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茂 旭
價格改革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的確立*
閆 茂 旭
價格改革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先聲。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價格改革經由“兩落三起”的曲折歷程,最終走向市場定價制度,使中國經濟體制在關鍵環(huán)節(jié)擺脫計劃經濟模式,不可逆轉地走上市場經濟道路。價格改革由此構成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的實踐和技術基礎。
價格改革;經濟體制改革;計劃經濟;市場經濟;雙軌制
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中,1992年中共十四大把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確立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無疑是一個“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江澤民:《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20頁。的標志性事件。之所以如此評價,除了它的深遠影響之外,還因它的來之不易。黨和政府在經濟體制改革目標模式的選擇上,并不是一開始就明確要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而是經歷了一個反復探索、不斷深入、逐步明確的過程。對這一過程的研究一直是學術熱點,有大量成果問世*比如:黃如軍:《從計劃經濟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目標模式的確立》,《中共黨史研究》1999年第2期;廖心文:《從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變——試論毛澤東、鄧小平對我國經濟體制的探索》,《黨的文獻》2008年第6期;陳述:《江澤民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黨的文獻》2010年第5期;曾培炎:《偉大的歷程 輝煌的成就 寶貴的經驗——寫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目標確立20周年之際》,《求是》2012年第11期等。一些關于中國共產黨經濟思想研究的專著也涉及這一問題,如白永秀等:《中國共產黨經濟思想90年》(人民出版社,2011年)等。,也有很多親歷者的回憶文章發(fā)表*影響比較大的有陳錦華的回憶錄專著《國事憶述》(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薛暮橋回憶錄》(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以及張卓元、吳敬璉等人的回憶文章。。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的確立固然是中國共產黨長期探索的理論成果,尤其是“鄧小平以極大的理論勇氣和把握歷史進步方向的戰(zhàn)略眼光、膽略和氣魄,推動全黨在經濟體制改革的認識和實踐上產生質的飛躍”*遲愛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為什么在1992年確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個人課題成果集》2012年,第956頁。;但若將此演進過程歸結為思想理論上的線性發(fā)展結果,則是不全面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的確立,還是中國共產黨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一系列改革實踐積累集中的制度成果。理解和研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作為目標模式的制度創(chuàng)制過程,離開此前的改革實踐,則易滯于理論演繹而無法研判其中的深層邏輯。也只有對這一系列改革實踐的積累,包括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國有企業(yè)經營機制轉變、非公有制經濟發(fā)展、流通體制改革、價格改革等的持續(xù)演變過程進行深入探究,才能像馬克·布洛克所說的那樣,以對“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一體”的描述,揭示“這種真正的時間”的實質*〔法〕馬克·布洛克著,張和聲譯:《歷史學家的技藝》,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1頁。,亦即揭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確立這一過程的歷史本然。
