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會宇,雷瑞鵬
我們允許做什么?
——人胚胎基因編輯之反思平衡
羅會宇,雷瑞鵬
2015年4月,我國黃軍就副教授及其團隊在《蛋白與細胞》上發(fā)表論文,首次公布了利用CRISPR-Cas9技術修改人類胚胎基因的研究成果,引爆了一場巨大的國際倫理爭議。這讓我們重新審視對于人類胚胎基因編輯的合理立場。反思平衡方法既不盲從道德判斷,也不死守道德原則,強調(diào)反復調(diào)整和修正判斷、規(guī)則和原則,以達成信念系統(tǒng)的融貫與平衡。經(jīng)過反思,我們需要改變以下道德直覺——胚胎是人、編輯人胚胎有損人類尊嚴、違反后代自主權及導致納粹優(yōu)生等。由此得出人胚胎基因編輯的合理立場:因該技術尚不成熟,目前應支持基礎研究和臨床前研究,暫緩臨床試驗和應用;基于人類尊嚴、權利責任和公正的維度,應支持醫(yī)學目的而反對非醫(yī)學目的人胚胎基因編輯。
基因編輯;人類胚胎;反思平衡
雷瑞鵬,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隨著生命科技的日新月異,人類逐漸認識到疾病與基因功能或結構的改變息息相關,由此催生了編輯人類基因以預防和治療重大疾病的想法。在過去的三十年里,基因編輯技術已應用到細菌、水稻、人類等多種生物體細胞[1](P1164)以及小鼠[2](P5290)、豬[3](P8256)等多種哺乳動物胚胎。該技術為治療預防疾病提供了廣闊空間[4](P42),但依然效率低、安全性低且缺乏特異性。目前,對于人類體細胞基因編輯各國已經(jīng)達成共識,但對于人胚胎基因編輯,因其基因改變可遺傳,且可能跨越國界,國際上倫理爭議頗大。對于人胚胎基因編輯,我們允許做什么?這從直覺上很難得出清晰的判斷,需要進行深層反思。目前國內(nèi)外討論該問題的研究成果也不少,但主要采用傳統(tǒng)的論證與反論證的方式,基于倫理理論和原則演繹相應的倫理結論,沒有深入考察理論、原則和道德判斷等要素之間的沖突與融合。因此,本文擬采用反思平衡方法,以幫助澄清思路,得出合理的倫理立場。這也將作為反思平衡法反思人胚基因編輯合理態(tài)度的一次試驗。
1.基因編輯技術及其發(fā)展現(xiàn)狀
基因編輯即利用實驗手段對基因組進行操作,傳統(tǒng)的轉(zhuǎn)基因技術是將外源基因整合到機體基因組內(nèi),而精準基因打靶則是對特定基因的敲除、定點敲入、激活或抑制[5](P51)。目前基因編輯技術主要有第一代鋅指核酸酶(ZFN)技術、第二代轉(zhuǎn)錄激活子樣效應物核酸酶(TALEN)技術和第三代CRISPR-Cas核酸酶(CRISPR即clustered regularly interspacedshortpalindromic repeats,成簇間隔規(guī)則短回文重復系列)技術[6](P1162-1174)。其中,ZFN基本被淘汰,TALEN的優(yōu)點是特異性較高、脫靶效應較低,而CRISPR/Cas9系統(tǒng)優(yōu)勢則在于使用簡便、快捷、成本低[7](P1),但其特異性較TALEN稍差、有效率較低、脫靶率較高。
基因編輯技術按照其研究階段可分為基礎研究、臨床前研究、臨床研究和臨床應用;按照其服務目的可分為治療和增強?;蛑委熤竿ㄟ^基因水平的改變來預防和治療疾病的方法[8](P124)。比如編輯胚胎基因,使后代避免家族遺傳病等與基因有關的疾病等?;蛑委熅鶎儆卺t(yī)學目的?;蛟鰪娂从妙愃朴诨蛑委煹募夹g來增加或加強人的性狀或能力。增強又可分為醫(yī)學目的和非醫(yī)學目的:比如增強人體免疫力以減少疾病的發(fā)生,將烏龜?shù)拈L壽基因添加在人類基因組內(nèi)以延長人的壽命等,這些為醫(yī)學目的;而為滿足個人偏好,通過編輯基因來改變后代生理機能、心理特征和外貌特征等,屬于非醫(yī)學目的。因此,醫(yī)學目的的基因編輯包括基因治療和醫(yī)學目的增強,非醫(yī)學目的基因編輯指非醫(yī)學目的增強。
那么反思平衡方法究竟是什么?它對于我們反思人胚胎基因編輯的合理立場又有何意義呢?
