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穩(wěn)
張小穩(wěn),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中國史博士后(江蘇南京 210097)。
從地區(qū)性的哀思到全民性的歡愉
——寒食節(jié)的詮釋史研究
張小穩(wěn)
改火說和子推說是目前學術界關于寒食起源的兩大觀點,一直以來爭論不休。其實這兩種觀點是古人對寒食起源不同解釋的延續(xù)。兩漢魏晉南北朝,子推說是寒食起源的唯一闡釋;隋唐時代出現(xiàn)了改火禁火說并很快占據(jù)主流地位,玄宗時以國家意志固定下來,成為后世關于寒食起源的定論。寒食起源的詮釋之所以在隋唐時期發(fā)生改變,是寒食節(jié)自身發(fā)展的結果,也是唐王朝為加強統(tǒng)治,而為其注入新因素的結果。寒食節(jié)的重新詮釋,成為皇權宣示統(tǒng)治合法性、借儒家思想來整合民間社會的一種方式。
寒食節(jié);介子推;改火;禁火
寒食節(jié)是我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對于它的起源,一直是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大致說來,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是改火說,一種是子推說。
改火說認為寒食源于古老的改火習俗,介子推的故事是后人附加的。在今人的研究中,李玄伯首開其端,他在《希臘羅馬古代社會研究序》中說“子推被焚之說起始甚晚。后人對寒食之說,去古已遠,不能了解,遂附會到介子推身上。其實改火、寒食的制度,較古不知若干年也?!雹倮钚骸吨袊糯鐣卵小?,開明書店,1948年影印,第17頁。裘錫圭先生同意這個觀點,并從比較文化學的角度進一步推論“介子推焚死的故事是以與改火有關的習俗為背景編造出來的。故事的原型應該是改火活動中被燒死的代表谷神稷的人犧”。②裘錫圭:《寒食與改火——介子推焚死傳說研究》,《中國文化》第2期(1990年6月),第66頁。與此同時,龐樸先生也撰文指出,寒食是古人因改火而留下來的習俗,介子推的故事形成于春秋戰(zhàn)國秦漢時期,二者本無關聯(lián),是太原人在寒食習俗中加入了介子推的元素,促使寒食節(jié)的內涵發(fā)生了變化,并且拿端午節(jié)與屈原、復活節(jié)與耶穌的例子來比擬。③龐樸:《寒食考》,《民俗研究》1990年第4期。持此觀點的國內學者還有楊琳、李亦園、汪寧生、陳久金等④楊琳:《寒食節(jié)》,《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第179-210頁;李亦園:《寒食與介之推——一則中國古代神話與儀式的結構學研究》,苑利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jīng)典社會民俗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68-186頁;汪寧生:《古代禮俗叢考》,《古俗新研》,敦煌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46-154頁;陳久金、盧蓮蓉:《中國節(jié)慶及其起源》,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95-97頁。雖然具體解釋不一樣,如楊琳先生認為寒食是改火的齋戒儀式,李亦園先生從結構學研究的角度出發(fā),認為介之推焚死的神話傳說是用來支持改火儀式的執(zhí)行,但寒食源于改火的觀點則是一致的。,國外學者有法國的得格魯、康德謀、英國學者弗雷澤、日本學者守屋美都雄、中村喬等。⑤這些學者的觀點,侯思孟和楊琳先生已有非常好的介紹和分析(見諸二先生文章),此處不一一贅述。