相較于所有制變革這類變遷進程活躍、效果直接的“顯性”改革,價格改革無疑是“隱性”的;它是以數據這種較為晦澀的形式關注宏觀經濟信號和微觀經濟生活。正因為如此,價格改革對于經濟體制改革的作用、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確立的作用很難被直觀察覺。然而,正如年鑒學派所指出的,這些“外表冷冰冰的數字”及其組成的“歷史序列”,正是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內在變量,反映的是歷史本身變遷的跡象和規(guī)律,呈現(xiàn)的是“為何如是展開”的歷史邏輯。事實上,價格改革雖不似黨的理論創(chuàng)新和領導人的政治決斷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的確立有直接作用,但它卻是理論創(chuàng)新和政治決斷的實踐基礎和技術支撐*經濟思想和經濟政策的發(fā)展演變與技術手段也就是經濟管理和經濟發(fā)展的具體途徑和績效有很強的關聯(lián)性。對技術手段的研究一直是經濟史研究的關注重心。史學家黃仁宇還明確提出“從技術的角度看歷史”的主張,即以數目字管理等技術手段來審察歷史,跳出具體人事的道德價值評判,以此展示日常操作中的歷史。其著作《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萬歷十五年》等均是這方面的研究典范。。從理論上講,價格是市場配置資源的信號,是市場經濟運行的重要杠桿和調節(jié)手段;從實踐上看,價格改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歷程中最為波動和反復的領域。它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間的關系應當給予足夠的重視,也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理論界、學術界關于價格改革的研究,隨著價格改革的進行,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進入活躍期,取得了一批重要成果。代表性成果如高翔:《經濟體制改革和價格改革》(紅旗出版社,1986年)、張卓元:《社會主義價格理論與價格改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喬剛:《價格改革:無法回避的選擇》(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年)、宋醒民等:《價格——改革的難關》(西南財經大學出版社,1991年)等,以及一批研究價值較高的實錄資料著作,如田源、喬剛主編:《中國價格改革研究(1984—1990)》(電子工業(yè)出版社,1991年)。隨著價格改革的基本完成,關于價格改革研究的熱潮趨于消退。近年來,一批親歷者所作的回憶和總結式研究成果面世,以新的視角、新的資料拓展了價格改革研究的視野,如汪洋主編:《價格改革二十年回顧與前瞻》(中國計劃出版社,2002年)、成致平:《價格改革若干大事聚焦》(中國物價出版社,2002年)、彭森主編:《中國價格改革三十年(1978—2008)》(中國市場出版社,2010年)、楊圣明:《中國價格改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等。
從1953年開始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和社會主義三大改造到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中國實行的是高度集中的計劃價格管理體制。許多商品的價格長期處于不合理狀態(tài),價格沒有發(fā)揮其調節(jié)國民經濟的杠桿作用。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為維持經濟秩序,國家采取凍結物價的措施,使價格體系更為扭曲。1973年12月國家計委頒發(fā)的《國務院有關部門分工管理的價格(商品)目錄》中,規(guī)定實行國家定價的農產品收購價格113種,商品零售價格138種,工業(yè)出廠價格1086種,總計1337種;其中,實行國家定價的零售商品總值占社會商品零售總值的97%左右。*成致平:《價格改革三十年:1977—2006》,中國市場出版社,2006年,第158頁。由于這種高度集中的管理,商品價格很難隨生產經營成本和供求變化而靈活調整,只能是多年“一貫制”,甚至“一價定終身”。由此造成的結果,首先是工農業(yè)價格的“剪刀差”愈發(fā)嚴重。據測算,1975年、1977年農產品價格分別低于價值29.2%、29.4%,工業(yè)品價格分別高于價值15.54%、14.2%。據此,僅1975年農民就少收多支217億元,約占當年財政收入的27%、農業(yè)凈產值的22%。*成致平:《價格改革三十年:1977—2006》,第17—18頁。另一個結果則是削弱了擴大企業(yè)自主權改革的效果,造成工業(yè)領域新的亂象。由于價格管理僵化,比價不合理,不同行業(yè)和企業(yè)之間利潤率懸殊,如1978年全國國營企業(yè)平均成本利潤率為29%,其中石油為73%,工業(yè)設備制造為29%,農機為9%,煤炭為0.7%,石油比煤炭高出100倍。*《經濟研究參考資料》1980年第51期。農民收入低下,企業(yè)虧損經營,經濟亂象長期得不到消除,國家財政負擔逼近臨界點。從供給側看,要使國民經濟走出困境,調動農民和企業(yè)的生產積極性,就必須有看得見的物質激勵;從需求側看,要使經濟搞活,就必須讓市場搞活。二者的結合點在于價格。換言之,只有從價格入手,才能破解國民經濟的難局。
