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汐
有人能把軟飯吃得硬氣,有人卻把軟飯喝成了稀飯……
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灘紙醉金迷,無數(shù)懷著發(fā)財夢的人蜂擁而至這個“冒險家的樂園”。
高云來到上海,投奔發(fā)小梁三。梁三在火車站接到高云后,將他帶到館子里吃起了西餐。高云打量了一番一身西裝的梁三,道:“你小子混得不錯啊!你現(xiàn)在在干啥工作呢?”
梁三望了望四周,壓低了聲音:“吃軟飯!”
高云明白了:“當小白臉?這活兒我可干不了,我還是找份踏實的活兒先干著吧……”
過了兩天,高云興高采烈地告訴梁三,他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叫“狀元樓”的館子當跑堂的。狀元樓主營江浙菜,老板姓張,是上海本地人。高云勤快,嘴巴又甜,不但招食客們的待見,跟經(jīng)理、會計、大廚們也都相處融洽。
這天中午,張老板的女兒張啟慧靠著柜臺,給她一個女同學打電話,她剛給女同學用英語講了一個笑話,就聽旁邊在擦酒壇子的高云笑了一聲。張啟慧一愣:“你會英語?聽得懂這個笑話?”高云一愣,搖了搖頭:“不會啊,我剛才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一件趣事?!?/p>
原來如此,張啟慧不屑一顧地走了。
到了飯點,食客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光臨了。張老板這時剛好過來找經(jīng)理說事,跑堂小五皺著眉頭跑了過來:“老板、經(jīng)理,那個洋鬼子吃完飯不肯結賬,咕咕嚕嚕說了一大串洋話,我也聽不懂啊!”
張老板一皺眉:“小姐呢,她會說洋文啊?!?/p>
小五說,大小姐剛才見客人多,嫌吵已經(jīng)走了。幾個人正在為難,高云問小五:“那個洋人剛才怎么點的菜?”
小五說,他就指著菜譜點了三個菜,高云一皺眉,說道:“這就是個專門來吃霸王餐的!”
張老板問何以見得,高云說咱們的菜譜既沒配圖片,也沒標注英文菜名,那洋人能點菜就說明他會中文。張老板問高云怎么辦,高云氣憤道:“我最恨這種以為中國人好欺負的洋鬼子,我來收拾他!”
接著,高云走過去,對那洋人嘰里咕嚕地說了起來,那洋人從洋洋自得變成了驚訝,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后狼狽不堪地掏出錢往桌子上一放,灰溜溜地走了。
這年頭在上海會英語不稀奇,但是一個跑堂的竟然會英語可就了不得了!過后,高云向張老板解釋了這件事:他是個孤兒,從小被遺棄在老家的育嬰堂門口,那家育嬰堂是個傳教士辦的,他雖然沒正式進過學堂,但是從小就跟著神父和修女嬤嬤讀書認字,還學會了流利的英語。
張啟慧聽說了這事,找到高云,生氣地問他當時為什么對她說謊,不承認自己會英語。高云說,他就是一個跑堂的,無緣無故顯示自己會英語,太招搖了。
張啟慧好奇道:“你會說英語,那在你們小鎮(zhèn)肯定是頭號人物啊,一樣能出人頭地,何必背井離鄉(xiāng)跑到上海來辛苦遭罪?”高云苦笑道:“育嬰堂早就搬離小鎮(zhèn)了,現(xiàn)在整個鎮(zhèn)子就我一個人會說英語,你說會英語還有什么用?”張啟慧聽完,忍不住笑了。
這天晚上,高云看見梁三回來了,便問:“你這幾天跑哪里去了?”梁三笑嘻嘻道:“我去釣魚了。聽說你現(xiàn)在可出名了——會英語的跑堂!”
高云道:“你說咱倆都是從小一起在育嬰堂長大的,你那英語學得還能再差點不?”
梁三滿不在乎道:“我會說幾句簡單的,糊弄糊弄那些蠢笨的闊太太就行啦!我跟你說,我要結婚了——剛釣上的一條大魚!”高云道:“恭喜恭喜,哪家小姐?。俊?/p>
梁三一撇嘴:“年輕美貌又有錢的小姐會嫁給我?是個寡婦,特有錢,長得也還行?!?/p>
高云說:“這就不錯了,總比你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亂搞強,以后和人家好好過日子吧。”
這天,高云一到狀元樓,就看見張啟慧愁眉苦臉,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正被華界警察局的汪局長逼婚。這汪局長40來歲,去年死了老婆,最近看中了張啟慧,托人來提親。張老板怎么舍得把女兒嫁給他當填房,但又不敢拒婚得罪人家,只好勸說女兒答應婚事。
張啟慧恨恨道:“反正我是寧死也不會嫁給那個汪局長的!”
