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茜
(200042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12年孟加拉灣劃界案評析
——以外大陸架劃界之管轄權為視角
崔 茜
(200042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孟加拉灣劃界案是國際海洋法法庭審理的首起海域劃界案,它不僅開創(chuàng)了國際海洋法法庭審理200海里外大陸架劃界的首例,也是亞洲發(fā)展中國家的首起海域劃界案。該案對外大陸架劃界之管轄權進行了大膽的嘗試,首次區(qū)分了海洋法庭與大陸架委員會的職能性質,確定海洋法庭在大陸架界限委員會尚未向爭端當事國提出劃界建議時,可以受理該外大陸架劃界爭端,為今后的國際司法實踐提供了一條新思路。
外大陸架劃界;國際海洋法法庭;管轄權
孟加拉灣處于印度洋北部,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海灣,蘊藏著豐富的生物、礦產(chǎn)資源與油氣資源。孟加拉國和緬甸為鄰國,均是孟加拉灣的東部沿岸國家,兩國長久以來在海域主張上存在重疊,海洋劃界爭端由來已久。此外,由于兩國油氣資源勘探開采活動的爭議,兩國矛盾加劇,致使海洋劃界爭端長久懸而未決,并愈加激烈。[1]
兩國在將爭端提交國際海洋法法庭(ITLOS,以下簡稱法庭)前,曾進行多次談判,包括1974年至1986年的八輪談判與2008年至2010年進行的六次對話。盡管兩國在長期艱苦的談判中取得了包括“1974會議紀要”與“2008會議紀要”在內的成果,[2]但兩國對于這些會議紀要的法律地位并未達成一致,因此兩國的海域局面也始終處于膠著狀態(tài)。
為解決兩國的海洋劃界爭端,2009年12月13日,孟加拉國向法庭提交申請,將孟加拉海灣的海洋劃界爭端提交海洋法法庭,緬甸也于2009年12月4日向法庭提交申請。兩國隨后均作出聲明,同意依據(jù)《公約》第287條第1款的規(guī)定,接受法庭來對該爭端的管轄。
法庭于2012年3月14日就孟加拉國與緬甸的海洋劃界爭端做出最終裁決,結束了兩國包括領海、專屬經(jīng)濟區(qū)及大陸架(包括200海里以內與200海里以外大陸架)劃界上長達三十八年的海洋劃界爭端。由于兩國均為《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UNCLOS,以下簡稱《公約》)締約國,法庭認定公約及與公約相一致的習慣法規(guī)則在本案中得適用。鑒于本文主旨在分析法庭對于200海里外大陸架劃界之管轄權的發(fā)展,對于案件的評析亦側重外大陸架劃界管轄權方面。
孟加拉灣案是國際海洋法法庭對200海里外大陸架進行劃界的第一案,具有“破冰”意義。而要解決200海里外大陸架劃界,必須解決的首要問題是:法庭對200海里外大陸架劃界是否擁有管轄權。
本案中,兩國對于該焦點問題展開了充分討論。
(一)孟加拉國的主張
首先,在大陸架劃界的問題上,《公約》第76條與第83條明確授權法庭裁決兩國爭端。[3]具體而言:(1)《公約》在第76條對大陸架的定義上并未區(qū)分200海里以內與200海里以外大陸架,即認定“大陸架”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一的概念;(2)《公約》第83條中進一步規(guī)定對于“大陸架”的爭議應首先由有關國家協(xié)議劃定,如未能達成協(xié)議,應訴諸《公約》第十五部分所規(guī)定的程序;(3)《公約》第十五部分“爭端的解決”中將國際海洋法法庭列為解決《公約》解釋與適用爭端的方式之一。此外,孟加拉國還引用了巴巴多斯與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專屬經(jīng)濟區(qū)與大陸架劃界仲裁案(Barbados/Trinidad and Tobago case 2006)中仲裁庭對于“單一大陸架”(Single “Continental Shelf”)的闡釋進一步論證法庭對大陸架劃界的管轄權及于大陸架整體。
