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娟
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研究史論綱(1872-1949)
張志娟
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史至少有兩條并行的推進線路:本土的和西方的。綜合考慮學科意識及與中國學界之關系,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研究史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確立期(1872-1892),延伸期(1893-1923)和交融期(1924-1949)。現(xiàn)有中國民俗學史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本土一線,發(fā)掘并建構出這被忽略的第二條線,不僅能夠豐富我們對學術史的既有認知,亦可從兩條線的分離與聚合看中西文化交流,觀照本土民俗學的立場,還有助于考察學科內在理路發(fā)展的諸多可能性。
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史;西方漢學;分期
自明清之際耶穌會士來華,對中國民俗的搜集和記錄已由傳教士先行一步,但直至十九世紀晚期才出現(xiàn)有意識的民俗學探索,即現(xiàn)代科學思想指導下的民俗研究。
西人對中國民俗的研究有著與本土截然不同的問題意識與發(fā)展脈絡,其論著部分為中國學者所知,成為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運動的直接先導或平行參照。在筆者看來,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史*所謂“現(xiàn)代”乃時間層面和學術范式意義上的雙重規(guī)定,即同時指向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科學。至少有兩條并行的推進線路:本土的(主線)和西方的。*日本的中國民俗研究大概介于二者之間:理論方法從西方來,相應術語及成果又轉譯到中國。西方的中國民俗研究發(fā)生較早,是歐洲民俗學對神秘東方的遠征。起初,作為比較民俗學世界版圖中的一塊,它采集中式素材補完西式構建,與中國本土語境的關聯(lián)極為有限。但對中國了解愈深入,中國民俗的自足性和獨特性愈顯明,中國被稱作民俗學者的“樂園”或“理想之地”。與此同時,中國學界開始關注到西方傳教士、外交官和漢學家對中國民俗的記述,中國歌謠運動的新發(fā)展也適時地被譯介并刊載——兩條線自此有了交集。1924年收回教育權運動后,隨著教會大學的中國化改革、國際漢學與中國學界往來日增,依托教會大學和部分漢學機構、團體,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學研究者和中國本土知識分子之間建立起更緊密的聯(lián)系,以及更頻繁、深入的交流與合作——雙線并進,彼此交融。
長久以來,中國民俗學者只見主線,而鮮少留意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史的另一條重要線索: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研究史。發(fā)掘并勾勒出這被忽略的第二條線,不僅能夠豐富我們對學術史的既有認知;亦可從兩條線的分離與聚合看中西文化交流,觀照本土民俗學的立場;還有助于考察學科內在理路發(fā)展的諸多可能性:幾乎在中國民俗研究的所有領域,西方人都走在本土學者前面,雖然他們帶來的影響唯余一小部分有據(jù)可查,但即便了無確證,中國學者多年后在某些議題上的主張仍仿佛是對西方先行者遙遠的回應。
綜合考慮學科意識及與中國學界之關系,筆者將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研究史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確立期(1872-1892),延伸期(1893-1923)和交融期(1924-1949)。
1872年,《中國評論》(TheChinaReview,orNotesandQueriesontheFarEast)在香港創(chuàng)刊*一說創(chuàng)刊于上海,誤。但《中國評論》確是長期由香港的“德臣印字館”(“China Mail” Office)、倫敦的“Trübner&Co.”和“別發(fā)洋行”(Kelly and Walsh Ltd.)共同出版發(fā)行,而別發(fā)洋行的總部位于上海。該刊發(fā)行范圍應該包括中國沿海的港口城市(汕頭、廈門、福州、上海、天津等)、東南亞地區(qū)、歐美和澳大利亞。參見王國強:《〈中國評論〉(1872-1901)與西方漢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46、49-50頁。,首期便登載了對廣東語詞迷信的介紹,并征求中文雙關語、笑話及有關鞭春牛習俗起源的解釋。*“Notes and Queries”, The China Review, vol. 1, no. 1 (1872), pp. 61-62. 語詞迷信(verbal superstitions)即如“棺材”叫“長壽板”、“通勝”代“通書”等。第二期,主編戴尼斯(Nicholas Belfield Dennys)刊發(fā)了一則題為“中國民俗學”(Chinese Folk-lore)的啟事,聲稱“本刊編輯正在準備一系列關于中國民俗的論文,如若通商口岸的居民能夠告知目前出版物中所沒有的事實,編輯將十分感激。有關日、月、年的迷信,幸運數(shù)字,咒語,巫術,新年儀式,幽靈和神話故事等方面的材料最受歡迎。我們對收到的任何信息都將表示誠摯的謝意?!?“Chinese Folk-lore”, The China Review, vol. 1, no. 2 (1872), p. 138. 戴尼斯,或譯德尼斯、騰尼斯、譚勒等。
搜集結果戴尼斯未作說明,只是陸續(xù)登出一些雙關語、謎語、諺語、歌謠、婚俗、神話、街頭叫賣、民間故事及相關評介。該刊第3到5卷,他以“The Folklore of China”為題分10篇連載了自己研究中國民俗的專題論文。*N. B. Dennys, “The Folklore of China”, The China Review, vol.3, no.5 (1875), pp.269-284; vol.3, no.6 (1875), pp.331-342; vol.4, no.1 (1875), pp.1-9; vol.4, no.2 (1875), pp.67-84; vol.4, no.3 (1875), pp.139-152; vol.4, no.4 (1876), pp.213-227; vol.4, no.5 (1876), pp.278-293; vol.4, no.6 (1876), pp.364-375; vol.5, no.1 (1876), pp.41-55; vol.5, no.2 (1876), pp.83-91. 從第2篇起,標題改作“The Folk-lore of China”。楊堃將“Folklore一詞之傳入中國”追溯至“1874年”“德尼斯”開始在《中國評論》上發(fā)表論文*楊堃:《民人學與民族學》,原載《民族學研究集刊》1940年第2期,又見楊堃:《社會學與民俗學》,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年,第215頁?!?874年”誤,實為1875年。,大概是沒讀到更早的啟事。
考慮到“folklore”專名的應用、倡導者鮮明的學科立場及活動后續(xù)影響,本文將1872年定為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學研究的起點。
西人對中國民俗的研究興趣與民俗學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在歐洲本土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如戴尼斯,他熟知格林兄弟、繆勒等人的著作,認為“以比較研究為目的的民俗學資料收集工作已經(jīng)在很多國家展開,是時候將中國納入其中了”*N. B. Dennys, “The Folklore of China”, The China Review, vol. 3, no. 5 (1875), p. 272.。而英國民俗學會成立后,身為學會駐香港的秘書,駱任廷(James Haldane Stewart-Lockhart,或稱駱克)再次通過《中國評論》發(fā)出號召,想要倚賴歐美所有在華僑民的支持,“盡可能多地搜集中國各地特有的民俗資料。每份資料都別具價值,更重要的是,作為事實鏈的一環(huán),或能從中推演出關于中國民俗的總體闡釋?!睘榻y(tǒng)一行動以便盡可能完備地獲取相關資料,駱任廷借鑒民俗學會的出版物,列出一份分類大綱,將民俗分為四個部分,以下細分若干小類,希望在此綱要的指導下夯實基礎,形成中國民俗在事實及特質歸納方面的基本架構。*J. H. Stewart-Lockhart, “Contribution to the Folk-lore of China”, The China Review, vol.14, no. 6 (1886), p. 352.為爭取更多讀者,這份公開信還被譯成法語。*Shiona Airlie, Thistle and Bamboo: The Life and Times of 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 Hong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0, p. 51.
