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勇

內(nèi)容提要 作爲中國近百年歷史上別具文化意義的一個區(qū)域，臺灣也是近百年詩詞史中值得關注的有機組成部分。本文梳理臺灣近百年詞壇的發(fā)展歷程，以施士潔、方東美、溥儒、江絜生等爲主坐標，兼及臺島近代三大詩人、櫟社、易君左、陳定山、柏楊、張大春等各有特色的詞壇作手，力圖全面呈現(xiàn)其‘寂寥故國山中月，蕩潏?zhí)祜L海上波’的心靈世界與運行軌跡。

關鍵詞 臺灣近百年詞壇 施士潔 方東美 溥儒 江絜生

具體到詩詞界域，近百年臺灣詩詞史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與大陸的相似性，即： 新舊詩體論爭背景下新詩以較大優(yōu)勢獲勝，舊詩體相對邊緣化〔三〕，同時，由於臺灣沒有出現(xiàn)大陸的‘文革’式斷層，詩詞生存環(huán)境整體上又舒緩得多，發(fā)展態(tài)勢平穩(wěn)得多。

綜觀臺灣近百年詩詞史程，其詩風甚盛而詞風甚弱的特點極爲顯明。連橫《瑞軒詩話》云： ‘填詞一道，我臺頗少能手’〔四〕，所説雖一時景況，亦能搆成對臺灣百年詞業(yè)的基本判斷。當然，‘頗少能手’係與詩對比而言，有心搜羅，其可圈可點者亦頗有之。

一 臺島詞苑第一人施士潔

論行輩之高、成就之大，臺島近百年詞人當首推施士潔(一八五五—一九二二)。士潔字應嘉，號澐舫，晚號耐公，臺南人，名進士施瓊芳子〔五〕。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進士，授內(nèi)閣中書，旋辭歸，任海東書院山長，丘逢甲時即就讀於此。甲午前夕，士潔應劉銘傳聘請入幕，與許南英等募招義勇，堅執(zhí)抗日，事敗後別臺遁居晉江。民國後受聘入福建修志局，寄居鼓浪嶼，懷抱‘生不如死’的心緒‘賫恨長終’〔六〕。著有《後蘇龕詩鈔》、《後蘇龕文稿》等，另存《後蘇龕詞草》一卷，凡五十餘首。

士潔詩學歐、蘇、范、陸諸家，激憤悲涼，沉鬱深婉〔七〕，詞則另走直抒胸臆一路，疏朗清通，圓轉(zhuǎn)流宕，時有曲味而不失詞體之特美〔八〕，蓋未染時賢忸怩晦澀風氣者也。如《滿江紅·臺江舟夜》其一：

何物情魔，活牽扯、癡人到老。莽回首、半生離合，悲歡多少。慘緑年華塵過隙，落紅時節(jié)泥留爪。任茫茫、一水萬浮萍，天緣巧。 剪不斷，情絲嫋。芟不凈，情根繞。問爲誰憔悴，爲誰懊惱。枕畔空餘春夢在，箏邊只覺秋聲好。聽遙鍾、百八醉中催，魂蘇了。

詞寫風月事，無大深意，但通篇流動，言出筆隨，其第二首下片‘釵花亸，袖花綺。鏡花笑，燈花喜。更心花馥郁，唾花甜美’云云，尤其連用入妙，極見風韻。同調(diào)詞‘題盧震岳鹺尹除夕幻象攝影，圖中具冠服，捧紙元寶，斜睨而笑’二首譏刺世態(tài)，極辛辣之能事，又是一種筆路：

大陸腥膻，阿堵物、能令公喜。算只有、沉沉睡國，赤貧而已。俗吏不妨干鵲笑，賈胡其奈蒼鷹視。想盧生、醉夢過邯鄲，今醒矣。 長太息，聊復爾。好袍帶，新冠履。看周身媚骨，由顛及趾。萬事神通揮手去，一聲守虜甘心死。個人兒、幻出鏡中魂，官耶鬼。

入手朱提，説甚麼、閻羅包老。便笑駡、由他笑駡，宦囊須飽。歲暮呼來如願婢，金多嚇殺蘇秦嫂。孔方兄、世世誓同袍，焚香禱。 崔烈臭，三公早。和嶠癖，千緡少。羨臨川庫滿，鄧通山好。園築北邙袁廣漢，絹拋南嶺王元寶。把地球、五大部洲豪，齊推倒。

前篇重在冠服，後篇重在朱提，輕描淡寫的謔笑背後隱含著奔騰磅礴的憤懣之情，爲時世人心速寫出了簡筆圖畫。這種憤懣不是空泛的，它必然要烙上特定時空的印痕?！赌钆珛伞ず捅R坦公司馬》即清晰呈現(xiàn)了‘割臺’造成的血淋淋傷口：

地球量遍，莽天涯那有，這般情種。吾血自涼君自熱，懶作憂時面孔。骨鐵成灰，肝冰化石，彼此酸辛共。無乾凈土，可容三尺詩冢。 怪底海氣噓樓，市聲沸鼎，攪破林泉夢。誰把俗塵千萬斛，埋透老夫頂踵。隙裏駒忙，燈前蛾險，冷籟秋風送。滄?；厥?，至今痛定思痛。

上片明明説‘懶作憂時面孔’，但‘骨鐵成灰，肝冰化石’，也還不能自控地想起割臺之痛！如此‘情種’神色誠然非施氏個人所獨有，而是丘逢甲、許南英、連橫等幾代臺島精英知識群體的共同面相，同時更隨著‘隙裏駒忙’持續(xù)發(fā)酵，創(chuàng)痛愈深。士潔晚年與詞友沈傲樵唱和〔九〕，以《金縷曲》一調(diào)十二疊‘哭’字韻，激揚頓挫，翹首高歌，平生心志吐露無遺。首唱‘臥病紫陽古署，簡沈傲樵’云：

最是冬蕭索。對殘更、孤燈閃碧，老懷無著。減字偷聲真戲耳，誰信沈郎度曲。者神技、解醫(yī)甜俗。笠屐衡山才入夢，又驚回鬼鳥吟風惡。聽窗紙，桐聲落。 年時小病狂難藥。人道是、貧能鑄病，六州皆錯。到底狂生貧不病，萬古詞人落魄。是前世、首陽盟約。笑我顰施君瘦沈，鎮(zhèn)相憐槁餓芝田鶴。青白眼，窮途哭。

題爲‘臥病’，下片即連用諸多‘病’字，而‘青白眼，窮途哭’的‘心病’似更甚於身體苦痛。這一組詞末韻‘哭’字當爲詞眼，作者也以‘家山破，杜鵑哭’、‘禰衡駡，唐衢哭’、‘聽歧路，楊朱哭’、‘新人笑，舊人哭’、‘田變海，歌當哭’、‘天下事，君休哭’、‘知音少，才人哭’等句一次又一次將鬱結(jié)心潮推向最高峰。其‘傲樵五疊見示，急景凋年，愴懷世局，六疊酬之’與‘傲樵六疊索和，時予與允白話故鄉(xiāng)事，七疊酬之’二首最爲大氣蒼勁，值得細讀：