2.反思平衡方法
反思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方法是由尼爾森·古德曼在其經(jīng)典著作《事實、虛構與預測》中最先提出,羅爾斯于《正義論》中將其命名為“反思平衡”,而引發(fā)公眾關注[9]。反思平衡指通過反復、相互調(diào)整的慎思過程,以在信念集合中達成和諧融貫的狀態(tài)。其中,信念集合包括:(a)道德判斷;(b)道德規(guī)則;(c)道德原則;(d)相關背景理論[10](P24)。慎思(deliberation)是指做出決定前運用邏輯和理性推理能力對不同選項進行權衡的過程。在具體情境之中,上述四種元素之間出現(xiàn)沖突時,我們需要來回反復考察,既要運用從(a)至(d)方向的歸納法,又要運用從(d)到(a)方向的演繹法,既可以用前面的元素推翻后面的,也可以用后面的來否定前面的,通過修改其中的部分元素,促使達成彼此融貫和平衡。一種可接受的融貫性不僅要求信念相互一致,而且要求彼此印證和支持[11](P19)。反思平衡作為一種融貫論,可以為我們提供運用推理、實踐理性的框架,以達到比較合適的結論,但不能保證結論絕對正確。結論的正確與否還有待實踐來檢驗。如果只要求通過慎思達到(a)至(c)三者之間的融合,則屬于狹義的反思平衡;若要求通過慎思達到(a)至(d)四者之間的融合,則屬于廣義的反思平衡。本文采用的是狹義反思平衡。
面對具體的倫理問題,應用反思平衡方法的程序是:(1)羅列初始(initial)道德判斷的清單;(2)篩查以獲得深思熟慮的(considered)道德判斷;(3)運用現(xiàn)有的或提出一組新的道德原則來解釋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4)若道德判斷與道德規(guī)則乃至原則之間發(fā)生沖突,從兩端進行修改;(5)重復上述步驟,直到它們之間達到一致(consist)、融貫(coherent),即到達平衡(equilibrium)狀態(tài)[12](P553)。
反思平衡法給我們分析和解決具體倫理問題提供了程序和思路。但在慎思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訴諸于論證和思想實驗等其他倫理學方法。在《正義論》中,羅爾斯通過設置原初狀態(tài),假設人們都在無知之幕背后,來進行正義觀的選擇。并且他強調(diào)這種原初狀態(tài)是假設而非歷史的,如果每個人都愿意去這樣設想,是隨時都可以進入原初狀態(tài)的。這種設置初始狀態(tài)的思路實際上就是一種思想實驗的方法。我們在反思對人胚胎基因編輯的合理化態(tài)度時,也需要設置類似的原初狀態(tài),以排除各種偶然因素的影響,保證每個人基于一種不偏不倚的立場進行合理化態(tài)度的反思和選擇。
1.無知之幕
假設反思合理立場的個體處于無知之幕,即不知道自身國家民族屬性、社會地位、家庭情況、自然能力、經(jīng)濟狀態(tài)及其合理生活計劃和偏好。他們僅知曉:每個個體均是理性的道德人,都會執(zhí)行他們共同選擇的合理態(tài)度①;掌握反思合理態(tài)度所需的、目前社會已有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相關知識。每個人不知道自己是否攜帶遺傳疾病、是否有孩子,不知道自己躋身于利益攸關鏈條的何種角色(科學家、遺傳病患者、倫理學家等),也不知道自己成為任一角色的概率。無知之幕構建了公正選擇的基礎,能夠有效地屏蔽自我利益驅(qū)動的不利影響。構建無知之幕是反思人胚胎基因編輯的第一個前提。
2.人胚胎道德地位