高云想了想,說:“大小姐,這事兒我?guī)湍??!?/p>
接著,高云找到梁三:“你勾搭的那些女人中有官太太嗎?”
梁三想了想:“有一個,丈夫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副總探長。”
高云點點頭:“行,也有槍,打得起來!”他拿出一張電影票,“幫我個忙,約她看場電影。”接著,他對梁三低聲嘀咕了幾句。
高云又給幾家小報報社打了電話,然后就準備看好戲了。
這天晚上,大光明電影院上映好萊塢影片《亂世佳人》,大報小報記者都來采訪拍照。有幾個小報記者對著觀眾席四處張望,在尋找到目標以后,一通狂拍。
第二天,報童們揮舞著幾份娛樂小報滿世界喊:“號外號外,警察局長與副總探長太太甜蜜相約看電影,劇情完勝《亂世佳人》!”
副總探長看到報紙上自己老婆和汪局長并坐一起看電影的照片,怒火中燒,在家里仔細一搜,找出了好多自己沒送過的“情人禮物”,其實這些東西都是以前梁三送的,但那女人哪敢直說自己勾搭小白臉。副總探長見老婆吭哧半天說不出話來,當她默認了,一怒之下沖到警察局門口,叫汪局長滾出來。
汪局長本來是接到張家仆人送來的電影票,說是張啟慧約他看電影的。他興沖沖赴約,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旁邊坐著的是個不認識的女人。雖然他立刻就走了,但還是被小報記者拍下了這張說不清的合照。
汪局長前往張家調(diào)查,張啟慧死不承認約過他去看電影,那個送電影票的仆人也沒找到。他回到警局門口正好撞上了妒火中燒的副總探長。兩人一見面便大打出手,又被蹲守的記者拍了下來。
這件香艷與暴力并茂的警界緋聞立即轟動了上海灘,事情越鬧越大,最后竟然演變成了華界與法租界政府之間的沖突糾紛,汪局長忙得焦頭爛額、狼狽不堪,一時間也就顧不上和張啟慧的婚事了。
張啟慧更加中意高云了,索性就對父親說自己想和高云結婚。
張老板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高云就高云吧,雖然門戶不當對,可畢竟年貌相配啊。
晚上高云回到家,對梁三說:“我要和啟慧結婚了。”
梁三感嘆道:“張家雖然不是豪門巨戶,那家底也是相當厚實??!不過,張老板還有個10來歲的小兒子。他不會先讓你受累賣力幫他掙家業(yè),最后家產(chǎn)全都歸他兒子了吧?”高云微微一笑:“這我早想到了,我是那么笨的人嗎?”
高云和張啟慧的婚禮在月底倉促舉行了?;檠缇驮O在了狀元樓,雖然發(fā)帖請的只是至親好友,也坐滿了整個酒樓。
婚宴開始,大家正在推杯換盞之際,汪局長帶著幾個警察走了進來,大笑道:“張老板,令千金出閣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請汪某來喝一杯???”
張老板心中暗暗叫苦,忙滿臉堆笑迎了上來:“汪局長大駕光臨,小女婚宴更添光彩啊。就是想您公務繁忙,不敢發(fā)帖打擾!”
汪局長一揮手,手下端上來四色賀禮:寧陽大棗,景德鎮(zhèn)瓷碗,杭州油紙傘,還有一盒大中華火柴。賓客們看到了,不由得議論紛紛:“棗碗傘火(早晚散伙)?”
張老板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張啟慧俏臉一沉,剛想說什么,高云連忙走上前:“這賀禮也太讓您費心了。不過沒想到您會來,包間雅座都坐滿了,要不您在大堂委屈一下?”汪局長皮笑肉不笑:“行啊,與民同樂嘛!”
招呼汪局長坐下了,高云到廚房低聲吩咐了大廚幾句,就出來招呼賓客。不一會兒,后廚上了菜,高云親自端到汪局長桌上。汪局長一看,是上海有名的“排骨炒年糕”,他用筷子一點排骨:“呦,造型有意思啊,排骨做成了布匹的樣子!”
