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 競
風(fēng)過了無痕
文◎何 競
說到底,她需要的只是夜里一個可依靠的臂彎。枕邊人微微的酣聲,說不上多浪漫,但頂頂踏實,不會再懼怕黑暗中的妖怪。
舒童已經(jīng)有一個月時間沒有和周生明好好交談了,雖然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甚至同睡一張床上,但自從公司任命周生明去盯美股盤,他便執(zhí)行著晚上六點半出門、清晨六點半回家的工作時間,雷打不動;而這個時間,舒童剛好下班,有了大把空閑余暇。
下水道堵塞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二點,管道公司的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也對,人家也是老婆孩子熱炕頭,憑什么為你二十四小時服務(wù)???舒童鼓搗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認男女有別,一個和下水道較勁的女人又有什么好下場?她狠狠地把馬桶蓋扣上,拿了鑰匙、零錢和手機下樓。舒童邊走邊給周生明打電話,她的聲音透著濃濃的不滿和疲憊,周生明卻一如既往地當她是芭比娃娃哄:“乖,沒事,好好睡一覺,明天我來修吧?!?/p>
可舒童想聽到的,分明不是這個答案,女人任性起來都是無章無法的,她多希望周生明會說:“乖,別動,我馬上回家處理。”明知道工作狂周生明永遠都不會把黑夜中為了馬桶生氣的女人放在工作之前,舒童還是犯賤打這個電話。她狠狠地關(guān)上手機往馬路對面走,那里有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她看到明亮的櫥窗后,自己常常坐的位子上,有個男人握著咖啡杯正向外張望。
個頭小小的少年是瞬間躥出來的,就在舒童清醒之前的一秒,她的手機已經(jīng)落入男孩手里。舒童的尖叫和便利店男子的追趕同步,她從沒見過哪個男人,跑起來像他那樣好看。舒童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那么軟弱,就像一個可憐兮兮的陶偶,被人欺負被人憐惜得受不了。男人的小平頭冒著絲絲熱氣,額角有汗珠,白襯衣臟了一塊,估計剛才追小偷時摔了跤,他將手機遞給舒童,和善地說:“夜深了,一個女人不要在外面逛?!笔嫱惚贿@句話惹得淚雨紛紛,她心里翻騰糾結(jié),一個聲音在惡狠狠地回答:“我愿意嗎?愿意每天晚上守著一盞孤燈,遇事連幫忙的男人都找不到嗎?”
舒童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會同意穆子余送她回家,她的眼淚多得像許愿池的噴泉止也止不住。他拍拍她肩膀,找出幾樣簡單的工具,就幫她修好了廁所。
“別哭啦?!蹦伦佑嘌凵駵厝岬卣f:“我就住在你對面那幢樓上,剛剛搬來,有事你可以打我電話?!笔嫱娴穆犜挷豢蘖耍驗檫@個黑漆漆的夜,已經(jīng)有了截然不同的滋味。穆子余的腳步聲有男人沉實的力度,一記一記像是敲在舒童心上。
舒童沒想到她會在公司的迎新會上見到穆子余,此刻的他襯衫挺立,名牌西裝更襯托出他的不凡氣質(zhì)。八卦小秘書瑪麗湊過鮮艷紅唇來貼舒童耳朵:“喂,新來的主管穆子余,聽說還是鉆石王老五哦,他好帥!”眾女同事都對穆子余放電,只有舒童一個人犯傻,她紅了臉,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還這樣矯情地紅臉,真是沒救了。但她總不能告訴人家,昨晚就見過穆子余吧?人家還幫她追回手機、送她上樓、修好廁所。如果她敢講,旁人肯定當她是瘋子。
穆子余挨個跟大家握手問好,輪到舒童,她手掌汗?jié)袢缤荩浘d綿沒有一絲力氣。
辦公室絕不是一個袒露隱私的地方,舒童難為情地咽下一口唾沫,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格子間,猶如有了堅強屏障,可以做自己的事,裝出忙碌的樣子。穆子余卻不放過她,下班前十分鐘通知大家去吃飯K歌,聯(lián)絡(luò)感情、增進友誼,單眼皮桃花眼飛過來一個眼神,帶著三分笑意:“舒童,晚上你一定會去的吧?”