駱任廷熱切期望中國人也能參與搜集工作,因此特別準備了一份中文版的告示:
有民風學博士問于余曰:先生居鄰中土,其國之大與物之繁固盡人皆知也,惟始則列藩,繼則混一,圣賢代出,騷雅接跡,其間俗之所尚,各有異同。古今儀禮歲時,載籍亦博,等而下者,即童子歌謠、猜謎、戲術、占卜、星推與專論或旁及此等事之書,靡不備具,子其逐一舉以相告乎?余即以耳目所及并載此等事之書目陳之,而博士猶以為未足。故于公余之暇,特將其原問之旨分列條目并略注其梗概,以便依樣裁答。想諸君子愛我,諒毋金玉其音。泰西駱任廷謹識*J. H. Stewart-Lockhart,“Contribution to the Folk-lore of China”, The China Review, vol.15, no. 1 (1886), p. 39.
具體分類為:“一世故:常人故事(平民及六畜等事),豪杰事跡(如郭令公福壽之類),歌謠(如采茶竹枝詞、猺歌等類),地方故事(古跡之類);二風俗:各方風俗(如婚喪祝嘏各事),歲時紀(如年節(jié)親朋交際之類),禮儀,戲術(如童子玩弄及戲法之類);三習俗:鬼祟,巫覡(如召亡降神之類),星占,篤信吉兇(如符箓、小兒鉗釧、崇祀竹木之類);四俗語:成語(如涇渭宜分、補天浴日之類),古語(如飛不高跌不傷等類),童謠,謎語,混名(如水滸傳母夜叉,又魚頭參政之類)?!?J. H. Stewart-Lockhart, “Contribution to the Folk-lore of China”, The China Review, vol.15, no. 1 (1886), p. 39.
響應戴尼斯和駱任廷的外國僑民很多,身份遍及傳教士、外交官、港府職員、學者、醫(yī)師等等,國人的反饋則相對有限?!吨袊u論》為數(shù)不多的中國作者中,“Hung Mao-Tsz”“老廣東”“毛錫九(Mo Sih Chiu)”和“Wong Fan”分別提供了雙關語、習俗、迷信、諺語等方面的材料和說明。*Hung Mao-Tsz, “Chinese Puns”, The China Review, vol. 2, no. 2 (1873), p. 129. 老廣東,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n Animal being Transmitted to a Human Being”, The China Review, vol. 11, no. 6 (1883), pp. 399-400; “Traces of ‘La Couvade’ in South China”, The China Review, vol. 11, no. 6 (1883), pp. 401-402. Mo Sih Chiu, “Spiritualism in Formosa”, The China Review, vol. 15, no. 5 (1887), pp. 304-305. C.M.Ricketts and Wong Fan, “Chinese Proverbial Sayings”, The China Review, vol. 20, no.6 (1893), pp.381-391.而在漢語世界,駱任廷發(fā)布告示當年,《申報》登出一篇《述豪杰事跡應泰西駱任廷問世故之一》,作者佚名且文稿不全。*《述豪杰事跡應泰西駱任廷問世故之一》,《申報》第4754號,1886年7月11日。該文實為金石學家葉昌熾所作,完本后收入《緣督廬秘乘》*葉昌熾:《述豪杰事跡應泰西駱任廷問世故》,《緣督廬秘乘》十五種之一,見中國野史集成·續(xù)編編委會、四川大學圖書館編:《中國野史集成續(xù)編》第30冊,巴蜀書社,2000年,第167-176頁。,其內容雖近乎忠義傳而非民間文學,但泰西駱任廷之影響可見一斑。香港本地的中文日報(ChangNgoiSanPo)同樣表現(xiàn)積極,其編輯特設專欄,參照英國民俗學會之列表(駱氏中譯)討論民俗的諸多事象。這些文章后來被駱任廷譯成英文發(fā)回倫敦,登在學會的《民俗》(Folklore)??稀?J. H. Stewart-Lockhart, “Chinese Folk-lore”, Folklore, vol. 1, no. 3 (1890), pp.359-368.駱氏還建議民俗學會在中國增設秘書,加強與地方出版業(yè)的合作,但其根本目的仍是為學會提供資料支持,以服務于本國目標的實現(xiàn)。*“Through the local secretaries the press could be approached, and with the aid of both, it must be evident that the Society would be materially strengthened, and more capable of fulfilling the objects at home. ” Ibid., p. 359.