子推說認為寒食節(jié)是為了紀念介子推。法國學者侯思孟批判了得格魯、康德謀、弗雷澤、守屋美都雄、中村喬等人的假說、理論,指出對寒食節(jié)的研究,只能從史料出發(fā),“從最早到最晚的記錄來看,寒食的目的是要紀念一個當?shù)氐挠⑿廴宋铩橹啤?,而脫離史實的理論構建和邏輯推演都是危險的。*侯思孟:《中世紀早期的寒食節(jié)》,《民俗曲藝》第100期,1996年3月。大陸學者張勃先生從民間敘事的角度大大推進了子推說的內容,認為寒食節(jié)與介子推之間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介子推是戰(zhàn)國秦漢時期人們在基本史實的基礎上,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念所塑造出來的英雄人物,寒食的習俗是在長期祭祀介子推的過程中,由好事者提議而逐步被民眾普遍認可和接受,“與古老的改火習俗、周代禁火舊制毫無瓜葛”。*張勃:《寒食節(jié)起源新論》,《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3期。陳泳超先生亦從寒食節(jié)最初緣起于以太原為中心的并州一帶為出發(fā)點,否定改火說,而傾向于子推說。*陳泳超:《寒食源起:從地方性到普泛化》,《民俗研究》2008年第2期。
在此之外,有學者另辟蹊徑,提出山戎說和祈雨說,山戎說認為寒食習俗源自春秋時期尚未完全進入文明時代的山戎人,因其還未完全擺脫無火冷食的生活而有寒食習俗,并在后來和漢人融合的過程中,把寒食習俗帶到了華夏文明中,而介之推是為能使?jié)h人接受寒食習俗而選擇的人物。*陳泳超:《寒食節(jié)起因新探》,《晉陽學刊》1991年第5期。祈雨說認為子推焚骸是為求雨,而禁火寒食是求雨禮俗所需。*李道和:《歲時民俗與古小說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9-83頁。
從當今研究者的文章中,我們看到一個非常強烈的愿望,就是一定要弄清楚寒食節(jié)到底是怎么來的,一定要把這個源起坐實。由于史料的缺乏,給研究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所以每種觀點的論證都帶有很大的推測成分,看似合理,而又經(jīng)不住仔細推敲,彼此之間相互否定。沿著這樣的思路走下去,這可能是一個永遠也糾纏不清的問題。
如果我們轉換一下視角,把古人對于寒食節(jié)的闡釋作為一種現(xiàn)象來研究,而不是追隨在古人身后繼續(xù)爭論,那么古人對寒食節(jié)認識的發(fā)展變化本身就成為我們考察的對象,我們需要思考的是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變化,變化背后反映出來的時代信息和觀念是什么?本文擬就此發(fā)表淺見,以就教于方家。
在現(xiàn)有的文獻中,最早提及寒食節(jié)的是生活于兩漢之際的桓譚,他在《新論》“離事”中說:“太原郡民以隆冬不火食五日,雖有疾病緩急,猶不敢犯,為介子推故也。”*(東漢)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年,第56頁。明確太原地區(qū)的寒食習俗是為了紀念介子推。百年之后,東漢的蔡邕進一步豐富了二者之間的關聯(lián),他于《琴操》中說:“晉文公重耳與子綏俱亡,子綏割其腕股,以餌重耳。重耳復國,舅犯、趙衰俱蒙厚賞,子綏獨無所得。綏甚怨恨,乃做龍蛇之歌以感之……文公驚悟,即遣使者奉節(jié)迎之,終不肯出。文公令燔山求之。子綏遂抱木而燒死。文公哀之流涕,令民五月五日不得舉發(fā)火?!?(隋)杜臺卿:《玉燭寶典》,清光緒十年黎庶昌日本東京使署刻古逸本書,第30頁。子綏即子推。因為子推被焚死,所以文公下令,在介子推被焚死之日,不準舉火,也就是必須寒食。
