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女

前言：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和大自然的所有動物、植物一樣，都是天與地的寵兒，也不知什么緣故，人漸漸從那種與天地自然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里脫離出來了，給自己命了一個“萬物之靈長”的名字，面對著從前那些小伙伴們的善意，開始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他們侵占魚兒們的河道，砍伐四腳獸們的森林，網(wǎng)住長翅膀的精靈們的天空，單單只是憑著先于它們發(fā)達(dá)起來的頭腦?？墒牵?dāng)人背叛當(dāng)初出發(fā)時與天神有過的約定，回饋于人自身的，會是怎樣的災(zāi)難？滅頂之災(zāi)。如果我們繼續(xù)走，不回頭，我相信，這四個字不會是危言聳聽，不信，你看，懲罰正在上演……

大森林是山神的家，所有的動物都是山神的孩子。人對山神說，讓我也住在這里吧，請允許我在你許可的范圍內(nèi)，捕捉一些微不足道的獵物，來養(yǎng)活我的女人和孩子。

山神相信了人的話，讓人進(jìn)入了森林。于是人砍去很多的樹，建起了村莊，筑起了柵欄。男人們把狩獵當(dāng)作了他們勇敢的象征，當(dāng)作了他們養(yǎng)家糊口的保證。他們先是用石塊擊打奔跑的動物，后來用標(biāo)槍、箭鏃，再后來，他們有了鐵的刀和火藥的槍……

他們還有了一個名稱，叫獵人。

每當(dāng)嘟嗚嘟嗚的牛角號聲在大山里響起，動物們就知道，獵人來了。

攆過九十九座大山，

搜過九十九座大梁，

把遍山的動物都攆出來了，

把會動的食物都攆著了，

依嗬，依嗬—

獵人唱著歌來了，聲音震得山林嘩啦啦響。他們熱血沸騰，勇猛地與動物們角逐。他們有很多獵殺動物的辦法：石彈、刀槍、陷阱、毒藥、下套子、結(jié)扣子……

獵狗在這樣的時候，會格外亢奮，前撲后咬，追攆得動物無處可逃。

每一次狩獵，獵人們滿載而歸。遠(yuǎn)古時候，人類獵殺劍齒象、鬣狗、巨貘和灰鹿……后來是野象、野牛、馬鹿、野豬、黑熊、老虎……甚至小到巖羊、野兔、山貓、松鼠……它們被刺穿喉嚨，射中心臟，然后被剝?nèi)テ?，砍成塊，剁成泥，煮成濃湯和肉羹。

獵人們讓他們的家人都穿上了裘皮，吃喝動物的血肉。

驚恐和奔逃使動物們痛苦不堪，它們便向山神哭訴，請山神把人攆出大森林。可獵人怎么會聽山神的勸說呢？他們已經(jīng)很難放下手里的刀槍了。

除非這個世界上沒有了大森林，沒有了動物，才不會有“獵人”的。

山神知道自己保護(hù)不了他的孩子，也不配做山神了，他悄然離開了大森林，躲到人們找不到的地方，每天在詛咒獵人。

獵人從此生活在山神的詛咒中。

春去冬來，年年歲歲，大森林里的樹木換了一茬茬綠葉，年輪長了一圈又一圈。人的狩獵活動延續(xù)了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jì)又一個世紀(jì)……在已經(jīng)變得稀疏、寂靜的森林里，我撿到了幾片樹葉，只要在陽光下一照，我便看到每一片葉子上，都記著山神的一句詛咒，記著一個關(guān)于獵人的故事，山神的詛咒我看不懂（……￡￠&#¤￡§￠？§？⊙……），獵人的故事卻很清晰……

第一個故事：獵人與牛

詛咒

這一年山上下了很大的雪，大森林變成一片冰雪的世界。樹是銀色的，路是銀色的，石頭也是銀色的。大雪還覆蓋了野獸的足印，使獵人找不到它們的蹤跡。

獵人們穿著厚厚的獸皮，拿著槍和刀，在森林里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就是見不到一頭野獸。