人類胚胎道德地位直接關切人胚胎基因編輯的實質(zhì)倫理問題。西方國家存在一種基因本質(zhì)主義觀念,認為人因其獨特基因組的存在而成為人?;谶@種觀念,胚胎和胎兒都是人,損害、殺死胚胎即是傷人和殺人。尤其是西方宗教人士和反墮胎團體,他們認為從受精卵就是人,并以此為由反對一切胚胎研究。而在中國自古代以來,儒家法家都認為人是從出生開始的,并且該理論延續(xù)至今。那么“胚胎是人”這一背景理論是否可靠呢?我們可以借用Sandel思想實驗進行驗證[13]。假如生殖門診失火,該房間中有一個小女孩和十個胚胎,而只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救出二者之一,那么應當如何選擇?所有人都選擇救小女孩。如果胚胎是人,我們就應該選擇救胚胎。此時,許多西方國家“胚胎是人”的背景理論與“應該救小女孩”的直覺判斷發(fā)生沖突,按照反思平衡的方法,我們需要修改確信度更小的那個?!芭咛ナ侨恕钡拇_信度低于“應該救小女孩”。而按照我國的關于人的理論,則“胚胎不具有人的完全道德地位,只具有一部分道德地位”的背景理論與“應該救小女孩”的道德直覺是相融貫的。因此,我們應該修正“胚胎是人”的直覺判斷。
人類胚胎研究小組認為(Human Embryo Research Panel,1994),植入前(14天前)的胚胎缺乏個性化的發(fā)展,不具備感知能力及其他與人道德地位相關的特質(zhì),且在此階段自然死亡率非常高,不應賦予胚胎以與人等同的道德地位[14](P40)。但從胚胎到人的發(fā)展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胚胎具備發(fā)展成為人的潛能,不能將其視為純粹“原材料”或“財產(chǎn)”,而應該賦予中值的道德地位。因此,人類胚胎屬于人的生物學生命,不是人類人格生命,不具有人的全部價值,但具有發(fā)展成人的潛質(zhì),應當賦予一定的道德地位,從人類尊嚴的角度予以保護。沒有充分的理由,不能隨意操縱、損害乃至殺害胚胎。即使理由充分,對于胚胎的操縱和研究,也需要經(jīng)由一系列公認的程序。
3.胚胎的來源問題
進行人類胚胎基因編輯的基礎研究涉及胚胎的來源問題??捎糜谠撗芯康呐咛碓粗饕袃煞N,即體外受精剩余的胚胎和專門制造的胚胎。第一種胚胎用于研究,其倫理爭議比較小。體外受精剩余胚胎的去向一般為五種:(a)繼續(xù)冷凍或許有一天被用于生殖目的;(b)保持冷凍直至自然死亡;(c)轉(zhuǎn)贈他人用于生殖;(d)用于科研;(e)被拋棄而死亡。如果前三種不能實現(xiàn),在胚胎所有者知情且同意的情況下,將其用于基因編輯研究,總比被直接拋棄而死亡更好。因此,在充分尊重胚胎并做好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將輔助生殖剩余胚胎用于研究是符合倫理的。對于專門制造胚胎用于研究,有人從直覺判斷:輔助生殖剩余的胚胎,制造胚胎的目的是自然的、值得尊重的,但專門制造胚胎則是不自然的、不值得尊敬的[14](P44)。持該判斷的人有一個隱含前提,即胚胎的道德地位取決于胚胎制造者的意圖。但仔細分析,該直覺判斷是有問題的。難道說,孩子的道德地位取決于父母懷孕時的意圖嗎?這顯然不符合邏輯。因此,上述直覺判斷應該予以修正。
綜上所述,本文采取的態(tài)度是:胚胎雖不具備感知能力等特質(zhì),但具有發(fā)展成人的潛質(zhì),應賦予一定的道德地位。在相關法律法規(guī)監(jiān)管之下,將輔助生殖剩余胚胎以及專門制造的胚胎用于基因編輯相關研究,是合乎倫理的。只是必須經(jīng)過充分的知情同意且胚胎發(fā)育不能超過14天。黃軍就團隊實驗采用的胚胎均是體外受精所剩余,因此,從胚胎道德地位上來說,是不存在倫理越界的。
