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全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一、引言

龍仁青的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小說選刊》《芳草》等期刊,并入選多種短篇小說精選集,著有小說集《鍋莊》《光榮的草原》《咖啡和牛奶》,著有散文集《馬背上的青?！?、小說譯作《一路陽光》,合著有文化散文《倉央嘉措詩歌地理》等。

龍仁青的小說通過對高原民眾的形塑,展現(xiàn)了時代變遷中草原游牧民族的生活樣態(tài)與精神嬗變,以鮮明的草原文化色彩與豐富的精神思想容量,受到研究者的關(guān)注。段懷清闡述了龍仁青小說的“孤獨”審美意識和民族敘事的現(xiàn)實感與時代感[1]?？酌饔瘛⒖渍挤?、馮曉燕、李靜等學者論述了龍仁青小說在敘事藝術(shù)、美學特色、文化記憶等方面的特點[2]。龍仁青的小說是作家對故鄉(xiāng)大地的文化憂思,也是作家對草原游牧文化的詩意想象,草原文化、生命意識、故鄉(xiāng)情結(jié)是其思想內(nèi)核。

二、草原文化樣態(tài)的呈現(xiàn)與歷史文化碎片的擷取

(一)草原文化樣態(tài)的呈現(xiàn)

草原文化樣態(tài)是龍仁青小說表現(xiàn)的主要文化類型。龍仁青表現(xiàn)了社會歷史演替中草原文化空間的嬗變,其中不僅包括農(nóng)耕文化、城市文化對草原游牧文化的沖擊,還包括歷史文化在藏民族的當下日常生活中的遺存。草原文化是以廣袤的草原為生存空間,以游牧為生活方式的文化,藍天、白云、草場、牧民、帳篷、牛羊、牧歌等是其主要元素。龍仁青書寫了農(nóng)耕文化、城市文化沖擊下的草原游牧文化的“?！迸c“變”,其《鍋莊》《光榮的草原》《人販子》《亂海子》《香巴拉》《神泉》等小說注目于藏區(qū)牧民的生活樣態(tài)與精神脈息。馬作為游牧文化的代表,在當代牧民的日常生活中逐漸失去了核心作用,標志著游牧文化的式微。“只是現(xiàn)在的人們,越來越喜歡摩托車,也就越來越遠離馬了?！盵3]《光榮的草原》中,牲畜越來越多,草場越來越小,牧民只好把馬匹都賣了,騎手們昔日的英雄光環(huán)已暗淡,傳統(tǒng)的婚禮與賽馬已成為游覽者觀賞的節(jié)目。“近幾年養(yǎng)馬的人家越來越少了。馬背上的民族不再養(yǎng)馬的時代雖然來得悄無聲息,但總歸還是來了?！盵4]《失去家園》中,將草原開墾為農(nóng)場后引發(fā)了草原大面積沙化,人們只得離開草原。小青驢、馬匹、騎手等“最后一個形象”是顯現(xiàn)草原文化衰落的文學意象?！缎∏囿H馱金子》中,因村里通了自來水,村里人便將自家馱水的驢子賣給肉販子,但是,嘎瑪大叔寧愿賣個低價錢,也不愿讓小青驢成為驢販子的刀下物,最終將小青驢賣給草原外的一戶人家作為病人的坐騎。高原牧民失去的不僅是物質(zhì)生存之地,還有精神文化之根。龍仁青關(guān)注著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與傳統(tǒng)家園的消失,表現(xiàn)了游牧民族何處去的人類憂思,吟唱了一曲草原文化式微的挽歌。