正因為將國民經濟拉回正軌的緊迫性,價格改革早于整個經濟體制改革啟動,最先的舉措是建立覆蓋全國的價格管理與定價機構體系。1977年8月,國務院成立國家物價總局,并在全國所有縣級以上政府、相關政府部門和工廠、商店建立物價機構,配備定價人員,同時中央對地方下放部分價格管理權限。不同地區(qū)、部門、工廠、商店因此有了一定的定價權,逐漸成為有自己利益的市場主體。原來高度集中的物價體系開始松動。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全黨工作的著重點從1979年轉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同時指出,為了縮小工農業(yè)產品交換的差價,建議國務院作出決定,糧食統(tǒng)購價格從1979年夏糧上市的時候起提高20%,超購部分在這個基礎上再加價50%,棉花、油料、糖料、畜產品、水產品、林產品等農副產品的收購價格也要分別情況,逐步作相應的提高。農業(yè)機械、化肥、農藥、農用塑料等農用工業(yè)品的出廠價格和銷售價格,在降低成本的基礎上,在1979年和1980年降低10%至15%,把降低成本的好處基本上給農民。農產品收購價格提高以后,一定要保證城市職工的生活水平不下降。糧食銷價一律不動;群眾生活必需的其他農產品的銷價,也要堅決保持穩(wěn)定;某些必須提價的,要給予消費者以適當補貼。*《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頁。
在黨的中央全會上,如此具體規(guī)定調價品種、調價幅度,并提出明確要求,在中共歷史上尚屬首次。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全黨工作重點轉移后,建立合理價格體系以刺激生產、促進發(fā)展、理順各方面關系顯得極為急迫。國務院隨后出臺了一系列改革方案,分期分批對原有的價格體系進行調整,包括從1979年到1981年分3個年度提高糧食、油脂油料、棉花、大豆等18種主要農產品的收購價格和肉、禽、蛋、奶等8類主要副食品的銷售價格,提價幅度年均10%以上;同時從1979年到1983年分5個年度提高煤炭、鋼鐵等重工業(yè)品出廠價格和紡織品等輕工、原材料、小商品價格以及交通運輸價格,提價幅度年均20%上下。*參見楊圣明:《中國價格改革研究》,第103—105頁;部分數據出自《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83)》,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1983年,第5—9頁。
改革措施的效應很快顯現(xiàn)。由于物價基礎較低、提價幅度合理,再加上補貼及時,農副產品市場沒有出現(xiàn)波動。在農副產品提價的同時,國家經過反復調研和測算,決定自1979年11月起對全國城鎮(zhèn)職工每人每月補貼5元,加上副食品的敞開供應,城鎮(zhèn)居民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升。因此,這一輪價格改革被視為一次“成功的試探”。*參見彭森、陳立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重大事件》(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8—61頁。但這一輪價格改革對國有企業(yè)改革的刺激和引導作用非常有限。工交領域雖然也有提價,但國有企業(yè)的生產積極性和效率并未因此顯著提高。著名經濟學家薛暮橋是最先發(fā)現(xiàn)和指出這一問題的代表人物。他在1980年初提交給國務院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初步意見》中,提出了解決辦法,那就是引入市場機制,逐步取代政府主導的經濟運行機制。他認為,只有所有的政府干預從國有企業(yè)經營環(huán)境中消失,使企業(yè)成為完全獨立的經濟利益追逐者,國企改革才能獲得成功;而只有市場形成價格的活動占據經濟活動的主要方面,市場機制才能真正建立。*參見薛暮橋:《薛暮橋回憶錄》,第272—273頁。這些主張已經超越簡單的價格調整范疇,試圖把價格改革引向帶動建立市場機制這一更全面、更根本的范疇,事實上揭示出價格改革與市場經濟體制機制建立之間的邏輯關系。在1980年9月的一次會議中,薛暮橋的報告受到了中央的高度贊揚。*參見薛暮橋:《薛暮橋回憶錄》,第277頁。他的觀點與1981年五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的政府工作報告遙相呼應:“這些改革還是局部的、探索性的,工作中也出現(xiàn)了某些前后不銜接、相互不配套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要總結前一段改革的經驗,經過周密的調查研究,反復的科學論證,盡快擬定一個經濟體制改革的總體規(guī)劃,逐步實施?!?《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34頁。薛暮橋提出的以市場形成價格的體系替代政府計劃成為資源分配的主要方式,并讓所有企業(yè)遵循市場經濟規(guī)律的價格改革設想,此時有望成為中央總體經濟改革計劃的核心內容。
然而,社會主義同商品貨幣關系相排斥、同市場經濟本質上不相容的認識,此時仍居主導地位,以市場為導向的價格改革因此被視為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對立面。盡管經濟體制的缺陷這時已很明顯,主要就是“權力過于集中”,只有“有計劃按比例”,沒有市場調節(jié);但是,由于此時市場形成價格的領域和品種太少,市場形成價格只是政府定價的補充,沒有現(xiàn)實經驗的支持,黨的領導人的看法只能囿于被“一五”時期歷史經驗證明過的“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上:“計劃經濟部分,這是基本的主要的;市場調節(jié)部分,這是從屬的次要的,但又是必需的”*《陳云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44—245頁。