要想鑒別基礎、臨床前研究、臨床研究和臨床應用之中,何種研究可以獲允,關鍵在于考察基因編輯技術的安全問題。目前,該技術存在以下風險:(a)脫靶突變(不準確的基因編輯)和鑲嵌體(早期胚胎的不完全基因編輯);(b)難以預測遺傳改變所產(chǎn)生的不良影響,包括人類基因多樣性的改變等;(c)遺傳改變一旦被引入人群就很難去除,且改變的基因?qū)S著人口的流動而走向世界;(d)導入的外源DNA片段可能參與其他的代謝反應,產(chǎn)生其他致病基因。
處于無知之幕的個體,基于技術安全性考慮,對于人胚胎基因編輯可能做出以下初始判斷,下面逐一分析。
1.初始判斷A1②
該技術安全性不能得到保證,應該禁止一切研究。該判斷符合有罪推定或防范規(guī)則(Precautionary),即支持者必須證明該技術無害,否則視為有害,加以禁止。該規(guī)則源自不傷害和有利的倫理原則,旨在保護人類、環(huán)境免遭傷害,對技術發(fā)展采取謹慎悲觀的態(tài)度。但該規(guī)則在處理技術發(fā)展問題時將面臨困境:希望在發(fā)展技術之前清楚把握其潛在風險,從科學上來說不具有可行性。每一項技術都有生命周期,都需經(jīng)歷起步、成長、成熟和衰退階段,基因編輯技術還處于起步向成長過渡的階段。技術的初期成果往往難以讓人滿意,如果人們在其生命初期,就給它貼上“安全有效性低”的標簽,將其一棒打死,那么相信也不會有今天技術時代的輝煌。因此,初始判斷A1過于絕對,應予以修正。
2.初始判斷A2
該技術風險待定,應該干了再說。該判斷涉及無罪推定或者親行原則(Proactionary),即只要反對者拿不出該技術有害的證據(jù),則視為無害,等利害結果分明時再采取相應措施。該原則旨在鼓勵技術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對技術發(fā)展秉持樂觀態(tài)度。若照此行動,可能重蹈先發(fā)展后治理的覆轍[15](P9)。因此,初始判斷A2也應予以修正。
3.初始判斷A3
應該持審慎路徑,有限制地支持。處在無知之幕下的個體,均不會愿意在沒有掌握該技術的潛在受益、風險的情況下,盲目地做出決定。即便自己是某種遺傳疾病的攜帶者,且希望自己后代免于此種疾病折磨,也不會冒險充當試驗品。而充分的基礎研究和臨床前研究是明晰風險受益、提升安全有效性的必經(jīng)之路。由于該技術風險不確定,基于不傷害原則,目前應該暫緩臨床研究和臨床應用,而應該允許進行醫(yī)學基礎和臨床前研究。那么何時才能將該技術用于臨床呢?基因治療的先驅(qū)Friedman和Anderson提出了時間界限,即當體細胞基因治療的安全有效性得到了臨床驗證、建立了安全可靠的動物模型且獲得公眾廣泛認可[16](P1)。因此,初始判斷A3在倫理上是可以接受的。
通過上述慎思推理過程,最終得出深思熟慮的判斷C1:目前,由于基因編輯技術安全性尚得不到保證,基于不傷害原則,本著對人類后代健康利益負責的態(tài)度,應該禁止人胚胎基因編輯的臨床研究和應用,允許相關基礎和臨床前研究。為方便討論,澄清倫理問題,現(xiàn)假設基因編輯技術的安全性已經(jīng)得到保障,進而反思對于醫(yī)學目的和非醫(yī)學目的基因編輯的合理立場。
人胚胎基因編輯面臨巨大的倫理挑戰(zhàn)和爭議,主要表現(xiàn)在人類尊嚴、人性本質(zhì)、后代權益、公平公正等方面。下面我們逐一討論,以反思哪些道德判斷和原則發(fā)生沖突,如何修正以達到平衡。
1.人類尊嚴維度
對于何為人類尊嚴,學界說法不一。西方歷史上關于人類尊嚴的學說大致有三大流派,即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德性尊嚴說、中世紀基督教的上帝來源說、近代康德的尊嚴說[17](P113)?;诓煌淖饑缹W說來審查人胚胎基因編輯,得出的道德判斷不同,甚至截然相反。那么如何平衡這些判斷,究竟哪些判斷確信度更高,哪些較低,又當如何修正呢?這正是我們接下來需要反思的問題。