老去尚書索。指宮門、銅駝臥地，沉沉睡著。癡絶國魂何日醒，羞聽健兒鐃曲。笑星使、輶軒問俗。亞霧歐風催急劫，把神州捲入旋渦惡。桃源路，幾村落。 逃名合賣韓康藥。怪揶揄、送人羅友，迷津又錯。宦海紛紛萍與梗，拾芥難尉虎魄。更休説、三章法約。只覺堯年寒較甚，恐無端凍殺籠中鶴。遺珠恨，鮫人哭。

同輩今離索。小輪迴、毗耶佛海，天親無著。鹿耳鯤身何處也，夢斷雲(yún)隈水曲。且解衣、相從裸俗。十丈長鯨吹黑沫，莽妖氛滿地腥膻惡。欃星指，樞星落。 陸沉那有還魂藥。廿年前、等閑甌脫，江山綉錯。大好家居撞壞了，使我摧肝蕩魄。問何事、馬關空約。城郭已非華表在，盍歸來化作遼東鶴。杜陵老，吞聲哭。

‘時局’、‘故鄉(xiāng)’，被迫棲息海峽對岸的施士潔心中無非是這兩個主題詞罷了！‘癡絶國魂何日醒’又何嘗不是彼時國人心頭的共頻鳴響？僅憑這一組詞，施士潔即堪稱臺島近百年詞壇成就最高之大手筆而無愧了。

二 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詞

上引施士潔詞中‘允白’即許南英號，其爲許氏《窺園留草》作序云： ‘予與允白生同歲，長同里，處同筆硯，出同袍澤。凡所遭際，科名仕宦，兵革羈旅，舉一生憂患蓋未嘗不同’，故可接談之。

許南英(一八五五—一九一七)字子藴，號允白、窺園主人等，臺南人，光緒十六年(一八九)進士，以兵部主事銜協(xié)修《臺灣通志》。乙未(一八九五)之役任臺南‘籌防局’統(tǒng)領，事敗後盡散私蓄，離臺內(nèi)渡，歷任粵、閩多地縣令。南英詩作頗多，其子許地山整理編輯爲《窺園留草》，內(nèi)含《窺園詩》千餘首，《窺園詞》近六十首。

南英詩憂憤真摯，‘不事塗飾，栩栩然自鏡其元象’〔一一〕，詞則詠物記遊，懷古酬答，頗爲寬泛，但成就遠不及施士潔爾。《東風齊著力·防?！酚浭隹谷斩窢?，‘方冀文章報國，誰知戎馬勞身’、‘翻恨庸臣，割地盟城下，何處鳴冤’云云，辭氣略傷勁直，而史筆如鏡，具認識價值?！度鐗袅睢ぷ灶}小照》也能映見平生心事：

已矣舊邦社屋。不死猶存面目。蒙恥作遺民，有淚何從慟哭。從俗。從俗。以是頭顱濯濯。

施、許詩名相埒，素與丘逢甲並稱‘臺灣晚清詩壇三大家’，其後亦有去施氏、增入連橫而標目‘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者〔一二〕。丘、連僅存詞數(shù)首，但亦可説。

丘逢甲(一八六四—一九一二)，字仙根，號蟄仙、倉海君，臺灣府淡水廳(今苗栗縣)客家人。《馬關條約》簽訂後，逢甲刺指血書‘拒倭守土’四字，上書願與桑梓共存亡，清廷不納，遂倡議臺灣自立爲民主之國，率臺民領銜電奏十六字： ‘臺灣士民，義不臣倭。願爲島國，永戴聖清’，并親草憲法，以藍地黃虎爲國旗，‘永清’爲年號，擁署臺灣巡撫唐景崧爲總統(tǒng)。日軍進攻臺灣後，逢甲率義軍與之血戰(zhàn)二十餘晝夜，終於敗退內(nèi)渡，定居祖籍鎮(zhèn)平。爲表示不忘光復臺灣素志，爲其子丘琮定別號‘念臺’，將房舍定爲‘念臺精舍’。民國成立，被推舉爲參議院議員，未久即病重彌留，遺囑‘葬須南向，吾不忘臺灣也’而長逝〔一三〕。

丘逢甲不僅是臺灣近代最偉大的詩人，置之中華詩史也應躋身最杰出之行列，所謂‘其人不朽，其詩亦不朽’、‘事業(yè)雄偉，其詩亦雄偉’者也〔一四〕。逢甲平生致力於詩，詞甚寥寥，然《百字令·次廖伯魯韻》雄渾可讀，足見胸次：

嶠南人物，問當今誰是，曲江風度？萬劫不磨雄直氣，空剩屈陳詞賦。秦戍哀雲(yún)，越臺弔月，愁聽秋蟲訴。南宗未墜，菩提何礙無樹？ 歷歷彈指光陰，論橙品荔，鄉(xiāng)味將人誤。潦倒英雄成末路，飽領涼情熱趣。倒海澆天，剖雲(yún)行日，夢裏留奇句。功名塵土，浩歌還譜朱鷺。

連橫詞亦甚少，因聯(lián)類説之。連橫(一八七八—一九三六)字天縱，號雅堂，又號劍花，臺南人，曾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習俄文，回臺後就職各報社，並加入櫟社，創(chuàng)辦《臺灣詩薈》月刊與雅堂書局，鼓揚文風，與有功焉。連橫致力臺灣本土文化建構(gòu)，所著《臺灣通史》、《臺灣語典》等久孚盛譽，有‘臺灣太史公’之稱〔一五〕，而臨終前遺言‘中日終必一戰(zhàn)，光復臺灣此其時也’，遂爲孫取名‘戰(zhàn)’，寓克敵制勝意等舉動更是令人感奮不已〔一六〕。連橫《劍花堂詩集》‘念臺志痛’〔一七〕，沉鬱悲壯，被章太炎許爲‘英雄有懷抱’之作〔一八〕?，F(xiàn)存四首詞中，《如此江山·將去吉林，楊怡山囑題寫真冊子，倚此志別》即將‘英雄懷抱’發(fā)而出之：

青山一髮憐憔悴，傷春賦詩何處？離恨天中，澆愁海上，多少英雄兒女。年華如許。便把盡滄桑，畫圖收取。蝶夢鵑魂，相逢莫作凄涼語。 多君激昂慷慨，只一簫一劍，自來自去。走馬風流，屠龍身手，莫怨天涯遲暮。征驂且住。爲君且高歌，爲君起舞。爲問他年，鬢絲如舊否？

至於《念奴嬌·天津留別香禪》則是英雄氣兒女情融集一手的佳作。題中‘香禪’係其女弟子王夢癡字，夢癡爲臺省名旦，隨連橫學詩多時，嘗有委身爲側(cè)室之意，後定居大陸〔一九〕。本篇以‘美人遲暮’襯托‘烈士蹉跎’心事，跌宕處很耐尋味：

武公歸矣。正滿天風雪，箏琶聲起。老我關山歸夢遠，一日夢飛千里。孤館吹簫，長空看劍，此意知誰是。青衫淚濕，滿瀉幽恨如水。 爭奈烈士蹉跎，美人遲暮，分手情難已。幾度相逢拋不得，更有青山青史。聽雨懷人，拈花證佛，且莫傷憔悴。江南春暖，扁舟同訪西子。