龍仁青不僅敘述農(nóng)業(yè)區(qū)與游牧區(qū)的沖突和融合,還敘述城市生活與草原生活的錯位與沖突,其小說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城市文明對牧區(qū)民眾生活的影響。《奧運消息》中,草原牧童次洛只是對望遠鏡感興趣,而對中國運動員在奧運會上獲金牌的新聞事件“意外地睜大了眼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兒”。[4]《城市的鑰匙》中,城市青年寒梅與天軍在草原偷情時不慎遺落的鑰匙,卻被草原孩童次洛與旺秀誤以為是打開伏俟古城城門的鑰匙。受商業(yè)文化的沖擊,草原上游牧者出現(xiàn)了文化身份與民族身份的錯位。《陶》中,旺秀才旦雖有藏族的名字,其祖輩卻是世俗務實的漢族人,一心想通過飼養(yǎng)藏獒發(fā)家致富;李永峰雖有漢人的名字,卻是地道的藏族人,喜歡草原,喜歡牛羊,沒有過多的金錢欲望。龍仁青的小說表現(xiàn)了城市生活方式或現(xiàn)代文明產(chǎn)品“楔入”牧民日常生活時引起的不適與陣痛。《咖啡與酸奶》《人販子》《鍋莊》《巴桑寺的C大調(diào)》《鳥巢》中的“咖啡”“方桌”“路燈”“手電筒”“英文歌曲”“仿鳥巢建筑”等現(xiàn)代事物在草原文化中無不顯示一種錯位感和異質(zhì)感。

“闖入者”的他者視域與“棲居者”的本土視域之間的差異性對話是龍仁青想象草原文化的認知模型。草原牧民進入現(xiàn)代城市空間時面臨接受與拒斥的雙重文化選擇?！跺伹f》中,“我”自從走進城市后學會了戴假面具和做變色龍及整日的逢場作戲,因此時常深切地懷念純凈美好的草原故鄉(xiāng);《人販子》中,善良的牧民尼瑪在城里買小方桌時因無法擺脫兒子死亡的打擊而心生幻覺,誤將別人的孩子當作嘎瑪,在遭受市民的拳打腳踢后被警察當作人販子帶走;《歌唱》中,草原女歌手群措進入城市后,以唱酒曲在酒吧里謀生,在歌廳客人的強迫下學會了喝酒和抽煙,但始終不能忘卻草原生活的美好記憶。即使失去了城市工作的機會,群措也不愿違反傳統(tǒng)藏族習俗在電視上唱拉伊,不愿在玉樹地震后演唱歌曲;《遙遠的大紅棗》中,梅布所居住的城市“如何擁擠、骯臟、令人厭惡,找不到一絲安逸的感覺”[3]。令人厭惡的城市文化空間成為作家的批判對象,也成為美好草原文化空間的比照對象。

現(xiàn)代商業(yè)文化、消費文化侵蝕著傳統(tǒng)草原游牧文化中的諸多美好。《神泉》中,草原牧民曲美無法理解商業(yè)生產(chǎn)中將涼水灌在瓶子里就能賣錢,鄉(xiāng)長彭措被人“綁架”,要求他宣講“神泉”的獨特功效;龍仁青的小說表現(xiàn)了來到草原的城市游覽者對草原游牧文化的“誤讀”。《巴桑寺的C大調(diào)》中,外國人麥迪無法理解巴桑寺僧人的覲拜、夏修等宗教行為,藏族民眾奉為神樹的“拉秀香巴”,在麥迪眼里僅僅是植物學意義上的“標本”[3];《咖啡與酸奶》中,當藏族女孩吉吉和旺措將酸奶潑灑到用情不專的扎度身上時,來自城市的游客卻以為此行為是藏族人崇尚白色的風俗;《亂海子》中的城市游客所說的詩人“海子”與牧民巴拉作為湖泊的“海子”之間存在著理解的“錯位”;《失去家園》中,藏族小孩扎扎無法理解從城里來的畫家在面對茵茵草原與沙化草原時都發(fā)出“太美太妙”的贊詞。城市文化與草原文化之間的“錯位”“誤認”“誤讀”成為龍仁青小說的情節(jié)架構(gòu),其背后就是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城市文化與草原文化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二)歷史文化碎片的擷取