(1)初始判斷A4:基于德性尊嚴,編輯人胚胎基因,以改善和增強后代德性,合乎倫理。德性尊嚴說認為,尊嚴是少數(shù)人通過自身努力具備某種美德,被他人認可而獲得尊嚴。然而德性尊嚴是屬于少數(shù)人的,是后天獲得的、可喪失的、有程度區(qū)分的,它不適用于現(xiàn)代生命倫理學領域尊嚴的討論。因此,基于該理論得出的初始判斷應當予以摒棄。
(2)初始判斷A5:基于上帝尊嚴說,人類私自操控和改變后代基因,有扮演上帝之嫌,不合乎倫理。現(xiàn)代世界呈現(xiàn)多元化態(tài)勢,各種宗教信仰與無神論并存,上帝尊嚴說很難得到其他宗教信仰者或無神論者的認同,難以成為世俗社會制定規(guī)范和政策的普適基礎。因此,初始判斷A5也站不住腳。
(3)初始判斷A6:基于康德尊嚴學說,編輯人胚胎基因?qū)⒑蟠暈槭侄?,有損后代的尊嚴,不合乎倫理。在康德哲學中,人的尊嚴在于任何時候人都應該被當作目的而非手段來對待。編輯人胚胎是否導致后代淪為手段,這取決于父母進行基因編輯的目的。按照康德的定言命令,一個行為是正當?shù)?,當且僅當這個行為可以普遍化[18](P31)。筆者以為處于無知之幕的個體,為了預防和治療疾病,會愿意該行為規(guī)則普遍化。但是,處于無知之幕的個體,都不會愿意淪為他人的定制產(chǎn)品,哪怕設計者是他的父母。
因此,基于人類尊嚴的維度,經(jīng)過慎思推理,我們最初形成的道德判斷,需要修正為C2:人胚胎基因編輯不會危及人類尊嚴,扮演上帝的說法也不確切;醫(yī)學目的的基因編輯不會破壞生命的神圣性,可以得到倫理辯護,非醫(yī)學目的的基因編輯會導致后代淪為父母實現(xiàn)自己心愿的手段,應予以制止。
2.權利維度
人胚胎基因編輯會影響到后代的形狀和功能,它涉及父母的選擇權、后代的自主權和開放性未來權利以及婦女的相關權益等。因此,人權問題是國際上倫理爭論的焦點之一。從人權的角度,我們來分析反對和支持的道德判斷。
(1)初始判斷A7:侵犯后代知情同意權。該道德判斷有一個隱含前提,即只有后代知情同意,我們?yōu)榛驅(qū)λ麄兯龅氖虑椴攀菍Φ摹L热粼撉疤岢闪?,后代將無法成長為成人。在醫(yī)療情境中,當病人不具備做出抉擇的行為能力,或由于專業(yè)知識不夠認知能力有限,而不同意手術,但是不做手術病人就會死亡。那么,醫(yī)生應該死守知情同意的法則,見死不救嗎?因此,尊重知情同意權并不是絕對的。醫(yī)生的醫(yī)療行為正確與否,不僅在于該是否得到病人的知情同意,更在于醫(yī)生是否相信該行為符合病人最佳利益[19](P81)。同理,對人胚胎基因編輯的行為正確與否,不僅在于是否尊重了后代的知情同意權,更在于行為本身的動機和產(chǎn)生效應。因此,我們以侵害后代知情同意權作為理由,反對人胚胎基因編輯顯得不夠充分,道德判斷A7應該予以修正。
(2)初始判斷A8:會侵犯后代開放性未來的權利。上世紀八十年初歐洲會議便指出,未來世代因其價值體系和觀念與現(xiàn)代有所不同,其所要求的權利是未知的,因此,要確保其遺傳物質(zhì)不受干預的權利[20](P54)??死蛱m州立大學德娜·戴維斯(Dena Davis)認為,孩子的開放性未來權指孩子有權使自己的未來選擇保持開放,直至自己有能力做出抉擇[21]。當父母的生殖自主權侵犯到孩子的未來自主權時,應該受到限制。由此,父母不能采用人胚胎基因編輯技術,故意設定未出生孩子的身心機能特征,以影響孩子未來的開放性選擇。對此,筆者認為,應該根據(jù)醫(yī)學目的和非醫(yī)學目的區(qū)別對待。孩子的開放性未來權并不是絕對的,它與孩子的健康利益相比,憑直覺判斷后者更為重要。因此,父母從孩子的健康利益考慮,選擇人胚胎基因編輯技術,進行疾病的治療或者預防,這從義務論來看,是符合倫理的。但對于非醫(yī)學目的的基因增強,則父母的生殖自主權會侵犯到孩子的未來選擇權,是不合乎倫理的。
