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武
歐陽修《尹師魯墓志》引發(fā)質(zhì)疑的邏輯與史實
張興武
墓銘文字既要面對“朋友門生故吏與孝子用心常異”的情感寄托,更需堅守“所紀事皆錄實有稽據(jù)”的信史原則,其撰述過程往往牽涉到經(jīng)學、史學與“古文”創(chuàng)作關(guān)聯(lián)互動的深層邏輯。歐陽修所撰《尹師魯墓志銘》所引發(fā)的爭議,既隱約反映出歐、尹等人“以同而異”的史學取向,更集中體現(xiàn)著歐陽修“意主文章”而“于情事或不能詳備”的著史風格?!赌怪俱憽肺脑诜Q述尹洙“倡道”功績方面頗有“所惜”,蓋與尹、歐之間的學術(shù)分歧密切相關(guān)。尹氏著意效法《春秋》之“微言大義”,并倡言國家應“以明經(jīng)為上第”,其經(jīng)學理念與歐陽修、孫復、石介等人“棄傳從經(jīng)”、“以己意言經(jīng)”者背道而馳。至于師魯文章“簡而有法”的評述,既是歐陽修“每夸政事,不夸文章”的慣常做法,更隱約透露出此公不肯就“古文”一事少讓于尹洙的微妙心態(tài),其深刻復雜的人格動因及精神內(nèi)涵值得深究。
歐陽修;尹洙墓志;經(jīng)史之學;北宋古文
北宋經(jīng)史之學與詩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與互動,既有表里相濟的規(guī)律性呈現(xiàn),也有“君子以同而異”的個案式表達。慶歷時期,歐陽修由《尹師魯墓志銘》(以下簡稱“《尹志》”)而引發(fā)的種種爭議即屬于后者。歐陽修以文壇領(lǐng)袖和尹洙摯友的身份撰寫此《志》,其用心之深固無可疑。然而《尹志》面世前后,不僅遭到尹材等“后生小子”的辨列和排拒,更讓范仲淹、韓琦、孔嗣宗等名公碩儒心生質(zhì)疑。面對種種責難,歐陽修特撰《論尹師魯墓志》詳加論辯,以為此《志》“用意特深而語簡”,其典實深切之旨,料非“無識”且“不考文之輕重”者所易曉;倘“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七十二《論尹師魯墓志》,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045頁。。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更何況《墓志》作者還要面對“朋友門生故吏與孝子用心常異”*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七十《與杜欣論祁公墓志書》,第1020、1021頁。的難題。大抵自歐公自辯之后,有關(guān)《尹志》得失的討論便戛然而止。后世學者雖間有疑惑,但總體認為歐公“出于對文友的敬意,追慕尹洙簡古的文風,用精煉準確的語言,評述亡友一生的行事和業(yè)績”,無可深責;且其文“關(guān)乎傳記寫作的‘信史’原則”*王水照:《歐陽修所作范〈碑〉尹〈志〉被拒之因發(fā)覆》,《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9期。,值得尊重。
然而,范、韓、孔諸公并非“無識”之輩,他們和尹洙同樣以道義相切劘,且有著相同或近似的“古文”創(chuàng)作理念,其對《尹志》內(nèi)容的質(zhì)疑未必完全沒有依據(jù)。歐、尹同為“多元主體”,他們在經(jīng)史研究領(lǐng)域“和而不同”,方法和理念上存在著明顯差異。而在“古文”藝術(shù)探索發(fā)展的特定歷程中,他們形兼師友,各有創(chuàng)獲,審美趣味卻不盡一致。所有這些,都能通過人格情感的中介作用,直接影響歐陽修撰寫《尹志》的立場和角度。換言之,看似簡單的墓志背后,實際隱含著經(jīng)史之學與北宋“古文”關(guān)聯(lián)互動的內(nèi)在邏輯,值得深思。
有關(guān)《尹志》得失的意見分歧,首先圍繞其“史法”意向而展開;范仲淹稱《尹志》:“詞意高妙,固可傳于來代;然后書事實處,亦恐不滿人意”*范仲淹著,范能濬編集,薛正興校點:《范仲淹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613頁。,可謂深中肯綮。然而,所謂“書事實處”不能令人滿意究竟所指何事?歐陽公堅持己見“不許人改”的基本理由又是什么?這些問題似乎都需要后人謹慎解讀,詳加分析。本文以為,《尹志》本身既是以特定方式隱約反映歐、尹兩人“以同而異”的史學取向,更是超越墓志撰寫的一般規(guī)范,具體展示歐陽修“意主文章”而“于情事或不能詳備”*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六《舊五代史》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11頁中。的著史風格。看似簡單的文辭紛爭,實則隱含著不容忽視的史學問題。
墓銘文字例屬私史,其肇興之始雖在齊梁以前,但直到隋唐之世,在重譜牒而輕墓銘的士風制約下,真正具有史學價值且能傳之久遠的大家名作少之又少?!白蕴浦?,而譜牒與之俱盡”*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文集》卷五《裴村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1頁。,那種“官之選舉必由于簿狀,家之婚姻必由于譜系”*鄭樵:《通志》卷二十五《氏族略第一·氏族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39頁上。的社會結(jié)構(gòu)也被徹底顛覆。在此情形下,借墓銘文字以纘述祖考,彰顯墓主德業(yè),便成了北宋士人的時尚選擇。不過正如司馬光所說,“凡刊琢金石,自非聲名足以服天下,文章足以傳后世,雖強顏為之,后人必隨而棄之”*司馬光:《答孫察長官書》,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56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0頁。。正因為如此,慶歷七年(1047)當尹洙病勢漸危時,范仲淹中夜赴驛探望,并與之當面商定撰寫墓志和墓表的人選,曰:“足下平生節(jié)行用心,待與韓公、歐陽公各做文字,垂于不朽?!币ㄒ嘈念I(lǐng)神會,“舉手扣頭”*范仲淹著,范能濬編集,薛正興校點:《范仲淹全集·范文正公尺牘》卷中《與韓魏公》,第613頁。,表示認可與感謝。