草原游牧文化具有空間的延展性,也具有時間的綿延性。龍仁青通過小說的方式考察青海高原的歷史,但無意于完整地講述那些部落首領(lǐng)、古代國王、公主的歷史故事,或者城池、民族的歷史發(fā)展,只將歷史的遺存以碎片化的形式呈現(xiàn)在小說中?！豆鈽s的草原》中,青海湖形成的民間傳說與格薩爾王的英雄故事不時浮現(xiàn)于其中;《玉樹情歌》中,文成公主遠嫁吐蕃的故事隱現(xiàn)于主人公途徑青海日月山時的所感所想。在牧民的日常生活中,遺落在草叢間的一塊鐵片、一塊瓦當、一段殘垣、一把生銹藏刀等對牧民來說并不具備多大的歷史價值,也不會成為他們生活于歷史悠久的土地上的驕傲;《雪青色的洋卓花》中,一座古城遺址曾是歷史上一個部落頭人的居所,盡管許多歷史書籍上都寫著部落頭人的是非功過,然而,生活于古城邊的牧民吉明對此毫無所知?！毒`放》中,草原上的阿奶朗洛泥竟是兵敗走散并隱姓埋名的西路軍女戰(zhàn)士,藏族學生次洛對此一無所知,他“驚訝”自己的漢語老師、熟悉的阿奶朗洛泥竟然與西路軍浴血奮戰(zhàn)的悲壯歷史相聯(lián)系[3]。青海高原上發(fā)生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往往以碎片的方式散落于草原并進入牧民的日常生活之中。

龍仁青小說側(cè)面表現(xiàn)了格薩爾王傳說、草原部落歷史、西路軍西征故事、草原上建農(nóng)場、分產(chǎn)到戶、“文革”運動、牧民定居、寄宿制小學、退牧還草、生態(tài)保護、奧運會、慈善捐助等社會事件?！豆芎退摹氨倍菲咝恰薄穫?cè)面介紹了“文革”運動對宗教活動的控制和對僧人的限制;《絳紅色的山巒》側(cè)面交待因信教帶來的創(chuàng)傷記憶使得次瓊的阿爸不敢再為修筑寺院捐款?？焖俚某擎?zhèn)化進程極大地影響了草原游牧文化?！而B巢》中鳥兒棲居的“巢窠”“大經(jīng)堂遺址”“曲果鎮(zhèn)的黨政機關(guān)所在地”、仿建的奧運會“鳥巢”等空間意象的更替中,展現(xiàn)出社會歷史的脈息[3]。歷史文化與現(xiàn)實文化的“疊加”形成歷史文化巖層的橫斷面。龍仁青小說中的歷史記憶常常是一種“孩童化”的存在。歷史在兒童的眼里常常是陌生的存在,兒童一般較少關(guān)注,也較難理解歷史宏大的意義。童年世界中的歷史與現(xiàn)實是同一的,孩童并不能自覺地析離出哪些屬于現(xiàn)實、哪些屬于歷史,兒童視域中的歷史文化因此常常成為一種含混、模糊、碎屑的存在。值得小說家反思的是,孩童視域有時會限制作家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深入開掘。

作為散文家的龍仁青在散文集《馬背上的青?！分袑Σ貍鞣鸾袒罘疝D(zhuǎn)世制度、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生平、青海湖秘史、吐谷渾興衰、撒拉族變遷有著詳述與厚描,然而,作為小說家的龍仁青無意于詳細地連綴起歷史故事的全部脈絡。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龍仁青有意撿拾歷史人物的碎片,匯聚歷史事件的微光,觸摸草原歷史文化的遺留,聆聽民族遠古生活的余響。龍仁青小說中的歷史文化是一條隱秘的河流,偶而會涌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地表,大多時候則潛隱于遼闊草原的深處。

