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凝,本名張俊,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百萬余字。出版中篇小說集《蝴蝶谷之淚》,小說《證據(jù)》獲中國小說學(xué)會獎,另有多篇小說、散文獲獎。
今年六月初六。一早起床,我看太陽很好,是一片耀眼的燦爛。我們這里的坊間興六月六曬“龍袍”(其實是日常穿戴的衣帽而已)。我在曬自己“龍袍”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存放鄉(xiāng)間老宅閣樓的那一捆書來。它們寂寞地呆在黑暗的閣樓三十多年,應(yīng)該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
——題記
有一次學(xué)校圖書館搬遷,我是農(nóng)村來的孩子,塊頭大,力氣足,老師就叫我?guī)兔囊粋€屋子往另一個屋子搬運圖書。我本來不想偷那本書,要怪那個腦袋尖尖,個子矮矮的圖書管理員老頭,他幫我碼了沒過腦袋的一摞書,我走路時眼睛都看不清前方。走到一個花壇邊時,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堆在最上方的一本書滑進花壇月季叢中。我沒有第三只手去撿起那本書,我本來想回來的時候再從月季花叢中撿起后交給管理員。可是,我當時不知忙了哪件事,忘記了花壇里的書。第二天想起來后,我又擔(dān)心個說話嘮嘮叨叨的圖書管理員老頭會懷疑我故意為之。放學(xué)后,我悄悄溜到花壇邊,把它取在了自己書包里,占為己有。
從此我有了一本普希金的愛情詩。
一直認為,我的詩歌啟蒙老師是那個叫普希金的情種和瘋子,他見到漂亮女人就寫詩贈詩,他寫的《給娜塔利亞》《致克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哥薩克》……每一首詩都讓我讀得淚流滿面。有一段時間,我常常一個人步履沉重、滿腹心思地徜徉在學(xué)校通往村子的家鄉(xiāng)瀨水河灘大堤上,我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在瀨水灘涂天空自由飛翔,我不知自己在夢里,還是現(xiàn)實中,但是,只有這樣才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瀨水河上古老的石拱橋,瀨水灘涂兩岸的杉林,天空中飄浮的白云,校園里高聳的蓄水白塔,阿爹手中牽著的水牛,甚至穿梭在村野之間三嬸母家那條調(diào)皮的黃狗,我都認真地給它們寫過詩,激情飛揚地贊美過它們。我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和我分享激情,分享快樂,我曾經(jīng)將詩稿投寄過南京一家叫《青春》的雜志社,石沉大海后,我再也沒有將詩稿投寄過任何一家雜志社。因此,我們學(xué)校的師生,我們村上的社員,他們都認為我熱愛勞動,尊敬長輩,不偷不搶不賴不懶不邪不惡,是一個最正常不過的孩子,他們又怎么會知道他們身邊有一個天才少年詩人。
只有三嬸母家的那條黃狗例外,有一回,我在瀨水灘涂割青草的時候,看見它在河邊閑溜跶,我把它哄到一片荒地上,從褲兜里掏出新寫的詩,專門為它舉辦了一場詩歌朗誦會。那次,我讀得淚水滂沱,它聽得搖頭擺尾,甚至瞇著眼睛,用鼻尖來回磨蹭我的膝蓋,舌根發(fā)著“嗚嗚”的聲息,像是表達共鳴,又像是催我早點回家。后來,三嬸母家的黃狗見到我總是扭頭便跑,怎哄也不回頭。
讀初三時,我們班換了一位年輕姓楊的英語老師,她披垂著大卷波浪發(fā),看學(xué)生的兩眼波光瀲滟,長相特像電影《白蓮花》中一號女主角吳海燕。她是全校少數(shù)幾個化著淡妝,敢穿緊身衣,敢袒露胳膊和大腿的女教師。那個年齡,那種時代,我還不懂得性感,但已經(jīng)知道見了漂亮女人心癢。長輩們曾十分嚴肅地教導(dǎo)過我,見到漂亮女人就隨便心癢的男人不是正派男人,換句話說是下流胚子。我們家族中從未出過下流胚子,所以,我努力克制自己心莫癢??墒?,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要楊老師一走進教室,我就會情不自禁心癢。我對自己很失望。莫非我生下來就是下流胚子。