《后漢書·周舉傳》中記載了寒食在民間的實踐情況,“舉稍遷并州刺史。太原一郡,舊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龍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靈不樂舉火。由是土人每至冬中輒一月寒食,莫敢煙爨,老少不堪,歲多死者。舉既到州,乃作吊書以置子推之廟,言盛冬止火,殘損民命,非賢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還溫食。于是眾惑稍解,風俗頗革。”*(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六一《周舉傳》,中華書局,1972年,第2024頁。
可見,在兩漢之世,寒食是太原郡的民間習俗,按照當時人的解釋,是為了紀念介之推,但不為官方所倡,反而因為其有害于人的健康而被官方禁止。
魏晉南北朝時期,曹魏、后趙、北魏時期都曾下令禁斷寒食。曹操《明罰令》中說:“聞太原、上黨、西河、雁門,冬至后一百有五日,皆絕火寒食,云為介子推。夫子推晉之下士,無高世之德。子胥以直亮沉水,吳人未有絕冰之事。至于子推,獨為寒食,豈不偏乎?云有廢者,乃致雹雪之災,不復顧不寒食鄉(xiāng)亦有之也。漢武時京師雹如馬頭,寧當坐不寒食乎?且北方冱寒之地,老小羸弱,將有不堪之患。令書到,民一不得寒食。若有犯者,家長半歲刑,主吏百日刑,令長奪俸一月?!?(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62頁。曹操此令執(zhí)行情況如何,是否遭到雹雪之災,史料闕如,不得而知。
但在后趙時期,在石勒禁斷寒食的第二年,“暴風大雨,震電建德殿端門、襄國市西門,殺五人。雹起西河介山,大如雞子,平地三尺,洿下丈余,行人禽獸死者萬數(shù),歷太原、樂平、武鄉(xiāng)、趙郡、廣平、鉅鹿千余里,樹木摧折,禾稼蕩然。”由于雨雹起自介山,大臣徐光認為是因為禁斷寒食而致,石勒也認為“倘或由之而致斯災乎”。于是,在群臣的建議下,采取了折中的方式,“并州復寒食如初”,其余地方仍然禁斷。*(唐)房玄齡:《晉書》卷一○五《石勒載記下》,中華書局,1974年,第2750頁。
無獨有偶,我們發(fā)現(xiàn)在北魏孝文帝年間也有類似的情形發(fā)生,《魏書·高祖紀》載:延興四年(474)二月“辛未,禁斷寒食”;太和二十年(496)二月,“癸丑,詔介山之邑聽為寒食,自余禁斷”。*(北魏)魏收:《魏書》卷七《高祖孝文帝紀》,中華書局1974年,第140、179頁。在普遍禁斷寒食二十年后,又恢復了介山之邑的寒食習俗,是否也如石勒一樣,也被認為是因禁斷寒食遭到了雨雹之災而不得不恢復呢?
兩漢魏晉南北朝,寒食節(jié)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存在著,屢禁而不止。關于寒食節(jié)的起因,則無一例外地認為是為了紀念介子推,如果禁斷則被認為會遭受雨雹之災,且相當靈驗。
隋唐時期,對寒食節(jié)起源的解釋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其實,在東晉時期,陸翙已經(jīng)了發(fā)出懷疑的聲音,“并州俗以介子推五月五日燒死,世人為甚忌,故不舉餉食,非也。北方五月五日自作飲食祀神,及作五色新盤相問遺,不為介子推也?!?(晉)陸翙:《鄴中記》,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1頁。由于寒食期間要禁火、冷食,隋人杜公瞻將其與周代的禁火聯(lián)系在一起,說:“據(jù)《左傳》及《史記》,并無介推被焚之事。《周禮·司烜氏》‘仲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注云‘為季春將出火也?!窈硿使?jié)氣,是仲春之末,清明是三月之初,然則禁火蓋周之舊制也?!?(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注,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91年,第8頁。明確提出寒食節(jié)源于周代的禁火之制。杜氏叔侄的解釋成為闡釋寒食節(jié)起源的轉捩點。