三 櫟社二詞人林朝崧、陳懷澄及悶紅老人賴惠川

連橫以爲臺灣於填詞一道頗少能手，同時又推‘癡仙特深三昧，不數(shù)屯田佳句也’。癡仙係林朝崧號，這位櫟社創(chuàng)始人確乎是臺島近代詞壇之高手名家。

林朝崧(一八七五—一九一五)，字俊堂，又號無悶道人，臺灣臺中人，十七歲‘爲諸生，不日課舉子業(yè)而課詩。滄桑之後，詩酒兩嗜，無日不飲，無飲不醉，而亦不醉無詩’〔二一〕。嘗內(nèi)渡福建、上海，返臺後與侄幼春及彰化賴紹堯等出面倡組櫟社，爲彼時臺灣三大詩社之最早者〔二二〕，則亦播揚文氣之急先鋒也。著有《無悶草堂詩存》，附録詩餘一卷，凡六十一首。

朝崧詞作數(shù)量與許南英相埒，工力則非許氏能等比?！赌掀帧べ泟e雲(yún)從》中‘浩歌歸去，兩肩風月無牽掛。賣賦千金貧似舊，都付酒錢花債’等句即頗瀟灑出塵，《四和香》與《臨江仙·次豁軒溪邊書感韻》二首亦蕭寥有致：

倚仗看山山正睡。鳥喚蒼煙裏。又近黃昏日將墜。溪水急，風吹袂。 我自荒寒逃物外。賺得詩人至。漫笑劉郎門深閉。聊種菜，消英氣。

一幅流民圖繪就，荒涼煙水堪嗟。不辭屐齒印平沙。溪流分燕尾，何處認人家。 茅屋石田成一夢，斷崖樹尚敧斜。最憐漁父好生涯。釣船流不去，依舊宿蘆花。

‘聊種菜，消英氣’、‘茅屋石田成一夢，斷崖樹尚敧斜’等句皆頗見懷抱才力。一九一一年，梁啟超應邀訪問櫟社，與朝崧多有唱和?！朵较啞ご稳喂珰w舟晚眺韻》甚具氣派，有梁氏味道：

落日蒼茫賦七哀。六鰲猶自駕崔嵬。流波到海幾時回。 芳草總成今日恨，錦帆空記昔人來。夢中影事重低徊。

西學東漸，裳衣顛倒，溺冠輕儒。問於陵隱處，趁春未暮；養(yǎng)魚疏水，煞費工夫。判白批紅，移花接木，造化爭奇總是輸。生涯拙，愧吐絲蠶蛹，結(jié)網(wǎng)蜘蛛。 如何作吏催租。與新野、夷門同一途?？蠢m(xù)貂狗尾，登場傀儡；莫嗤南郭，濫厠吹竽。薄紙人情，拜金主義，愛玩賢妻豈但吾。澆漓世，歎蕓蕓士庶，爲我楊朱。

其時熱衷吟社活動、綽有詞才者還有賴惠川(一八八七—一九六二)。惠川本名尚益，以字行，號頤園，別署‘悶紅老人’，嘉義人，著有《悶紅墨屑》，以八百四十餘首竹枝詞專題描寫早期臺島風情，有‘臺灣風物志’、‘末世之漫畫師、魔術(shù)師’之譽〔二四〕。另有《悶紅小草》、《悶紅詠物詩》、《悶紅墨滴》、《悶紅墨屑續(xù)》等，統(tǒng)編爲《悶紅館全集》，其中《悶紅詞草》收詞一百六十餘首，爲臺島詞人創(chuàng)作較豐者。令詞居多，學《花間》而去其靡麗，較多渾檏，如‘禽言十三詠’之《長相思·提葫蘆》：

提葫蘆。提葫蘆。提到前村把酒沽。歸來日已晡。 倒磁壺。倒磁壺。異味何庸覓遠途。鄰家是老屠。

四 ‘作生命之夢’： 方東美的《侔天閣詩餘》

香港詞壇有饒宗頤之‘形上詞’，臺灣則有‘一生揚國故，餘生駡胡適’的哲學大家方東美(一八九九—一九七七)之作，不僅足以相敵，更能駕而上之。

方東美名珣，以字行世，安徽桐城‘桂林方氏’出身，就讀金陵大學哲學係時參與創(chuàng)建‘少年中國學會’，任南京分會負責人〔二五〕。一九二一年留學美國，師從杜威，獲哲學博士學位，歸國後就任東南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一九三六年西安事變後，蔣介石拜方東美爲師，學習《易經(jīng)》、陽明心學、黑格爾與辯證法等。一九四三年蔣兼任中央大學校長，初次蒞校講話，隨員仍按軍校慣例撤出教師座位，準備讓師生一同站立聽訓。方東美大怒云： ‘既是校長，豈可以不敬師？我這個所長不干了！’竟拂袖而去。事後蔣雖嚴斥隨從過失，方東美還是辭去所長職務。一九四八年方氏赴臺，受聘爲臺灣大學、輔仁大學教授。一九六一年應邀訪問美國，先後任多所大學訪問教授。著有《科學哲學與人生》、《哲學三慧》、《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fā)展》、《新儒家哲學十八講》等。

方氏一生掌故最爲人熟知者厥在‘駡胡’。一九二四年其歸國不久，方與同門師兄胡適在上海會晤。胡稱自己近作《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是近年來最用力寫作的一篇文章，方則以爲‘恐怕連哲學的一半都夠不上’，兩人初會不歡而散?？箲?zhàn)爆發(fā)後，胡適出任駐美大使，發(fā)表講演逾百場，勝任盡職。方東美對此很欣賞，聲明十年不駡胡。十年期滿，又恢復駡胡，直至一九七五年在課堂上猶對去世十三年的胡適進行嚴厲批評。

這些批評不乏意氣之爭與無的放矢之處，根本上則表達出二人學術(shù)立場的相左，更清晰勾勒出方東美‘一代大哲’的面影。如蔣國保所言： ‘一個堅持自由主義的立場，一個堅持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方東美對胡適的批評，不談方法問題，也不談主義問題，而是集中在……中國文化的價值問題……中國哲學的性質(zhì)問題’，‘方東美……認爲中國文化在精神上超勝於西方文化，而他所以批評胡適不懂中國哲學，就是因爲他基於自己的哲學方法而難以容忍胡適的“實用主義”思想方法……他覺得實用主義哲學太膚淺……轉(zhuǎn)而信服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以及懷特海的“歷史哲學”?！捕?/p>

生命。生命。譎幻真如優(yōu)孟?？袂闊嵋猱斍?，頃刻化爲冥煙。煙冥。煙冥。杳渺空虛難诇。

如此孕育生命感受之作在《侔天閣詩餘》中頗不少見，可以再讀：

濠上自知魚樂，武陵誰覓花源。子規(guī)啼破奈何天。倚枕華胥夢斷。 大化安排有我，乾元統(tǒng)貫無前。藏舟於壑總成顛。學道忘憂禦變。

——《西江月》

故國山圍，空城潮打。年年血淚春風灑。彈冠新沐習朝儀，狙公賦栗真和假。 鸚鵡能言，獼猴善耍。戴牛喻馬惡乎馬。物無非是是耶非，齊諧志怪毋驚詫。

——《踏莎行》

長風吹落頽陽去，元氣縱橫。海立山傾?；⒆兘?jīng)宵宇宙平。 珠光絡月團香雪，踏碎瓊英。八表神行。泄露天機鶴一聲。

——《采桑子·月夜鶴唳，遙想太平洋上風色》

《西江月》是純粹的‘見道語’，《踏莎行》、《采桑子》則合併時局言之，內(nèi)藏憂患諷喻，而不匱哲人之玄想。如此之‘形上’，似能較饒宗頤氏更能彈動人心，具詞體的‘感發(fā)’本色。

