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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桌的他

        2017-02-07 04:38:29喬一
        文苑 2017年2期
        關鍵詞:同學錄卷子同桌

        1

        讀書的時候F同學是我們學校的傳奇,長了張TVB里反恐精英的正氣臉,成績好到逆天,還會吹薩克斯,被很多懷春少女醒著睡著惦記著。

        他很拽,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死樣子,冷冷的。那時他在我眼里只是個愛裝的靜音冰箱,我的夢中情人是陳浩南,渴望成為大哥的女人,跟著大哥從銅鑼灣一路砍到尖沙咀,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我們高中是市里最好的中學,唯成績論。學校有個規(guī)定,座位必須按成績排,我們班主任又相當注重儀式感(肯定是巨蟹座)。所以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后,我們都要在走廊上排隊,班主任拿著排名表從上到下喊,被喊到的才能進去選座位。

        這種體驗太不好了,我覺得這是人類迄今為止最不人道的一項發(fā)明。F同學永遠是第一個進去的,但他不坐第一排,因為他不喜歡,他喜歡第四排靠窗的座位,視野開闊、方便走神。

        當時我們班有個不愛洗頭的男文青喜歡我,熱情洋溢地給我寫情詩——《用我的熱血灑滿你的墳頭》什么的。那次考試我就排在他后面,這意味著我們得坐同桌,一想到自己的墳頭會灑滿他的熱血我就一陣雞皮疙瘩。

        當時全班只有F同學旁邊有空位——他一直一個人坐——在我們那所變態(tài)的重點中學里成績好就享有一切特權。

        那簡直是我人生中最勇猛果敢的一刻,我抓起書包逃到F同學旁邊不由分說坐下來。

        他回頭看我一眼,我還記得他當時戴著耳機在聽歌。我尷尬萬分地沖他笑。他就這么面無表情地看我,不說話,直到CD機里的碟片播完。

        “周杰倫嗎?”我跟他搭訕。那時周杰倫正當紅,滿大街都在放他的歌。F同學啪一下打開CD機,換碟,重新戴上耳機,冷冷地說:“The Beatles?!?/p>

        我們就這樣成了同桌。

        若干年后,回憶起這一段,我說:“你就不能對自己的新同桌友善一點嗎?”

        “對不起”,他十分抱歉地說,“畢竟當時誰都不知道坐下來的是我老婆。”

        2

        F同學說話特別惜字如金,能用單音節(jié)詞的絕不用雙音節(jié)詞,能用詞語的絕不用句子,能用一句表達清楚的絕對不用兩句,反正跟他聊天簡直要被活活氣死。

        他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薩克斯,就是因為性格孤僻,我婆婆一度懷疑他有自閉癥。正好認識一個挺出名的薩卡斯老師,就讓F去跟著學,主要希望他能多交點朋友。

        沒去多久老師就告狀,說他不合群。

        婆婆決定和他談談。

        “兒子,有多少人和你一起學?”

        “四五個?!?/p>

        “人怎么樣?”

        “還行。”

        “有玩得好的嗎?”

        “沒有?!?/p>

        “你要主動和人家講話,多和同學交流。還可以邀請他們來家里做客?!?/p>

        “不行?!?/p>

        悶葫蘆嚴肅地搖頭。

        我婆婆崩潰了,“為什么啊?”

        悶葫蘆理直氣壯地答:“吹薩克斯,嘴沒空。”

        后來婆婆跟我說起這一段,我窩在沙發(fā)上笑得不行,我說媽應該讓他去學芭蕾,那個嘴有空。

        某人端著水杯路過,朝我倆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3

        我初中時做了場挺大的手術,因為開刀導致神經損傷,有好幾年我整個背部沒有知覺。我很少提這件事,幾乎沒人知道。

        有天自習,大家都挺無聊,我后面的女生一時興起在她同桌背上玩猜字。

        她玩了幾輪突然叫我坐正,興致勃勃地在我背上寫起來。我頓時就傻了,因為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搖頭說不知道,她又寫了一個,我還搖頭。

        她不相信,說你裝的吧這么簡單怎么可能猜不出來。

        那一刻真是萬分尷尬,不解釋說不過去,解釋起來又很麻煩,我一下子手足無措。

        這時,很少參與我們話題的F同學突然說了一句:“我來吧?!?/p>

        那時候我和他不太熟,雖然是同桌,但我們很少說話。他是萬年冰山啊,當時他一說話其他所有人都震驚了,天才君這是要與民同樂嗎?