三、生命存在的悲憫訴說與情感褶皺的溫情撫摸

(一)生命存在的悲憫訴說

慈悲、關(guān)愛、寬容是龍仁青小說的底色,對生命存在的敬畏與對生命尊嚴的護佑蘊藏在其小說中?！东C槍》中,苦苦的阿媽為了能給苦苦抓一只小羚羊,披著羚羊皮藏在田野里,苦苦的阿爸在狩獵中誤將她射殺,苦苦從此失去了媽媽,阿爸也永遠無法走出傷痛;《人販子》中,作為村長的尼瑪在分發(fā)城里人捐贈的小方桌時發(fā)現(xiàn)塔瓦沒有領(lǐng)到小方桌,只好把兒子嘎瑪?shù)男》阶浪徒o塔瓦。住在河對岸的塔瓦一家同意兩個孩子共用小方桌,嘎瑪便經(jīng)常往來于河上,有一天山洪暴發(fā),沖斷小橋,沖走了嘎瑪;《水晶晶花》中,高考落榜后跳河輕生的少年得到和善的央珍一家的救治后,重新恢復了生活的信心,然而,少年卻在為央珍的阿媽采摘水晶晶花時被沼澤吞沒。無論是苦苦的阿爸誤殺自己的妻子,還是尼瑪?shù)纳埔忾g接引發(fā)兒子的死亡,都給讀者以強烈的震撼。小說中微小的事件具有“蝴蝶效應”,最后呈現(xiàn)的卻是“把美好的東西撕毀給人看”的悲劇。龍仁青對生命的敬畏不僅表現(xiàn)于對民眾生命的敘寫,還表現(xiàn)于對高原大地各種動物、植物生命的摹寫。《水晶晶花》中,央珍對草叢中形單影只、弱不禁風的水晶晶花充滿了同情,經(jīng)常撿牛糞或鵝卵石放在它跟前,為水晶晶花遮風擋雨;《放生》中,牧童次洛關(guān)心放生羊的生死,也關(guān)心著受傷的小藏羚羊的安危;《鳥巢》中,少女卓瑪和少年經(jīng)常關(guān)注著大經(jīng)堂琉璃瓦縫隙里筑巢育雛的鳥兒,他們?yōu)榇蠼?jīng)堂被拆除后鳥兒無家可歸而悲痛不已。龍仁青可謂是高原卑微生命的護佑者、歌頌者、敬畏者與悲憫者。

不同于一般作家的愛情書寫中對大悲大喜的關(guān)注,龍仁青的小說始終傳達出一種隱忍、寬恕、靜穆、遼遠的情感基調(diào)?！督{紅色的山巒》中,天真爛漫的少女米瓊喜歡男孩次瓊,然而次瓊卻一心想當阿卡,因此不斷克制自己情感。米瓊在出嫁前給次瓊送來了嶄新的袈裟作為告別。米瓊與次瓊之間的愛戀經(jīng)歷了萌發(fā)、熱戀到熄滅、靜寂的過程,美好愛情的毀滅緣自雙方不同的生活選擇;《一雙泥靴的婚禮》中,賽措與情歌手達貝是天生一對,但這對有情人終無法結(jié)合。在父母的逼迫下,賽措嫁給了別人,失望的達貝喝醉在賽措的婚禮上;《綻放》中,西路軍女戰(zhàn)士喜娃與次洛的漢語老師扎門西的父親張大山是一對革命戀人,卻在血戰(zhàn)中失散,一對有情人只能思念但無緣再見。冰山只露角,靜水藏深流。在寧靜舒緩的敘事話語中,小說的愛情書寫常?；\罩著一種悲劇性的氛圍。

龍仁青小說中的愛情悲劇來自多種因素,既有男女雙方在生活觀念、家庭力量、社會偏見、傳統(tǒng)習俗等方面的差異,還有自然災難、命運輪回、生死無常等方面的力量?！肚楦杩肌分?圖巴出于關(guān)愛,建議瓊卓去省上文工團發(fā)展,也導致兩人最終未能走到一起;《鳥瞰孤獨》中,邊防部隊的換防中斷了新兵林子與牧女金毛措之間發(fā)生的朦朧戀情;《玉樹情歌》中,一次意外的交通故事使童齡與梁晨之間美好的愛情戛然而止。龍仁青對愛情悲劇的審視是克制而又溫熱的,小說中盡管沒有情人被迫分離時的哭天喊地的場景,卻讓人感受到美好情感被無聲撕裂的傷痛?！八械娜宋锒计叫撵o氣地駐守在自己的生存境域,他們將自己的整個生命安頓在虔誠的宗教信仰中,以寬厚達觀的心懷迎納著自身的不幸,也以高度律己的心態(tài)剔除了心靈的暗疾?！盵5]龍仁青小說在節(jié)制冷靜的悲愴敘事中蘊藏著無聲而哀、無言而悲的感人力量。