編纂于唐初的《藝文類聚》“寒食”條也把《周禮》的禁火之制列于首位。*(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62頁?!端囄念惥邸肥枪傩揞悤?,可以說代表了官方的意見,至少代表了上層士人的意見。其后,太子李賢注《后漢書》,在為《周舉傳》中“太原一郡,舊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龍忌之禁”作注時,進一步解釋禁火的原因,說“龍,星,木之位也,春見東方。心為大火,懼火之盛,故為之禁火。俗傳云子推以此被焚而禁火。”*(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六一《周舉傳》注,中華書局,1972年,第2024頁??梢姡舶阎艽慕鹬埔暈楹称鹪?,而子推說則為民間俗傳。
唐玄宗時正式把寒食節(jié)納入國家的法定節(jié)日,并在詔書中解釋理由說,“《禮》標納火之禁,《語》有鉆燧之文,所以燮理寒燠,節(jié)宣氣候。自今以后,寒食并禁火三日,”*(宋)王溥:《唐會要》,中華書局,1955年,第543頁。明確寒食禁火、改火是為了協(xié)理陰陽,節(jié)宣氣候,其中并未提及介子推。
正是因為國家意志的加入,禁火、改火說在唐之后幾成定論,學者提及寒食節(jié),每每以周制禁火和鉆燧改火釋之。晚唐李涪云:《論語》曰:“鉆燧改火?!贝河芟臈椙镒醵?,則是四時皆改其火。自秦以降,漸至簡易,唯以春是一歲之首,止一鉆燧。而適當改火之時,是為寒食節(jié)之后。既曰就新,即去其舊。今人持新火曰:“勿與舊火相見”,即其事也。又《禮記·郊特牲》云:“季春出火,為禁火也。”此則禁火之義昭然可證。俗傳禁火之因皆以介推為據(jù),是不知古,故以鉆燧證之。*(唐)李涪《刊誤》卷上“火”條,明刻百川學海本。
南宋羅泌亦曰:“心者,天之大火;而辰、戌者,火之二墓。是以季春心昏見于辰而出火,季秋心昏見于戌而納之。卯為心之名堂,心至是而火大壯。是以仲春禁火,戒其盛也。成周盛時,每歲仲春命司烜氏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為季春將出火……今之所謂寒食一百五者,熟食斷煙,謂之龍忌,蓋本乎此。”*(宋)羅泌:《路史》,四庫全書第38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1-452頁。
為什么在隋唐時期對寒食節(jié)起源的解釋會發(fā)生這樣的變化呢?原因在于寒食節(ji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廣泛傳播,引起了節(jié)俗和節(jié)日性質的變化。
首先是地域上的傳播。從桓譚和蔡邕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兩漢時期,寒食最早只是太原一個郡的習俗,為紀念介子推因焚死不樂舉火而形成,后漢時期并州刺史周舉的移風易俗也只局限于太原一郡。魏晉南北朝時期,寒食習俗開始躍出太原、并州并向全國傳播。曹操的《明罰令》中明確指出施用范圍為“太原、上黨、西河、雁門”四郡,查譚其驤先生的《中國歷史地圖集》*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三冊(三國兩晉時期),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11-12頁。,這四郡都在并州境內,上黨在太原郡的南邊,西河在太原郡的西邊,雁門在太原郡的北邊,寒食習俗以太原為中心向周邊輻射。后趙時期因禁斷寒食而遭災的地區(qū)為“太原、樂平、武鄉(xiāng)、趙郡、廣平、鉅鹿”,樂平、武鄉(xiāng)等五郡都在太原郡的東邊,并且趙郡、廣平、鉅鹿都屬冀州,而不屬并州,寒食習俗開始向東發(fā)展蔓延至中原地區(qū)。