舒童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瑪麗還偏過頭來吃醋:“唉,看來名花有主的美女都有市場啊?!笔嫱贿@句話,結(jié)結(jié)實實地雷到了,目瞪口呆到連簡單的反駁都不會。瑪麗卻飛快扮鬼臉暗笑:“嚇著你啦?我知道舒童你和周生明好得就像連體嬰,開個玩笑嘛??熳撸蠹叶荚诘任覀兡?!”
穆子余夠隨和,遇上這樣的上司,下屬自然放浪形骸,一直鬧到快凌晨才散,一群人醉醺醺地到馬路攔的士,順路的便塞到一起,就像小時候?qū)W的合并同類項。合并到最后,終于只剩下穆子余和舒童了,舒童燙乎乎的臉被夜風(fēng)一吹,清醒很多,他卻惡作劇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邀她一同步行回去,反正只是二十分鐘的路程。
穆子余很健談,他講自己在國外讀書的經(jīng)歷,每天要洗五個鐘頭盤子,從來不覺得黑夜是留給人睡覺的,總是沒完沒了地工作,然后趕到?jīng)]有暖氣的寓所,披著毛毯寫功課。后來畢業(yè),正經(jīng)找了事做,每晚也把公司文件帶回去仔細看,生怕自己有什么不懂的,在同事面前鬧了笑話,工作讓他亢奮,有時凌晨一兩點還得下樓買咖啡喝,腦子清醒得很,無論如何睡不著。
舒童只是瞪大眼睛聽,她并不反感身邊有這樣一個男子并行在深夜寬敞筆直的街道,黑黝黝的梧桐樹,街燈疲憊的光暈,路邊零星有一些通宵營業(yè)的店,店員卻都腫著眼泡打著呵欠,沒有穆子余這樣的好精神。他的談性正佳語言詼諧,舒童笑得歪歪斜斜,他就伸過一只手臂來,摟住她細軟的腰,舒童有輕微過電的感覺,但并不討厭這樣。
他隨意走進一家便利店,買了可愛多給舒童,舒童又有點臉紅了,這是小姑娘才喜歡的雪糕,她怕胖,至少有六年沒吃了吧?穆子余卻熱情地幫她拆開包裝,鼓勵她嘗一口:“吃點甜的,人開心起來,就不會失眠了?!闭媸瞧婷畹母杏X,甜膩冰涼的巧克力、芳香馥郁的奶油、香甜酥脆的蛋筒,舒童小心翼翼吃著手里的雪糕,從沒覺得滋味是這樣好。可惜二十分鐘的路很快就到了,他們走進小區(qū),在舒童樓下分手。
“喂!”
“嗯?”
穆子余回過頭,舒童卻忽然被夜吸走了聲音,連思維都亂了套,她為什么叫住他呢?有什么企圖?恐怕自己都不會回答。穆子余寬容地笑笑,雙手很帥地插在褲兜里對她說:“如果以后失眠,可以找我喝咖啡,我是典型夜貓子?!彼齽傄c頭轉(zhuǎn)身,他已經(jīng)悄無聲息走過來,臉頰貼著她的腮,停留了三秒鐘。這漫長的三秒,讓舒童的心如同被熱油烹過,有了絮亂的跳動。除了周生明,她還沒跟任何男子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吧?近到只要微微動一下,就能嗅到他嘴里淡淡的煙草味道。幸好他放開舒童了,戀戀不舍地叮囑:“你一定要來喝咖啡哦?!?/p>
舒童敲開了穆子余的門,脫掉鞋盤腿坐在沙發(fā)上,耳邊是淡到無痕的《埃而加大提琴協(xié)奏曲》,手里一杯手磨咖啡。穆子余也微笑著,沒有半點上司架子,還找出在國外的影集給舒童看,他一個人背了包,走很多地方見很多世面。舒童注意到,很多照片都是夜里拍的,背景有冷冽而清寒的光。他可曾疲憊過呢?在大家都熟睡的夜里穿梭那些冷清的街道,走走停停,反芻白日的繁華和喧囂。
這是舒童所不能理解的生活方式,她和天底下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怕黑怕鬼,怕一切躲在黑暗里不知名的恐懼事物。穆子余卻瘋狂地迷戀著夜晚,他給她講在凡爾賽看過的星星:躺在教堂外的石階上,每一顆星星都那樣亮那樣大,就像黑色天鵝絨上鑲嵌的鉆石。還有在普羅旺斯鄉(xiāng)下迷路的那次,到處都黑漆漆的,但四面是花香,熏衣草不管不顧地綻放,簡直能把人靈魂都熏出另一種味道。舒童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穆子余好看的嘴巴,屋里燈光是暖暖的桔黃,有一點曖昧的因子在空氣中流淌,這樣寂寞的夜,兩個單身男女喝同一壺咖啡,講一些過去的故事,黑夜便格外溫柔妖嬈起來,讓舒童有了其他的胡思亂想:不知道和這樣靈巧的嘴接吻,會有怎樣的感覺?