(二)情感褶皺的溫情撫摸

龍仁青的小說特別關(guān)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著意于表現(xiàn)高原民眾隱秘的情感世界。小說人物愛的情感是隱秘而持久的,甚至不在意于所戀者的知與不知,癡愛一生也無怨無悔。《巴桑寺的C大調(diào)》中,僧人久美不愿帶麥迪去覲拜神樹,就是有意逃避家鄉(xiāng)姑娘對自己愛戀,從中也透視出久美內(nèi)心深處游絲般潛藏的“塵緣”;《雪青色的洋卓花》中,吉明一直暗戀洋卓,不著急娶妻成家。后來,洋卓成了圖多的媳婦,他便不滿圖多不珍惜洋卓這樣的好女人,認為洋卓是他在雅娜古城發(fā)現(xiàn)的最美的花,卻不幸被圖多摘走。洋卓頭上雪青色的頭巾成為他剪不斷的幻想,他將草原上一種雪青色的野花叫洋卓花。多年以后,洋卓成了孩子的母親,吉明也結(jié)婚成家,但對洋卓癡愛依然留在在心里,然而洋卓對此卻毫無所知。老伴去逝后,吉明每到夏季牧場就去找洋卓花,當他歷經(jīng)曲折在雅娜古城找到一朵洋卓花后,才溘然離世。青海高原藏文化的氛圍浸染著龍仁青的精神世界,龍仁青較少渲染青海高原藏區(qū)宗教文化的神秘性,而著意于表現(xiàn)民眾情感的細波微瀾。

龍仁青溫情地撫摸人性中美好的情感褶皺,其小說是隱秘的情感記憶,也是真誠的生命對白。在龍仁青的眼里,生活的完美圓滿是無法實現(xiàn)的,生活永遠如充滿裂縫的修補過的陶罐一樣,不僅顯現(xiàn)著簡樸與自足,還顯露著裂紋與遺憾。《光榮的草原》中,扎括喜歡圖羅的妹妹彩彩,然而事與愿違,彩彩卻嫁給了別人,即使是結(jié)婚隊表演里,扎括始終深感自卑,在母親“你現(xiàn)在是個騎手了”的鼓勵下,他決定在賽馬中勇奪第一,跟彩彩在“結(jié)婚表演”中“結(jié)一次婚”;《倒計時》埋藏著瑙如的阿媽一直有一個“沒有翻完的倒計時牌子”,背后就藏著一段難以忘卻的隱秘情感;《遙遠的大紅棗》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扎洛的視角,窺探著阿媽、阿爸尤布及梅布叔叔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隱秘的情感是沒入水面的冰山,暗戀的情愫雖無豪言壯語與海誓山盟,卻永遠不曾斷流,如溪水般蜿蜒于青海高原的茵茵草甸中。龍仁青溫情地撫摸著人物情感世界中最柔軟而細微的褶皺,以小說話語的燈盞照著情感世界的隱秘角落。