汪局長漫不經(jīng)心地夾起一塊年糕入口,嚼了兩下,一轉頭吐在了地上,怒道:“你這年糕是生的啊,狀元樓的大廚就這水平?”
高云微微一笑:“這不是祝您‘步步高升(布布糕生)嘛!”眾賓客聽見了,不由得捂嘴暗笑。
汪局長不便動火,于是冷笑道:“你們這狀元樓名號叫得挺大氣,不過吃來吃去也就那些菜,沒啥新意??!這狀元寫文章也得出新,不能老炒冷飯吧?”
高云點點頭:“汪局長說得是,所以我特地讓大廚做了一道創(chuàng)新菜,請您品評一下?!?/p>
高云說完一揮手,小五端來了一個托盤,將一盤油炸鍋巴倒入了煮沸的雞汁蝦仁番茄湯里,很快撲鼻的香味便彌漫開來。
汪局長吃了兩口,剛想說什么,高云搶先道:“這叫‘天下第一菜,是陳主席設計發(fā)明的,在全省物產(chǎn)展覽會上那是大獲成功啊,汪局長覺得味道怎么樣?”
汪局長本想把這菜罵得一文不值,可一聽高云這話,他不敢了。陳主席指的是時任江蘇省主席的國民黨元老陳果夫,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罵他創(chuàng)新的菜肴?
汪局長處理完了“緋聞”事件后,再回頭來找張家,卻得知張家已經(jīng)把女兒許配給他人了,他今天就是想來踢館攪局的,現(xiàn)在一而再地折在高云手里,沮喪之外也有點佩服,覺得也沒啥意思了,就借口還有公事,提前撤了。張老板欣喜地拍了拍高云的肩膀:“好女婿!”
高云婚后就當了副經(jīng)理,學習管理酒樓,后來又出去接連幫著張家開了兩家狀元樓分號,都客似云來。張老板對高云幾乎是言聽計從,只是他堅持要狀元樓經(jīng)營正宗的江浙菜和上海菜,對高云屢次提出的增加創(chuàng)新改良菜式的提議都否決了。
高云思量再三,又考慮到當初和梁三討論過的那個問題,終于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高云對張啟慧說他想自己開一家酒樓,在經(jīng)營傳統(tǒng)菜的同時推陳出新,增添中西結合的創(chuàng)新改良菜。
張啟慧直到現(xiàn)在還對婚宴上那道“天下第一菜”記憶猶新,她也贊成丈夫的經(jīng)營理念,但是說到離開張家另起爐灶,又有點猶豫。
高云說他不想總被人指著脊梁骨罵吃軟飯沒出息,狀元樓三家店他還幫忙打理,新酒樓菜式、風格都不一樣,不會造成利益沖突的。
張啟慧也不想一輩子倚靠娘家,就點頭同意了。兩人把手頭的現(xiàn)金、存款湊了湊,還缺一部分資金,高云想向張老板借款或者算他入股也可以。張老板心想,幫高云出去單干了,雖然以后他還得在狀元樓幫忙,但就不好意思開口分他張家的財產(chǎn)了,就答應出錢入股幫他開新式酒樓。
經(jīng)過一番籌備,新酒樓開張了,高云起了個“探花樓”的名號,連第二榜眼都不叫,表示自己毫無與狀元樓爭鋒的野心。
開業(yè)這天,梁三來了,喝得酩酊大醉,哭訴自己被老婆逼著離婚了,凈身出戶啊!高云很驚訝,說:“你小子不是最會哄女人嗎?”
梁三說那個寡婦就是嫌他光會吃喝玩樂哄女人了,啥正事兒都干不來,就把他“休了”。而且當初結婚的時候還簽了張英文協(xié)議,就他那英語水平根本沒看懂,可又怕露老底,就故作瀟灑地簽字了,結果現(xiàn)在一分錢財產(chǎn)都分不到!
梁三說:“現(xiàn)在你是有家有業(yè)、功成名就了,同行都夸你是咱們軟飯界的‘狀元呢?!?/p>
高云沒好氣地道:“有這么夸人的嗎?你就別哭了,以后就在這探花樓幫忙,學著干點正事兒吧!”
高云去招呼客人了,梁三抱著酒瓶子一邊喝一邊哭:人家能把軟飯吃得這么硬氣,而自己卻生生地把軟飯喝成了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