東魏時期的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說:“‘寒食’,蓋清明節(jié)前一日是也。中國流行,遂為常俗?!?繆啟愉:《齊民要術校釋》,中國農業(yè)出版社,1998年,第644頁。此處的中國指的便是北方的中原地區(qū),“中國流行,遂為常俗”八個字也告訴我們中原地區(qū)的寒食習俗有一個傳入、接受和固定的過程。與此同時,由于北方民眾的大量南遷,寒食習俗也被帶到了南方,生活于南朝梁陳之時的宗懍做《荊楚歲時記》,記載了南朝從春節(jié)開始一年中的歲時民俗,其中便有寒食節(jié),“去冬節(jié)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91年,第7頁。
隨著地域性的廣泛傳播,寒食的習俗也大大豐富了。寒食習俗的核心是禁火、冷食,人們首先在冷食上做文章,發(fā)明了各種各樣制作考究的冷食食品,有干粥、醴、酪、餳、大麥粥、挑菜等?!安⒅葜?,以冬至后百五日有(為)介子推斷火冷食三日,作干粥,是今糗也。中國以為寒食。又作醴酪,醴煮粳米或大麥作之,酪搗杏子人煮作粥。”*(晉)陸翙:《鄴中記》,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頁。南朝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寒食,挑菜?!?(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91年,第7頁。同時,人們又為其加入了健身娛樂、相互饋贈等內容。在北方,人們“自作飲食,祠神廟,及五色縷、五色花相問遺”,*(隋)杜臺卿:《玉燭寶典》,清光緒十年黎庶昌日本東京使署刻古逸本書,第53頁。南方有“斗雞、鏤雞子、斗雞子。打毬、秋千、施鉤之戲”*(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91年,第7頁。等。
隋及唐初,寒食習俗由民間蔓延至上層社會。南朝時宗懍以懷舊的心態(tài)描述了南朝的寒食習俗,表明那時寒食已經(jīng)在士人中間流行。隋代寒食成為城市中流行的節(jié)日,杜臺卿說“此節(jié)城市多斗雞卵之戲……染藍茜之色,仍加雕鏤,遞相餉遺,或置盤俎?!?(隋)杜臺卿:《玉燭寶典》,清光緒十年黎庶昌日本東京使署刻古逸本書,第31頁。唐初更是流行至王公貴族中,高宗顯慶二年曾下《停諸節(jié)進獻詔》,其中說道:“比至五月五日,及寒食等諸節(jié)日,并有歡慶事。諸王妃主及諸親等,營造衣物,雕鏤雞子,競作奇技,以將進獻?!?(清)董浩等編:《全唐文》卷十二《高宗二》,中華書局,1983年,第146頁。
隨著寒食節(jié)躍出原生地域和民眾,其紀念介子推的核心內涵亦隨著在地域上的遠播而逐漸被淡化,甚至淡忘。人們在保留寒食習俗的同時,更多地加入了自身享受的內容。制作精美的食品,親朋好友之間互相饋贈,開展競技娛樂項目,娛樂成分不斷增加。原先帶有恐懼性的地區(qū)性悲苦紀念變成了全民性的歡愉,節(jié)日的重心和性質發(fā)生了變化。
這時的寒食節(jié),已經(jīng)不會對人們的身體和生活造成任何的傷害,反而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了友情和歡樂,不需要再禁止,需要的是對其重新解釋,使它的起源和現(xiàn)在的節(jié)俗能夠匹配起來,成為統(tǒng)治者和民眾都能接受的節(jié)日。胸懷廣闊的唐王朝一改以往王朝的禁斷做法,接納了這個節(jié)日,并為其找到了新的依據(jù),就是“《禮》標納火之禁,《語》有鉆燧之文,所以燮理寒燠,節(jié)宣氣候?!?/p>