三、“贊美”的敘述動力與“實驗性”的創(chuàng)作探索

(一)“贊美”的敘述動力

“為什么寫作”是每位作家不斷叩問和反思的問題。龍仁青持守著“贊美故鄉(xiāng)”的寫作立場與寫作姿態(tài)。故鄉(xiāng)的生活不僅是作家創(chuàng)作素材的來源,還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旨歸。龍仁青在小說集《光榮的草原》“獻給土地的贊歌”(代后記)中說:“我固執(zhí)地認為,寫作,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故鄉(xiāng)的贊美,在這里,我們可以把故鄉(xiāng)理解為根,理解為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和母親?！盵4]因為熱愛故鄉(xiāng),才會認同故鄉(xiāng)的文化并感恩于故鄉(xiāng)文化的滋養(yǎng),將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對故土文化養(yǎng)育恩情的回報。龍仁青懷抱著對生命的敬畏,以文學的方式贊美生活、愛情和信仰,感恩一切,柔美感傷的愛情、美好溫馨的鄉(xiāng)情和虔誠神圣的信仰交融在其小說中。龍仁青在散文《生活即信仰》中表達了對高原土地的熱愛?！斑@就是這片土地的一個特征:一種貌似平庸的外在表象掩映著的卻是豐富和偉大?！盵6]心安即歸處,所愛即故鄉(xiāng)。龍仁青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具有包容性、延展性的概念,也是作家大愛情懷與人類意識的表征。

龍仁青的小說傳達著作家對故鄉(xiāng)、土地、草原的割舍不斷的情感,其小說不僅刻鏤人物細膩的情感,還有引用高原的民歌,使其小說具有了詩化小說的特點。《綻放》中的民歌“高高山上一樹槐”、《玉樹情歌》中的“道歌”、《情歌考》中的“拉伊”、《鳥巢》中的“康巴情歌”與“金色的大雁”、《香巴拉》中的“出嫁歌”與“祈愿往生北方香巴拉歌”、《一雙泥鞭的婚禮》中的“煨桑詞”等在作品中如樂曲的主旋律般不斷奏響,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抒情性。《大劇院》《歌唱》《香巴拉》等小說敘寫草原歌手的故事,作品同樣散發(fā)著濃郁的情感。由于對卑微生命的書寫與對愛情悲劇的敘述,龍仁青的小說常彌散著一種憂傷的調(diào)子,作家常常感嘆純真童年歲月的不在,喟嘆樸素草原生活的消逝,讀者在字里行間能夠感覺到情感場域的磁性力量與光暈衍射。

(二)“實驗性”的創(chuàng)作探索

龍仁青嘗試著小說表現(xiàn)的多種可能性,其“實驗性”的藝術(shù)探索不僅使作品具有“元小說”的特點,還具有“復調(diào)性”的特點?！侗诠窭锏膼矍椤分写嬖诙鄠€小說文本,不僅有敘述一個男人進城的“手稿”、兩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康珠拉姆的“草稿”、“我”與“小恰”有關(guān)小說的“討論稿”,還有“塬”的來歷、名為“仁青”與“扎西”的村莊歷史以及“我”現(xiàn)在的婚姻狀況。敘述者、“我”“仁青”“扎西”有時各自分離,有時相互融合,糾纏在一起?！跺伹f》中不僅有題目叫“鍋莊”的未完成小說稿,有如何構(gòu)思本小說人物和情節(jié)的過程,還有“我”對草原鍋莊的回憶與當下城市生活的反思。

龍仁青創(chuàng)作的實驗性還表現(xiàn)為敘述話語的復調(diào)性,其小說的敘述話語、人物話語、描寫話語組成了多聲部的奏鳴。每個人都在基于自身理解生活及其意義,表達自己的理解,構(gòu)成一部協(xié)奏曲?！兜褂嫊r》中,不僅有瑙如與梅朵的愛情故事,還有阿媽的愛情往事;不僅有奧運會的倒計時,還有父親當公社拖拉機手的往事等;《絳紅色的山巒》中,次瓊、次瓊的父親、次瓊眼里的袈裟有不同的“顏色”,寄寓著不同的人物情思;《巴桑寺的C大調(diào)》中僧人久美隱秘的情感與麥迪熾熱的情感對比鮮明,體現(xiàn)著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作家以陌生化的視角,有意地強化人物的差異性經(jīng)驗,突出地方性經(jīng)驗與公共性經(jīng)驗之間的巨大差異。水晶晶花、洋卓花、紅珊瑚、香巴拉、海子、鳥巢、獵槍、泥靴、紅棗、日歷、鑰匙等事物在小說文本中都具有多重審美意蘊。