其次,在認定法庭對于外大陸架劃界的管轄權問題上,還應論證法庭與大陸架界限委員會(CLCS,以下簡稱“委員會”)的職能是否產(chǎn)生沖突。在該問題上,孟加拉國認為兩者不存在職能沖突。[4]具體而言,依據(jù)《公約》第76條第8款建立的委員會不具有“劃定”(delimitate)大陸架的職能,而只具有對外大陸架界限“繪制”(delineate)的建議權,并且其提供的建議只有當事國同意方能生效,即委員會本質上并非司法機構而系科學咨詢機構。此外,《公約》第76條第10款也規(guī)定了“本條的規(guī)定不妨害海岸相向或相鄰國家間大陸架界限劃定的問題”。
最后,孟加拉國還進一步指出法庭與委員會的職能不僅不存在沖突,且為互補關系。[5]孟加拉國認為,在當事國不存在司法沖突時,委員會有權對于繪制當事國外大陸架邊界提出建議,而在當事國選擇將爭端提交司法機構后,此時委員會則應退出前臺,除非得到當事國同意。
(二)緬甸的主張
緬甸并不反對法庭對于200海里外大陸架劃界的管轄權,但質疑法庭在本案中行使管轄權的合理性。緬甸認為,大陸架委員會對于大陸架外部邊界的建立是解決任何外大陸架劃界爭端的先決問題(prerequisite),法庭無法在大陸架外部邊界未確定以前依據(jù)假設裁決外大陸架的劃界爭端。[6]
此外,緬甸引用了1961年喀麥隆與英國海洋劃界案(1961 Northern Cameroons: Cameroon v. United Kingdom)與1992年加拿大與法國領海劃界案(1992 Delimitation of Maritime Areas between Canada and France),論證司法機構對于海洋劃界爭端的解決通常要建立在科學機構建立大陸架外部邊界的基礎之上。緬甸另引用了尼加拉瓜與洪都拉斯海洋劃界糾紛案(Territorial and Maritime Dispute between Nicaragua and Honduras in the Caribbean Sea)中的判決,國際法庭拒絕在大陸架委員會未建立大陸架外部邊界的情況下審理外大陸架的劃界爭端,并在該案判詞中指出,任何涉及200海里外大陸架劃界的爭端必須符合《公約》第76條第8款的規(guī)定(即大陸架委員會的職能規(guī)定)并先行提交委員會進行審查。[7]
在法庭是否對200海里以外大陸架是否具有管轄權的問題上,法庭判決在委員會尚未建立大陸架外部界限時,法庭對于外大陸架劃界的爭端具有管轄權,其依據(jù)的理由如下:
法庭首先指出,《公約》第76條規(guī)定的大陸架的概念是一條單一大陸架,并未區(qū)分內外大陸架,《公約》第83條在規(guī)定解決爭端時亦未作區(qū)分。因此,法庭的管轄權及于200海里以內與200海里以外的大陸架整體。[8]
其次,對于法庭的管轄權與委員會的職能是否存在沖突的問題,法庭認為,法庭與委員會的職能存在明顯的區(qū)別。為保證條款的有效執(zhí)行,《公約》建立起了一系列機構,包括大陸架界限委員會與海洋法庭,它們的職能是相互補充的。委員會被《公約》授權為當事國建立大陸架外部界限提供建議,但是該職能的范圍并不涵蓋劃分海洋邊界。根據(jù)法庭對于《公約》第76條第10款的解釋,委員會行使職能不得妨礙法庭對于外大陸架劃界爭端的解決。因此,大陸架外部邊界尚未建立并不妨礙該外大陸架的劃界,正如缺乏海岸基線的協(xié)定不會影響當事國領?;驅俳?jīng)濟區(qū)劃界。[9]
除此之外,法庭還進一步指出,根據(jù)大陸架界限委員會的程序規(guī)則第46條的規(guī)定,“在相向或相鄰的當事國之間存在大陸架劃界糾紛時,委員會不能考慮爭議雙方的提案,除非已提前取得了所有當事國的同意”。換言之,如果法庭在委員會建立大陸架外界限前不得做出劃界裁決,而當事國又無法對委員會提案達成一致意見,那么劃界爭端將長久不能得到有效的解決,形成“死局”,這與《公約》的立法精神顯然是背道而馳的。因此,確立法庭對200海里外大陸架劃界的管轄權,不僅可以打破“死局”,使得委員會與法庭得以各司其職,共同推動《公約》的有效執(zhí)行。
綜上所述,法庭“有義務”解決糾紛,對兩國200海里以外大陸架進行劃界。
孟加拉灣案在國際海洋法法庭海洋劃界爭端案件中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盡管《公約》第287條第1款設立了4個平行機構共同解決《公約》的解釋與適用的爭端,但當事國往往更愿意將海洋劃界案件提交給國際法院和常設仲裁法院,使得海洋法法庭的專門性職能與地位弱化。而本案為海洋法法法庭處理案件的類型向多元化發(fā)展奠定了基礎。[10]然而,因海洋法法庭缺乏此類案件的審理經(jīng)驗,在本案突破性的背后也存在爭議。