至于戴尼斯1876年由連載論文結集出版的大作“The Folk-lore of China, and Its Affinities with That of the Aryan and Semitic Races”*N. B. Dennys, The Folk-lore of China, and Its Affinities with That of the Aryan and Semitic Races. Hongkong: China Mail Office, 1876.,近半個世紀后還出現(xiàn)在早期中國民俗學者的書桌上。茅盾自承對神話研究的興味“是被幾本英文的講中國神話的書引起來的”,其中“經(jīng)得起批評”的兩本之一便是“騰尼斯”所著“內有一部分是論中國神話與傳說的”《中國民俗學》。茅盾認為它“材料倒很豐富,然可惜太雜,有些地方又太簡。我不能恭維這部書?!?茅盾:《中國神話研究》,《小說月報》1925年第16卷第1號。趙景深卻覺得,同是應用雅科布斯的型式,“譚勒的《中國民俗學》”將民間故事分為八大類、十七式,這種先研究大類的方法比分得過于仔細、“漫無系屬”的《印歐民間故事型式表》要好得多。因此收到鐘敬文與楊成志合譯的《印歐民間故事型式表》后,趙景深特意撰文向他們介紹了作為“中國民間故事型式發(fā)端”的“英國譚勒研究的結果”。*趙景深:《中國民間故事型式發(fā)端——英國譚勒研究的結果》,趙景深:《民間故事研究》,復旦書店,1928年,第1-11頁。
遺憾的是,以上未見載任何民俗學史。*《中國評論》的研究者已論及該刊在民俗學民間文學領域的貢獻,如王國強《〈中國評論〉(1872-1901)與西方漢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172-176、219-223頁;段懷清、周俐玲編:《〈中國評論〉與晚清中英文學交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6-119頁。但他們對部分專業(yè)術語及民俗分類的理解有誤,且不了解相應著述在本土的反響。
第一階段以《中國評論》上戴尼斯的啟事為起點,但同期甚至稍早的《教務雜志》(TheChineseRecorderandMissionaryJournal)也發(fā)表過一些民俗學論文,如葉慈(M. T. Yates)的《祖先崇拜與風水》,Sinensis的《中國神話》,又有中國俚語、謎語、諺語之哲學及對廣東節(jié)日的介紹等。*M. T. Yates, “Ancestral Worship and Fung-shuy”,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vol. 1, no. 2 (1868), pp. 23-28; vol. 1, no. 3 (1868), pp. 37-43. F. H. Ewer, “Some Account of Festivals in Canton”, vol. 3, no. 7 (1870), pp. 185-188. Sinensis. “Chinese Mythology”, vol. 3, no. 8 (1871) - vol. 4, no. 8 (1871). A. E. Moule, “Chinese Proverbial Philosophy”, vol. 5, no. 2 (1874), pp. 72-77. 有些雖早于1872年,但未曾提出明確主張或號召,亦無學科意識,故不作起點討論。期間還有兩部影響很大的俗諺專集出版:沙修道(W. Scarborough)的《中國諺語集》(AColletionofChineseProverbs,1875)和明恩溥的《漢語諺語俗語集》(ProverbsandCommonSayingsfromtheChinese,1888)。
此外,搜錄中國民歌的先驅司登得(G. C. Stent)于1874、1878年先后推出歌謠集:《二十四顆玉珠串》(TheJadeChapletinTwenty-FourBeads:aCollectionofSongs,Ballads,etc.,fromtheChinese)和《活埋》(EntombedAlive,andOtherSongsandBallads,etc.,fromtheChinese)。他非常了解歐洲民俗學的進展,在前一本書的序言中列舉了許多著名人物,繼而表示翻譯中國流行歌謠將不無價值——“作為人類家庭重要一員的精神狀態(tài)的示例”。*“as illustrations of the mental status of an important section of the human family.” G. C. Stent, “Preface”, The Jade Chaplet in Twenty-Four Beads: a Collection of Songs, Ballads, etc., from the Chinese. London: Trübner&Co., 1874, p. iv.
總的來說,這段時間西人之中國民俗研究并未與中國發(fā)生多少關系,頂多在通商口岸造成了一點影響,但影響十分有限,即如戴尼斯的大作也是四五十年后才被本土民俗學者讀到。
第二階段始自1893年,這一年,美國傳教士菲爾德(Adele Marion Fielde,1839-1916)的《中國夜譚》*初名《中國夜譚》,1912年再版時更名為《中國童話集》。Adele M. Fielde, Chinese Nights’ Entertainment: Forty Stories Told by Almond-eyed Folk Actors in the Romance of the Strayed Arrow. New York; London: G.P. Putnam’s Sons; Knickerbocker Press, 1893. Chinese Fairy Tales: Forty Stories Told by Almond-Eyed Folk. New York and London: G. P. Putnam’s Sons, 1912.問世,這是第一本以現(xiàn)代田野作業(yè)方式采輯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更早有赫恩(Lafcadio Hearn, 1896年入日本籍后改名小泉八云)的《中國鬼故事》(Some Chinese Ghosts),但他不懂中文,故事大都譯自法國漢學家的作品。Lafcadio Hearn, Some Chinese Ghosts. Boston: Roberts Brother, 1887.