范仲淹特邀歐陽修撰寫《尹志》,可謂適得其人。作為史學巨擘,歐陽修撰有《新唐書》與《新五代史》兩部史學巨著,更以繼往開來的膽識開啟了北宋譜牒之學探索發(fā)展的新途徑?!缎绿茣ぴ紫嗍老当怼分?,《歐陽氏譜圖》的編撰更為兩宋士人自制“族譜”樹立了成功的榜樣;在傳統(tǒng)“譜牒”散墜無存的情況下,此舉對望族子弟崇重“宗族”、提高“閥閱”地位有著重大而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故自蘇洵而后,效法者應聲接踵,漸成潮流。與此同時,他在師法韓愈以史法作墓志方面也進行了積極的探索。歐陽修認為:“須慎重,要傳久遠,不斗速也。茍粗能傳述于后,亦不必行”,關(guān)鍵在于“所紀事,皆錄實,有稽據(jù)”*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七十《與杜欣論祁公墓志書》,第1020、1021頁。,要能經(jīng)得住推敲?!稓W陽修全集》現(xiàn)存墓刻文章近百篇,除《尹志》與《文正范公神道碑銘》引發(fā)爭議外,其余篇什均能體現(xiàn)重實錄、有稽據(jù)的撰述宗旨。上述成就之外,歐陽修與尹洙相交有年,深知其道德文章之美。當尹氏謝世之際,范仲淹特請歐陽修為撰墓志,其知人之明、用情之深、囑托之重,可想而知。
不過,從另一角度看,歐公史學所蘊含的某些理念與方法,從北宋起就一直存在爭議。例如,他秉承“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歐陽修:《新唐書》卷末《進唐書表》,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472頁。的原則,主持完成了《新唐書》的編寫。又以薛居正《舊五代史》“繁猥失實”,特加修訂,撰成《新五代史》。歐陽修嘗以《新五代史》與《春秋》相提并論,曰:“吾用《春秋》之法,師其意不襲其文?!睆驮唬骸拔艨鬃幼鳌洞呵铩罚騺y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紀》,以治法而正亂君,此其志也。”*朱熹:《宋名臣言行錄·后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4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64頁上。其自負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自兩書面世以來,質(zhì)疑與駁難者即代不乏人。宋人吳縝撰《新唐書糾謬》及《五代史記纂誤》兩書以糾歐陽公之疏舛,雖事涉嫌隙,作風輕率,但所舉抵牾闕誤諸端亦屬客觀。清四庫館臣也稱歐公兩書“義存褒貶,而考證則往往疏舛”*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六《五代史記纂誤》提要,第412頁中。;《新唐書》“意主文章而疏于考證,抵牾蹖駁,本自不少”*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六《新唐書糾謬》提要,第411頁上。,而《新五代史》“刊削舊史之文,意主斷制,不肯以紀載叢碎,自貶其體,故其詞極工,而于情事或不能詳備”*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六《舊五代史》提要,第411頁中。。清人錢大昕還指出:“《唐書·宰相世系表》雖詳贍可喜,然紀近事則有征,溯遠胄則多舛,由于信譜牒而無實事求是之識也?!?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二,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45頁。其實,同樣的情形在《歐陽氏譜圖序》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序》文稱:“歐陽氏之先,本出于夏禹之苗裔。自帝少康封其庶子于會稽,使守禹祀,傳二十余世至允常。允常之子曰句踐,是為越王”*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七十四《歐陽氏譜圖序》,第1066頁。云云,所涉史實即頗難稽考;可知顏師古所謂“家自為說,事非經(jīng)典,茍引先賢,妄相假托”*班固:《漢書》卷七十五《眭弘傳》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153頁。的私譜之弊,在《歐陽氏譜圖》中亦未能或免。
尹洙在史學上的建樹雖不及歐陽公,但他精通“《春秋》筆法”,嚴于褒貶,同樣有名于當世。與歐陽修所不同的是,他的史學著述絕沒有“意主文章而疏于考證”的偏頗與失誤。四庫館臣嘗考《五代春秋》或與《新五代史》同時面世,但前者不僅“體用編年,與修書例異”,且敘事“簡該有體”,“筆削頗為不茍,多得謹嚴之遺意,知其《春秋》之學深”*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八《五代春秋》提要,第432頁中。??芍^的評。若取《河南集》中所載《敘燕》、《謝公行狀》(謝濤)、《李公行狀》(李允)、《王公神道碑銘并序》(王曙)及《劉公墓表》(劉景山)等文與《五代春秋》比較對讀,則知其撰史風格簡古謹嚴,考證翔實;其墓銘文字也沒有“溯遠胄則多舛”的疏漏和不足。歐陽修奉撰《尹志》而忽略其史學建樹,其審視取舍的角度,應該與此密切相關(guān)。
此外,《尹志》被拒的關(guān)鍵人物,是治史態(tài)度與歐陽修絕不相同的“后生小子”尹材。據(jù)《邵氏聞見錄》卷十九載:“司馬溫公初居洛,問士于康節(jié),對曰:‘有尹材字處初、張云卿字伯純、田述古字明之,三人皆賢俊?!筇幊?、明之得進于溫公門下,獨伯紀未見?!蛹仁苤獪毓?,公入相元祐,處初、明之以遺逸命,伯純以累舉特恩,同除學官。”*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9頁。既能得邵雍稱譽,又為司馬光門人,尹材之道德文章必有可觀。尹材師從司馬光,其史學見解與歐陽公大異其趣,這一點毋庸置疑。面對歐陽修所撰《尹志》,《資治通鑒》于五代史部分“專據(jù)薛《史》而不取歐《史》”*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六《舊五代史》提要,第411頁中。的學術(shù)分歧,必然會影響到尹材的判斷。當然,作為“孝子”的尹材,或許還有更加細致而縝密的分析和思考,對此,下文還將具體討論。
明確了尹洙、歐陽修及尹材等人史學取向上的內(nèi)在差異,不僅歐陽修曾與尹洙相約分撰《五代史》卻最終無果一事可以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釋,即對分析造成《尹志》得失的學術(shù)動因也不無裨益。應該說,范公所謂《尹志》“詞意高妙”,然“書事實處,亦恐不滿人意”的偏頗與不足,正是歐陽公史學“意主文章而疏于考證”的風格重現(xiàn)。如果說《尹志》得失與尹、歐之間“和而不同”的史學追求密切相關(guān),那么尹材排拒《志》文的決定背后,則更凸顯出以歐陽修和司馬光為領(lǐng)袖的兩大史學流派之間的意見分歧??此婆既坏哪怪炯姞帲鋵嶋[含著不容忽視的學術(shù)邏輯。