        他也不管我有沒有同意,抬手就在我背上寫了個字。我自然不知道,但是因為F的參與大家都很興奮,齊刷刷地盯著我,我再說不知道顯得好丟臉,我于是隨口說了一個字,是他的姓。

        他竟然說對了。

        我特震驚!這都能猜對?

        然后他又寫了個字。我隨口猜了我的姓。

        他好像笑了一下,聲音低低地說:“嗯,對?!?/p>

        后座的女生納悶了,說:“我怎么看著不像啊?!?/p>

        倒也沒人繼續(xù)追究,大家繼續(xù)聊天,我就這樣蒙混過關。

        我至今不知道F當時寫的是什么。后來才知道其實他知道我做過手術,學校之前組織體檢,發(fā)體檢報告的那天我請假沒去,就放在桌上,他掃了一眼,默默記住了。

        4

        如果F是“看一眼就記住先生”,我就是“看幾眼都記不住小姐”。

        我數(shù)學很差,他數(shù)學很好。考試時他做題速度超快,基本半個小時搞定,然后就托著腮看窗外發(fā)呆,我就趁機偷偷摸摸抄他幾道題。

        我一邊抄一邊安慰自己,《圣經》上說,施比受更有福,我不是作弊,我是在幫F同學積攢幸福的資本。

        通常流程是這樣的:

        (我偷偷瞟一眼)ACBCD,BCAAD,好,記住了。

        (埋頭寫)BCAAD,BC……后面是啥來著?忘了!

        (再偷偷瞟一眼)哦哦,BCAAD……

        (埋頭寫)等等,最后一個是B還是D?沒看清楚。

        再偷看一眼,發(fā)現(xiàn)某人居然把卷子折起來了!

        抬頭,他正一聲不吭,滿臉鄙視地瞪我。

        我干笑兩聲縮回去,努力回想究竟是B還是D,死活都想不起來。

        然后就聽到他冷冷地說:“是D?!?/p>

        ……

        他吐槽:“抄都不會,蠢死算了。”

        我忍辱負重地假裝沒聽見。

        F同學是數(shù)學課代表,還沒有同桌的時候我倆基本沒有交集,但有一件事我印象深刻。

        有一次發(fā)數(shù)學卷子,老師把卷子分成兩摞,一摞是及格的,交給F發(fā),另外一摞是不及格的,老師自己發(fā)。我自然是在不及格的那一摞。

        發(fā)到我的時候,老師很嫌棄地說:“這么簡單的選擇題只對四道,我就是教一頭豬它也學會了?!?/p>

        F抱著卷子正好走到我旁邊,瞥了一眼,十分有正義感地替我反駁:“她對了五道。”老師有點下不來臺,全班發(fā)出很曖昧的一聲“wow——”

        從此我多了個外號,叫“五道”。后來我來北京工作,公司正好在五道口,簡直是神一般的詛咒。

        說起這件事,F(xiàn)同學一點印象都沒有,根本不知道我這個外號是拜他所賜。

        不過F同學的數(shù)學課代表當了幾個月就被撤職了,原因是這貨臉盲,還記不住名字,卷子永遠發(fā)錯人。

        5

        我很喜歡周杰倫,有一年他來我們市開歌友會,主辦方下午五點發(fā)票,中午十二點歌迷就開始排隊,老遠就能看見黑壓壓一群人抱著KT版橫幅站那兒,跟非法集會似的。

        我琢磨著逃課去搶票,讓F幫忙,他不同意。

        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我跑了,給班主任發(fā)了條短信,說我生理痛請假回家。

        誰知那天我哥突發(fā)善心,主動跑去幫我請假,說我腿摔傷去醫(yī)院了。(我這個逗比哥哥專業(yè)坑妹二十年。)

        F同學嘴上說不管,事到臨頭又忍不住幫忙,顛兒顛兒地跑去跟班主任說我發(fā)燒回家了。班主任頓時就怒了,拍著桌子說:“她自己給我發(fā)短信說生理痛要回家!她哥跟我說她摔傷腿去了醫(yī)院!現(xiàn)在你又跑來說她發(fā)燒,她到底干嗎去了?”