菲爾德,有關文獻作斐女士或斐姑娘,因病逝的未婚夫姓Chilcot,她也自稱“旨先生娘”。1873年2月,斐女士被浸信會派來中國,在潮汕地區(qū)服務近15年。她在此開辦“明道女學”,培養(yǎng)本地的女傳教士和《圣經(jīng)》教師;1883年出版用羅馬字母注音的《潮汕方言詞典》(Pronouncing and Defining a Dictionary of the Swatow Dialect),創(chuàng)立了一個潮語的拼音體系。她寫過中國親歷記兩種,一是1884年在波士頓初版,后多次再版的《塔影:中國生活觀察》(PagodaShadows:StudiesfromLifeinChina),1894年在倫敦和紐約再版時,書名改為《中國一隅——在中國人之間生活的考察》(ACornerofCathay:StudiesfromLifeamongtheChinese)。兩本書名稱相近,內容并不完全相同。書中不少章節(jié)關乎民俗,如婚嫁喪葬習俗、兒童游戲、奇妙的人和動物、各種各樣的迷信等*Adele M. Fielde, A Corner of Cathay: Studies from Life among the Chinese. New York and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894. 作者生平見最新整理本的中文提要,即[美]菲爾德:《中國一隅——在中國人之間生活的考察》,李國慶整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2頁。;部分曾在《大眾科學月刊》(PopularScienceMonthly)上連載。*Adele M. Fielde, “Chinese Superstitions”, Popular Science Monthly, vol. 32(1888), pp. 796-799. “Some Chinese Mortuary Customs”, Popular Science Monthly, vol. 33 (1888), pp. 589-596. “Chinese Marriage Customs”, Popular Science Monthly, vol. 34 (1888), pp. 241-246. “Farm-Life in China”, Popular Science Monthly, vol. 35 (1889), pp. 323-327. “The Chinese Theory of Evolution”, Popular Science Monthly, vol. 36 (1890), pp. 397-400.
菲爾德聲稱自己“時不時在外國人從未涉足過的村莊逗留”,她對中國人生活的考察“得益于熟悉當?shù)胤窖院蛬D女”:“我從社會各個階層和男女雙方都得到了第一手的材料,所有記錄都經(jīng)過本人充分的觀察驗證。文中所涉及的題目都跟當?shù)厝擞懻撨^,所得結論也都是為大家所接受的、真實的?!?Adele M. Fielde, “Preface”, A Corner of Cathay: Studies from Life among the Chinese. pp. vii-viii. 譯文參考[美]菲爾德:《中國一隅——在中國人之間生活的考察》,第4頁。正是立足于這樣的群眾基礎,菲爾德記錄了十七年間(1873-1889)聽到的、由不識字的中國人用汕頭方言講述的四十則民間故事,寫成《中國夜譚》*Adele M. Fielde, “Preface to Second Edition”, Chinese Fairy Tales: Forty Stories Told by Almond-Eyed Folk. p. vii.,并因此得到趙景深對該書民俗學價值的一點贊許。*趙景深:《費爾德的〈中國童話集〉》,趙景深:《童話論集》,開明書店,1927年,第85頁。作者表示“其中沒有任何一則曾被譯成過歐洲語言,甚至所有中國書上也找不到”;“這些故事展現(xiàn)了在中國流傳數(shù)百年的觀念和風俗”,“顯示了種族的特性”。*Adele M. Fielde, “Introduction”, Chinese Fairy Tales: Forty Stories Told by Almond-Eyed Folk. pp. vii-viii.
菲爾德有著清晰的民俗學學科意識和方法論自覺。她最初搜集故事只是為了獲取汕頭方言的口語語料,但不久發(fā)現(xiàn)故事如斯豐富且深刻揭示了本土人民的想法,于是后來每得到一個故事線索,就讓講述人單獨復述給她聽,同時自己迅速用羅馬拼音記錄下來,以便兼顧意義和詞句的保存。*Adele M. Fielde, “The Character of Chinese Folk-Tales”,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vol. 8, no. 30 (1895), p. 186.
編完《中國夜譚》后,1895年,菲爾德寫了一篇《中國民間故事的特質》,發(fā)表在《美國民俗研究》上。*Adele M. Fielde, “The Character of Chinese Folk-Tales”,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vol. 8, no. 30 (1895), pp. 185-191.文中提出,中國地廣人眾,歷史悠久,其文化因隔絕閉鎖而自成一體;民眾大多沒受過教育,卻在生活的壓力和掙扎中發(fā)展出一種高階的與生俱來的智慧。雖然外來研究者可能遭遇種種困難:方言阻礙、各地風俗有別、難以接近民俗資源最豐富的地方(家庭內部,女人們的居所)、東西思維差異等,但中國無疑是民俗學者的理想之地(an ideal field for the folk-lorist)。
菲爾德似乎開啟了一種修辭,數(shù)十年后,翟孟生(Raymond D. Jameson)在其《比較民俗學方法論》一文中再次滿懷熱情地說道:“中國是民俗學者的樂園(China is the folklorists’ paradise)。中國人民經(jīng)歷了一切,吸取了一切,并且什么也沒有忘記。幾乎沒有一種信仰、一個故事或一種習俗不是仍然存在于這個國家的某些最遙遠的地方?!?R. D. Jameson, “Comparative Folklore Methodological Notes”, The Tsing Hua Weekly (English Supplement), vol. 31, no. 464 (1929), p. 20. 中譯參考[美]R. D. 詹姆森:《一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民俗》,田小杭、閻蘋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122頁。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菲爾德或翟孟生那樣意識明確、表達直白,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時期,出自異域人士之手的中國民間文學資料集大量涌現(xiàn):歌謠方面以1896年韋大列(Baron Guido Vitale)《北京的歌謠》和1900年何德蘭(Isaac Taylor Headland)的《孺子歌圖》聲名特著*Baron Guido Vitale, Chinese Folklore. Pekinese Rhymes. Peking: Pei Tang Press, 1896. Isaac Taylor Headland, Chinese Mother Goose Rhymes. New York; Chicago; Toronto: Fleming H. Revell Company, 1900.;而故事集多達十余種,如韋大列的《中國笑話集》,戴遂良(Léon Wieger)、皮特曼(Norman Hinsdale Pitman)、亞當(Marion L. Adams)、白朗(Brian Brown)、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麥嘉湖(John Macgowan)、衛(wèi)禮賢(Richaid Wilhelm)等人的中國童話或民間故事集。