為了更加全面地揭示《尹志》被疑的歷史真相,還有許多被忽視的細節(jié)需要梳理。事實上,《尹志》文辭在世態(tài)和人情兩方面引起的反映是歐陽修始料未及的。例如,范仲淹作為《尹志》事件的樞紐,其心理矛盾與情感糾結(jié)便根源于此。面對“永叔書意,不許人改”的決然姿態(tài),他一面擔心“他人為之雖備,卻恐其文不傳于后”,另一方面又致信摯友韓琦,希望能有所補救,曰:“或有未盡事,請明公于《墓表》中書之,亦不遺其美。又不可太高,恐為人攻剝,則反有損師魯之名也?!?范仲淹著,范能濬編集,薛正興校點:《范仲淹全集·范文正公尺牘》卷中,第613頁。韓琦接信后悉心照辦,其深切嚴謹之情態(tài)充分體現(xiàn)在《尹公墓表》文字中,展卷品讀,令人動容。
在《尹志》事案中,還有一位史學理念與歐陽修非常近似的重要人物孫甫,他撰寫了尹洙《行狀》。甫字之翰,舉天圣八年(1030)進士,官至天章閣待制兼侍讀。此公在修史體例上尚“編年”而輕“紀傳”,以為“編年體正而文簡”,更具“古史體法”*孫甫:《唐史論斷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5冊,第211頁。。他有鑒于“劉昫《唐書》猥雜失體,改用編年法,著《唐史記》七十五卷,其間善惡分明,可為龜鑒者,復著論以明焉。甫沒,《唐史記》宣取留禁中,世遂不得見”。今有《唐史論斷》三卷傳世,四庫館臣以為“甫生平以氣節(jié)自負,故所論或不免稍失之偏激。然于治亂得失之故,指陳鑿鑿,實足為考鏡之資”*孫甫:《唐史論斷目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5冊,第643頁上。。約而言之,孫甫不僅在撰史理念上與歐陽修頗為近似,兩人對待尹洙的態(tài)度也呈現(xiàn)著不約而同的一致性。孫甫所撰尹洙《行狀》未能傳世,但由韓琦《與文正范公論師魯行狀書》可知,其文與歐公所撰《尹志》一樣,“所載事又有與聞見殊不相合者”,俱令人“大以為疑”。正因為如此,當韓琦看到《行狀》和《尹志》均受到尹洙賢侄尹材的辯駁時,才深嘆“某之疑者,于是釋然無所恨,而喜尹氏有人矣”。面對兩篇不盡如人意的墓銘文字,韓琦在困惑之余,還是希望歐陽修能有所改易。他說:
師魯拜之翰為兄,與尹材乃父執(zhí)也,為其諸父作《行狀》。之翰平生與師魯厚善而無怨惡,必不故意有所裁貶,不過文字不工,或人所見不同。材當作書敘感,然后以所疑請問,而反條疏駁難。又所駁多不當,如之翰言“器使”二字,乃駁云非為人所使。至如《論語》言“君使臣以禮”,豈亦不可乎?其輕易皆此類。后生小子,但見其叔平生好論議,遂欲仿效,既學問未精,故所論淺末,不知其叔平生潛心經(jīng)史,老方有成,其自少所與商較切磨,皆一時賢士,非一日而成也。率然狂妄,甚可怪。修在揚州,極不平之,亦曾作書拜聞。明公若愛師魯,愿與戒勗此子。仲尼曰:“由也兼人,故退之。”無使陷于輕率也。師魯功業(yè)無隱晦者,修考之翰《行狀》無不是處,不知稚圭大罵之翰,罪其何處?此又不諭也。*[日]東英壽:《新見九十六篇歐陽修散佚書簡輯存稿》,《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1期。歐陽修以長者身份,謂尹材的“學問未精,故所論淺末”,其所駁論“率然狂妄”,并要求范公“戒勖此子”,“無使陷于輕率”。而有關(guān)韓琦對孫甫所撰《行狀》的種種質(zhì)疑,他頗不以為然,更不愿再行商榷。在此情形下,欲令其“刊正”《尹志》之失,顯然不太可能。
然而,面對朋友孝子如此廣泛的質(zhì)疑,歐陽修最終還是選擇了直面以對,于是便有了《論尹師魯墓志》的種種辨釋。不過,該文所論顯然沒有使相關(guān)士人盡釋所惑;河南人孔嗣宗于尹洙去世兩年后,即皇祐元年(1049)還致信歐陽修表達疑惑,即其顯例??资蠒盼茨軅魇溃珡臍W陽修的答辭中亦可窺見其所質(zhì)。歐公曰:
尹君《志》文,前所辨釋詳矣。某于師魯豈有所惜,而待門生親友勤勤然以書之邪?幸無他疑也。
東方學生皆自石守道誘倡,此人專以教學為己任,于東諸生有大功。與師魯同時人也,亦負謗而死。若言師魯倡道,則當舉天下言之,石遂見掩,于義可乎?若分限方域而言之則不茍,故此事難言之也。*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一五〇《答孔嗣宗》,第2483、2484頁。從兩封信箋不難看出,孔嗣宗等門生親友懷疑歐陽公對尹洙的評述或“有所惜”,其表現(xiàn)之一便是忽略了“師魯倡道”的功績。
那么,《尹志》本身是否果真存在“于情事或不能詳備”的問題?今取韓琦《尹公墓表》及《歐陽修全集》所載其他墓銘文字詳加比照,深感范、韓諸公所說或許不無道理。概而言之,其可疑之處約有以下數(shù)端。
其一,據(jù)《尹公墓表》載,尹洙天圣二年登進士第,歿于慶歷七年四月十日。歐陽修所撰他人《墓志銘》及《神道碑銘》等,于登第及病歿之年均能詳加記載,獨于《尹師魯墓志》缺此兩項,似不合墓志撰寫規(guī)范,令人困惑。
其二,北宋以后,凡請撰墓志者皆“欲論撰其祖考之美,垂之無窮”*司馬光:《答孫察長官書》,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56冊,第40頁。,故“詳其家世事跡”至關(guān)重要?!稓W陽修全集》自卷二十至卷三十八收錄《墓志》、《墓表》及《行狀》等近百篇,其中述及“家世”者約九十篇,未述“家世”者僅歐慶、李仲芳、周堯卿、張汝士、胡瑗、尹仲宣、薛質(zhì)夫、蔡高、孫復及尹洙等十人而已。歐慶等九人,或一人獨顯而世次無考,或家族譜系另見別《志》,缺述之情皆無可深責。但《尹師魯墓志》未述尹氏世系,僅曰:“余共師魯兄弟交,嘗銘其父之墓矣,故不復次其世家焉?!币弦蛔骞虨閷こH思?,自洙、源顯名,始躋身望族。是故,韓琦《尹公墓表》述之曰:“曾祖誼,以道晦亂世,不仕。祖文化,始以材行興其家,官至都官郎中,贈刑部侍郎。父仲宣,舉明經(jīng),累長郡邑,亷恕明決,所至以循吏稱,終虞部員外郎;以公貴,贈工部郎中。刑部葬其父河南,今為河南人。”這段文字或即范公所謂“未盡事”而請韓琦于《墓表》中予以補書者。
其三,《尹志》有關(guān)尹洙仕歷行實及著述情況的敘述遠不及《尹公墓表》詳實,個別文字甚至還不夠客觀準確,如云:“師魯當天下無事時獨喜論兵,為《敘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表n琦《墓表》即對此有所改易,曰:“時天下無事,政闕不講,以兵言者為妄人。公乃著《敘燕》、《息戍》等十數(shù)篇以斥時弊,時人服其有經(jīng)世之才?!睓z《河南集》所載,除《敘燕》、《息戍》外,尚有《述享》、《審斷》、《原刑》、《敦學》、《矯察》、《考績》、《廣諫》、《攻守策·頭問耿傳》、《憫忠》、《辨誣》等雜議時弊的文章,是知《尹公墓表》所述遠比《尹志》客觀詳實。