“人類在農(nóng)業(yè)發(fā)展過程中面臨著一些非?，F(xiàn)實的問題，”美國種子貿(mào)易協(xié)會國內(nèi)和國際政策高級副總裁伯尼斯·斯盧茨基（Bernice Slutsky）評論說，“這些農(nóng)作物進行基因編輯后，可應對干旱、作物病蟲害壓力和氣候變化?！?/p>

東美詩詞大扺作於抗戰(zhàn)時期，所謂‘生活愈苦……研讀愈勤，詩情愈濃’〔二八〕，字行間最多‘一年苦，一年窘，一年兇’、‘察時變，歎時運，説時空’的沉鬱悲涼之感〔二九〕。其《定風波·磐溪郊宴止酒看花》、《浣溪沙·追和東坡》二首可爲典型：

莫把金甌故惱人。看花不語黯傷神。昨夜斜風昨日雨，茹苦，思量無計可留春。 陌上征衫尋夢去，何處，鶯聲歷亂舊啼痕。謝粉飄紅香婉娩，淚眼，滿涔雲(yún)水碧粼粼。

爲肉爲魚命未蘇。在朝在市輦香車。人間底事本來無。 瘖口銜詩腸百結(jié)，撐胸飲恨淚千珠?？耧L吹面立髭須。

氣味逼近蘇黃，而淚光點點，哀痛勝之，正是亂世‘生命之夢’的逼真再現(xiàn)。渡臺之後，特別是晚年赴美後，方東美詩詞創(chuàng)作漸少，《水龍吟》弔傅斯年一首詞未稱佳，但是存史之作，仍舊可讀。其上片云：

是誰自詡非凡，乾坤一擔都傾倒。安排時勢，下中才質(zhì)，古今人表。堂闕摧頽，山河破碎，熊羆咆哮。散其間癥結(jié)，窮根究柢，君歷歷、全諳曉。

方氏不以詩人自居，與詩詞圈子無多交往，但自上引詞觀之，他是完全有資格在抗戰(zhàn)詞壇、臺灣詞苑乃至近百年詞史都占據(jù)顯赫席位的。

五 八旗詩詞史殿軍溥心畬與名父之子易君左、陳定山

‘以滿族爲主體，包括蒙古、漢軍在內(nèi)的“八旗”集群，自甲申(一六四四)定鼎北京，入主華夏，歷經(jīng)順治、康熙二朝近八十年的全面吸納漢族文化，於既融通又惕怵、亦喜亦憂的錯綜複雜歷程中，搆成史稱“異族”的空前繁盛璀璨的文化文學景觀。清代文學之有“八旗文學”這一重要組合部分，應是後世辨認該斷代文學有異於前朝前代各歷史階段文學史實的關鍵性標志之一?！踩弧硟H簡單按行輩界定，與末代皇帝同輩的溥心畬(一八九六—一九六三)、溥侗等已是八旗風流的最後一抹餘暉〔三二〕。心畬以畫鳴世，與張大千、吳湖帆並稱南北，工山水之外，人物、花卉及書法亦無不精，而詩詞亦不俗，足稱八旗詩詞史之殿軍。

心畬名愛新覺羅·溥儒，以字行，自號羲皇上人、西山逸士，恭親王奕訢之孫。十五歲入貴胄政治學堂，後隱居北京西山甚久〔三三〕。溥儀任僞滿洲國執(zhí)政，心畬作《臣篇》告廟，內(nèi)有‘未有九廟不主，宗社不續(xù)，祭其非鬼，奉其非朔而可以爲君者’之句，又作《與陳蒼虬御史書》，預言日本敗亡、蘇聯(lián)出兵、溥儀被俘等事，其高瞻遠矚如此〔三四〕。一九四九年秋，溥心畬乘小舟自上海冒險偷渡至舟山群島，輾轉(zhuǎn)赴臺灣，並執(zhí)教於臺灣師範大學至去世。著有《寒玉堂詩集》，詞集則名《凝碧餘音》，蓋以寓亡國之思也〔三五〕。

徐晉如甚稱心畬之‘但一開口便是貴族氣息’，又指摘其‘詩只是清雅而已’〔三六〕，其實心畬詩凝厚蕭瑟，綽有大曆體格，非‘清雅’二字可以盡之。徐氏又稱心畬‘詞自大佳’，論之頗精詳：

彼以盛清王孫，暮年寄寓田橫海島，追懷勝跡、魂縈故國之情，咸托於倚聲，每能動人心魄?！独颂陨场ひ埂罚?‘往事散如煙。錦瑟華年。三更風葉五更蟬。多少新愁無處寄，瘴雨蠻天。 高掛水晶簾。別恨頻添。燭搖窗影不成圓。枕上片時歸夢裏，故國幽燕?！瘋木呓Y(jié)，詞采俊飛，方之後主亦未遑多讓。至若《蝶戀花·望?！罚?‘蒼海茫茫天際遠。北去中原，萬里雲(yún)遮斷。雲(yún)外片帆山一綫。殊方莫望衡陽雁。 管弦天上春無限。板蕩神州，龍去蓬萊淺。楊柳千條愁不綰。乾坤依舊冰輪滿。’更覺自然深摯，哀婉低迴。渾是發(fā)抒生命體驗，都不假雕飾，亦不暇雕飾〔三七〕。

楊柳繞芳洲。寒沙帶月流。到江南、楚尾吳頭。多少樓臺明鏡裏，渾不似、漢宮秋。 懶上木蘭舟。煙花異舊遊。對湖山、處處堪愁。滿目新亭無限恨，東去水、幾時休。

——《唐多令·玉泉山下泛舟》

滄海之東疆場，中原以外山河。年年春色等閑過。杜鵑繁似錦，無奈客愁何！ 啼鳥半窗花影，彩雲(yún)別院笙歌。青天明月此宵多。家鄉(xiāng)千萬里，歸夢繞煙蘿。

——《臨江仙·春遊》

當年玉殿。錦繡芙蓉苑。天半笙簫猶未斷。捲地東風吹散。 疏紅又點梅梢?？椭谐罹w無聊。悵望青天碧海，朝來暮去春潮。

——《清平樂·憶故園》

海外蠻邦，天涯孤客渾難渡。千里雲(yún)樹，家國知何處。 煙水茫茫，不見來時路。人非故。新愁無數(shù)。誰得朱顔駐。

——《點絳唇·進蘿客舍》

青門津渡。雁斷衡陽路。水面秋聲雲(yún)破處。不見故鄉(xiāng)煙樹。 風風雨雨年華。茫茫浩浩平沙。萬里江山家國，不堪回首天涯。

——《清平樂·青門渡》

並不新鮮的意象心緒背後，隱含的則是‘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般的猿啼鵑戛之聲，避亂於‘海外蠻邦’的晚年境遇尤令人難以爲情。心畬詞小令居多，長調(diào)也有佳作，《水龍吟·暮春感懷，寄一山左丞》可爲典型，其中多化用杜詩語意，正是‘國破山河在’的深度表達：