*Marion L. Adams, Fairy Tales from China. London: Review of Reviews Office, 1900. Mary Hayes Davis and Chow-Leung, Chinese Fables and Folk Stories. New York: American Book Co., 1908. Léon Wieger, Folk-lore Chinois Moderne. Hienhien: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catholique, 1909. Baron Guido Vitale, Chinese Merry Tale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Y. T. Woo. Shanghai: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909. J. Macgowan, Chinese Folk-lore Tale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TD., 1910. N. H. Pitman, Chinese Fairy Stories. New York: Thomas Y. Crowell Co., 1910. Herbert Allen Giles, Chinese Fairy Tales. London: Gowans & Gray, Ltd.; Boston: Leroy Phillips, 1911. Richaid Wilhelm, Chinesische M?rchen, Jena, 1914. Nellie N. Russell, Gleanings from Chinese Folklore. Compiled by Mary H. Porter. New York, Chicago, Toronto, London and Edinburgh: Fleming H. Revell Company, 1915. N. H. Pitman, A Chinese Wonder Book. New York: E. P. Dutton & Co., 1919. E. T. C. Werner, Myths and Legends of China. London; Calcutta; Sydney: George G. Harrap & Co. Ltd., 1922. Brian Brown, Chinese Nights Entertainments: Stories of Old China. New York: Brentano’s, 1922.適逢本土民俗學運動的勃興,韋、何二人所編歌謠集成為最早真正影響到中國學界的作品,尤其韋大列關于歌謠與“民族的詩”的說法經(jīng)《歌謠》周刊發(fā)刊詞引用,一舉奠定了中國歌謠學兩大走向之文藝一派的發(fā)展格局。
與此同時,北京大學歌謠征集的成果也被轉譯到英語世界。文仁亭(E. T. C. Werner)在《新中國評論》(The New China Review,1919年創(chuàng)刊于上海)上寫道:“最近,北京公立高校官方報紙的編輯想到了很棒的主意,他請學者們將各自省份或地區(qū)目前流行的小調寄送給他。而學者們來自中國各地,他由此搜集到大量有價值的材料?!?E. T. C. Werner, “Chinese Ditties”, The New China Review, vol. 3, no. 4 (1921), p. 259. “Werner”也音譯作倭訥、文訥或威納,這里取用其本人認可的漢文名“文仁亭”,見文氏自傳封面。E.T.C.Werner, Autumn Leaves: an autobiography. Shanghai; Hongkong; Singapore: Kelly&Walsh, 1928.《北京大學日刊》從1918年5月末起,揭載劉半農(nóng)編訂的《歌謠選》,共出一百四十八則。*《發(fā)刊詞》,《歌謠》周刊第1號,1922年12月17日。文氏認為外國讀者或許感興趣,于是翻譯了其中一部分,附漢語原文并加注解,以《中國小調》為題,分五期連載于《新中國評論》,不久結集出版。*E. T. C. Werner, “Chinese Ditties”, The New China Review, vol. 3, no. 4 (1921), pp. 259-272; vol. 3, no. 5 (1921), pp. 368-375; vol. 3, no. 6(1921), pp. 442-450; vol. 4, no. 1 (1922), pp. 23-31; vol.4, no.2 (1922), pp. 106-113. E. T. C. Werner, Chinese Ditties. Tientsin: The Tientsin Press, 1922.又有中國學者迅速讀到這部“文訥的《中國的俗歌》”,將它與韋大列、何德蘭、平澤清七的歌謠集并提,稱為四本“研究中國近代歌謠的書”。*《〈臺灣的歌謠〉序》,《歌謠》周刊第9號,1923年3月11日。相應紹介轉發(fā)《歌謠》周刊,為更多讀者知曉,后續(xù)著錄歌謠專書名目時,此書經(jīng)常被提及,然則真正經(jīng)眼過的人卻寥寥。*如朱自清《中國近世歌謠敘錄》收錄了此書,卻注“未詳”“未見”,參見《朱自清全集》第8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63頁。
如果說上階段,西方和本土的中國民俗研究只是偶然交匯,那么隨著教會大學的世俗化和中國化,隨著國際漢學在中國的深入發(fā)展,二者開始進一步融合,互相滲透,或協(xié)力共謀,或交鋒對峙。
20世紀20年代,非基督教運動(1922)和收回教育權運動(1924)席卷全國。這兩個前后相繼、一脈相承的運動深刻影響了中國教會大學的發(fā)展方向:“教會學校不再是外國人管理的宣傳外國教義的學校了……教育成了學校的主要目的,傳播福音只能在政府控制的教學計劃所容許的范圍內進行”;同時教師隊伍中,中國人已成多數(shù)。*[美]杰西·格·盧茨:《中國教會大學史(1850-1950年)》,曾鉅生譯,浙江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248頁。之后宗教課程由必修改為選修,校內中國人發(fā)揮的作用也越來越大。
教會大學角色的變化加速了它的發(fā)展。1900年以前,所有基督教大學每年入學總人數(shù)不到200人,直到1926年,入學總人數(shù)才經(jīng)常超過3500人。1936年,基督教大學生人數(shù)是10年前的兩倍,接近中國大學生總數(shù)的12%。到1947年,教會大學有學生12000人,數(shù)年間,教會大學培養(yǎng)了中國大學生的12-20%。*任利劍:《從“布道者”到“教育家”——教會大學的角色變化及其意義》,章開沅、林蔚主編:《中西文化與教會大學——首屆中國教會大學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5頁。
教會大學的民俗學教學與研究,是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史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其倡導者既有對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感興趣、以“搶救”式心態(tài)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西方傳教士,也有被北京大學歌謠運動激發(fā)民俗學熱情的中國學者。他們成立不同團體,用不同的語言寫作并發(fā)布研究成果,前者如北京輔仁大學的人類學博物館和《民俗學志》,后者如福建協(xié)和大學的福建文化研究會和《福建文化》。*但雙方陣營都同時有中、外籍成員。面對非基督教運動的壓力,部分傳教士團體逐漸向中國人開放。以成立于華西協(xié)和大學的華西邊疆研究學會為例,早期這是一個獨立的基督教學術團體,1931年開始修改章程,不限人數(shù),繼而鼓勵國人入會。隨著中國會員勢力的發(fā)展,楊少荃(S. C. Yang)1936年成為學會第一任中國會長。他主張擴大學會規(guī)模,尋求與更多中國學者的合作,體現(xiàn)更多中國性。*周蜀蓉、王梅:《華西地區(qū)基督教傳教士人類學思想演變初探(1922-1950)——以華西邊疆研究學會為中心的考察》,《宗教學研究》2012年第3期。
西方的中國民俗研究者紛紛執(zhí)教教會大學,與本土知識分子聯(lián)絡更密切。他們的研究由于得到中國籍師生的幫助如虎添翼;其成果、觀點也以組織機構、學術刊物和課程講演為依托,產(chǎn)生了更為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以1915年來華的美國北長老會傳教士隊克勛(Clarence Burton Day)為例,在之江大學教授宗教比較研究課期間,他發(fā)動在讀學生、畢業(yè)生和朋友們,為本校博物館收集了兩千多張家庭供奉的紙祃(或稱“馬張”)*Clarence Burton Day, Chinese Peasant Cults: Being a Study of Chinese Paper Gods. Shanghai; Hongkong; Singapore: Kelly and Walsh, 1940, p. 5.,其目的既是了解中國人的宗教背景,“也為促使中國學生欣賞他們自己的宗教遺產(chǎn)”。*Clarence Burton Day, “Preface”, Chinese Peasant Cults: Being a Study of Chinese Paper Gods. p. ix.基于這些紙祃樣本以及在杭州周邊的田野調查,隊克勛完成了一部被時人譽為“繼高延、祿是遒的鴻篇鉅制后,關于中國農(nóng)民宗教最下苦功的歸納研究”之作。*Clarence H. Hamilton, “Review”,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 vol. 2, no. 4 (1943), pp. 412-413.