其四,尹洙撰有《五代春秋》,且其《南河集》在辭世之前已經(jīng)成編。此外,歐陽修嘗與尹洙分撰《五代史》,并已閱讀其部分手稿。歐陽修說:“師魯所撰,在京師時不曾細看,路中昨來細讀,乃大好。師魯素以史筆自負,果然。河東一傳大妙,修本所取法此傳,為此外亦有繁簡未中,愿師魯刪之,則盡妙也。正史更不分五史,而通為紀傳,今欲將《梁紀》并漢、周,修且試撰次,唐、晉師魯為之,如前歲之議。其它列傳約略,且將逐代功臣隨紀各自撰傳,待續(xù)次盡,將五代列傳姓名寫出,分而為二,分手作傳,不知如此于師魯意如何?吾輩棄于時,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少希后世之名。如修者幸與師魯相依,若成此書,亦是榮事?!?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六十九《與尹師魯?shù)诙罚?000頁。相約分撰《五代史記》,在師魯為平生大事,于歐公則關(guān)乎摯友情分?!兑尽芳葘Ψ肿窌轮M莫如深,又只字未提《五代春秋》與《南河集》,不僅在情理上難以理解,且不合墓銘文字的撰寫規(guī)范。陸游《老學庵筆記》嘗云:“晏尚書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四字?!徊桓乙愿妗>俺蹩鄦栔?,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處欠。’又問:‘欠何字?’曰:‘當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遂增‘藏于家’三字,實用希真意也?!?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9頁。按:晏敦復字景初,殊之曾孫。其所撰墓志對墓主文集的刊行狀況未作明確交代,都被視為不夠嚴謹。由此及彼,則歐陽公奉撰《尹志》而闕述墓主著述的失誤,實不待智者而辨矣。
毫無疑問,對歐陽修早已詳加辨釋的墓銘文字再次提出質(zhì)疑,其學術(shù)動機本身就很容易招致“率然狂妄”的責難。但如果不能揭示歐陽修、尹洙、孫甫及尹材等人在史學上“和而不同”的見解分歧,則《尹志》被疑、甚至遭拒的深層原因便很難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釋。若僅僅著眼于尹、歐諸公乃政見相契的文學摯友,以為歐陽修所撰必為“信史”,便是篤信權(quán)威,為尊者諱;穩(wěn)妥之余,極有可能錯失追尋歷史真相的可能。我們不想諱言《尹志》“書事”細節(jié)的得與失,也不曾否認“朋友門生故吏與孝子用心常異”的情感分歧,所有思考均以尊重當日圣賢的人格境界為前提。墓銘文字性兼“文”、“史”,而像《尹志》那樣的大家名作,則更能體現(xiàn)著當代史學與“古文”創(chuàng)作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某些深層思致,其或有不足,亦成典范。
尹洙以博通六經(jīng)、樂善疾惡而名震天下。歐陽修撰《尹志》,述其學曰:“博學強記,通知今古,長于《春秋》?!贝朕o雖不失恰切,但與《歐陽修全集》所存孫復、孫甫、石介、劉敞諸公《墓志》有關(guān)學術(shù)成就的評述文字相比,顯然太過簡略。所以如此,表面上是歐陽修認為尹洙“倡道”的功績無可稱述,其深層原因則較為復雜。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在儒學教育和治學方法等方面,尹洙的觀點與歐陽修不盡相同;其倡言國家應“以明經(jīng)為上第”的學術(shù)出發(fā)點,與當日眾賢執(zhí)意“棄傳從經(jīng)”*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六“春秋類”總說,第210頁上。、乃至“以己意言經(jīng)”*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三《七經(jīng)小傳》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2頁。的學術(shù)革新頗顯不同。
長期以來,宋代學術(shù)研究“求同”者頗多而“辨異”者殊少;尤其是面對歐陽修、范仲淹、尹洙、孫復、胡瑗、石介等道學理念基本相同的研究對象時,情形則更加如此。其實,“求同”不難。例如,師魯嘗曰:“夫古人行事之著者,今而稱之曰功名;古人立言之著者,今而稱之曰文章。蓋其用也,行事澤當時以利后世,世傳焉,從而為功名;其處也,立言矯當時法后世,世傳焉,從而為文章。行事、立言不與功名、文章期,而卒與俱焉。后之人欲功名之著,忘其所以為功名;欲文章之傳,忘其所以為文章。故雖得其欲,而戾于道者有焉。如有志于古,當置所謂文章、功名,務求古之道可也?!?尹洙:《志古堂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8冊,第33頁。相同的意思,在歐陽修文章中表達得更加充分,其曰:“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六十七《與張秀才棐第二書》,第978頁?!捌渌詾槭ベt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見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四十四《送徐無黨南歸序》,第631頁。簡而言之,以“求同”為指向的討論,在充分揭示時賢“履道”自覺的同時,已經(jīng)淡化乃至遮蔽了他們或隱或現(xiàn)的細微差異。就《尹志》而言,需要厘清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兩點。
其一,孔嗣宗以后生晚輩,對《尹志》沒有彰顯“師魯倡道”的功績提出質(zhì)疑,歐陽修解釋說:石介“專以教學為己任,于東諸生有大功”,“若言師魯倡道,則當舉天下言之,石遂見掩,于義可乎?”此乃長者之言耳。然而,針對石介在太學的教學活動,歐陽修和尹師魯所持態(tài)度卻并不相同。
石介從事學校教育的經(jīng)歷,實際開始于景祐元年(1034)提舉應天府書院時。陳植鍔先生《石介事跡著作編年》據(jù)石介《去二畫本記》及《上南京夏尚書啟》兩文,斷定“石介在為南京留守推官之前,確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學官”。寶元二年(1039)至慶歷元年(1041),石介居喪期間,于徂徠山下開門聚徒,以《易》講授諸生,魯人號曰徂徠先生。慶歷二年(1042)六月服除,入為國子監(jiān)直講;太學始建,即以直集賢院兼國子監(jiān)直講為太學首任行政主管。
