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他像根鐵釘一樣釘在那兒,不,他就是一棵生長在那塊小土坡上的樹,靜靜地站立在那密林不起眼的角落。
他其實更像是一只大大的青蛙,趴在小土坡上,一動不動。從半夜開始,他趴在這兒已經(jīng)是第十一個小時了。
十一個小時一動不動,對于他,一個優(yōu)秀的狙擊手、一個狙擊手中的神槍手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在他的神槍手生涯里,他曾經(jīng)在一個水庫里待過二十二個小時,最終成功地完成了任務(wù)。在他執(zhí)行的任務(wù)中,只要目標出現(xiàn),他從來沒有失過手,又快又好。戰(zhàn)友們叫他“神槍手”,他只是笑。
這一次,他的任務(wù)也簡單。據(jù)最可靠消息,在這兩天里,敵軍的二號首長會出現(xiàn)了他面前山坡下的小路,前往敵軍總部,他的任務(wù),就是當目標出現(xiàn)時立即射殺。
十一個小時里,他喝了兩次水,是用吸管在右肩的小水袋里慢慢飲用的。喝水,也是他這十一個小時里最快樂的享受了。他是絕不能暴露自己的,暴露自己,就意味著自己會隨時犧牲。他從趴下之后的幾分鐘里,就完全熟悉了這里的環(huán)境。他的眼睛里看到,左邊的山坡上有二十三棵樹,第三棵樹最粗,可能會派上用場。而右邊只有八棵小樹,再就是瘋長的野草。七種野草中有兩種是有毒的,不能讓它的汁液沾在自己的皮膚上。地上的螞蟻有些煩人,它們玩笑似地曾鉆進自己的衣褲,極癢的感覺,難受,但只能忍著。有三只老鴉在右邊第三棵樹上歇息,時不時有著親密的話語。
天色這時已經(jīng)大亮。這十多個小時里,他的右手食指總是緊緊地吻著扳機,隨時準備射出那長著眼睛的子彈,在0.1秒以內(nèi)射殺目標。風速不大,他仍然將槍調(diào)整成6點鐘的方向,這樣對子彈的射出更沒有影響。
太陽已經(jīng)跳出了山。他看見了不遠處的房屋,有炊煙裊裊升起。他看見下邊小路上的小草,小草上有露水,晶瑩剔透,像珍珠一般。小草間點綴著或紅或白的小花兒。
有聲音,不大。一個小女孩,不過六七歲,蹦蹦跳跳地從五十米的遠處走過,口中哼著兒歌,他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兒歌。后邊,跟著的是她的奶奶,不停地喚著,應該是喚著讓孫女慢些走。
他的右手食指,緊緊地吻著扳機。
他想起了兩千公里外的女兒。他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家了,女兒八歲了,身高肯定超過1.2米了。她肯定也會蹦蹦跳跳,肯定也會唱兒歌,肯定也會唱得很好。女兒會比他唱得好,比她的媽媽唱得好。她的媽媽,那個做著小學老師的妻子,現(xiàn)在應該正在教室里教著孩子們學習。還有,家中的老母親,她的腿應該好起來了,不用拐杖就能走路了吧。
他看到山坡前小路上的小花兒在隨風擺動,有淡淡的花香傳來。那個小女孩和奶奶走得遠了,只看得見背影了。
他將頭輕輕地向前伸了伸,想再看一看,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和奶奶。
他的身體,卻輕輕地歪在了小山坡。有子彈,一顆長了眼睛的子彈,射入了他的右胳膊。他感覺,那長了眼睛的子彈,是從那有著淡淡花香的小花那兒飛過來的。
他的右手食指,仍然緊緊地吻著扳機。
他是被戰(zhàn)友及時從小山坡邊救出來的。在營地里,醫(yī)護人員為他取出了右胳膊上的子彈。他看著那子彈,眼睛狠狠地盯著它。醫(yī)生讓他休息三天,他當即就向首長請求,退出狙擊手的行列。跟隨了他十二年的那把狙擊槍,他輕輕地放在了首長的桌子上。
一個月之后,他申請退伍,回到了家鄉(xiāng)。幾年后,有戰(zhàn)友坐了火車又坐汽車,遠遠地跑來看他,在飯桌上親熱地叫他“神槍手”,他居然動了拳頭,打了多年的戰(zhàn)友。飯沒有吃成,鬧了個不歡而散。
有人也偷偷地叫他“神槍手”,但是,更多的人就狐疑:他是神槍手?他真會開槍嗎?他總是不出聲。靜下來的時候,他就用左手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右手食指的指肚。那指肚上,全部是厚厚的繭子。然后,他會自個兒海喝一頓酒,一斤開外的高度老白干。
他最喜歡聽女兒唱歌,喜歡送女兒上學。他已經(jīng)十二歲的女兒一路上蹦蹦跳跳,像只快樂的小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