一門學問,一旦走進課堂,編入學科建制,其影響力便遠勝從前。教會大學的中、外籍教師通過教學和實踐激起更多學生對于民俗學的興趣。
黃石、李世瑜、李慰祖等人都出身教會學校。黃石就讀廣州白鶴洞協(xié)和神科大學期間,隨校長龔約翰博士(Dr. John S. Kunkle)研究宗教史,據(jù)其追憶:“他不但增加我對于宗教的知識,并且把我引入一個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乃是我們的遠祖,靠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話世界!”黃石的《神話研究》正是在龔氏的支持和幫助下寫成。*黃石:《編后》,《神話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230-231頁。又如祿是遒神父的“中國迷信研究”曾在震旦大學講授*李天綱:《中國民間宗教研究二百年》,《歷史教學問題》2008年第5期。;輔仁大學的民族學民俗學課程引導趙衛(wèi)邦、陳祥春等一批年輕學者親近民俗研究*張志娟:《北京輔仁大學的民俗學教學與研究——以〈民俗學志〉(1942-1948)為中心》,《民俗研究》2014年第5期。,類似的例子很多。
除了作為主要受眾的中國學生,也有不少西方人在教會大學修習。比如金陵大學華言科便是面向來華傳教士。華言科常年邀請教會內外的名人到校演講,內容關涉中國政治、社會、文化、宗教諸問題,像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講過“中國禮節(jié)”,Mechlin的“中國成語”,樂靈生(Frank Joseph Rawlinson)主講“中國人的生活與習俗”等。*“School Calendar 1922-1923,” The Linguist, 1923, pp.71-73. 轉引自劉家峰:《近代來華傳教士的中文學習——以金陵大學華言科為中心》,吳義雄編:《地方社會文化與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20頁。又如1913年成立的華北協(xié)和華語學校*“North China Union Language School” 1925年并入燕京大學后易名“燕京華文學?!?Yenching School of Chinese Studies),簡稱“華文學?!保?928年結束與燕大的合作,1930年改名“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 Cooperating with California College in China”,中文名不變。,數(shù)以千計的歐美人士在此接受漢語和中國歷史文化教育:1924-27年,傳教士漢學家恒慕義(Arthur William Hummel)全職教授“中國社會習俗”等課程*李孝遷:《北京華文學校述論》,《學術研究》2014年第2期。;30年代何樂益(Lewis Hodous)做過系列演講,介紹中國文化遺產(chǎn),很受聽眾歡迎*Lucius C. Porter, “Lewis Hudous, December 31, 1872-August 9, 1949”,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 vol. 10, no. 1(1950), p.65.;羅金聲(Clifford Henry Plopper)受邀主講中國諺語*W. B. Pettus, “Preface”, Clifford H. Plopper, Chinese Proverbs: The Relationship of Friends as Brought out by the Proverbs&Economics as Seen through the Proverbs. Peking: North China Union Language School cooperating with California College in China, 1932, p. 1.,翟孟生的“中國民俗學三講”也是在這里進行的。*R. D. Jameson, Three Lectures on Chinese Folklore. Peiping, China: The San Yu Press, 1932.