有關(guān)石介執(zhí)教太學的真實情狀,歐陽修《讀徂徠集》敘述頗詳,其詩云:“昨者來太學,青衫踏朝靴。陳詩頌圣德,厥聲續(xù)猗那。羔雁聘黃晞,晞驚走鄰家。施為可怪駭,世俗安委蛇。謗口由此起,中之若飛梭?!饺沼T,饑坐列雁鵝。弦誦聒鄰里,唐虞賡詠歌?!睔W詩所謂“羔雁聘黃晞,晞驚走鄰家”的本事,《宋史》卷四五八《黃晞傳》也有記載,曰:“黃晞字景微,建安人,少通經(jīng),聚書數(shù)千卷,學者多從之游,自號‘贅隅子’,著《歔欷瑣微論》十卷,以謂‘贅隅’者,枿物之名;‘歔欷’者,嘆聲;‘瑣微’者,述辭也。石介在太學,遣諸生以禮聘召,晞走匿鄰家不出。樞密使韓琦表薦之,以為太學助敎致仕,受命一夕卒?!?脫脫等撰:《宋史》卷四五八《黃晞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411頁。石介的教學方法雖“可怪駭”,卻也經(jīng)受住了科舉考試的檢驗;從學弟子“常續(xù)最高第,騫游各名科”*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讀徂徠集》,第43頁。,即為明證。
歐陽修對石介“教學”、“倡道”的功績贊賞有加。除上舉《讀徂徠集》詩外,復撰《徂徠石先生墓志銘》曰:“先生自閑居徂徠,后官于南京,常以經(jīng)術(shù)教授。及在太學,益以師道自居,門人弟子從之者甚眾。太學之興,自先生始?!?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四《徂徠石先生墓志銘》,第506頁。但相比之下,與石介同時的尹洙卻對此另有一番議論。其《敦學》一文曰:
今太學生徒,博士授經(jīng),發(fā)明章句,究極義訓,亦志于祿仕而已。及其與郡國所貢士并校其術(shù),顧所得經(jīng)義,訖不一施,反不若閭里誦習者,則師道之不行宜矣。若俾肄業(yè)太學者,異其科試,唯以明經(jīng)為上第,則承學之士,孰不從于師氏哉?……《周官》師氏掌教國子,蓋公卿大夫子也,今祭酒實其任。謂由門調(diào)者,宜籍于師氏,策以經(jīng)義,始得補吏。優(yōu)其高第,其未至,則勖學者益勸,仕者能世其家矣?!?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8冊,第15頁。師魯以為太學博士“發(fā)明章句,究極義訓”的教育,實際體現(xiàn)著違背“師道”的功利化傾向,其實學效果甚至還不及閭里諸生“誦習”經(jīng)傳之所得。因此,他倡言“以明經(jīng)為上第”,讓“勖學者益勸”,使“師道”回歸本位。
富弼嘗有《哭尹舍人詞并序》云:“始君為學,遭世乖離。掠取章句,屬為文詞。經(jīng)有仁義,曾非所治。史有褒貶,亦弗以思。君顧而嘆,嫉時之為。鉤抉六籍,潛心以稽。上下百世,指掌而窺。功不茍進,習無匪彝。今則亡矣,使所學不能信于人而用于時,吾是以哭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9冊,第68頁。尹洙沒有經(jīng)學著作傳世,其“鉤抉六籍,潛心以稽。上下百世,指掌而窺”的學術(shù)風采亦無由考察,但他“敦學”的出發(fā)點既不同于傳統(tǒng)的“漢唐訓釋之學”,也有別于“棄傳從經(jīng)”的經(jīng)義詮釋,體現(xiàn)著為學求道的個性特點,這一點毋庸置疑。因其學術(shù)獨樹一幟,不合“主流”,故而“不能信于人”;富弼以此哭之,實不難理解。
其次,尹洙雖“長于《春秋》”,但他更側(cè)重對“《春秋》筆法”的體悟和運用,而不是直接超越漢唐傳箋,對儒學“經(jīng)義”作出“斷以己見”*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五《毛詩本義》提要,第121頁中。的新解釋;這一點與歐陽修及“宋初三先生”等有所不同。
歐陽修《詩本義》、《易童子問》等經(jīng)學著作開啟了兩宋儒學“新義日增,舊說幾廢”*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五《毛詩本義》提要,第121頁中。的新紀元。大抵與之同時,孫復著《春秋尊王發(fā)微》,歐陽公譽之曰:“不惑傳注,不為曲說以亂經(jīng),其言簡易,明于諸侯大夫功罪,以考時之盛衰,而推見王道之治亂,得于經(jīng)之本義為多?!?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孫明復先生墓志銘》,第458頁。石介師從孫氏,在“棄傳從經(jīng)”的同時還對漢唐訓釋之學進行了徹底批判。如東漢經(jīng)學大師鄭玄“遍注諸經(jīng),立言百萬,集漢學之大成”*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27頁。,其注疏文字向來和儒學典籍一起受到尊重,宋人至有“寧道孔圣誤,諱言鄭、服非”之說*晁說之:《元符三年應詔封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29冊,第408頁。。石介撰《憂勤非損壽論》,卻以“康成之妄也如此”一句全盤否定了鄭氏為《禮記·文王世子》所作的注釋,且曰:“如康成之言,其害深矣!”*石介:《徂徠石先生文集》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1頁。為了給儒學探索賦予新的時代內(nèi)涵,他們明確提出“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六十七《與張秀才棐第二書》,第978頁。;同時強調(diào)將“研窮六經(jīng)之旨”與“究切當世之務”*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一《答陸伸》,第2501頁。有機結(jié)合起來。錢穆先生曾經(jīng)指出:“言宋學之興,必推本于安定、泰山。”*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頁。其判斷理由即在于此。
尹洙《南陽集》所存,沒有直接論及學術(shù)的文章,但其有別于上述諸賢的治學理念與方法卻不難考察和確認。前人頗稱尹師魯深于《春秋》,卻未能具體展示其評斷依據(jù)。其實,《五代春秋》之編年體例既已師法《春秋》,紀事風格亦“簡核有體”*尹洙:《河南集》卷首“提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第2頁上。,此乃顯證,毋庸置疑。
先就紀事文字而言,《五代春秋》于梁太祖開平二年載:“正月,晉王克用薨。三月,壬申,帝幸東都,征潞州。丁丑,次澤州,晉人還師。四月,丙午,帝還東都。五月,晉人救潞州,破夾城,遂改澤州。六月,戊申,淮南張灝弒其君渥,吳人誅張灝。秦人來冦雍州,同州劉知俊敗秦師于幕谷。八月,晉人來侵晉州。九月,丁丑,帝西征,次陜州。十月,丁巳,帝還東都。楚人克朗州,殺雷彥恭。”*尹洙:《河南集》卷二十六《五代春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第140頁上。文中有關(guān)“薨”、“幸”、“征”、“克”、“次”、“侵”、“弒”、“殺”等單音節(jié)動詞的用法,與《春秋》古籍絕無二致;模仿效果如此深細,令人嘆服。