龍仁青無意從古典詩文中尋找語詞,而是不斷回到日常生活本身,在語言的溫度與土地的熱度中尋找與其情感相契的話語,其小說語言是本色質(zhì)樸、潔凈簡約的?！白屪约旱拿恳粋€字,每一個簡單的造句都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用飽蘸著真情實感的筆去描述故鄉(xiāng),用自己深情的目光去撫摸這片土地,并將自己的目光從這片土地上望過去,放眼世界。只有這樣,寫作者筆下的文字才會有靈性,有飽滿而又充盈的感情?！盵4]龍仁青小說敘事節(jié)奏簡約舒緩,本色純凈,直抵人的靈魂深處,其語言的獨特性與其漢藏互譯的翻譯經(jīng)驗相關(guān)聯(lián)。“翻譯讓我有一種穿越感——自由穿梭于兩種語言文字之間,隱身、消遁在一種語言文字中,又在另一種語言文字中復原、出現(xiàn),這是一種享受。”[7]漢藏民族血液的交融與漢藏語言的互譯使龍仁青的小說語言具有了獨特的韻味。

四、草原書寫的“芬芳”與藏地想象的“意義”

(一)草原書寫的“芬芳”

“草原文化源遠流長、豐富多彩,是一種輝煌燦爛的文化。草原文化與黃河文化、長江文化共同構(gòu)筑了光輝的中華文化。草原文學是草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盵8]草原想象是文學作品的主題之一,常常與游牧、旅行等聯(lián)系在一起?！安菰痹趥鹘y(tǒng)文學中常被想象為綠草如茵、牧歌飛揚的浪漫之地,作品的主人公常是草原英勇的草原騎手與美麗多情的牧女。龍仁青在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的背景中審視著草原文化生態(tài)與自然生態(tài)的變化?！拔覒c幸我的寫作沒有離開青海,沒有離開草原,但愿我的寫作依然能夠有著青海的色彩,草原的芬芳?！盵4]《水晶晶花》中不僅有純凈素樸的情感,還有柔弱美麗的水晶晶花;《鳥瞰孤獨》不僅有百靈鳥清脆婉轉(zhuǎn)的鳴唱,還有少年男女朦朧的愛戀。龍仁青的小說中蘊蓄著寬容、忍讓、道歉、和解等藏族文化心理,小說營構(gòu)出一種吉祥寧靜的文化氛圍,其創(chuàng)作具有宗教朝圣的意味。

龍仁青小說中“草原的芬芳”不僅源自其筆下人物的善良美好,還源自對草原景物細膩的描摹。草原景物既是其小說情感營構(gòu)的重要來源,也承載著對草原的本色質(zhì)樸的審美感知。龍仁青對草原上的花、云朵、太陽等進行了細膩描摹,小說中的鳥兒有美好的幻想,花兒有甜蜜的夢境,太陽有熱烈的情感,構(gòu)成一個芬芳四溢的草原文化空間。龍仁青的小說中有“人”與“物”的對話。例如,在《情歌手》里,歌手可以與動物、植物對話,馬會思考,芨芨草也會唱歌,從而建構(gòu)出一個萬物有靈的世界。美麗芬芳的草原、善良慈祥的草原人、多姿多彩的草原風俗、寬容慈悲的草原精神等成為“芬芳”草原文化空間的重要質(zhì)素。龍仁青在草原想象中汲取了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倉央嘉措的道歌以及草原情歌拉伊的藝術(shù)芬芳,還汲取了藏族文化中的慈悲、寬容、虔誠的思想芬芳。

(二)藏地想象的“意義”

中國當代文學對藏地的想象既有漢族作家的藏地想象,還有藏族作家的藏地想象。漢族作家滿懷憧憬地進入藏地文化空間,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表達他們的欣喜與失落的心緒與試圖融入與返回的多元體驗,在朝圣或追尋或反思中展現(xiàn)藏地文化并體現(xiàn)出漢藏文化間的碰撞與交融[9]。馬原“拉薩河女神”系列、馬麗華“如意高地”系列、范穩(wěn)“藏地三部曲”、楊志軍“藏獒”系列等漢族作家藏地想象的作品皆以局外“文化人”的眼光審視和表現(xiàn)著高原藏地文化,并經(jīng)歷了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到現(xiàn)實主義、感傷主義的轉(zhuǎn)變,還經(jīng)歷了從“初識”“進入”再到“疏離”“撤退”的變化,以“他者”的文化身份建構(gòu)了獨特的藏地文化記憶。