我想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我一首接著一首地給楊老師寫詩,從她眼角眉目寫到舉手投足,從一笑一顰寫到星星月亮……那段日子,我的想像力瘋狂滋長,它奔放、熱烈,色彩炫麗。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比天才普希金更有天才,我的靈感像村子后面的瀨江水,遭遇豐沛的黃梅雨,泛濫了,一浪高過一浪,洶涌不息,綿延不斷。有時靈感突然來襲時,半夜我都會溜出宿舍,匆匆跑到學(xué)校最偏的廁所,伏在那盞老祖父眼睛一樣渾濁無力的燈光下,貼著群蠅飛舞的廁所墻面寫詩?;蛘撸稍跐饬夷_臭味的被窩里,打著手電光寫……爾后,我會將寫在小紙片上的詩句,工工整整地抄在我表姐送我的那本淺淺藍色的日記本了,再在每首詩標題下用破折號隔開,標注獻給女神MISS楊,再配上拙劣的插圖。當然,這只是我一個人的世界,我把那本日記本藏匿在最保密的枕頭套內(nèi)縫里,宿舍里沒人時才掏出來翻翻。休息天,還將日記本帶到瀨水灘,站在密密的杉木林中,充滿激情地朗誦幾首。
是一節(jié)課外活動,我和同學(xué)在操場上愉快地搶著籃球,我剛好將手中搶到的籃球抱在手里,向球框邁著優(yōu)美的三步投籃,我的班主任盛老師把我叫住了。
我趕到他面前時,發(fā)現(xiàn)他臉色是褚褐色的,像被陌生人大街上抽了耳光,十分難看。盛老師是教語文的,因為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平日里,同學(xué)們都看得出他對我有些偏愛。
盛老師在前面走著,我在后面隨著。走出十來步,他貼在我耳邊囑咐我,到教導(dǎo)處要主動認錯,態(tài)度要誠懇,認識錯誤要深刻。我木訥訥地隨著班主任后面,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教導(dǎo)主任正襟危坐在進門第一張辦公桌邊,目光像審判長一樣犀利地盯著門外每個過往的行人。一路隨我而來的一只綠頭蒼蠅突然加速飛到余主任那綹油膩膩的發(fā)上。余主任是個禿頂,他的頭發(fā)屬于地方包圍中央型,他總喜歡自作主張地占用有限的地方資源掩蓋頭頂?shù)幕臎???赡艿胤揭藏汃?,長出的毛發(fā)干燥、枯竭,因此余主任常常不得不到食堂揩些菜油抹上,以便凝聚。蒼蠅正好喜歡油膩、腥膻。我雙腳跨進教導(dǎo)處時,余主任正夸張地揮舞著雙手,驅(qū)趕著那只可惡的蒼蠅。我也想上前幫余主任一把,可是班主任盛老師悄悄地拉住了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坐在余主任側(cè)邊的楊老師深埋著頭,在嚶嚶哭泣著。
我不知道漂亮的楊老師為什么要哭,而且哭得如此傷心,幾乎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我挪了挪腳,想上前勸慰楊老師幾句,我不愿她如此傷心。但是,盛老師迅速用目光阻止了我。我好奇地環(huán)顧著教導(dǎo)處辦公室內(nèi)的空間,那只綠頭大蒼蠅還在余主任頭頂?shù)偷偷乇P旋。盛老師輕輕拉了下我的衣角,像一個犯錯的孩子,討好地叫了余主任,又威嚴地對我說,還不快向楊老師作深刻檢討?
這時手忙腳亂的余主任才又恢復(fù)我們進門時的正襟危坐。他捋了一下搭到眉毛凌亂的地方資源,將它盤回中央,右手扶著眼鏡,從眼鏡后面跳出眼珠子來,子彈一樣射了我一梭子。你叫童小兵?沒等我回答,余主任又說,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嗎?我聽得清清楚楚,他用的是犯罪兩字。我們村上有一個小伙子,曾經(jīng)戀愛不成,就殺死了那個他追求的姑娘,結(jié)果被以故意殺人罪吃了鐵花生米。我做夢都沒有做過殺人、放火這樣的事,怎么就犯罪了?