東風捲地花飛，可憐春盡誰家院。高樓玉笛，邊沙落日，碧雲(yún)低遠。破碎山河，鶯花如舊，芳菲空戀。望茫茫宇宙，天回玉壘，爭留待、江流轉(zhuǎn)。 此際愁人腸斷。送殘春、驪歌聲變。浮雲(yún)蔽日，黃昏時近，登臨恨晚。古戍荒城，邊烽危照，凄涼到眼。問春歸何日，平居故國，消沉魚雁。

‘望茫茫宇宙，天回玉壘，爭留待，江流轉(zhuǎn)’，以這樣的歷史感、生命感，溥心畬是足以爲八旗詩詞‘殿軍’，也爲臺島詞苑增一分色彩的。

溥心畬之下值得簡説易順鼎之子易君左(一八九九—一九七二)。君左原名家鉞，以字行，號意園，筆名右君、空谷山人等，湖南漢壽人。幼有‘龍陽才子’美稱，就讀北京大學時加入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文學研究會等，留學日本歸國後參加北伐，任職於軍界、報界。一九四九年初遷臺灣，又遷香港，任教珠海學院、浸會學院等。晚年定居臺灣，任政工幹校教授。著有《杜甫今論》、《中國文學史》及遊記散文多種，詩作結(jié)集爲《中興集》、《易君左四十年詩》等，數(shù)量頗豐，詞僅百十首而已。

易君左最留名於現(xiàn)代文學史者，卒爲三十年代初撰《閑話揚州》，因談及揚州妓女引發(fā)公憤，最終以登報道歉、該書停止發(fā)行結(jié)案〔三八〕。這一‘輕薄文人’形象因此坐實，以至於重慶談判期間，易君左在和毛澤東《沁園春·雪》之作中大唱反調(diào)〔三九〕，郭沫若、聶紺弩譏嘲之，‘閑話揚州’事仍是最有利的話柄。然而，‘輕薄文人’或‘反動文人’之標籤都不足以定位易君左其人。他既是頗爲優(yōu)秀的作家、學者，也是抗戰(zhàn)中力主‘脫離時代而言詩，放棄人生而説教，余未見其可。無論抒情言志，感時詠物，能常與時代同其呼吸，常與人生通其魂夢’的愛國志士〔四一〕，其《中興集》中大量激揚慷慨的篇章是足以與唐玉虬、盧前等共同奏響抗戰(zhàn)詩歌最強音的。對這一點，我們不能視而不見或偏頗歪曲。

易君左詞有與詩相通的一面，如《青玉案·平津告急，憤欲北上》、《綺羅香·聞義勇軍迫近遼陽》、《蝶戀花·運河橋上》、《八聲甘州·寄盧冀野》等，憂憤沉鬱，不遜其詩。至於《玉樓春·夏夜清飲》、《清平樂·賣花女》輕倩流宕，《鷓鴣天》言情深摯，亦略得乃父遺韻。讀後二首：

清宵小院涼如水。烹得魚兒剛數(shù)尾。呼童冰酒酌佳人，對月吹簫移玉指。 碧桃樹下談狐鬼。茉莉花開香入髓。銀河一綫耀繁星，那個鵝黃衫子美。

傾淚成河洗夢痕。忍尋絮果與萍因。明知幻境仍留影，但許相忘便是恩。 蠶作繭，麝成塵。寒灰心篆已難溫。篋中存有君書在，風雨蠻荒獨掩門。

比之易順鼎的天才自然遠所不及，但‘烹得魚兒剛數(shù)尾’、‘碧桃樹下談狐鬼’、‘明知幻境仍留影，但許相忘便是恩’等句還是對得起‘名父之子’這個頭銜的。

與易君左行輩、名望相埒者是陳栩之子陳定山。陳定山(一八九七—一九八九)，名蘧，以父名而別署小蝶，由小蝶改署蝶野，四十歲後改署定山〔四二〕，十四歲入法政大學，後入聖約翰大學，因不合興趣退學，佐蝶仙經(jīng)商，並治詩文書畫，名噪一時〔四三〕。小蝶才情富艷，不讓乃父，嘗與父合作《棄兒》、《柳暗花明》等，獨撰《塔語斜陽》、《香草美人》等多部‘鴛鴦蝴蝶派’小説，另有《春申舊聞》、《蝶野論畫三種》、《定山脞語》等著述頗豐。其詩文早匯爲《醉靈軒詩文集》，似難覓見。七十歲時又取寓臺後十七年詩爲《十年詩卷》，與同時所作《定山詞》一百四十三首合併梓行。

定山之‘有趣’酷肖蝶仙〔四四〕，詞則自白石、玉田入手，上追屯田、清真，‘端莊’味濃，性靈稍淡，遠不能逮其父，尤遜其妹小翠。《紅羅襖》與《蝶戀花》二首較多感慨：

昨夢渾如醉。劇飲不拚歸。似膩藕投懷。新酥覆手，此情誰會。未有人知。 漸天曉、戶外星稀。再三重約佳期。沅芷變江蘺。恁一去、花藥盡春悲。

東風著力追回雪。漂泊櫻花，流水無情別。去住楊朱歧路泣。霸陵斜日車臨厠。 雲(yún)水重開天遠闊。暝色寒香，一派神光接。懷抱殷勤空耿熱。飛蟲如雨孤燈滅。

盧元駿《定山詞序》云： ‘先生入臺之歲，正黃圖澒洞之秋……衣冠南渡，分作流人；煙柳危闌，只供濺淚?！瓡r作幽咽凄斷之音，使讀者醰醰如醉。’〔四五〕於‘沅芷變江蘺’、‘飛蟲如雨孤燈滅’之類詞句中，是能感知那種‘幽咽凄斷’之情的。

六 ‘瀛邊詞人’江絜生 附袁榮法、成惕軒、周棄子、韋仲公

絜生詞得彊邨嫡傳，自能稍具彊邨精整沉厚體格，即如《鶯啼序》長調(diào)最不易作，而絜生集中多至四首，均可圈點，此一端已足見工力。再如《揚州慢·帥南詞長與余先後師承古微朱太世丈，來臺後初偕醇士往訪，連宵款話，意趣雙洽，殆皆樂以古老爲歸者……》一首既自言門戶淵源，手筆也酷肖乃師：

吳縞吸緇，蜀紅開舊，剪燈緩計歸程。費春風熨染，奈旅髮難青。盡輕捨、家山萬里，亂人心曲，慵道回兵。怕零丁遼鶴，歸時齊換新城。 眼明逅子，黯仙才、殘世休驚。剩露苑娟燈，風柯亂羽，吹淡炎情。記得拜鵑西向，年年厭、粉堞笳聲。漸凄迷煙陌，新來都是愁生。