其實,《五代春秋》“筆削不茍”,正是作者自覺效法“《春秋》筆法”的結(jié)果。所謂“《春秋》筆法”,實際包含“書法不隱”與“為尊者諱”兩重含義,尹洙不僅能夠準確體味孔子褒貶善惡的“微言大義”,并能在《五代春秋》中加以貫徹。如后唐同光四年正月載:“皇子繼岌害郭崇韜于蜀。帝殺弟存義及李繼麟?!卑矗汗珥w乃莊宗功臣,梁唐夾河對壘及后唐滅梁之際屢建奇功,累官至樞密使。滅蜀之役,莊宗“以繼岌為西南面行營都統(tǒng),崇韜為招討使,軍政皆決崇韜”*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二十四《郭崇韜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50頁。。功成之后,卻遭到魏王繼岌和宦官李從襲等人的勾結(jié)陷害,被矯詔殺死,五個兒子亦皆遇害。不久,莊宗“異母弟、鄜州節(jié)度使存乂伏誅。存乂,郭崇韜之子婿也,故亦及于禍。是日,以河中節(jié)度使、守太師兼尚書令、西平王李繼麟為滑州節(jié)度使,尋令朱守殷以兵圍其第,誅之,亦夷其族”*薛居正等撰:《舊五代史》卷三十四《莊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468頁。。唐莊宗寵信閹寺,而郭崇韜被殺乃后宮劉皇后與宦官、皇子勾結(jié)構(gòu)禍所致。尹洙對此書曰“害”,即“書法不隱”之意。再如,后晉高祖石敬瑭于天福元年(936)舉兵叛后唐,并求援于契丹,議割燕、云等十六州于契丹,契丹主耶律德光遂立石敬瑭為大晉皇帝,約為父子之國,改元為天福?!段宕呵铩芬詴x高祖系“正統(tǒng)”帝王之故,對此諱而不書,僅于天福元年十一月記曰:“帝在太原宮,降制,改元。閏月庚辰,帝至京師,以幽州及雁門以北地賂少帝?!彼^“為尊者諱”的撰述要旨,在此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僅此兩例,便知尹洙于“《春秋》筆法”是何等用心了。
仁宗時代,尹師魯深細品讀《春秋》經(jīng)文,自覺運用“《春秋》筆法”的治學理念可謂獨樹一幟。若欲旁求近似者,恐怕也只有范仲淹堪為知音。范公有《說春秋序》云:“《三傳》,房君有元凱之癖,兼仲舒之學,丈席之際,精義入神。吾輩方扣圣門,宜循師道,碎屬詞比事之教,洞尊王黜霸之經(jīng),由此登太山而知高,入宗廟而見美。升堂覩奧,必有人焉君子哉,無廢?!?范仲淹著,范能濬編集,薛正興校點:《范仲淹全集》卷八,第163、164頁。按:房君即京房,杜預字元凱。尹洙治《春秋》雖不涉?zhèn)鞴{,但《春秋》之“微言大義”在《左氏》、《公羊》及《穀粱》三《傳》中得以闡幽發(fā)微。從這個角度講,師魯與范公于《春秋》之學隱然相通。
概而言之,歐陽修、孫復及石介諸公棄傳疑經(jīng),不從箋注,在治學理念上竭力反對“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遠”*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六十七《與張秀才棐第二書》,第978頁。。尹洙則不僅尊重“漢唐訓釋之學”,不疑傳箋,且明確倡言“以明經(jīng)為上第”,使“師道”回歸固有本位。其所撰《五代春秋》,不僅編年體例和紀事風格效法《春秋》,且能在人物和事件的敘述中自覺體現(xiàn)“微言大義”,充分彰顯其褒貶善惡的圣賢態(tài)度。如此顯著的學術(shù)差異,或許是導致《尹志》在敘述墓主學術(shù)成就時略“有所惜”的深層原因。當然,學術(shù)各求專擅,文章關(guān)乎人情,兩者之間隱微復雜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向無確解;正所謂“《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董仲舒撰,凌曙注:《春秋繁露》卷三《精華第五》,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上冊,第106頁。,有關(guān)《尹志》牽涉學術(shù)的討論視此而然。
趙宋“古文”探索與儒學發(fā)展同步,尹洙在這一領(lǐng)域的個性化求索,同樣具有變易時俗的重要價值。歐陽修于《尹志》但謂“師魯為文章,簡而有法”,頗遭質(zhì)疑,時賢以為“師魯文章不合只著一句道了”*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七十二《論尹師魯墓志》,第1045頁。。文學史家對此所持議論,往往集中在歐陽修與尹洙“古文”創(chuàng)作的貢獻差異,卻很少注意到歐陽修墓銘文字的慣常作法,更沒有人深切分析作者隱約幽微的撰寫心態(tài)。其實,從“古文”作品折射人情人性的角度講,《尹志》能夠啟發(fā)后世學人思考的因素或許更多。
凡人之為文各有習性,即便“一代文章冠冕”歐陽修亦莫能外。范鎮(zhèn)嘗云:“歐陽永叔每夸政事,不夸文章?!?范鎮(zhèn):《東齋記事·補遺》,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7頁。其實,同樣的價值取向在歐陽修所撰墓銘文字中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通觀《全集》所存,凡推稱墓主“文章”字數(shù)較多者不過陳堯佐、張汝士、胡瑗、謝絳、鄭平、孫復、王洙、孫甫、石介、蘇洵、劉敞、江休復等人而已;通常的做法是只以寥寥數(shù)字簡述“文章”。如《閻公神道碑銘》謂閻象“頗習子、史,為文辭”*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二十,第320頁。;《石曼卿墓表》曰:“其為文章,勁健稱其意氣”*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二十四,第374頁。;《薛公墓志銘》稱薛奎“平生所為文章四十卷,直而有氣,如其為人”*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二十六,第404頁。;《梅公墓志銘》謂梅詢“好學有文,尤喜為詩”*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二十七,第415頁。;《楊公墓志銘》稱楊偕“少師事種放學問,為文章長于議論”*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二十九,第440頁。;《尹君墓志銘》謂尹源“論議文章,博學強記,皆有以過人”*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第451頁。;《蘇君墓志銘》稱蘇舜欽“少好古,工為文章”*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第455頁。;《吳公墓志銘》謂吳育“有文集五十卷,尤長于論議”*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三,第489頁。;《蔡公墓志銘》稱蔡襄“為文章,清遒粹美,有文集若干卷”*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五,第522頁。;凡此等等,不勝枚舉。就表象來看,對墓主“文章”不加詳述,似乎只是歐陽公撰寫墓銘文章的一種習慣,實則隱含著“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一九《歐陽修傳》,第10378頁。的價值判斷?!兑尽分^師魯文章“簡而有法”,其思路和作法或即如此。