獵人們除了打獵，是不屑于做其他事的。于是整個冬天，他們就像一條懶洋洋的大蟲子，蜷縮在火塘邊，喝喝茶，烤烤火，猜想著動物們正在做什么。

獵人的頭目就想策劃一次獵殺，讓獵人們活動活動快要僵化的手和腳，過一把狩獵的癮。

他想獵殺的是一頭牛。

那實際是一頭很好的耕牛，強健、勤勉，干活老實。但它明顯地老了衰了，拖犁拉耙，上下田埂都已經(jīng)感到很吃力，很多時候只喜歡伏在牛廄里嚼嚼草。

通常，對這樣忠實的老牛，人們會讓它慢慢死去，然后深深埋掉，讓它化成泥土，養(yǎng)育田地和莊稼。

這一次，頭目卻要像狩獵一樣來獵殺這頭老牛。

獵人們興奮起來，手癢癢的，紛紛拎出了梭鏢、火藥槍，咋咋呼呼吆喝著，走出了村莊。

老牛被拉到一片山坡上。它慢悠悠邁著步，不時回頭張望。

它是在尋找放牧的小孩。

它看到他了，那個小男孩正急急忙忙朝它奔來。老牛高興地哞一聲，搖頭晃腦等著孩子。因為孩子會把它牽到水草豐美的地方，讓它吃個夠，然后孩子會騎在它的背上，吹著短笛，踏著夕陽回家來。

獵人頭目卻大聲轟趕著，不停地打它，催它快跑。

老牛不是野獸呀，它怎么知道人要殺它？它又怎么知道該像野獸那樣逃命呢？

突然，頭目對著老牛屁股戳了一刀，那牛屁股上頓時冒出一片血。老牛一怔，跑了幾步。

一個獵人搶先開了一槍，槍打飛了，老牛嚇得耳朵一聳，野性大發(fā)，撒腿狂奔起來。

四面八方立即響起了砰砰的槍聲和依嗬依嗬的吼叫。山坡上騰起團(tuán)團(tuán)青藍(lán)色的煙霧，彌漫著刺鼻的火藥味。那牛一瘸一拐地奔逃著，躲閃著，哞哞叫著亂蹦亂跳。

一顆槍彈打進(jìn)它的右邊肋骨，滲出了一股暗紅的血流，在草地上灑下了一路血跡。

老牛終于明白這些人是要打死自己，他們正把它當(dāng)獵物，把放牧的山坡變成沙場，上演著一場追擊與殺戮的捕獵。

老牛聽到那個男孩的尖叫，它看到一個男人捂住了男孩的嘴，拎小雞一樣將孩子扔到一邊去。孩子在地上連滾帶爬，拼命想往老牛跟前跑。

老牛突然十分生氣，不顧渾身的傷，喘著粗氣，吐著白沫，朝抓著孩子的那個男人撞去。

一支梭鏢嗵地插在了牛背上，老牛疼得發(fā)出一聲悲鳴。奇怪的是它并不逃跑，而是在原地轉(zhuǎn)著圈，任由一支支梭鏢將它戳成了一只血刺猬，就是不離開。

有人驚叫起來，原來那個男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跑到它跟前，跪在地上，大哭著撫摸它流血的傷口。而它則將男孩藏在肚皮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為他擋著槍彈和梭鏢。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那些正在狂奔亂吼的人定住了。

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的老牛輕輕擺了擺頭，用嘴拱了拱還在哭泣的男孩，突然兩條腿站立起來，嗷的一聲怪叫，躍過一叢灌木，弓身一縱，跳下了懸崖。

“不要—哇—”

男孩銳聲慘叫著，居然毫不猶豫地也朝著崖下?lián)淙ァ?/p>

所有的人都沖到了崖下，老牛已摔得血肉模糊，而孩子就趴在它身上，沒有受傷。

老牛到死還用自己的身軀保護(hù)了小牧童，那慘烈的一幕讓所有圍獵的人不寒而栗。

男孩堅決不許大人們靠近老牛，一天一夜，男孩和他的小伙伴們，一鍬一鍬挖著泥土，將老牛深深埋葬了。

獵人頭目明顯感到了人們對他的疏離，特別是那個放牛的小男孩，看他的眼神充滿敵意。

頭目哭了：“你們不要我了？”