她的眼睛有了一些流光溢彩的神情,色女一般想入非非,和穆子余越靠越近,手機鈴聲卻如午夜兇鈴飛快把她拽回現(xiàn)實。是周生明,難道他也在認真工作的夜里感受到寂寞了嗎?他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陌生,不像一個認識十年的男人。他問舒童周末去看望她媽媽好不好?
舒童去陽臺接的電話,她深呼吸幾次,返回對穆子余說:“對不起,我該回家了?!蹦伦佑嗨坪跻灿悬c悵惘,不過他是紳士,紳士只能說“好”,還要幫女士開門道晚安。舒童輕輕踢了一下電梯的鐵皮門,如果穆子余膽子更大一點,他強行將她留下,吻她的唇,吻得她喘不過氣來,告訴她兩個人的體溫更容易燃燒黑夜,在她耳邊說一些讓她安心不再感到恐懼迷茫流離失所的情話,她真的會留下來的。她不是十八歲少女了,卻恨自己因為男友一個電話而徹底破壞心情,連眼前的幸福都要舍去。
周生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習(xí)慣白天出門了,他陪舒童去商場給她媽媽買營養(yǎng)品時,一直哈欠連天,舒童從商場明亮的鏡子中,看到身后男人蒼白的臉和萎靡的精神。她聲音沒有起伏地說:“要不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看媽媽就可以了?!薄澳窃趺葱校俊敝苌髟掃€沒說完,又一個呵欠漏出來,他趕緊捂住嘴巴傻笑:“童童,太久不去,咱媽會怪我的!”他興奮地悄聲講:“我下個月要漲工資呢,我們早些把房貸還了,就可以計劃結(jié)婚和度蜜月的錢了?!?/p>
舒童的太陽穴又痛了起來,她當然知道自己要嫁給眼前這個男子,不光是他們有十年感情,不光是她媽媽早就當他是半子,還有這些年來兩人一起走過的默契,早就讓他成為舒童的左右手,有著骨肉相連的親密。但她卻漸漸丟失了和他結(jié)婚的勇氣。反正,結(jié)婚后的日子也是這樣毫無波瀾按部就班吧,他會安心把美股大盤盯穿,而她必然伴隨著夜深寂寥頻頻失眠,在毫無激情中變成一個柴米油鹽的黃臉婆。
想想都怕。身邊的男人,不知趣地又打了一個哈欠,這次眼淚都出來,就像一個吸毒鬼。舒童忽然覺得委屈,扭頭就走,也不管周生明拿著大包小包,還未結(jié)帳,只能在背后大聲喂喂喂。
舒童哪有地方好去呢?同齡的閨蜜,大都有了安分守己的生活,周末照顧老公一大家子人都來不及,她哪里好意思打擾人家?關(guān)掉手機,帶著一點惡狠狠的賭氣,買票進了電影院。電影放到一半,身邊悉悉嗦嗦坐過來一個男子,情節(jié)平緩無趣時,一包香甜的爆米花湊到舒童鼻尖,倒把她嚇一大跳,用力看,竟然是穆子余笑吟吟的臉。他總是神出鬼沒,在各種場合狹路相逢。舒童的心跳好快,失了章法。爆米花甜得驚人,像一團奶油噎在喉嚨口,干渴的火苗已經(jīng)點燃升騰,幸好光線這樣暗,可以暫時遮掩她的臉紅?;秀遍g,聽到穆子余說:“我喜歡電影院,因為它像夜色一樣濃黑,讓我感到安全?!?/p>
在黑夜感到有安全感的男人,應(yīng)該能激起所有女人的母性溫暖,舒童忽然想到了《色·戒》里的易先生,他從不看電影,是怕了那黑暗中隱藏殺機,竟也讓王佳芝心疼。反正,舒童就那樣借著暗色撒了野,放肆地將手覆蓋在他手上,掌心汗?jié)癃q如水草。他們的唇瓣,在變幻的光線中忘我地包圍彼此,消泯最后一點理智。