不過,歐陽修既能借撰寫墓銘之機,盛贊謝絳、孫復、石介、蘇洵等人的“文章”成就,卻不能對尹洙倡導“古文”的功績多加褒揚,或許還有更為復雜的心理原因,對此還需另作詳察。明人楊慎《丹鉛總錄》卷十“大顛”條嘗云:“或曰:‘晦翁必欲以大顛書為韓之真,何也?’予曰:‘此殆難言也,可以意喻。昔歐陽公不以始倡古文許尹師魯,評者謂如善弈者常留一著。歐公之于尹師魯,留一著也。然則朱子之于韓公,亦猶歐陽之于師魯乎?”*楊慎:《丹鉛總集》卷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5冊,第423頁下。從這一說法中明確得到一種信息,那就是以文壇領(lǐng)袖自居的歐陽公,不愿尹洙與之爭功掠美。
此外,《尹志》有關(guān)師魯“文章”的評價,還牽涉到另外兩件公案。其一,歐陽修學“古文”于尹洙之事是否可信。其二,在北宋“古文”藝術(shù)漸告成熟的探索歷程中,尹洙的貢獻和地位究竟應該作何評價。
有關(guān)第一樁公案的記載,最早見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中。該書成于熙寧中,文瑩嘗“持蘇子美書薦”謁歐陽修,且有“蒙詩見送”之情*文瑩:《湘山野錄》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5頁。,故其記載應較可信。其文曰:
錢思公鎮(zhèn)洛,所辟僚屬盡一時俊彥。時河南以陪都之要,驛舍常闕,公大創(chuàng)一館,榜曰“臨轅”。既成,命謝希深、尹師魯、歐陽公三人者各撰一記,曰:“奉諸君三日期,后日攀請水榭小飲,希示及?!比酉噢峤且猿善湮?,文就,出之相較。希深之文僅五百字,歐公之文五百余字,獨師魯止用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語簡事備,復典重有法。歐、謝二公縮袖曰:“止以師魯之作納丞相可也,吾二人者當匿之。”丞相果召,獨師魯獻文,二公辭以他事。思公曰:“何見忽之深,已礱三石奉候。”不得已,俱納之。然歐公終未伏在師魯之下,獨載酒往之,通夕講摩。師魯曰:“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諸君文格誠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爾?!庇朗鍔^然持此說別作一記,更減師魯文廿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師魯謂人曰:“歐九真一日千里也?!?文瑩:《湘山野錄》卷中,第38頁。此外,《愛日齋叢鈔》卷四載:“董弅《閑燕常談記》:世傳歐陽公作《醉翁亭記》成,以示尹師魯,自謂‘古無此體’。師魯曰‘古已有之’。公愕然。師魯起,取《周易·雜卦》以示公,公無語,果如其說?!?葉寘:《愛日齋叢鈔》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4冊,第674頁下。事實上,尹洙對“指導”歐陽修的“古文”寫作,從來都是知無不言。如《河南集》卷十有《答河北都轉(zhuǎn)運歐陽永叔龍圖書二首》,其一云:“見河東使還所奏罷下等科率一事,不謂留意文業(yè),乃得詳盡至是。昔柳公見韓文公所作《毛穎傳》,嘆稱不已。韓之文無不商者,頗怪柳何獨如此為異。見永叔所作奏記,把玩駭嘆者累日,蓋非意之所期乃爾。益知柳言為過。相別累年,輒此稱道,諒復見俞也?!?尹洙:《河南集》卷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第48頁。該《書》將歐陽修河東使還后所作的《乞免浮客及下等人戶差科札子》與韓愈《毛穎傳》相提并論,以為二者皆類似俳語,不夠簡直深切,“非意之所期乃爾”。柳宗元讀《毛穎傳》,雖“怪”其文似“俳”,卻盛贊曰:“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小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斯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為之傳,以發(fā)其郁積,而學者得以勵,其有益于世歟?”*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五八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623頁下。尹洙不以為然,故曰“柳言為過”。假如不是師友之間有切磋之益,像這樣隨意率直的批評話語是很難理解的。
曾鞏嘗為《尹公亭記》云:“尹公有行義文學,長于辨論,一時與之游者皆世之聞人,而人人自以為不能及?!?曾鞏:《曾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99頁。其所謂“人人”者,必然不舍歐陽公。應該說,在北宋文人的心目中,歐陽公從尹洙學“古文”乃是眾所周知的事?;蛟S正因為如此,蘇轍于崇寧五年(1106)撰寫《歐陽文忠公神道碑》時才說:公“比成人,將舉進士,為一時偶儷之文,已絕出倫輩。翰林學士胥公時在漢陽,見而奇之曰:‘子必有名于世?!^之門下,公從之京師,兩試國子監(jiān),一試禮部,皆第一人。遂中甲科,補西京留守推官。始從尹師魯游,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圣俞游,為歌詩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蘇轍撰,陳宏天、高秀芳校點:《蘇轍集·欒城后集》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29頁。。其說客觀得體,故能得到當代名公碩儒的普遍贊同??陀^說來,歐陽修在轉(zhuǎn)益多師中自造輝煌,最終成就“一代文章宗師”*黃震:《黃氏日鈔》卷五十,《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8冊,第336頁上。,乃是極其自然的事。