沒人回答他。

他走了，背著自己的東西，他沒聽到一聲挽留，卻感到背上熱辣辣的，那是射向他的目光。他在村子邊吃了狗鬧花（一種有毒的植物），卻沒有毒死。醒來后依然沒有得到寬恕。

他可憐巴巴地在村子里徘徊，嗚嗚嗚地哭。很委屈，也很痛苦。他受不了這樣殘酷的處罰。

后來他在村子對面的山上搭了個棚子，住在那里，每天看著村里人過日子。人們說，等他老了，就接他回來。可怕的孤寂和無邊的懊悔在吞噬著他的生命。他在盼望著自己老得快些，好早點回到村里去。

第二個故事：獵人與小熊

有人來了。那是幾個外地獵人，他們來獵熊，因為他們說熊掌是一道很貴的菜。

他們都帶了很好的槍。

他們看見了一頭熊，黑粗黑粗的，站起來比人還高。但他們無法接近它，森林里那些迷魂陣樣的獸道，能使他們很快迷路，陷進(jìn)那深不可測的林海里而成為野獸的食物。

村里的獵人們都皺起了眉頭，他們不樂意外地人來他們的山林狩獵，一片山有一片山的規(guī)矩，別人來捕獵，相當(dāng)于來搶他們的食物。再說，現(xiàn)在母獸們正在育崽，打一頭母獸等于毀一窩獸。別看這些獵人平日殺獸不眨眼，在這種時候還是知道分寸的。

他們就開始商量，最后決定讓村里最好的獵手設(shè)法去攔截那些外地獵人。

那是一個表情嚴(yán)肅的男人，他曾一個人打過老熊。那些外地人十分高興他能一起上山。因為只要他出獵，就不會空手回來的。

那男人就用一塊黃麂皮擦槍。那是一桿烏黑的火藥槍，箍著一圈圈锃亮的銅皮，在火光映照下，閃著暗黃的光。他不動聲色地聽著他們說話，心里已經(jīng)打好了主意。終于他擦好了槍，說：“走吧，碰碰運氣。”

那幾個人喜形于色，敏捷地跳了起來，跟上了他的腳步。

天還太早，路上有很重的露水。他們攀上了一座山，又穿過了一大片苞谷地，就進(jìn)入了陰暗的森林。從那些密不透風(fēng)、層層疊疊的樹葉上，滾落下大滴大滴冰涼的水珠，地面上齊膝深的雜草上也是水淋淋的，不一會兒就把他們?nèi)砹艿猛笣?。連帶來的狗也像從湯鍋里撈出來一樣，渾身是水。貓頭鷹在黑黑的林子里發(fā)出夢囈般的叫聲。他們跨過一段架在一條深箐上的枯木，很快就到了一片略為開闊的林地上。

那男人小心翼翼地?fù)荛_茂密的草叢，目光停留在幾個新鮮的土坑上，說：“黑熊真的來過了，這是它拍爛的螞蟻窩?！?/p>

有一陣他們幾乎就在老熊身邊，那老熊胖胖的屁股老在他們眼前晃悠。

終于他們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頭老熊了。透過薄薄的霧氣，對面山坡上，有一團(tuán)黑影，慢慢移動著。黑影越來越清晰。是只黑熊，又矮又粗，活像一截老樹樁。它立起后腿，像人一樣笨拙地挪動著步子。很快它又站住了，還轉(zhuǎn)過了身，黑毛披散的腦袋四下張望，胸前亮出了一圈白毛。它就那樣走來走去，一會兒隱到樹后，一會兒出現(xiàn)在眼前。

那男人說，誰也不許放槍，槍一響，老熊就逃了。那些人就連忙收起了槍，急慌慌地盯著那一團(tuán)黑影。這時，那男人自己舉起了槍。

大家舔著干裂的嘴唇，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等著看他射擊。

他卻又放下了槍，說：“這熊掌，非要不可嗎？”