教會大學之間不乏往來,一方面在于人員流動,如畢業(yè)于金陵神學院的朱維之,1929年入職福建協(xié)和大學,一度出任《福建文化》主編,抗戰(zhàn)期間卻困守孤島,在上海滬江大學為國文系二、三年級的學生講解“民間文學”。*《滬江書院大學部授課時間表》(卅一年秋),見《滬江大學1937-1951課表》,滬江大學檔案,現(xiàn)藏上海市檔案館,卷號Q242-1-777。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合作在中國文化研究領域。哈佛燕京學社將爭取到的霍爾基金分配給六所中國教會大學:燕京大學100萬美元,嶺南大學70萬,金陵大學30萬,華西協(xié)和大學20萬,齊魯大學15萬,福建協(xié)和大學5萬。*此外還有按年發(fā)放的中國文化研究專項資助。大學得到捐款者皆為至少由三個教會合辦的基督教新教大學。見張鳳:《哈佛燕京學社75年的漢學貢獻》,《文史哲》2004年第3期。這些學校紛紛組建中國文化研究機構*根據(jù)哈佛資金籌委會1924年向霍爾遺產(chǎn)董事會提交的方案,哈佛燕京學社的工作重點是開展“人文科學”,用西方的科學方法調查研究東方文明,同時訓練和培養(yǎng)東西方各國學者,尤其年輕一代學者,以增強他們對東方文明的認識。Wallace B. Donham, “A Proposed Institute of Oriental Education and Research”, W. B. Wallace Papers, HYI Archives. 轉引自樊書華:《燕京大學與哈佛——燕京學社的建立》,《美國研究》1999年第1期。,比如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和專為此事并入的華北協(xié)和華語學校,嶺南大學、金陵大學、華西協(xié)和大學都設立了中國文化研究所。新建機構與校內已設的同類組織并行不悖,如金陵大學另有國學研究會和文學院國學研究班,但中國文化研究所又是一班人馬。作為該所研究員,貝德士承擔了“外人關于中國文化之研究”的題目,編出《西文東方學報論文舉要》。*金陵大學秘書處編:《私立金陵大學一覽》,南京美豐祥印書館,1933年,第42-43頁。福建協(xié)和大學受益的則是福建文化研究會(后改名中國文化研究會),該會之所以發(fā)展順遂、成績顯著,霍爾基金的支持功不可沒。會刊《福建文化》上發(fā)表了許多民俗學論文。
類似刊物還有《華西協(xié)和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集刊》(Studia Serica)和《齊魯華西金陵三大學中國文化研究匯刊》,民俗研究的文章不多,但前者登載了劉咸的《亞洲狗祖?zhèn)髡f考》*Chungshee H. Liu, On the Dog-Ancestor Myth in Asia, Studia Serica, vol. 1 (1940-1941), pp. 85-109.和賀登崧《察哈爾省萬全縣的狐突神》*Willem A. Grootaers, The Hutu God of Wan-ch’üan (Chahar), Studia Serica, vol. 7 (1948), pp. 41-53.,后者有徐益棠《廣西象平間傜民之占卜符咒與禁忌》*徐益棠:《廣西象平間傜民之占卜符咒與禁忌》,《齊魯華西金陵三大學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2年第2卷。、楊漢先《大花苗移入烏撒傳說考》*楊漢先:《大花苗移入烏撒傳說考》,《齊魯華西金陵三大學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2年第2卷。、斯維至《殷代風之神話》*斯維至:《殷代風之神話》,《齊魯華西金陵三大學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8年第8卷。等。
獲得基金資助的學校須向哈佛燕京學社提交研究計劃、階段性報告,接受后者監(jiān)督和審查。在哈佛燕京學社的統(tǒng)籌下,各校中國文化研究協(xié)同發(fā)展,彼此最新動態(tài)的交流也更迅捷。比如燕京大學會收到《華西、福建協(xié)和大學、金陵、齊魯大學國文學系課程綱要》*《華西、福建協(xié)和大學、金陵、齊魯大學國文學系課程綱要》(1932年),燕京大學檔案,現(xiàn)藏北京大學檔案館,卷號YJ1932010。、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會工作近況等。*《致洪煨蓮:關于中國文化研究會1939-1940年工作報告》,燕京大學檔案,卷號YJ1940004。福建協(xié)和大學向哈佛燕京學社送出年度報告后,時任社長葉綏夫致林景潤校長函(1935年12月6日),稱贊協(xié)大的報告“好極了”,同時也對協(xié)大課程及研究提出一些具體意見,并將其他基督教大學正在進行的研究課題轉給福建協(xié)和大學參考。*陶飛亞、吳梓明:《基督教大學與國學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1頁。
中國文化研究熱對于教會大學的民俗學發(fā)展是一柄雙刃劍:一來它將中國民俗研究囊括在內,為后者提供了資金、人員方面的助力;可因為“中國文化”的范圍過于宏闊且以經(jīng)典文史為重,本就身在邊緣的民俗學的地位反而更加岌岌可危。如福建文化研究會擴大為中國文化研究會之后,民俗的內容便少得可憐,再不見早期的繁榮了。
無論是個體的教學與實踐,還是團體合作,這一階段,教會大學為中西民俗研究的交流互助提供了最好的平臺,而之前西方研究者們的作品此時也接連進入中國學者的視野。比如戴尼斯的《中國民俗學》被發(fā)現(xiàn);西人所編“中國童話集”,趙景深讀到五種,并逐一寫了評介文章。*趙景深:《皮特曼的中國童話集》,《童話論集》,第77-83頁;《費爾德的〈中國童話集〉》,《童話論集》,第85-89頁;《馬旦氏的中國童話集》,《民間故事研究》,復旦書店,1928年,第31-34頁;《亞當氏的中國童話集》,趙景深:《民間故事叢話》,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1930年,第1-5頁;《白朗的中國童話集》,《民間故事叢話》,第7-13頁。
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研究對中國學者的影響及雙邊互動遠比我們曾經(jīng)以為的要多,這些互動和影響應該放在國際漢學的大背景下加以考量。
20世紀30年代以前,中國學術界對國際漢學的關注主要集中在著名學者個人,且不少出于留學因緣,如馮承鈞之于伯希和(Paul Pelliot),楊堃之于葛蘭言,鄭壽麟之于衛(wèi)禮賢。但始自1920年代末,大學里陸續(xù)開設具有漢學史性質的課程,如1929年輔仁大學史學系的“西文漢學書閱讀”*北京輔仁大學校友會編:《北京輔仁大學校史》,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年,第135頁。;1930年暨南大學的“近世域外研究中國文學情形”*《國立暨南大學一覽》(1930年度),轉引自李孝遷:《編校緣起》,《近代中國域外漢學評論萃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頁。;1931年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劉半農(nóng)講“歐文所著中國學書選讀”等。*《北京大學法文理學院各系課程大綱》(1931年度),《北京大學日刊》第2682期,1931年9月14日。1937年陸侃如說:“‘漢學’現(xiàn)在非常受人的重視,各學校都列入專門的課程,如清華大學考取留美學生時,題中常有幾個關于‘漢學’的,如沒有看過高本漢(Karlgren)的書,就不能考取留學。北大設有???,對歐洲或日本的‘漢學’研究皆由專家來講。一種學問既設了???,內容一定很復雜,必須對它有基本的常識。”*陸侃如講,張愍言記:《歐洲“支那學”家》,《河北省立女師學院周刊》第244期,1937年5月10日。