基于人權的角度,經(jīng)過慎思,我們會得到以下道德判斷C3:后代的知情同意權不是絕對的,父母從后代最佳利益出發(fā),選擇醫(yī)學目的人胚胎基因編輯是合乎倫理的;父母為滿足自身愿望,運用人胚胎基因編輯定制后代基因,其生殖自主權侵犯后代的尊嚴及其開放性未來權,不符合倫理,應當受到限制。
3.責任維度
那么我們對于后代的責任是什么呢?在此,僅討論道德責任而不討論法律等其他責任。奧斯汀·邁克爾博士認為,父母對于后代道德責任的核心是要關心和增進他們目前和將來的福祉(Well-being)[22](P109),父母有責任給后代提供經(jīng)驗、教育等,以產(chǎn)生和促進后代的福祉。父母應該將后代的福祉牢記心中,并且當決策會影響到后代目前以及將來的福祉時應該慎重權衡。基于不同的責任觀念,對于人胚胎基因編輯的道德判斷則不同。
(1)初始判斷A9:有責任不傷害后代權益。初始判斷基于不傷害和有利原則,我們有責任至少不給后代造成傷害。英國貢薩格大學約翰·哈里斯(John Harris)認為,傷害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積極行動所造成的傷害,另一類是明知傷害、消極不作為所遺留的傷害。對于后代,我們既不能主動造成傷害,也不能明知危險、放之任之,讓后代受到傷害[23]。一位母親妊娠期間沒有服用一種藥物致使后代殘障的傷害,等價于一位母親在妊娠期間服用一種藥物致使后代殘障所造成的傷害。因此,基于該觀點,當基因編輯技術的安全有效性得到保障時,處于無知之幕的個體,負有運用相關技術使后代避免遺傳疾病的責任和義務。
(2)初始判斷A10:有責任增進后代福祉。生命倫理學家朱利安·薩伏萊斯庫(Julian Savulescu)認為,健康是本質(zhì)上沒有價值的,它不是目的而是獲得“好的”生活的手段,而福祉(Well-being)在本質(zhì)上才有價值。他認為人類有增強自身的道德義務[24](P36-39),父母有責任利用高科技來改良孩子的基因,以增進后代福祉。例如父母通過簡單方便的干預(唐氏篩查),就能使后代免于某種遺傳疾?。ㄌ剖暇C合癥)時,如果父母沒有這樣做,即是一種道德上的罪過。筆者以為,首先,父母以及后代至未來世代對于“好的”生活的界定可能不同。父母按照自己的認知、偏好,為后代選擇基因,后代不滿意或者經(jīng)歷生活的不如意時,可能將這種際遇歸因于父母的選擇。其次,父母通過選擇后代的生命形態(tài),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關系變成了契約關系。再次,福祉的大小并不取決于基因本身。因此,不應該將增進后代好的生活納入父母的責任。
從責任的角度出發(fā),我們通過反思,可以得到深思熟慮的判斷C4:父母有后代避免遺傳疾病的義務,但是沒有義務促進后代的福祉。
4.公平公正維度
對于醫(yī)學目的的基因編輯技術,涉及的公正問題主要在于:該技術適用人群少,分配大量資源用于研究是否公正。目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遺傳病雖超過3000種,但是每年新生兒患有遺傳病的幾率為0.3%~1%[25](P76)。攜帶遺傳疾病的人確占全人類的少數(shù),且攜帶遺傳疾病的人能夠活到婚育年齡的更少,活到生育年齡且希望通過編輯人類胚胎以消除后代遺傳疾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是,如果因為適用人群少就拒絕投入,這同樣有違公正。相信理性持存的人們,不會拒絕投入適當?shù)馁Y源推進該技術的進步。因此,即便該技術使用人群少,分配大量資源用于研究也是公正的。
對于非醫(yī)學目的的人胚胎基因編輯,我們也可以得到反對與支持的道德判斷。那么究竟何種判斷更加符合我們深思熟慮的正義信念,更加有利于達成平衡呢?