盛老師搶先我一步說,余主任,童小兵同學(xué)已經(jīng)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這回就是來向楊老師作深刻檢查的。又拉著我的衣角,示意著我。
我好奇地看著三位老師和那只低低盤旋的蒼蠅,腦袋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余主任突然從辦公桌抽屜里掏出一本淺淺藍色日記本——沒錯,是謄寫著獻給女神楊老師詩歌的那個日記本。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余主任“啪”地將日記本拍在辦公桌上,又用左手五指在日記本上彈著,以一個掌握確鑿證據(jù)的檢察官的口吻說,童小兵同學(xué),你還有什么可解釋的?
楊老師哭泣節(jié)奏明顯加快了,由于過分激動,或者說受到了當面侮辱,哭泣時呼吸不暢,哭后的泣聲拖泥帶水,很有點鄉(xiāng)下吊喪的味道。
我嚇呆了,像被掏走了五臟六腑,空空的傻傻的站著,不知所措。余主任顯然被楊老師的哭聲感染了,他嗖地站了起來,憤怒地拍著桌子吼,童小兵,你這是對楊老師的侮辱,你這是流氓行為,你這是犯罪。楊老師是我校優(yōu)秀青年女教師,冰清玉潔,又怎能容你鄉(xiāng)下胚子流氓詩句的侮辱?
由于說話語速過快,唾沫星飛濺在離他不到兩米的盛老師臉上,盛老師抹臉時,用憤怒的眼神瞪著我,說看看你這事弄成啥了?看把楊老師氣得。還犟著干啥?還不向楊老師道歉?
我不能理解,那些干凈、美麗、純潔的語言竟成了詛咒,成了侮辱,成了流氓、犯罪的把柄。我犯了什么罪?我瞪了一眼仍在嚶嚶泣泣的楊老師,心里莫名產(chǎn)生了厭惡。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快速上前,一把搶過被余主任捂著的日記本,飛也似地逃離了教導(dǎo)處。
撲面而來的陽光照在我滿臉淚水的臉上,光怪陸離。第二天,做完課間操,全校兩千多名師生都齊刷刷地站在操場上,巴巴地盼著一聲解散的口令,等來的卻是高音喇叭“撲、撲、撲”刺耳的調(diào)音聲。余主任通過高音喇叭莊嚴宣布了對流氓學(xué)生童小兵的處理意見,給予童小兵同學(xué)行政記大過處分,留校察看。
因為行政記大過處分,留校察看處理的污點,決定了十六歲的我上不了縣上的任何一所高中。
那陣子急壞了我爹,他老人家盡管也因他的下三爛兒子而蒙受恥辱,但他不像我娘只知道整天唉聲唉氣。我爹就我一個兒子,他對我的憂慮再正常不過了。
我爹想到了他在一所山區(qū)農(nóng)村中學(xué)擔(dān)任校長的戰(zhàn)友,他和我娘提了兩只生蛋的母雞,忐忑地敲開了老戰(zhàn)友家門。那位頭發(fā)花白,腰板直挺的校長是個爽快人,他聽了我爹向他吐出的一肚子苦水后,竟?jié)M口應(yīng)諾了。
我進高中學(xué)校的第一天,校長把我單獨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對我說了他和我爹的戰(zhàn)友之情,說了他們在部隊艱苦歲月,說了人生的不易和人間正道的走法。后來說的話跟我爹教育我的論點差不多。最后他說,你一個農(nóng)村娃娃寫個狗屁詩干嘛,那分明是文人騷客做的事嘛。有那時間,不如幫你爹放牛割草呢!你爹把你交給我了,我就得對你負責(zé),讀高中期間,一律不準再寫什么狗屁愛情詩。
他說話時,我基本上保持沉默,我聽人講過沉默是金的道理。不過,校長讓我有了再次讀書的機會,有點再生父母的感覺。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和禮貌,我始終拿眼睛注視著他,不時還點下頭,讓他認為我在認真聽他說話,我其實是個可以教育好的乖孩子。而實際上,我卻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他的眉毛,我覺得這很有意思。校長的眉毛長得很粗壯,白白的一撮,匙子一樣堅硬地往上翹著,因為他說話老喜歡揮舞手臂,擺動腦袋,我數(shù)了好多遍,才數(shù)清他左邊眉毛352根,眉心毛21根,右邊眉毛403根。