;“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結合,以計劃經濟為主,在計劃經濟的前提下,搞點市場經濟作補充,不是小補充,而是大補充”*《李先念文選(1935—1988年)》,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72頁。。雖然這期間理論界提出過“把單一的計劃調節(jié)改為計劃調節(jié)與市場調節(jié)相結合”*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編:《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規(guī)劃集(1979—1987年)》,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8年,第25頁。的觀點;鄧小平更是提出,“說市場經濟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肯定是不正確的。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搞市場經濟,這個不能說是資本主義。我們是計劃經濟為主,也結合市場經濟,但這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36頁。。這些在當時沒有能夠成為全黨和理論界的共識,以市場為導向的價格改革并不為主流理論所認可。
1982年9月,中共十二大正式確立“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的經濟建設和改革原則。十二大指出:“我國在公有制基礎上實行計劃經濟。有計劃的生產和流通,是我國國民經濟的主體。同時,允許對于部分產品的生產和流通不作計劃,由市場來調節(jié),也就是說,根據不同時期的具體情況,由國家統(tǒng)一計劃劃出一定的范圍,由價值規(guī)律自發(fā)地起調節(jié)作用。這一部分是有計劃生產和流通的補充,是從屬的、次要的,但又是必需的、有益的。”*《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8頁。十二大還特別強調:“這幾年我們對經濟體制實行了一些改革,擴大了企業(yè)在計劃管理方面的權限,注意發(fā)揮市場調節(jié)的作用,方向是正確的,收效也很明顯。但是,由于有些改革措施不配套,相應的管理工作沒有跟上,因而削弱和妨害國家統(tǒng)一計劃的現(xiàn)象有所滋長。這是不利于國民經濟正常發(fā)展的。今后,要繼續(xù)注意發(fā)揮市場調節(jié)的作用,但決不能忽視和放松國家計劃的統(tǒng)一領導?!?《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第18—19頁。對中央計劃在經濟中重要性的強調,從理論和政策上否決了薛暮橋關于以市場為導向進行全面價格改革的提議。第一輪價格改革也就止于調整部分物價和補貼消費等初級層面。
思想理論層面的擱置在實踐技術層面遇到了“軟抵抗”。由政府根據理論價格測算,確定各種產品合理價格水平,從而建立合理價格體系的努力未達到預期效果,并且由于產品不斷增多、成本變化復雜而越來越難以實施。但同時,市場形成價格的優(yōu)勢越來越明顯。
價格改革計劃擱置之時,正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面臨緊要關頭之際。一方面,農村改革日見成效,農業(yè)生產和農民生活迅速提高,商品經濟日趨活躍;城市改革雖已起步,但相對滯后。另一方面,在改革開放中逐漸發(fā)展起來的城鄉(xiāng)非國有經濟,不僅有力地促進了整個經濟的繁榮,而且表現(xiàn)出強勁的發(fā)展勢頭;國有經濟部門,特別是國有大中型企業(yè)在指令性計劃的束縛下缺乏活力、困難重重的狀況愈發(fā)明顯,在與非國有經濟特別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經濟競爭中直落下風。這種情況下,調放結合、以調為主來調整價格結構的改革思路,走向“邊際收益遞減”:提價對于企業(yè)生產的刺激效果越來越小;許多生產資料特別是初級工業(yè)產品價格仍然偏低,經濟結構失衡的狀況仍很嚴重。相反,越來越多的投資特別是快速增長起來的城鎮(zhèn)集體工業(yè)企業(yè)和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企業(yè)的投資,在價格的調節(jié)下,趨向價高利大的加工工業(yè),同時大大擴張了對于短線生產資料的需求量。1978年至1984年間,固定資產投資增長77.4%,工業(yè)生產增長73%,而價格偏低的基礎工業(yè)生產卻沒有相應增長,其中石油僅增長10.1%,原煤增長27.5%,電增長47%,鋼增長36%,鐵路運輸增長35.6%。*數據出自《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85)》,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1985年,第16—17頁。由于這些基礎產品的供給增長速度緩慢,同時需求增長很快,供求缺口越來越大。特別是當國民經濟從之前幾年調整所形成的“谷底”走出之后,社會總需求急劇增加,能源、原材料和基礎設施的供求矛盾日益擴大,漲價壓力隨之增大,其價格上揚在十二大前后已成不可遏止之勢。提價調價這種“小修小補”的做法遠不能適應經濟發(fā)展的要求。這一時期,由于漲價壓力巨大,各地企業(yè)越權漲價和非法交易的行為越來越多,以至于不得不由中央紀委直接出面領導制止?jié)q價的工作*田源、喬剛主編:《中國價格改革研究(1984—1990)》,第64頁。。啟動新一輪價格改革迫在眉睫。