改火是原始先民因為懼怕火精作祟而采取的應對方式,一年一次,改火之日,要滅掉舊火,并用鉆木取火的原始方式取得新火。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又為其注入了去疾病、去茲毒、壽民等內涵。火禁是先民們在長期的農業(yè)生產(chǎn)活動中摸索出來的經(jīng)驗,春天大火星昏見于東方的時候,預示播種季節(jié)的到來,播種首先要從燒山焚林開始,在此之前,是不允許燒山焚林的,因而有火禁之制。龍,星,木之位也,春見東方。心為大火,懼火之盛,故為之禁火,也就是農業(yè)的耕作周期要與天(大火星)的運行周期一致。以改火、禁火來解釋寒食的來源,表達了順應自然、順應天意、去疾救民的美好愿望,這是一種能夠被廣為接受的思想。
為了傳播這一新的理念,唐王朝為寒食節(jié)注入了新的習俗,即由政府主持舉行盛大的改火儀式,包括禁火、取新火、頒新火三個主要環(huán)節(jié)。
禁火就是要在寒食期間,全國上下要滅掉舊火,禁火三日,“普天皆滅焰,匝地盡藏煙”。官府還要派人查驗,“相傳火禁不嚴,則有風雹之變。社長輩至日就人家以雞翎掠灶灰,雞羽稍焦卷則罰香紙錢。有疾及老者不能冷食,就介公廟卜乞小火,吉則燃木炭,取不煙;不吉則死不敢用火?;蛞允潮┤罩?,或埋食器于羊馬糞窖中,其嚴如此。”*(宋)周密:《癸辛雜識》,中華書局,1988年,第276-277頁。盡管這是南宋時人的記載,但也可從中想象唐朝禁煙火的情形。
取新火一般在清明日的早晨進行,采用原始的鉆燧取火方式取得新火,《輦下歲時記》記錄了當時宮中取火的情形,“至清明,尚食內園,官小兒于殿前鉆火,先得火者進,上賜絹三匹、金碗一口。”*(元)陶宗儀:《說郛》卷六九上,四庫全書第87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21頁。取得新火后,由皇帝頒給大臣們,詩人謝觀《清明日賜百官新火賦》中這樣描述“桐花始發(fā),賜新火于公卿……出禁署而螢分九陌,入人寰而星落千門。”*(宋)李昉:《文苑英華》,中華書局,1966年,第563頁。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盛況。
寒食節(jié)的核心內涵——對介子推的哀思被轉移到對父母的哀思上,唐玄宗下令,將寒食掃墓定為國家禮制,“寒食上墓,《禮》經(jīng)無文,近世相傳,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廟享,何以展孝思?宜許上墓,用拜掃禮?!跃幦攵Y典,永為常式?!?(宋)王溥:《唐會要》,中華書局,1955年,第439頁。
經(jīng)過政府的重新詮釋和大力提倡,寒食節(jié)風靡全國,盛極一時,與元日、上元、中和、上巳、中秋、重陽、冬至,并列為唐代八大節(jié)日,且在唐人心中占有特殊地位,王冷然有《寒食篇》云:“天運四時成一年,八節(jié)相迎盡可憐。秋貴重陽冬貴臘,不如寒食在春前?!?《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4頁。假期也由玄宗世的四日,逐漸延長至五日,甚至七日。
從古人對寒食節(jié)來源的闡釋史中,我們可以看到,關于寒食節(jié)的來源問題開始于兩漢時期,終兩漢魏晉南北朝之世,一直是子推說,到隋唐時期,出現(xiàn)了禁火、改火說,并且占據(jù)主流地位,成為定論。這便是當今學界關于寒食節(jié)來源這樁學術公案的來源。
對于寒食來源闡釋的轉變,是寒食節(jié)自身發(fā)展的結果。唐王朝對于寒食節(jié)的重新詮釋,既是對寒食節(jié)自身發(fā)展的順應,又主動為其注入新的因素。首先,在儒家的經(jīng)典《禮記》《論語》中為寒食節(jié)重新尋找依據(jù);其次,為寒食節(jié)注入改火、禁火、頒新火的儀式和習俗;第三,將寒食節(jié)對介子推的紀念和哀思轉移到對自己祖先的追思上。經(jīng)典依據(jù)和對祖先的哀思是儒家思想治國理念的體現(xiàn),改火儀式則是宣示皇權代天行事的一種方式。寒食節(jié)的重新詮釋,成為皇權宣示統(tǒng)治合法性、借儒家思想來整合民間社會的一種方式。也正是因為此,寒食節(jié)才會被統(tǒng)治者大力提倡。
[責任編輯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