此種爐錘鍛煉之筆在其短調(diào)中也表現(xiàn)得同樣明顯，如下面這幾首：

春似海，裙屐鎮(zhèn)如雲(yún)。紅醉山川花映臉，緑搖村郭水平茵。催老去年人。 人似燕，孤嶼黯巢痕。瘴雨消殘無定絮，懶煙薰瘦未歸魂。還度去年春。

——《雙調(diào)憶江南·臺北春感》

秋不語，秋在淡紅汀。日黯欹紅腰易冷，風搖凍柳眼難青。打槳與誰聽。 人不見，人似楚江萍。羅襪隨波波化淚，蜃雲(yún)淹鬢鬢飄星。尋夢夢冥冥。

——《雙調(diào)憶江南·臺北秋感》

巖草偷班，相逢客裏，別樣凄酸。賭墅棋殘，爛柯人老，莫話長安。 年年照影空灘?？偘涤X、風侵鬢寒。自識閑愁，便和愁住，欲遣都難。

——《柳梢青·淡水海灘觀泳，驀遇故人吳君，爲道出都往事，淚與聲俱，感成此解》

兩首《憶江南》之七言對句皆極考究，與黯然銷魂的心境相得益彰，《柳梢青》則相對平易，大扺掩去雕琢印跡，其實更多渾檏悲涼之感。在《〈定山詞〉序》中江絜生有對‘常派’不以爲然之論，可窺其渾檏質(zhì)地之由來：

常派系出浙派，浙派始於竹垞、太鴻，上溯姜、張。玉田操觚率爾，微失之浮易，獨《高陽臺》一闋蔚成絶唱。如稍救之以白石之清剛疏峻，此道半已大備。常州皋文、晉卿、止庵諸君承之，追遵碧山詠物之徑境，矩範益嚴，氣量浸狹，不知詞非專以詠物爲能者〔五二〕。

‘矩範益嚴，氣量浸狹，不知詞非專以詠物爲能者’，這是相當嚴厲的批評，從中可以看到江絜生越軼師傳的一面。《踏莎行·拜石先生爲新生報撰〈古春風樓瑣記〉已十載矣，嘯生社長征題賦答》也是如此審美傾向下的佳作：

劫苦江山，夢香羅綺。連篇多少悲欣事。溟樓彩筆綻春風，拈來雅俗都成史。 揮麈名流，憑欄危涕。關心天壤王郎最。渡江同是廿年人，青藜各煮療飢字。

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洋洋三百萬言，狀寫清民五百餘位人物色相，固一代掌故之雄也。絜生詞中‘悲欣’、‘渡江’、‘療飢’等語皆能揭橥其心緒，大有滄桑意趣。以此意趣主持壇坫，造就詞家，這位‘瀛邊詞人’誠是臺島近百年不可忽視之重鎮(zhèn)。

上引江氏《揚州慢》提及的‘帥南詞長’袁榮法也是承接彊邨衣鉢的一個。榮法(一九七—一九七六)，號滄洲，一號玄冰，湖南湘潭人，袁思亮從子，畢業(yè)於上海持志學院法律學系後執(zhí)律師業(yè)。倭難既起，遂閉門家居，整理先世藏書以遣憂。赴臺後任‘行政院’參議，又爲‘國防研究院’修訂清史編纂委員、東吳大學教授等。著有《宋詞曲宮調(diào)經(jīng)見表》、《滄洲詩集》、《玄冰詞》等，存詞二百五十餘篇。其詞以亂離之作最爲動人，如《鷓鴣天·倭人寇我三月矣，寒宵凄驚，愴然有思》與《沁園春·世事如斯，杞人之憂有不忍言者，聊托長歌，以當一哭》：

撼戶狂飈變征聲。夢回刁斗動連營。山河破碎人千里，霜月模糊夜五更。 燈炯炯，漏丁丁。亂離誰信此身輕。人生天道那堪問，止向梅花索舊盟。

大陸龍蛇，玄黃未央，能無慨乎。況蒼生都作，池魚幕燕；朱衣半屬，社鼠城狐。今日寰中，誰家天下，只恐亡羊計早疏。沉吟久，正杜鵑聲切，渺渺愁餘。 規(guī)橅曾左羅胡。歎前代、中興跡已蕪。算新來得失，惟添歌哭；些時消長，也費乘除。竪子成名，昔人不見，莽莽神州誰丈夫。休搔首，願江山無恙，老我頭顱。

山河破碎，龍蛇起陸，‘亂離誰信此身輕’、‘人生天道那堪問’，如此句真寫盡了填膺憂患?！朵较场ど⑨尵邮恳孕≡~悼歌者琴雪芳，屬和，約用‘馬回回琴雪芳’六字，即次元韻》二首屬早年風情遊戲之作，而自見巧思才性：

檐馬聲稀雪壓墻。匣琴塵冷月侵廊。倩魂何處覓幽芳。 有限相憐無限恨，幾回廝見者回忘。東風吹淚注愁腸。

一桁珠簾一角墻。馬纓花下舊迴廊。琴心恐自惋寒芳。 靧面學嬌成永憶，殢人香細總難忘。方回腸斷更無腸。

行輩稍晚江氏而交遊唱和甚密者是成惕軒、周棄子二氏，茲附談之。

成惕軒(一九一一—一九八九)字康廬，號楚望，湖北陽新人，少年從名儒王葆心遊，畢業(yè)於中央政治學校高等科後由陳布雷簡任爲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抗戰(zhàn)勝利後轉(zhuǎn)任考試院秘書，後改參事。一九四九年赴臺後，任‘總統(tǒng)府’參事，同時執(zhí)教於政治大學、臺灣師範大學等校。著有《汲古新議》、《考銓叢論》等，詩文集成《楚望樓詩文集》，內(nèi)含駢文二百餘，詩逾千首，詞僅四十餘。

惕軒駢文有‘薰香掬艷，不可方物’之譽，乃是臺灣駢文乃至當代駢文的代表作家之一〔五三〕，詩則‘大都關係世運生靈’，‘不用僻典，不求險怪，不屑爲生澀纖穠、枯瘦寒儉，自然舂容大雅’〔五四〕。與此相比，詞確乎爲‘餘事’，用力不深，但亦有佳作。如告別大陸赴臺前所作《浣溪沙》四首即頗具老杜《秋興》流韻，可作一段詞史讀，引其二、三：

日日焚香吁太平。三年前喜告收京。晴空萬里禦風行。 逝盡千歡歸一涕，江南蕭瑟付秋聲。小園今又別蘭成。

望裏關河百戰(zhàn)場。十年中有萬滄桑。朱樓以外只斜陽。 妄計灌園安作息，幾曾華國借文章。書生無用紙千行。

被成惕軒推爲‘連篇月露，務掃陳言；七寶樓臺，都歸棄物’、‘獨樹一幟，乃自成其爲棄子之詩’的周棄子乃臺島三大詩人後最有分量的一個〔五五〕，詞則餘事爾。

周棄子(一九一二—一九八四)，名學藩，別署藥廬，亦署未埋庵，湖北大冶人，湖北省立國學專修學校畢業(yè)後歷任多個機構(gòu)秘書、參議職務，終生‘載筆依人，隨緣托跡’〔五六〕，然而‘萬卷羅胸，一生負氣。憤人習脂韋，士乖月旦，黜太師如南郭，旌嫫母爲西施，乃發(fā)譏訶，或傷激切’〔五七〕，蓋亦畸人不侔於世者。如悼魯迅詩云： ‘獨守堅貞事已難，若論際遇亦辛酸。徑尋寥廓逃矰繳，猶耐高寒惜羽翰。臧否豈皆無得失，罪功不免有褒彈。持平兩字狂兼狷，爲定千秋與蓋棺?！秩鐟浝渍鹪娫疲?‘無憑北海知劉備，不死書生惜孔淵。銅像當年姑漫語，鐵窗今日是凋年。途窮未必官能棄，棋敗何曾卒向前。我論時賢尚美刺，直將本事入詩篇。’〔五八〕皆能覘其稟性與風格。