“是，非要不可！”

“要是老熊不愿意呢？”

“不愿意也得給！”那幾個人斬釘截鐵地說，其中一個很夸張地拍了拍上了膛的步槍。

他看看那持槍的人，說：“那好，我到那邊攆，你們在這邊堵吧！”

他提著火藥槍，很快隱沒在山林里。人們在這邊焦急地等待著。那老熊還在那兒時隱時現(xiàn)，似乎尋找著什么。這時，人們聽見了他的轟趕聲，看見那老熊的身影蹣跚著在綠樹叢中一拱一拱的。這些人趕緊包圍過去，又是呼喊又是放槍，終于，那團(tuán)黑影應(yīng)聲倒下。

這些人興高采烈地奔了過去，一看，頓時都傻了眼，那倒在地上的不是老熊，而是那個男人，他披了一件棕衣，棕毛紛披，遠(yuǎn)遠(yuǎn)望去，極像一頭熊。

他受了很重的傷，躺在樹枝捆扎的擔(dān)架上，卻沒有顯出一點痛苦。他的心里，甚至如釋重負(fù)。在他趕到對面山上時，他悄悄用棍子嚇跑了老熊，看著它躲進(jìn)深箐，這才披上棕衣，結(jié)果他們打中了他，也放棄了獵熊。

這正是他一路想好的主意，哪怕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讓他們獵到那頭熊。

那些人抬著他往村里走，等等，怎么有兩副擔(dān)架？他掙扎著起身一看，頭轟地漲大了。

另一副擔(dān)架，不，不能算擔(dān)架，只是一根樹棍，上面挑著一頭小熊，死去的小熊！

這幾個人，在等待他轟趕老熊的時候，居然只用了一把水果刀，就輕而易舉地殺死了那頭兩個月大的熊崽。

“這些雜種！”他的眼睛紅了，手癢得直往槍柄上躥。

這是他的失誤，他怎么沒想到那是一頭帶崽的母熊呢？一定是母熊感到了危險，將那小東西帶到了什么樹洞里藏了起來?？伤I了，等不到母熊召喚就跑了出來，結(jié)果就送了命。

他從擔(dān)架上蹦起來，就撲了過去，那些人躲開了，他干脆繞開小路，想去截住他們，可因傷痛氣急，一個不留神，骨碌碌滾下了箐溝。

那些人沒有去救他，而是趕回了村子。幾個人的嘴角都?xì)埩糁杉t的血漬，他們一定喝了生熊血，那種黏稠的熊血，喝下去就燒心，燒得渾身燥熱。

村里人一看到他們獵殺的小熊，眼睛就直了。熊很小，攤開四肢睡在地上，像個熟睡的娃娃。只是那些人太狠，小熊的腦袋幾乎戳爛了。而且他們還割下了熊掌，那小熊掌，還沒有一個孩子的巴掌大。

為了熬那熊掌，幾個人一夜未睡，燃起火噗嚕嚕煮了一夜。后來他們就用幾把勺子同時在鍋里撈來撈去，竟然沒找到一根肉筋。奇怪，那小熊掌到哪兒去了？后來他們才發(fā)覺，那小熊掌太嫩了，以至于煮化在湯里了，于是他們就喝湯，你一碗我一碗，有人就呸呸地吐，說，這就是熊掌的湯嗎？怎么那么難喝……

話音還沒落，那火里突然嘭地響了一聲，那是有人打了一槍，把那幾個人嚇了一跳，迅速拿起了槍。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他一身血跡，衣褲被扯得稀爛。他跌到箐溝里，所幸沒死，他爬了出來，忍著傷痛，來尋找他們，而且毫不猶豫地對他們開了槍。