看得出校長對我認真謙虛的態(tài)度很是滿意,我走出校長室時,他甚至像待老朋友一樣拍了拍我的肩膀。
學(xué)校靜臥在蘇、浙、皖三省交界的天目山余脈的繁枝密林和變幻云霧中,神秘而潮濕。一條溧水河從學(xué)校一側(cè)潺湲而過,溧水河上接錦云水庫,下連太湖。錦云水庫由天目山脈崇山峻嶺間千萬條澗溪水匯集而成,湖面水光瀲滟,干凈而調(diào)皮。
我很喜歡這種環(huán)境怡人的學(xué)校,它讓我神清氣爽,一時忘記了初中時的不愉快經(jīng)歷。
我是寄讀生,吃過晚飯,如果不用洗衣服,有一段空閑時間,我常常一個人溜到學(xué)校背后獅子山的密林里轉(zhuǎn)悠。山上有很多墓碑,一簇簇像一個小村莊,多的地方簡直就是一個小縣城。我有時會挑上一塊光潔的墓碑坐到天黑。不過,去的最多的地方還是錦云水庫,它像密林叢中的一面鏡子,光潔、明亮。有一次,我在水庫邊呆久了,回到學(xué)校,第一節(jié)晚自修已結(jié)束。值班老師說我目無紀律,罰我在黑板前站了兩節(jié)晚自修。站著的時候,我的上下眼皮老打架,我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與普希金同志在獅子山的密林里散步。我們不用翻譯,走著說著,談笑風(fēng)生,好好的,他突然從他的拐杖里掏出一支槍來,向我連射多槍,我躺倒在一塊墓碑邊,身上流滿了血,我睜著眼睛無助地看著漸漸黑暗的森林,而普希金這個瘋子卻猙獰地笑著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
高二秋季開學(xué)時,從城里重點中學(xué)轉(zhuǎn)來一位叫小霞的女學(xué)生。瘦小個子,習(xí)慣將長發(fā)垂在前額,遮住一張臉,看人時撥開一條縫,發(fā)現(xiàn)有人與之對視時,目光中流露著緊張、驚恐。一時,同學(xué)間的猜測、傳言很多,有說小霞高一時跟男老師戀愛,還墮過胎;又說小霞讀過一年高二,轉(zhuǎn)到這里留一級,鞏固基礎(chǔ),準備考大學(xué);還說小霞有憂郁癥,請過一年病假。反正不這樣說,同學(xué)們都很難理解一個女生在縣城重點中學(xué)讀得好好的,為什么非要轉(zhuǎn)到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村中學(xué)來。
我不打聽別人的隱私,也從不向人透露自己的經(jīng)歷。
一個周六,我沒有回家。我多備了一周的口糧,對爹娘謊稱要留校補習(xí)功課。我爹娘自然喜上眉梢,我爹還往我褲兜里多塞了2塊錢,我娘也開心地為我多煮了5個雞蛋。
吃過晚飯,因為沒有值班老師管著,我一個人在山里轉(zhuǎn)到很晚才返回教室。我當時多想像夢中一樣,能在黑森森的山林中碰到那個瘋子普希金同志,哪怕真的被瘋子掏槍打死也心甘??墒?,我除了碰見一個守山的老鰥夫外,連一只野雞也沒有碰上。
返回教室時,我很奇怪這么晚教室里還亮著燭光。那個年代,電還是件奢侈品,平日里斷電是常有的事,節(jié)假日,學(xué)校是絕對不可能送電的。所以,每個學(xué)生都備有蠟燭。我從后門繞進教室,我發(fā)現(xiàn)小霞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雙手托著下巴,她前面擺著的一臺黑色的小收音機,她正在專注地聽著收音機里播的由孫道臨朗誦的配樂詩《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我沒有驚動小霞,站在教室最后一排,屏住氣,靜靜聽著:
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
數(shù)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
我是你額上熏黑的礦燈,
照你在歷史的隧洞里蝸行摸索;
……
校園的四周一片黑暗,偶有從獅子山豁口吹來的夜風(fēng),一記一記小心地撲打著燭光。燭光在調(diào)皮著,左右前后,手舞足蹈,樣子有點像大年初一鄰家的五歲頑童,歡歡的、傻傻的,跑前跑后。突然聽到如此動情的詩朗誦,我沉寂了一年多的心,被點燃了,激活了,隨著燭光跳動著、燃燒著……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沖出了教室,一口氣跑到了錦云水庫大壩上,面對深邃黑暗的蒼穹,雙膝下跪,嚎啕大哭……
