮胎,張為才會那么憤怒,并把這憤怒轉(zhuǎn)移到醫(yī)生頭上?!侨绻麅烧叨紱]有呢?
他極想知道結(jié)果,又不敢知道。
而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
起初剛響了一聲就停了,像怕驚醒黑暗中憩著的細小蝴蝶。再過了一分鐘,心有不甘地響起來。這次持續(xù)了很久,異常堅定的樣子。
深夜兩點四十五分。這絕非一個手機鈴聲響起的合理時間。李彤走到茶幾邊去,號碼顯示是一個陌生電話。不是前妻。也不是男朋友。當然更不是卷云。他陡然感到一陣無法遏制的懼意,注視著那個持續(xù)震動的小玩意,腦子里飛快閃過無數(shù)可能發(fā)生的災難。是新生的女兒病了嗎?父母中某一位出事了?或者張為換了座機半夜恐嚇?……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電光火石間,他飛快地算了一下卷云懷孕的日子。如果那個孩子留住了,此時應該差不多來到這個世界上了。
他打了一個很大的寒顫。
遲疑了近二十秒,電話鈴一直在響。大概是以前的病患,深夜里想不開,又沒別的人可以傾訴。以前不是沒遇到過這樣的事,萬一不接電話,患者有可能會在情緒沖動下自殺。李彤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終于按下接聽鍵。那邊一片死寂。正待掛斷,突然傳來了持久的、不辨男女的細細哭聲。
不是嬰兒的啼哭。他提著的一口氣終于松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驚出一身冷汗。
“別這樣。我們都還很年輕。放輕松一點,世界沒那么毫無指望。雖然不那么盡如人意,也別太早看到頭了。一切都會有轉(zhuǎn)機,相信自己,你可以的?!?/p>
心理醫(yī)生擅長的無數(shù)無味安全的職業(yè)性安慰擠在喉嚨邊正待汩汩流出。但李彤最終只輕聲對著話筒輕聲說:喂。我也只是個病人。
他眼前又仿佛看見卷云匆匆離開病室,因為一陣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干嘔。就是那天,最后見到卷云的那天。他當時只想幫她解決一切。
文珍,中山大學金融本科,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小說、散文、詩歌均有涉獵。歷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等。出版小說集《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