聽到槍聲，村里的獵人也出來了，很容易地繳下了那幾個外地人的槍。

那幾個外地人倉皇而逃，每個人都受了傷，有的腦袋鮮血淋淋，有的脊背和屁股上密密麻麻全是血洞，有的腳板腫得像熊掌……

那男人終于撲倒在地，大聲哭起來。其他獵人冷冷地看著他哭，心里充滿了鄙夷。

他這輩子的名聲算是完了。還是最好的獵手呢，連一頭小熊都保護(hù)不了。

他把槍摔了，從此不再打獵。

那頭母熊一直在村子外徘徊，村里的孩子們告訴它，它的孩子死了，割下的熊掌難接上了，死去的小熊也活不回來了。可母熊就是不走，哀哀地嚎。村里的老爺爺就說，得有公熊來叫它，等它再生一頭新的小熊，就會忘了這個孩子。

他命令那個男人去找公熊，如果公熊能原諒他，而且跟著他來喚走母熊，那他就可以得到寬恕，如果公熊要報仇，那他應(yīng)該知道他必須怎么辦。

那男人去了，去了很多天。有一天，一頭公熊來到村子外，叫走了傷心的母熊，村子從此安靜了。只是那男人再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才說服了暴怒的公熊。誰也不知道，他從此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三個故事：獵人與猴子

有一個男孩坐在村口嗚嗚哭，邊哭邊訴說著什么。就有人圍了上來，很關(guān)切地聽著。終于他們明白了男孩的痛苦，他告訴他們，一個獵人在森林里捕捉了一只猴子，他想把猴子賣給耍猴戲的人，讓它乞討，聽著鑼鼓點耍把戲。如果沒人要，他就賣給野味館，讓他們把猴子做成菜。那猴子在籠子里又叫又跳，害怕得渾身發(fā)抖。

男孩要求那人放了猴子，可那人就是不肯放。

“那只可憐的猴子，”男孩說，“他要賣它，還要吃它，天哪，可憐的猴子，除了一身毛，像個小寶寶一樣，為什么，為什么要那樣對待它？”

男孩很心痛，卻毫無辦法，只有哭著，講著，邊哭邊講邊心疼得直打哆嗦。

他決定解救那只猴子，無論花什么代價都行。

那帶猴子的獵人就說，要放猴子可以，但要男孩必須出一筆錢。

男孩翻遍了自己的衣袋，沒有找到一分錢。于是他就和那獵人談起了條件。

最后那獵人就賭要孩子吃辣椒。吃那種石頭縫兒里長出來的野辣椒。很小，像麥粒，卻極辣。一個小的辣椒就能把人辣得跳。男孩很認(rèn)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就同意了，只要他吃掉一小勺辣椒，那人就放了小猴子。

有人找來了辣椒，看熱鬧的人也圍了上來。

那辣椒很紅，有一層油亮亮的光澤，陽光下一個個紅艷無比。

男孩不敢一勺子全吃下，而是一個個吃，起初還不怎么樣，后來就皺起了眉頭，再后來就捂著腮幫子跳，嘴里“咝兒咝兒”吸著涼氣，吃到第三個就耐不住了，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喉嚨里像著了火一樣，連肚子里也感覺要燃燒起來了。

但男孩還是一個個往嘴里塞，吃一個，看看小猴子，吃一個，又看看小猴子。吃到最后，辣得只會在地上打滾，滾得一身塵土，嘴里哇哇叫著，眼淚流得嘩嘩嘩的。

那獵人不動聲色地看他折騰。

男孩終于吃完了那一小勺辣椒，但已經(jīng)不會說話，只瞅著獵人，眼里全是淚。

小猴子尖聲嘶叫起來，死命扯著拴住自己的繩子又揪又咬，想靠近那男孩。

那獵人有些害怕，連忙把小猴子放了。男孩才閉上眼睛，張大嘴巴抽搐。

有人端來一盆涼水，往他臉上潑。他將腦袋直往盆里插，大口大口吞著水，憋了一陣，又猛地抬起頭來，不停地哈氣，打嘴巴。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一大團(tuán)冷飯，他就這么含著，躺在地上，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有人擔(dān)心，說這孩子怕是給辣椒辣死了；有人說，沒事，這辣椒，辣嘴不辣心，等辣勁過了就好了。