(1)初始判斷A11:導致技術鴻溝,增加社會不公正。當人類胚胎基因編輯應用于非醫(yī)學目的增強時,少數(shù)富人通過購買該技術,使得其后代能夠在各種競賽和能力測試中脫穎而出。梅爾曼和麥克斯韋認為,社會將分化為經(jīng)過基因增強的和未經(jīng)基因增強的兩大階層。經(jīng)過基因增強的富人后代,輕松將奧斯卡金獎、諾貝爾獎收入囊中,在醫(yī)生、律師、政府等職場叱咤風云,將永遠立于不敗之地。而那些無力支持基因增強的窮人后代則望塵莫及[26](P116)。該技術基于財富的可及性,窮人和富人后代之間的能力差異,經(jīng)過代際的積累而形成馬太效應。能力的巨大懸殊將吞噬整個社會的機會平等信念,由此自由民主社會將危機四伏,甚至走向暴力革命。當然,這是一種比較悲觀的圖景,但即便現(xiàn)實效應不會如此糟糕,導致技術鴻溝和社會不公正是可預見的。因此,初始判斷A11經(jīng)過思考,是倫理上可接受的。
(2)初始判斷A12:根本上消除不平等,增進社會公正。有部分人認為,非醫(yī)學目的基因增強的人類胚胎基因編輯,能夠根本上消除不平等,增進社會公正。羅爾斯認為,人們的天賦不是應得的,所以需要通過社會基本結構的調(diào)整,來平衡這些偶然因素所帶來的不公正[11](P89)?;蚓庉嫾夹g使得人類主動操控自身基因,不再被動接受自然運氣,的確為消除偶然因素的影響提供了可能。但是消除偶然因素并不等于就能實現(xiàn)平等。如前所述,該技術使用成本高,其可及性必然建立在財富基礎之上,難以實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因此,道德判斷A12認為該技術能夠根本消除不平等,增進社會公正過于樂觀,應予以修正。
在公正問題上,經(jīng)過反思,我們可以得到以下深思熟慮的判斷C5:用于非醫(yī)學目的增強的人胚胎基因編輯,可能導致技術鴻溝,擴大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在目前制度沒有能力駕馭的情況下,可能導致更大的不公正。因此,即便安全問題已經(jīng)解決,再找到制度的應對措施之前,應禁止該種基因編輯用于臨床。
基于反思平衡的方法,我們需要改變“胚胎是人”的基因本質(zhì)主義立場,在理由充分的情況下,編輯胚胎基因是倫理上可接受的。但是對于人胚胎基因編輯,不能一概而論,而應該根據(jù)其研究階段和服務目的具體分析。經(jīng)由安全、人類尊嚴、權利責任和公正四個維度的反思,通過慎思推理,反復調(diào)整和修正,最終得出對于人胚胎基因編輯的合理化立場:第一,人胚胎基因編輯不必然導致納粹優(yōu)生,扮演上帝的說法也不成立;第二,基于不傷害和有利原則,鑒于該技術尚不成熟,目前應該暫緩臨床研究和應用,而允許相關基礎和臨床前研究;第三,醫(yī)學目的的基因編輯不危及人類尊嚴,也不會破壞生命神圣性,不會侵犯后代的開放性未來,作為父母有責任幫助后代屏蔽遺傳疾病的傷害,即便無法得到后代的知情同意,也依然可以得到倫理支持;第四,非醫(yī)學目的的基因編輯,父母的生殖自主權會侵犯后代開放性未來,后代淪為父母實現(xiàn)自己心愿的手段,違背尊嚴,且該技術將導致技術鴻溝,引發(fā)社會更大的不公正,因此應當予以禁止。
在反思平衡過程中,我們也許不僅需要修正先前的信念還需要增加新的信念,并且平衡的狀態(tài)也不是穩(wěn)固不變的,而是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即當在我們的思考中出現(xiàn)新的元素時(如技術發(fā)展成熟、人們道德觀念發(fā)生轉(zhuǎn)變等等),我們?nèi)匀豢梢孕拚黐9],從而達到新的平衡。當?shù)赖屡袛?、道德原則和相關
背景理論已經(jīng)達到我們可信任或可接受的最大程度時,即當我們不再打算對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作進一步修正時,我們就達到了最佳的平衡[9]。對于該問題的反思所達成的平衡,只是一個暫時的平衡,它將隨著生物科技的發(fā)展和人類認知水平的提升,必然被打破而進入新的平衡。
[注釋]
①合理態(tài)度指對于人胚胎基因編輯技術合乎倫理的態(tài)度和立場。
②編號說明,其中A表示初始道德判斷,C表示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阿拉伯數(shù)字1等表示序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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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會宇,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新鄉(xiāng)醫(yī)學院社科部講師;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高科技倫理問題研究”(12&ZD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