棄子詞僅十四首，又半數(shù)應酬之作，而《鷓鴣天》、《浣溪沙·路邊琵琶》等以詩筆爲之者，亦頗不俗?！朵较场酚扔旋彾ㄢ诛L神：

隔座繁聲沸似潮。有人低撥鬱輪袍。千年沉夢警今宵。 散盡黃金餘薄倖，賺來紅豆得無聊。此愁誰信淚能澆。

江絜生弟子韋仲公(一九二四—一九九八)於詞亦稱當家。仲公字蒹堂，江蘇鹽城人，東吳大學教授。著有《芝山詞》，以長調(diào)爲多，格律嚴細，其中去國懷鄉(xiāng)之篇如《西子妝慢·故宮觀沈石田吳門山水全圖，余少時遊釣處也》、《齊天樂·余鄉(xiāng)多子規(guī)，幼時不以爲意，今居海上，偶一聞之，便覺凄然》、《燕山亭·自作家山圖》、《揚州慢·余幼年家貧……》等皆凄惻動人?！栋迪恪び噢o家之夕，自柳岸登舟，斜陽在樹，霜氣漸深。寡母攀枝痛哭，再四叮嚀，誰知一別，竟未再歸，每念此情，即爲腸斷。傅狷夫先生繪〈柳岸辭親圖〉以贈，蓋以塞余之悲也》最稱個中翹楚，小序即已令人酸心，詞更然：

布帆掠日。任柳絲弄晚，波翻凄碧。怎肯別離，一夕西風送行客。針綫啼痕濕遍，難付托、叮嚀心意。忍白髮、哭望溪橋，鴻影隔天北。 鄉(xiāng)國。路不識。換劫後關河，鬢雪蕭瑟。草堂夢寂。搖落江潭總非昔。凄絶兒時里巷，中夜月、空窺荒宅。書不到、歸意苦，又無去翼。

七 臺島兩作家詞： 柏楊、張大春 附張夢機

柏楊文風辛辣調(diào)諧，人所熟知，世稱之‘柏楊體’，而偶弄詞筆，則蒼涼勁健，與文章迥異。如《鷓鴣天》：

廿載風塵逐斷萍。漁陽鼙鼓不堪聽?？蓱z無計留黑髮，一番對鏡一番驚。 人已老，百未成。孤燈凄雨話生平。國愁家恨難揮淚，且把心情作笑聲。

説是‘且把心情作笑聲’，其實還是淚點斑斑，難以爲情?！稘M江紅》似寫於入獄期間，彼時柏楊與倪明華離婚，絶食二十一日，詞也是那種‘看過地獄回來’的血淚所凝結(jié)：

午夜驚魂，推孤枕、燈花百裂。多少恨、誓言蜜語，都成噎咽?？荼壅幢辄c點淚，薄襟染滿斑斑血。只是非恩怨霎時休，徒悲切。 數(shù)往事，如煙滅。便歸去，關山絶。算場場惡夢，何時能歇。此命頻逢落井石，一身恰似離枝葉。這顆心到死也凄涼，千般劫。

‘這顆心到死也凄涼，千般劫’，只有遭遇了‘千般劫’的人才能有此‘野生動物’一樣的啞聲嘶吼〔六一〕。關於‘看過地獄’，柏楊如是説： ‘實際上，我不僅看過，而且我一生幾乎全在地獄，眼淚遠超過歡笑’，同時他又説： ‘但我並不認爲我是天下最苦難的人，絶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比我更苦。這是民族的災難，時代的災難，而不是某一個人的災難，回顧風沙滾滾的來時路，能夠通過這些災難，我比更多的中國人幸運得多，使我充滿感恩之情?！擦辰?jīng)歷了人世幽暗、撥亮了歷史長夜之後的柏楊寫下如上‘謝幕詞’〔六三〕，令人不能不對他的悲憫寬厚肅然而生敬意。

張大春(一九五七— )以《城邦暴力團》、《大唐李白》、《水滸108》等小説、戲劇創(chuàng)作馳譽文壇，被莫言推爲‘臺灣最有天分、最不馴，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梁文道則稱之小説家中‘武器最齊備的俠客’〔六四〕，而其詩詞筆調(diào)也自不凡。如爲話劇《水滸108》所作之《念奴嬌》：

一江春水，向誰邊流去，誰知痕跡。泊盡千帆飄蕩久，聚散兩般容易。妙舞輕吟，匆匆相看，乘醉聽潮汐。英雄何覓，梁山山色如碧。 消得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天上來仙客。遍照人間委曲事，笑説沉沙折戟。放肆情懷，開張力氣，教把貪狼射。知君知我，此心留取清白。

作爲話劇的‘插曲’，本篇在一定程度上對《水滸傳》同調(diào)原作有所借鑒〔六五〕，同時又消解淡化了原作中的香艷直白處，更集中凸顯狂逸豪縱氣息，其實是投射了作家本人的氣質(zhì)心性。《金縷曲·邀訪，簡半賓》筆調(diào)疏雋，‘老花眼’、‘豬排飯’云云，意趣洋溢而古味不減，更能見出詞人本色：

魂在成孤館。問相逢、一身消瘦，二毛長短?？蜌q別時風壓樹，人去櫻紅乍滿。料此意、唯君能斷。卅載看春皆兩地，況凝眸不辨阡綿亂。誰治得，老花眼。 猶將字句聲聲喚。阮堂詩、深堂獨味，落英相伴。恰對霜秋無愁報，商略輕寒輕暖。正此闋、聊勾閑怨。未了清尊依聖德，更枰棋兒語豬排飯。迎損友，掩書卷。

張大春詞未多作，詩則存數(shù)百近千首，與其誼在師友之間的名詩人、學者張夢機也應附此一談。

萬里攜來能沁齒。巴雨蜀雲(yún)曾沃此。故人惠我佛泉茶，烹活水。魚眼沸。濃鬱香生全人袂。 雋舌無端思錦里。勾起髫年多少事。病身恨不度滄溟，峨嵋寺。嘉陵鯉。都在迷離詩夢裏。

〔一〕易順鼎《將自唐山赴臺灣，同人賦詩贈行，因和楊德甫兵部韻留別》其二。

〔二〕丘逢甲《春愁》。

〔三〕白堅《兩岸詩詞比較觀》指出‘兩岸(詩詞)均尚處於受歧視的不公平地位’，《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評論與研究》一九九五年第四期。陳友康《關於臺灣的現(xiàn)代詩詞及其研究問題》指出‘臺灣學術(shù)界……也存在尊崇新文學、輕視舊體詩的情況，現(xiàn)代詩詞研究也處於邊緣地位’，《云南社會主義學院學報》二一二年第四期。

〔四〕許俊雅《黑暗中的追尋： 櫟社研究》後附，東方出版中心二六年版，第三一五頁。

〔五〕施瓊芳(一八一五—一八六八)，字見田，號珠垣，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進士，任海東書院山長，著有《石蘭山館遺稿》。施瓊芳與施士潔爲臺灣史上唯一一對父子進士。