于是出現(xiàn)索引式的漢學著作,如金陵大學貝德士的《西文東方學報論文舉要》和王古魯?shù)摹蹲罱杖搜芯恐袊鴮W術之一斑》;日人所寫的漢學史也被翻譯過來,如石田干之助的《歐人之漢學研究》。這些都具有文獻目錄整理的性質,還每每夾帶民俗學方面的信息:貝德士的書收入許多篇民俗學論文不說,即以《歐人之漢學研究》為例,書中介紹了馬若瑟的《書經(jīng)以前時代和中國神話研究》,且附錄是巖井大慧所著《研究東洋史者必讀的歐西書》,其中提到“德蘭”(即祿是遒)的“中國迷信之研究”和“華基”(即戴遂良)的“中國的信仰及哲理之變遷”。*[日]石田干之助:《歐人之漢學研究》,朱滋萃譯,中法大學,1934年,第188、292-293頁。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人對國際漢學的研究在淪陷區(qū)仍有一定發(fā)展,如梁繩袆《外國漢學研究概觀》*梁繩袆:《外國漢學研究概觀》,《國學叢刊》1941年第1期,1942年第2期。、王靜如《二十世紀之法國漢學及其對于中國學術之影響》*王靜如:《二十世紀之法國漢學及其對于中國學術之影響》,《國立華北編譯館館刊》1943年第2卷第8期。、唐敬杲《近世紀來西洋人之中國學研究》*唐敬杲:《近世紀來西洋人之中國學研究》,《東方文化》1944年第1卷第2期。等。同時法、德等國的漢學家聚集北京,創(chuàng)辦研究機構和刊物,與中國學者往來頻繁。就民俗學界而言,中法漢學研究所是大家都知道的,楊堃負責其設下的民俗學組。該組在神祃、年畫、照像資料之搜集整理與研究方面成績斐然,還曾纂輯風土全志,編制民俗學分類表,并為西洋研究中國宗教信仰的巨著如祿是遒的《中國迷信之研究》和高延的《中國宗教系統(tǒng)》制作通檢等。
作為國際漢學的一個分支,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學的研究成果藉由國人對漢學的矚目一并傳播,漢學機構或刊物在中國的創(chuàng)設則進一步加深了雙方人事、學術上的羈絆。
本土和西方,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史上這兩條若即若離的線索時有交集,互為映照。第二條線以及二者間的互動,此前之所以一直被忽視,主要受材料掣肘:文本散見各處,若不專門搜集便很難注意到;且外文居多,又平添了語言的關礙。但其實許多乍看孤立的事件,細細尋來卻往往能找出一些牽動周邊生態(tài)的蛛絲馬跡。
以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系教授翟孟生的《中國民俗學三講》為例,這本1932年由北京San Yu Press出版的書,主體內容為翟君在華北協(xié)和華語學校三場民俗學講座的底稿。鐘敬文說“此書,大概當時印數(shù)不多,流傳不廣”,理由是日本學者松村武雄三十年代前期曾編纂《中國神話傳說集》,《導言》介紹西方學者的中國民俗研究時并未述及;當時住在北京的民俗學者,如周作人、江紹原、顧頡剛諸位,似乎都沒在他們的著作中提過此書;鐘敬文本人二三十年代頗留心搜羅同類著作,但對于這部書,卻是1949年夏到北京后,才在東安市場的一家舊書店里發(fā)現(xiàn)和購得的。*鐘敬文:《序言》,[美]R. D. 詹姆森:《一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民俗》,田小杭、閻蘋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4-5頁?!獡?jù)其描述,該書似乎寂寂無名,影響甚微,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成書當年,清華大學的畢業(yè)生歐陽采薇作評論推介之,先是分述各篇內容——依次論及中國的“灰姑娘”、狐妻和貍貓換太子的故事,末了稱“全書文筆流暢,雋永有趣,間復分條疏證,解釋詳明,每用比較方法,參證西方故事,以研究中國傳說。當此盛行比較文學時代,此書亦頗矯矯不群也?!嘀^此書行世,不惟西方人士研究漢學者得其裨益,即吾國有志研究古代傳說之士得而讀之,亦足以匯合中西之文學而欣得異聞也?!?采薇:《中國民間傳說三講》,《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1932年第6卷第6號;見李孝遷編校:《近代中國域外漢學評論萃編》,第425頁。燕京大學李安宅寫了英文短評,稱贊“這是一本非常有用的書,可以激發(fā)中國學生對民俗學的興趣”*Li An-che. “Review”,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vol. 51, no. 202 (1938), p. 452.。1942年,他與林語堂多次通信,探討有關中國灰姑娘問題,可見遺響。西方學者中,蕭洛克認為翟著最有價值的部分,是對胡適《貍貓換太子故事的演變》一文的譯介*J. K. Shryock, “Review”,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52, no. 4 (1932), pp. 399-400.;瓦薩學院的Martha W. Beckwith則指出:翟孟生的發(fā)現(xiàn)固然有趣,其比較卻流于一般化,沒有落到更具體的事件和語境上。*Martha W. Beckwith, “Review”,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vol. 47, no. 186 (1934), pp. 396-398.——可見事過留痕,雖有無數(shù)人物和文章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但也有不少幸存下來,只是深埋故紙堆中,等待被發(fā)掘。
建構并書寫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研究史便要經(jīng)歷這般探賾鉤沉、披沙瀝金的漫漫求索。唯有本土與西方的發(fā)展線路都得以充分呈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研究史才會如鐘敬文所說,是真正意義上“包括本國學者和外國學者的研究在內”*鐘敬文:《序言》,[美]R.D.詹姆森:《一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民俗》,第14頁。的民俗學史。
[責任編輯 刁統(tǒng)菊]
張志娟,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