舒童很晚才回家,廚房里有鍋鏟與鐵鍋相撞的聲音,山藥燉雞的香,開門就能聞到,一派煙火人間的景象。卻讓舒童厭倦了,周生明終于不加班,不在白天睡覺,他穿著花圍裙,像考拉一樣在廚房上躥下跳,為舒童做一桌好菜,她卻已經(jīng)不領(lǐng)情,只感到他這人無趣到累人。靜謐的夜晚,他感受的不是寂寞不是美,而是不斷變幻枯燥無味的數(shù)字;明媚的白天,他呵欠連天滿臉倦容,好像給了她天大面子,才會陪伴她逛無聊的商場,說無聊的未來。女人都是這樣吧,愛情面前昏頭脹腦,周生明不能給她的,穆子余剛才都給予了,他在深黑如海底的電影院親吻她,舌尖撬開她的唇齒,讓舒童渾身血液都聚到頭頂,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不是小女孩了,卻不知道當明滅的電影畫面映到臉上時,和喜歡的人緊緊擁抱和親吻,真的會讓人銷魂到想死。
他們緊緊擁抱著,從電影院到賓館,都舍不得放開彼此,在陌生的床單上,舒童輕輕放平自己身體,感受到體內(nèi)那把寂寞的火,今日終于激情燃燒。而周生明,他永遠只知道做飯、加薪、買房子,給舒童一個盛大的婚宴,從沒想過舒童也會有令她蹈火不顧的情人吧?
舒童向周生明提出了分手。他還握著鍋鏟,兩只眼睛瞪得老大,跟著舒童團團轉(zhuǎn),看她往包里塞衣服和化妝品,也不敢去勸,還以為她是辦家家,五分鐘就回心轉(zhuǎn)意。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鍋里的菜傳來糊味。
舒童坐在小區(qū)花壇上給穆子余打電話,心中有隱隱私奔的激動。他卻有點支支吾吾,失去了在床上的熱情主動。他竟然說:“對不起,我今晚很忙?!笔嫱療o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她認真時,他卻告訴她他不想玩了。這大概是都市男女游戲最庸俗也最常見的收尾吧?但她仍然不能釋懷,也無處可去,只能坐在花壇邊沿抱緊簌簌流淚的自己。
周生明十分鐘后出現(xiàn),他驚異地望著舒童已經(jīng)哭得皺巴巴的臉,手忙腳亂地擁抱她,叫她寶貝,學(xué)經(jīng)濟的人,幫公司炒股的人,情感早就抽象成一堆數(shù)字了,所以勸慰是這樣的:“我百分百是個傻瓜,對你不夠好,對不起。但是,即使老天再給我零點一個機會,我都會好好愛你?!?/p>
原本以為雞肋都沒有滋味,舒童卻會縮在周生明懷中哭得這樣暢快。她一邊哭一邊用花拳秀腿招呼他:“你壞死了,以后夜里不許把我一個人留在家!”男人口舌笨拙,不管她說什么,都一疊聲地好好好,好好好。
周一上班,神通廣大的瑪麗貼過來報告小道消息:“舒童你知道不?昨天穆先生未婚妻忽然從德國飛回來了,幸好自己沒有出擊,要不肯定在這家公司呆不住!”
原來穆子余不笨,在國外認識了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安心當黃馬褂,只怪瑪麗消息不夠靈通,待嫁女集體發(fā)了小花癡,此刻撫著胸口說怕怕,如果真的和穆子余有什么,大概工作都難保!
舒童怔一怔,笑笑搖頭,縮進格子間做自己的事。對她而言,再漫長難捱的夜都已安然度過了,說到底,她需要的只是夜里一個可依靠的臂彎,枕邊人微微的酣聲,說不上多浪漫,但頂頂踏實,不會再懼怕黑暗中的妖怪。
編輯 /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