第二樁公案即有關(guān)“作古文自師魯始”的爭論。嚴格說來,在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面世之前,這一論題并不存在。范仲淹《尹師魯河南集序》最早推稱尹洙文章,曰:“洛陽尹師魯,少有高識,不逐時輩。從穆伯長游,力為古文。而師魯深于《春秋》,故其文謹嚴,辭約而理精。章奏疏議,大見風采,士林方聳慕焉。遽得歐陽永叔,從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變而古。而其深有功于道歟?”此后,韓琦撰《尹公墓表》復云:“文章自唐衰,歷五代日淪淺俗,寖以大敝。本朝柳公仲涂始以古道發(fā)明之,后卒不能振。天圣初,公獨與穆參軍伯長矯時所尚,力以古文為主。次得歐陽永叔以雄詞鼓動之,于是后學大悟,文風一變,使我宋之文章,將逾唐漢而躡三代者,公之功為最多?!?韓琦:《尹公墓表》,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40冊,第80頁。很顯然,范、富以為有宋“古文”始倡于柳開,然其道“卒不能振”。天圣以后,尹洙“從穆伯長游,力為古文”,矯振時風,頗為有力。而“歐陽永叔從而大振之”,遂將“古文”創(chuàng)作推進到了“將逾唐漢而躡三代”的全新境界。其說著眼于北宋“古文”演進發(fā)展的全過程,對柳、穆、尹、歐均給予了恰切公允的評價。四庫館臣所謂“有宋古文,修為巨擘,而洙實開其先,故所作具有原本。自修文盛行,洙名轉(zhuǎn)為所掩。宋之史官遂謂洙才不足以望修,殊非公論矣”*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二《河南集》提要,第1308頁中。。此說客觀公允,值得重視。
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曰:“若作古文自師魯始,則前有穆修、鄭條輩及有大宋先達甚多,不敢斷自師魯始也?!睆驮啤叭糁^近年古文自師魯始,則范公祭文已言之矣?!鼻耙痪渲塾谒未肮盼摹碧剿鞣e累的漫長過程,語意清晰,邏輯嚴密,令人信服。后一句謂范公祭文稱“近年古文自師魯始”,對此不宜重復再言;可否之間,態(tài)度似較為模糊。今按:范仲淹《祭尹師魯舍人文》云:“為學之初,時文方麗。子師何人,獨有古意。韓柳宗經(jīng),班馬序事。眾莫子知,子特弗移。是非乃定,英俊乃隨。圣朝之文,與唐等夷。系子之功,多士所推。”*范仲淹著,范能濬編集,薛正興校點:《范仲淹全集》卷十一《祭尹師魯舍人文》,第242頁。所謂“圣朝之文,與唐等夷。系子之功,多士所推”云云,確有將有宋“古文”創(chuàng)拓之功奉歸尹洙的意思。類似的說法在富弼《哭尹舍人詞》中亦有體現(xiàn),其詞云:“始君作文,世重淫麗。諸家舛殊,大道破碎。漫漶費詞,不立根柢。號類嘯朋,爭相教惎。上翔公卿,下典書制。君于厥時,了不為意。獨倡古道,以救其敝。時俊化之,識文之詣?!?富弼:《哭尹舍人詞》,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9冊,第68頁。由此不難看出,所謂“作古文自師魯始”的既有說法,確實令歐陽公深感困惑。
其實,范、富諸公的說法僅僅是為了表達對已故摯友的崇敬,歐陽公奉撰《尹志》亦可效其姿態(tài),施以稱譽之辭。然而,時為文壇領(lǐng)袖的歐陽修卻另有“所惜”,所謂“簡而有法”的“古文”評價,表明其不愿少讓于師魯也。就人情心態(tài)而言,自趙宋立國之后,伴隨著“漢唐訓釋之學”的衰微以及“義理”闡釋模式的確立,眾多儒學大師渴望成為“宋之夫子”*柳開:《答臧丙第三書》,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6冊,第297頁。。他們一方面通過“學術(shù)”、“文章”展示著非凡的自信,另一方面又流露出唯我獨尊的微妙心態(tài);此風所系,即便自信超逸如歐陽修者,也難以或免。早在寶元二年(1039)謝絳辭世之時,歐陽修在寄答梅堯臣的詩作中就已經(jīng)聲稱:“文會忝予盟,詩壇推子將?!?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五十三《答梅圣俞寺丞見寄》,第745頁。其時尹洙尚在,歐公便已自封為文壇盟主,其“夫子”心態(tài)固不難覺察。既諱言從尹洙學“古文”事,謂“舉進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七十三《記舊本韓文后》,第1056頁。,復于《論尹師魯墓志》中有意拈出“作古文自師魯始”一說,并力辨其非,歐公胸中究有何種深衷隱情,實不難得到清晰而準確的理解。簡言之,歐陽公可以避蘇軾而“放出一頭地”*蘇轍撰,陳宏天、高秀芳校點:《蘇轍集·欒城后集》卷二十三《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第1118頁。,卻不肯就“古文”一事少讓于尹洙。這種隱約而微妙的“夫子”心態(tài),既不自歐陽修始,亦非其專擅獨有;其深刻復雜的人格動因及精神內(nèi)涵,已經(jīng)超越了《尹志》本身,當別加討論。
有關(guān)《尹志》見疑見棄的深層原因或許還不止這些,所謂視角不同,所見必殊。要之,墓銘文字亦屬“古文”,其撰寫過程必然會受到史學、經(jīng)學乃至“古文”創(chuàng)作理念的深層影響。歐陽修與尹洙形兼師友,都力主將“知古明道”與修身、行事、立言的儒道實踐相結(jié)合,通過詩文創(chuàng)作體現(xiàn)“道義之樂”*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10頁。。而與此同時,其治學方法和“古文”特點等,又充分體現(xiàn)著“君子不茍同”的顯著差異。歐陽公以朋友之誼撰寫《尹志》,其用心之深、寄意之誠固不可輕疑;然其敘事文字中所隱含的良苦用心,深切簡短的評價話語間所呈現(xiàn)的自我判斷,最終卻未能得到同時摯友及“后生小子”的認同,甚至招致后世學人的質(zhì)疑和責難。假使不能從經(jīng)史之學制約“古文”創(chuàng)作的多重角度去分析把握個中緣由,則相關(guān)解讀的學理局限在所難免。本文不敢奢望任何結(jié)論,倘能以此引發(fā)學界友朋對同類議題研究的重視,則幸莫大焉。
[責任編輯 劉 培]
張興武,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浙江杭州 311121)。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項目“宋代士人學術(shù)研究與詩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聯(lián)與互動”(13YGA75106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