        據(jù)目擊者稱,F(xiàn)當時愣了一秒,真的只有一秒,然后面不改色地說:“她生理期高燒不退上體育課時從單杠上摔下來,她媽媽把她接走去醫(yī)院了。”全過程行云流水臉都沒紅一下,簡直令人嘆為觀止。事后我聽說了這一段,拍著他的肩說小伙子可惜你生在了中國,你要是生在金三角,絕對是槍口抵在腦門上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犯罪團伙頭目。

        還有一回,我們考化學,之前另外一個班考過一次,我耍小聰明要來了答案。

        F同學要我好好復習,我當然沒那么乖,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把書扔在一邊專心背答案,為此他還生氣,一整天都沒跟我說話。

        到考試那天我信心滿滿,結果卷子一發(fā)下來就傻眼了,跟我之前拿到的題目完全不一樣?。?/p>

        F一副“你丫活該”的表情,慢條斯理地做他的卷子,壓根兒不理我。

        我完全蒙了,急得眼淚打轉,老師提醒還剩十分鐘交卷,我卷子上基本還是空的。旁邊的F同學突然問我:“知錯了嗎?”

        我眼淚巴巴地點點頭。

        他把答題表扔給我:“下不為例?!?/p>

        6

        F聲音特別好聽,南方人里少有的發(fā)音字正腔圓。月考時老師都讓他幫忙錄聽力。我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念到正確答案的時候你就稍微慢一點,行不行?”

        “不行。”

        “沒人會發(fā)現(xiàn)的,你不用每題都暗示,就挑幾個難的?!?/p>

        “不行?!?/p>

        “我下回一定認真復習,這次你就幫幫我嘛。”

        “不行?!?/p>

        “你真的忍心見死不救?”

        “我是不會幫你作弊的?!?/p>

        我很委屈:“可是我媽說,這次再考不好,她就把我關在家哪兒都不準去?!?/p>

        我和他約好了去郊外燒烤。

        他繼續(xù)低頭翻書,仿佛沒聽見。

        誰知考試那天,這人在廣播里一本正經地朗讀——

        “C.Show——her——the——way——to——the——hospital——”

        那時候還沒有專業(yè)打臉戶這個詞。

        有一次他感冒很久沒好,我特心疼,想給他帶藥,但又不好意思。純情的我想了個特別迂回的方式——回家用冷水洗了個頭,成功地把自己也弄感冒了。

        第二天戴著口罩去上課,我把感冒藥分給他,特意強調是“順便”替他帶的。

        他問:“你怎么也感冒了?被我傳染的?”

        我搖頭,沒敢說實話,怕被嘲笑到死。

        誰知道這家伙的感冒第二天就好了,我反而天天打噴嚏,頭暈腦脹一個月。

        現(xiàn)在想想,真是被自己的腦回路蠢哭了。

        7

        新學期重新排座,我跟F同學不再同桌,分開的那天我特別難過,還為此偷偷哭了一鼻子,覺得天都快塌了。那時候我性格靦腆羞澀,不像現(xiàn)在大大咧咧,而他更是不會主動跟誰聯(lián)系,所以我們不再同桌之后就很少說話了。

        我們班每隔兩周都會去實驗室上化學課,實驗室的座位是按照剛開學時的位子排的,也就是說,只有在實驗室,我才可以跟他坐在一起。

        所以每次看到課程表上有化學實驗我心情都會特別好,還會在前一晚把最好看的衣服翻出來放在床頭,萬分期待去學校。

        有一回學校發(fā)了張調查表,讓我們匿名填最喜歡的老師、最喜歡的科目什么的,別人都寫的數(shù)學語文地理,我卻惡作劇地寫了“化學實驗”。

        課間我去辦公室,班長在旁邊統(tǒng)計調查表,他說寫英語的最多,大概因為班主任是英語老師。

        “居然還有兩個人寫的是化學實驗?!彼f。

        “兩個?”我失聲問。

        他點點頭:“對啊,兩個?!?/p>

        我記得當時的心情,仿佛心里有個小煙花,嘭一下炸開了。

        8

        高二文理分科,分開前大家都忙著寫同學錄,寫同學錄這件事其實是非常曖昧的,說不出口的話可以寫下來,我們班有幾個人都在同學錄里表白然后在一起了。

        我也買了同學錄,讓全班都寫了,最后才順理成章地把同學錄放到F同學面前。

        他起初還不樂意,說無聊,我軟磨硬泡他才松口,說:“放我這兒吧,我有空寫?!?/p>

        但是,他永遠沒空,一直到高二都快結束了,他才想起來把同學錄還給我。我期待萬分地打開,這家伙的留言只有八個大字——好好學習,不要懶惰。

        我差點被他氣死。

        后來我才知道,這家伙真的太有心機了,我的同學錄在他那兒,我就不得不經常主動去找他,而他慢悠悠地把我同學錄里所有男生的留言都看了一遍,確定沒有“奸情”才放心,最后大筆一揮,隨便寫幾個字敷衍交差。