扎西達娃、阿來、梅卓、色波等藏族作家的藏地想象別具風格?！拔鞑匦滦≌f的藏族作家們,在關(guān)于西藏的文學書寫中,以一種自覺的文化意識關(guān)注腳下的土地,力圖展現(xiàn)藏文化的內(nèi)核以及藏文化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面臨的困境?！盵10]扎西達娃的小說呈現(xiàn)了西藏的“穩(wěn)秘歲月”,《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西藏,隱秘的歲月》《騷動的香巴拉》等作品構(gòu)成其魔幻、荒誕、神秘、奇妙的西藏想象。色波的小說《傳向遠方》《在神鷹的翅膀下》《圓形日子》等揭示了西藏現(xiàn)世矛盾困惑的文明沖突和眾生百態(tài)的生存真象,表達孤獨與宿命的人生感悟。梅卓的小說《太陽部落》《月亮營地》《珊瑚在歲月里奔跑》等在生死愛欲中反思民族的歷史,表現(xiàn)藏族女性的遭際命運。

龍仁青對青海高原文化的民俗學、博物志的地理想象是通過《馬背上的青?！贰秱}央嘉措詩歌地理》等散文作品實現(xiàn)的。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龍仁青不斷尋求對地域文化書寫的超越并警惕將小說變成民俗書寫,自覺建構(gòu)屬于自己的藏地想象。從地域文化來說,與阿來的嘉絨藏區(qū)書寫、扎西達娃的“西藏歲月”回憶不同,龍仁青的藏地想象是“安多藏區(qū)”的詩意想象。從藝術(shù)風格來說,龍仁青的藏地想象與“浪漫曲”“傳奇劇”“魔幻劇”“奇觀化”的表現(xiàn)范型不同,始終遵循著“生活流”“民間化”“原生態(tài)”書寫向度?！捌鋵?就文化而言,只要是站在自身文化的立場去看,任何表達方式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就是庸常的,是一種生活方式,或者是滲透在生活方方面面的簡單和自然。”[11]文學具有洗滌心靈與凈化自己的作用,文學寫作其實就是精神修煉與宗教朝圣。龍仁青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在故鄉(xiāng)”的寫作,也是“在高原”的求索,作家以草原文化、生命意識、故鄉(xiāng)情結(jié)等思想質(zhì)素建構(gòu)了一個獨特的藏地想象的文學鏡像。

[1]段懷清.當孤獨成為一種審美:試論龍仁青的小說[J].民族文學研究,2007(2).

[2]段懷清.民族敘事中的現(xiàn)實感與時代感——論龍仁青近期小說創(chuàng)作[J].民族文學研究,2012(5).

[3]“龍仁青小輯”中孔明玉、孔占芳等學者對龍仁青創(chuàng)作的評論[J].阿來研究,2017(6).

[4]龍仁青.咖啡與酸奶[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

[5]馮曉.靈魂的寬廣與寧靜——近期藏族青年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J].文藝爭鳴,2010(10).

[6]龍仁青.馬背上的青海[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152.

[7]哈森.在穿越中抵達更遠的地方——訪藏族文學翻譯家龍仁青[J].中國民族,2015(7).

[8]徐文海,陳永春.草原文學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1.

[9]楊艷伶.新時期以來漢族小說家的藏地想象[J].貴州民族研究,2016(3).

[10]楊紅.新時期藏族新小說作家論[J].小說評論,2016(6).

[11]龍仁青.民間敘事背景下的文學藝術(shù)訴求——一種書寫“佛經(jīng)”般的沖動:萬瑪才旦的電影、小說及翻譯[J].東吳學術(shù),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