第二天,我睡到晌午才起床。到教室時,只有小霞一個人在看書。我悄悄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從課桌抽屜里取出作業(yè)做時,卻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幾本書,有一個叫惠特曼的美國老人的詩選,有新月派詩選,還有一本叫《瓦爾登湖》的散文。我當時又驚又喜,沒顧上翻下書,賊賊地看了一眼教室四周,四周空蕩蕩,秋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窗戶玻璃上,一只黑鳥飛來撞擊玻璃后,嗚嗚地鳴叫著飛走了。
鼓足勇氣,我向小霞發(fā)問,這……書是你放我抽屜里的?
小霞的座位在我前三張課桌,她抬起頭,慢慢扭過身,撥開遮在臉上的發(fā),沖我莞爾一笑。我第一次看到不遮臉的小霞的那雙略顯憂郁的眼睛竟清澈如泉,只一個回眸,盡顯了少女的嫵媚,嚇得我都不敢再看第二眼。我一個瀨水灘涂農(nóng)民的兒子,一個被余主任和楊老師稱作下三爛胚子的賤民,自卑的蟲子一直在我身體里蠕動著,嚙噬著,我怕自己猥瑣的目光會玷污了眼前如蝶少女,我怕多看一眼會弄臟她的衣裙。
她說,是的,我知道你喜歡詩歌。
我正在犯疑。她笑道,我是從你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你喜歡詩歌的。她的笑得很干凈,很自信。
你的眼神迷離,飄游,你目空一切,卻又分明很不自信。你從不與人對視,但卻看著很遙遠的一個地方。我說的不對嗎?小霞有點調(diào)皮地看著我,三月桃花,滿面笑靨。
你和平常不是一個人。我說。疑惑地看著她。
小霞咯咯笑了,笑畢又用手捂著嘴,恢復(fù)略顯憂郁的眼神,輕描淡寫地看著教室外,像自言自語,卻分明是說給我聽。她說,我當然還是那個我,只是沒有找到與這個世界對話的窗口而已,與自己之外的人交流是一件痛苦而尷尬的事。難道你不是這樣?
我愕然地看著離我不足五米的小霞。我正想說些什么,班里的寄讀生已經(jīng)陸續(xù)返回學(xué)校。
通過小紙條的交流(她把想說的寫在小紙條上,乘沒人注意時,夾在我的書本里;我也投桃報李,如法炮制),我了解到,小霞的父親是一名將軍,母親是著名的詩人。她的父母相差近20歲,他們的婚姻緣于母親對父親的崇拜。然而,文革中,紅衛(wèi)兵指責(zé)她母親有一首詩涉嫌反動,被揪著了,先是戴著寫有反動派高帽四處游街,又被剃了陰陽頭拉到禮堂批斗。忍受屈辱和折磨的母親原指望將軍丈夫會救她于地獄,會像他帶兵打仗時一樣,不顧一切地拎槍沖進禮堂保護她。沒想到她父親為與反動妻子劃清界限,竟向組織提出與她的母親離婚。離婚后,她母親把小霞托付給縣城的外公外婆,自己投河自盡了。她送我的書就是她母親留下的。
小霞的境遇令我唏噓,難怪她會隔著發(fā)簾看人,見到生人的目光會緊張、驚恐、躲閃。更難怪她會說與自己之外的人交流是一件痛苦而尷尬的事。
與小霞交流多了,我也會挑選一些自己寫的詩,通過小紙條傳她看。只是對我寫的詩,她從不評論,偶爾趁同學(xué)不注意時,會從一簾發(fā)縫間給我傳遞一個微笑。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小霞相約到錦云水庫去走走。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同學(xué)約會,心里不免緊張。小霞在前面,我和她保持著約500米的距離。走到校門口時,水老師從傳達室走出來。水老師老婆沒工作,他就在傳達室開了個代銷店,兼顧門衛(wèi)。水老師平時只有兩大愛好,一是為他老婆向?qū)W生兜售代銷店里的日雜用品;二是好管閑事,若有同學(xué)夜出校門,他一準會悄悄地跟蹤到底,第二天再向校長匯報。所以,有男女同學(xué)夜間出來,大都從廁所一側(cè)的圍墻翻出去。我和小霞是大白天出去,光明正大,我們干嘛要翻圍墻?