        9

        分科后我讀文科,F(xiàn)同學讀理科,和我哥分到一個班。

        為了節(jié)省時間,F(xiàn)的媽媽幫他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后來我哥也搬去一塊住了,兩個學霸開啟了同居模式(好像有哪里不對?)我偶爾會過去,幫我哥拿換洗的衣服。

        有一回我照例去出租屋幫我哥拿衣服,他們重點班要晚自習到九點,所以家里沒人。

        放學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雨,我沒有帶傘的習慣,被淋成落湯雞。想著反正家里也沒人,就洗了個澡,我順手換了我哥掛在浴室里的T恤。

        然后我去我哥的房間看書,想等雨小一點再走。過了一會兒我端著杯子出去,正彎腰接水,身后衛(wèi)生間的門嘩一聲打開了。

        我一回頭,就看到了F。

        他剛洗完澡,頭發(fā)濕漉漉的,重點是,他就穿了條褲子,裸著上身就出來了!

        我就眼睜睜看著水珠從他發(fā)梢一滴一滴落下來,沿著裸露的皮膚一路蜿蜒起伏滑下去,頓時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

        F同學就這么淡定地和我對視了好半天,這時候正常人都會問一句“你怎么會在這?”或者“你什么時候來的?”來緩解尷尬對不對,他不,他好像忘了自己沒穿衣服這個事實一樣,特別坦蕩地走到我面前,把搭在自己肩上的毛巾蓋到我頭上,問:“你洗澡了?”

        我就愣愣地點頭:“嗯。”

        他接過我手里的杯子,轉身替我接滿遞給我,說:“你哥要晚點回來,一會兒我送你回家?!?/p>

        我繼續(xù)愣愣地:“嗯?!?/p>

        然后我夢游一般,端著杯子,頭上還蓋著他的毛巾,兩腿發(fā)軟地回去了。

        很久之后,回憶起這件事,我罵他:“你丫當時是故意耍流氓的吧!”

        他白我一眼:“怪我咯?你身上穿的那件是我的衣服?!?/p>

        我:……

        10

        學校開運動會,我被抓去參加接力跑。做準備運動的時候遇到F,我緊張得要命,他答應替我加油。我指著起點旁邊的看臺對他說:“一會兒你和我哥就站這里?!?/p>

        他說好。

        開跑前我去排隊,站在跑道上回頭找他們,兩個人都不見了!問旁邊的人,說老師讓他們參加跳高的集合賽。

        槍聲一響全場鬧哄哄全是加油聲,我腦子亂成一鍋粥,緊張得肚子痛。我是第二棒,眼看著第一棒馬上結束,我習慣性地回頭看,以為自己眼花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回到看臺,站在我剛剛指他的地方。

        眼神交匯的一瞬間,我頓時就安心了。

        他說當時那么緊要的關頭,我居然分心跳起來沖他揮手。但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就記得看到他站在那里心里特別特別高興。說來奇怪,我小時候幸福感不如現(xiàn)在充沛,因為害怕失望,所以對任何事都不敢抱有希望,但我就是信任他,特別信任,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可以給我?guī)砟敲炊嗟陌踩小?/p>

        后來得知他跳高第一桿就沒過,問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說我想多了。

        11

        我人生第一次看芭蕾舞劇是跟著F同學去的,領舞是F的媽媽。那天結束之后他去后臺找他媽媽,我也跟著去了。F同學就指著我介紹:“媽,這是我同桌喬一?!?/p>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媽媽,特別緊張(雖然那時我們還只是純潔的同桌關系),當時我想說阿姨好,恭喜你演出成功,結果腦子一抽,張口就變成了:“媽,恭喜你演出成功。”

        說完之后大家都愣了,然后一陣爆笑,我恨不得找地洞鉆進去。

        第二天我偷偷問F他媽媽怎么說我,F(xiàn)憋著笑,說:“你媽說你挺可愛?!?/p>

        我再一次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那時候誰都沒料到,若干年后我真的改口叫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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