盡管法庭認為委員會與法庭的職能并不沖突,并闡釋兩者存在職能上的互補關系。但在實踐中,不可否認委員會可能會得出與法庭截然不同的結論。正如高健軍教授認為,即便法庭已經(jīng)劃分了當事國200海里之外的大陸架界限,但委員會仍然可以認為當事國的大陸邊外緣沒有超過200海里。這樣一來,法庭的劃界似乎喪失了前提。[11]但另一方面,正如本案中法庭所述,由于委員會的程序規(guī)則限定了委員會在當事國存在糾紛時提出建議的權力,如果法庭與委員會在此情形下均無權解決/審議爭議,該爭端將長期處于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有學者稱之為“管轄黑洞”)。因此,海洋法庭在本案中的初次嘗試,在解決孟緬爭端的同時,也能促使法庭與委員會在外大陸架劃界的實踐中厘清兩者的管轄權。[12]
筆者認為,本案在海洋法法庭的案件中具有一定的突破性,但也不應過于夸大。值得注意的是,鑒于本案中孟加拉國與緬甸在案件審理前均已向委員會提交了確定各自外大陸架界限的科學資料正式委員會,委員會再介入的必要性則相對其他未先行提交科學資料的案件大大降低。在實踐中,委員會的職能與解決大陸架劃界爭端依然緊密相關,因此未來委員會介入/輔助法庭案件審理的模式亦有發(fā)展空間。
總而言之,雖然法庭的觀點仍存爭議,但本案對“管轄黑洞”做出了積極的響應,可以說,本案的判決對于強化海洋法庭的專門性職能、厘清法庭與大陸架委員會的職能界限、今后相似案件的審理乃至完善海洋法法律體系都提供了有益經(jīng)驗。通過本案,《公約》在對建立大陸架外部界限與該區(qū)域的劃界的規(guī)定的模糊性如同一個警示符號落入國際視野中,啟示著今后海洋劃界案件審理思路的不斷進步和發(fā)展。
[1]黃影:國際海洋劃界司法實踐的新動向——2012年孟加拉灣劃界案評析,《法學》2012年12期。
[2]The “Dispute Concerning Delimitation of the Maritime Boundary Between Bangladesh and Myanmar in the Bay of Bengal” Case, Judgment of 14 March 2012, para. 33-39.
[3]The “Dispute Concerning Delimitation of the Maritime Boundary Between Bangladesh and Myanmar in the Bay of Bengal” Case, Memorial of Bangladesh, para. 4.23.
[4]Ibid., para. 4,25.
[5]Ibid., para. 4,28.
[6]The “Dispute Concerning Delimitation of the Maritime Boundary Between Bangladesh and Myanmar in the Bay of Bengal” Case, Counter-Memorial of Myanmar, para. 1.17.
[7]Ibid., para. 1.22.
[8]The “Dispute Concerning Delimitation of the Maritime Boundary Between Bangladesh and Myanmar in the Bay of Bengal” Case, Judgment of 14 March 2012, para. 361.
[9]同前注1。
[10]徐晶:國際海洋法法庭管轄權研究,《華東政法大學》2013年。
[11]高健軍:《國際法庭近年來有關海洋劃界裁判的評述》,載《中國國際法年刊2011》,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版,第377頁。
[12]同前注1。
崔茜(1993~),女,漢族,籍貫:江蘇南京,學歷: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國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