水老師問我出校門干啥去?說著還看了看前面慌慌走去的小霞。我沒跟他答話,只是瞟了他一眼,昂著頭走了過去。
我和小霞在水庫走累后,找了一堆干凈的石子坐下。她跟說得最多的是她的母親和她母親的詩。我給她讀了我寫的幾首新詩,也跟她談了對詩的看法,我沒有說我初中時的那件丑事。我們聊天的時候,已近黃昏,湖面吹來的風(fēng)已經(jīng)涼得浸洇肌膚。我見小霞打了個哆嗦,便脫掉自己的外套,想給小霞披上,小霞推卻著。就在這時,水老師帶著兩名公安已經(jīng)立在了我們身后。等我發(fā)現(xiàn)時,一名公安已經(jīng)扭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一邊。
我和小霞分別關(guān)在了派出所的兩個房間。我不知道他們怎樣提審她,很擔(dān)心她的安危。
提審我的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年輕公安,但火氣不小。他問了一些基本信息后,開門見山地又問我和小霞什么關(guān)系?我答同學(xué)關(guān)系。他說同學(xué)關(guān)系你就可以把她引誘到水庫邊調(diào)戲了?我說沒有,我話還沒說完,他“啪”一個大耳光子就上來了。
我捂著發(fā)燙的臉,又說沒有。他“啪”又一個大耳光子。很不耐煩地嚷道,老子可沒那閑功夫跟你干耗,我們的眼線已經(jīng)跟蹤了你多次,你也在你的作案現(xiàn)場多次踩點,你把人家女學(xué)生的約到偏僻的水庫邊就是圖謀不軌,你想調(diào)戲人家,幸虧我們的人及時趕到了。
我捂著發(fā)燙的臉,爭辯道,沒有就是沒有。公安干脆不審了,他一腳踩上用于提審我的桌子,蹭地越了過來,劈頭蓋腦給我一頓拳腳。要不是那個從水庫邊抓我來的高個子公安趕到,我非死在他的拳腳下不可。
當天晚上他們把我扔在滯留室,沒再審我。
第二天,我聽到外面走廊里吵吵嚷嚷,好像校長和我爹在跟誰交涉著,爭論著,場面有點混亂。有一個干部口氣的可能認識校長,他向校長解釋著什么。我還聽到了我娘絕望的哀嘆聲,我當時對我娘有點生氣,她一輩子遇事只會唉聲嘆氣。后來,不知是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弱,還是昨天晚上我的耳朵被那個公安打壞了,我一點都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再次審訊我是第五天上午。其實,那次不叫審訊,應(yīng)該叫指認。仍然那個帥公安和高個子公安,他帶來了余主任,楊老師,我初中時寫的那些“流氓詩”的書面證明,并從我家時取來了那本我沒舍得扔掉的淺淺藍日記本,以及我給小霞披的那件秋衣。他們叫我一一指認并簽字。
簽完字后,他們便把我扔進了拘留所。
半個月后,我被以流氓罪宣判勞動改造八年。
1991年秋天,我被刑滿釋放后,沒有直接回家。我先去了錦云水庫。那天,天空一忽兒晴空萬里,一忽兒烏云密布,一忽兒又電閃雷鳴。我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水庫邊,狂風(fēng)吹起的浪花四下飛濺,打濕了我的衣褲,我的臉。一片淚光中,我看到小霞正張開雙臂,笑著向我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