這時，只見那小猴子吱吱哇哇叫著，箭一樣沖進(jìn)了森林。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小猴子又連蹦帶跳地跑來，將一把搗碎的樹葉塞進(jìn)男孩嘴里，然后坐在一旁守候著。

那獵人一看，心想，這猴子還懂草藥呢？他就有些后悔了。

但說出的話收不回來，吃下去的辣椒也吐不出來了。于是他就讓男孩把嘴里的樹葉吐出來給他看，到底是哪棵樹的。男孩緊閉著嘴，那樹葉含在嘴里，像一塊冰一樣，很涼很甜，肚里那火燒火燎的感覺頓時消失了，他才不愿意吐出來呢。

小猴子似乎明白了獵人的意思，又鉆進(jìn)森林，不一會兒，捧了一把樹葉出來，給了他。

那獵人如獲至寶，拿著樹葉聞聞，看看，他以為他從此掌握了一種治辣的秘方啦，說不定還可以賣錢呢。

但很快他就發(fā)覺不對勁了，身上開始癢癢，開始起紅疙瘩，慢慢地每一個疙瘩都有飯碗那么大，連成了片。他忙將樹葉扔掉，但疙瘩卻扔不掉了，而是越來越多，越來越癢，從腳尖到頭頂，從手指尖到胸口，滿身都是可怕的紅疙瘩，就連耳朵眼里，鼻孔里也癢得鉆心。

周圍的人看見了，怕被傳染上，忙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他就這么癢啊癢，撓啊撓，在樹樁上擦，用籬笆桿搓，弄得渾身鮮血淋漓，痛苦得要命。

家人為他找了許多醫(yī)生，可誰也弄不清楚是中了什么毒。后來一個老中醫(yī)讓他脫掉衣服，把自己埋在河灘上被太陽曬熱的沙子里，這才不癢了。

從此，那獵人很多時候只能埋在沙子里，露著一雙眼睛，一動不敢動，再也不能打獵了！

男孩已經(jīng)不辣了，又笑嘻嘻地在街上玩耍。小猴子也不回山林，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誰要欺負(fù)他，哪怕說話重了一點，猴子就對誰齜牙。

第四個故事：獵人與母象

一頭母象要死了！

獵人的一粒槍彈穿過它的肋間，像一團(tuán)火炭在它體內(nèi)燃燒，只要它一抽氣，身體里就火辣辣的疼。

槍彈在母象身上打出了一個雞蛋大的洞，暗紅的血蜿蜒成一條小河，汩汩流著，流著……

母象感到腦袋發(fā)沉，眼前也一片模糊。它那強壯的腿已經(jīng)沒有知覺，隨時都會倒下去。它不敢動，但堅持著不倒下。它知道，只要一躺倒，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還有一個原因，使它不敢倒下去。在它用四條腿撐起的空間里，藏著它的兒子。

小象出生還不到一個月，才有一只牛犢大，粉紅色的鼻子柔軟得像嬰孩的小手臂。

這時的小象渾身通紅，那是媽媽的血。它一抬頭，就能觸到媽媽的乳房，一股熱熱的乳汁流到它嘴里，只是它不明白今天的乳汁怎么有一點點咸，有一點點腥。

隔著媽媽的腿縫兒，小象看見外面有一個很寬的泥淖，渾濁的水面上倒映著暗綠的樹影。它哼哼著使勁拱媽媽的腿，每拱一下，媽媽就顫抖一下，卻怎么也不挪開。

母象是在喂奶時發(fā)現(xiàn)獵人的，先是感覺到一束可怕的目光，后來才看見一個奇怪的影子，像只大蜥蜴似的攀在一棵大樹上。

那是人，他手里端著可怕的槍。

母象忙帶著孩子準(zhǔn)備離開，可是已經(jīng)晚了。

母象只覺得肋間一熱，它受傷了，很重的傷！在大森林里，動物受傷，那就意味著死亡。

獵人是在叢林里看見那頭大象的。不，是兩頭，那大母象肚皮底下，還藏著一頭小象。

獵人忙端起了槍。母象發(fā)現(xiàn)了他，卻沒有沖過來，而是護(hù)著小象往山谷深處逃去。

獵人著急了，連連扣了好幾下扳機(jī)?？赡菞U破火藥槍，槍托震得發(fā)瘋樣地抖，就是打不出子彈，終于砰的一聲巨響，槍托砸得他肩頭一陣麻，一團(tuán)火光飛了過去，就打在了母象的身上，而同時，也把他的槍炸成了碎片。