〔六〕二語出自施士潔《耐公六十自祭文》，《後蘇龕合集》下冊，《臺灣先賢詩文集》第一輯，龍文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三八七頁。

〔七〕《後蘇龕合集》書前小傳。

〔八〕如《摸魚兒·題倪雲(yún)臞大令冰天躍馬圖》上片： ‘忒楞楞、酸寒一個，爛銀夢入仙界。青衫皂帽長安道，盡寫酣嬉故態(tài)。乾坤大。這落拓迂倪、放眼壺天外。冰蟲幾輩，笑玉戲漫空，紇干山雀，凍殺奈何奈?！?/p>

〔一一〕汪春源《窺園留草序》，《窺園留草》卷首，《臺灣先賢詩文集》第一輯。

〔一二〕丘鑄昌《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評傳》即爲代表，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

〔一三〕參見丘鑄昌《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評傳》。

〔一四〕分別爲吳芳吉、吳宓語，轉(zhuǎn)引自《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評傳》第二頁。

〔一五〕轉(zhuǎn)引自《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評傳》第二四一頁。

〔一六〕上書第二九四頁。

〔一七〕上書第二九六頁。

〔一八〕轉(zhuǎn)引自連震東《連雅堂家傳》，見連橫《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三年版，第七三三頁。

〔一九〕連橫外孫女林文月《青山青史——連橫傳》中對此嘗有記述，參見《臺灣近代三大詩人評傳》二七九頁。

〔二一〕林獻堂《無悶草堂詩存序》。

〔二三〕《臺灣先賢詩文集》第四輯影印陳氏手稿入集，而未詳審其‘詞鈔’皆過録同人作品，以林朝崧《無悶草堂詩餘》獨多，故目録誤書陳氏詞集名爲《無悶詞》，數(shù)量亦多至近百。

〔二四〕可參見王惠鈴《臺灣詩人賴惠川及其〈悶紅墨屑〉》，臺灣文津出版社二一年版。

〔二六〕蔣國?！对u方東美對胡適的批評》，載《安徽史學》二四年第四期。

〔二七〕以上綜引方天華《堅白精舍詩集後記》，臺灣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一九七八年版，第四九六—四九七頁。

〔二八〕方天華《堅白精舍詩集後記》，該書第四九五頁。

〔二九〕方東美《行香子·三十二年元旦》。

〔三二〕溥侗(一八七七—一九五二)，字後齋，亦作厚齋，別號紅豆館主，富收藏，精治印，酷愛劇藝，人稱‘侗五爺’，列名‘民國四公子’中。

〔三三〕心畬自述曾留學柏林大學，獲天文學、生物學博士學位，其事爭議頗大，姑不采信。詳可參王家誠《溥心畬傳》‘懸案’一節(jié)，百花文藝出版社二七年版。

〔三五〕王維《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説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示裴迪》：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三六〕〔三七〕《綴石軒詩話》，網(wǎng)絡版。

〔三八〕易君左病逝，在臺漢壽同鄉(xiāng)會挽聯(lián)曰： ‘三代擅才名，早有文章驚海內(nèi)；千秋成絶唱，更無閑話到揚州。’

〔三九〕易氏詞曰： ‘國脈如絲，葉落花飛，梗斷蓬飄。痛紛紛萬象，徒呼負負；茫茫百感，對此滔滔。殺吏黃巢，坑兵白起，幾見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離破碎，葬送妖嬈。 黃金堆貯阿嬌。任冶態(tài)妖容學細腰?？创竽聼?，生擒頡利；美人香草，死剩離騷。一念參差，千秋功罪，青史無私細細雕。才天亮，又漫漫長夜，更待明朝?！?/p>

〔四二〕一九三四年，小蝶擬在浙江東陽定山種桐二千畝以改善民生，蝶仙以爲此舉緩而不濟，然有感於‘定山’二字，云： ‘四十不仕，可以知止而後定矣。’治‘定山一名小蝶’印以贈，小蝶次年築‘定山草堂’紀之。一九四年，上海淪陷，小蝶爲日本憲兵強指爲‘重慶分子’，陷監(jiān)獄七日，‘小蝶’一名遂不可用，於是以‘定山’行世。據(jù)蔡登山《洋場才子與小報文人》，金城出版社二一二年版。

〔四三〕小蝶極有畫名，亦擅貨殖術(shù)，嘗開一飯店名‘蝶來’，開業(yè)日特請當紅影星胡蝶、徐來剪彩，一時成熱門新聞，見鄭逸梅《天虛我生陳定山父子》，《近代名人叢話》，中華書局二五年版，第三二二—三二六頁。

〔四四〕鄭逸梅繼陳栩後説他‘又是一位有趣人物’，出處同上。

〔四五〕陳定山《定山詞》卷首，《十年詩卷定山詞》，臺北正中書局一九六八年版。

〔四六〕江氏生卒年罕見記載，許日章《江絜生與張大千的詩畫交往》(《江淮文史》一九九五年第三期)始明言之，證之《瀛邊片羽》成惕軒、李猷序，甚是。

〔四七〕《瀛邊片羽》李猷序，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本。

〔四八〕江絜生載一九三八年第六期《民族詩壇》之《吟邊札記》云： ‘間得右任先生指示杜詩之精義。’載一九三八年第十五期《青年向?qū)А分兑鬟呍洝吩疲?‘聞於右任先生言……“陳(三立)朱(祖謀)固爲傳人，但亦只結(jié)束其個人及其個人之時代而已，而吾人則另一時代之開始也”，諒哉此言！有志於詩而爲古人舊詩所箝服者，可以投袂而起矣?！?/p>

〔四九〕一九三八年第六期《民族詩壇》之《吟邊札記》云： ‘值此蠻旗壓境，世難如山，民族復興，尤賴氣節(jié)。詩人今日，亟宜繼承工部之偉業(yè)，統(tǒng)一身心，宣揚忠義。’

〔五一〕分別見《瀛邊片羽》李猷序、成惕軒序。

〔五二〕陳定山《定山詞》卷首，《十年詩卷定山詞》，臺北正中書局一九六八年版。

〔五四〕馮永軍《當代詩壇點將録》，轉(zhuǎn)引自龔鵬程《楚望樓詩文集前言》，第二頁。

〔五六〕王開節(jié)《周棄子先生行狀》，《周棄子先生集》，第一頁。

〔五七〕成惕軒《周棄子先生集序》，該書第三頁。

〔五八〕二詩分別題爲《悼魯迅翁》、《憶雷儆寰》。

〔五九〕《柏楊回憶録》後附《寫給劉展華的一封信》，《柏楊全集》第二十四冊，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二五六頁。

〔六一〕《柏楊回憶録》第一章題爲《野生動物》。

〔六二〕《柏楊回憶録自序： 重飛來時路》，上書第一四頁。

〔六三〕‘人世幽闇’、‘歷史長夜’係《柏楊回憶録提要》中語，該書第一二頁。

〔六五〕《水滸傳》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鬧東京》： ‘宋江乘著酒興，索紙筆來，磨得黑濃，蘸得筆飽，拂開花箋，對李師師道： “不才亂道一詞，盡訴胸中鬱結(jié)，呈上花魁尊聽?！碑敃r宋江落筆，遂成樂府詞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tài)，薄倖如何銷得?；叵胩J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鷄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閑愁萬種，醉鄉(xiāng)一夜頭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