他沒想到受了傷的母象怎么也不肯倒下，而是靜靜地站著，任由鮮血直流，就是不離開自己的孩子。

他只有等著，等母象死了，他就可以帶走小象。

母象腦袋沉甸甸的，一陣陣發(fā)暈。它閉上眼睛，感到有一股熱流在腦海里奔突，像水波似的一波一波漫開去。那是大象生命里的神奇密碼，能給象群傳遞最后的求救呼號。

很快，母象感覺到了遙遠(yuǎn)的回應(yīng)，象群已經(jīng)接收到了它的信息，正向它靠近。

母象用盡力氣吼了一聲，血像噴泉似的飛濺起來，灑下一片晶亮的紅雨。

森林里掠過一陣陣呼嘯，一陣高昂的吼聲由遠(yuǎn)而近，大樹在劇烈搖晃，樹枝在噼里啪啦碎裂，一個個龐大的暗色身影，穿過密林，向獵人移過來。

象群來了。

獵人感覺地面在微微發(fā)顫，還傳來一陣陣打雷似的響聲。他心里有點發(fā)怵，渾身篩糠樣抖起來。他想跑，但他藏身的樹下已全是大象。

一頭大公象抬起了頭，通紅的眼睛與獵人的目光對視了一瞬，立即氣勢洶洶奔過來，使勁撞擊大樹。大樹猛烈地?fù)u晃起來，獵人抱緊樹干，將自己卡在樹杈里，不讓自己跌下去。只要離開這棵樹，他就會在大象腳下成為一攤?cè)饽唷?/p>

突然那頭大公象一揚長鼻子，朝樹上用力摔來一團(tuán)黑黑的東西，還沒等獵人看清楚，身上就遭了重重一擊，他慘叫一聲，跟著就高高地飛了起來，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公象一聲長泣，象群的痛苦驚天動地……

母象不見了，它倒下的地方，堆積起厚厚的樹木和枝葉。

渾身灑滿媽媽鮮血的小象被馱在大公象的背上，跟著象群緩緩向密林深處走去。

隨著象群的悲鳴漸漸遠(yuǎn)去，森林里很快一片死寂。

人們在懸崖下找到那個獵人，他仰面躺在地上，像一個發(fā)面餅似的攤得很開，身上沒有一點傷痕，也沒有出血，但誰也不敢去碰他，因為他的骨頭全碎了，皮膚像一只口袋，軟綿綿地裹著那些骨頭的碎片。

……

還想繼續(xù)聽嗎？我這里還有很多很多樹葉呢！上面印著各種各樣的詛咒，記滿了獵人與豹子，獵人與山羊，獵人與豪豬，獵人與松鼠，獵人與蟒蛇……

我曾在安化扶王山莊住過一段時間，扶王山上有上百頭野豬。在我們的心里，豬是極丑極蠢又極兇的動物，因此獵殺野豬很難讓人有道德上的負(fù)罪感。扶王山莊主給野豬們做了一家很大的豬舍，任它們進(jìn)來休息和吃食。有一次我清晨站在護(hù)欄外對著一頭野豬凝視，這野豬也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我們對峙了將近二十分鐘，我以為它會撲上來，誰知最后它轉(zhuǎn)頭就走了。莊主說，動物比人重情，它們不無緣無故襲擊人，而且它們也知道，“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

旬子說，人定勝天。多么希望人不要勝天，而是順天而為。這樣，人類這縷煙火也能飄得更遠(yuǎn)一點，持續(xù)得更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