與此同時,“異軍突起”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通過市場上的競爭行為,對價格改革進一步加壓?!肮まr業(yè)產品成本不斷發(fā)生變化,新產品日益增多。實行計劃價格的范圍逐步增大”,“社隊企業(yè)蓬勃發(fā)展,價格方面需要研究解決的問題增多”,而且“隨著經濟管理體制和財政體制的改革,地區(qū)間、部門間的價格關系上出現(xiàn)的許多新問題”有待研究解決。*張平主編:《中國改革開放:1978—2008理論篇》(中),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7頁。簡言之,由于商品的生產消耗和供求關系是經常變化的,價格也應隨之發(fā)生變化。但是,行政定價的機制不可能很好地反映數以萬計、十萬計的商品的生產消耗和供求關系的變化,只能使價格關系僵化,比價、差價不合理,并且長期得不到糾正。*張卓元:《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價格改革》,《中國工業(yè)經濟研究》1993年第7期。這種局面不僅與1979年第一輪價格改革啟動時相仿,而且因為市場競爭的出現(xiàn),價格扭曲的矛盾更加尖銳。解決辦法又回到了薛暮橋等人所主張的全面價格改革方案上,即還價格的本來面目,讓價格回到市場交換中去形成,逐步放開價格,實行市場主導的價格體制。如此才能把價格關系理順,改變價格扭曲狀態(tài)。
所幸的是,十二大雖然強調計劃的重要性,但也確認計劃應劃分為指令性和指導性兩部分,強調無論是指令性計劃還是指導性計劃,都要自覺利用價值規(guī)律。而按照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價格正是價值規(guī)律的表現(xiàn)形式。這就為開啟新一輪價格改革留下了理論和政策空間。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作出《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突破了把商品經濟同資本主義等同起來、同社會主義和計劃經濟對立起來的傳統(tǒng)觀念,確認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是在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商品經濟的充分發(fā)展,是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6頁。。與“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相適應,這個文件改變了“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的提法,確定了“建立自覺運用價值規(guī)律的計劃體制,發(fā)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新方針。同時,它確認“計劃經濟不等于指令性計劃為主”;“要有步驟地適當縮小指令性計劃的范圍,適當擴大指導性計劃的范圍”;指令性計劃和指導性計劃都“必須運用價值規(guī)律”。顯然,這是一個與“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有所不同、以市場調節(jié)機制為基礎的新體制。正如鄧小平所說,這個決定講了一些“我們老祖宗沒有說過的話,有些新話”,“過去我們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件,沒有前幾年的實踐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件。寫出來,也很不容易通過,會被看作‘異端’”*《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1頁。。
十二屆三中全會再次對價格改革提出明確要求,對價格改革的必要性、緊迫性和改革方向作了系統(tǒng)論述?!蛾P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指出:“價格體系的改革是整個經濟體制改革成敗的關鍵”;“價格體系的不合理,同價格管理體制的不合理有密切的關系。在調整價格的同時,必須改革過分集中的價格管理體制,逐步縮小國家統(tǒng)一定價的范圍,適當擴大有一定幅度的浮動價格和自由價格的范圍,使價格能夠比較靈敏地反映社會勞動生產率和市場供求關系的變化,比較好地符合國民經濟發(fā)展的需要”*《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第57—58頁。。在此基礎上,全會提出了價格改革的原則,強調要按照等價交換的要求和供求關系的變化,調整不合理的比價,發(fā)揮價格體系對于經濟發(fā)展的杠桿作用,同時要求全黨“學會掌握經濟杠桿,并且把領導經濟工作的重點放到這一方面來”*《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第59頁。。價格改革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
在此前后,國務院就價格改革方案進行了多次研究。1984年12月24日,中央書記處研究同意了《國務院物價小組關于1985年價格改革方案的匯報提綱》。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1985年4月12日,中央媒體播發(fā)了國家物價總局負責人關于價格改革方案說明的講話錄像,向全國宣示新一輪價格改革的起步。此時,持續(xù)增長的主要農產品通過超購加價收購的比重越來越大,1983年國家共收購貿易糧1900億斤,比前一年多收500億斤,農業(yè)凈征購足夠城市人口兩年的消費量,1984年又面臨著擴大收購的任務,某些長期缺糧省也傳出“賣糧難”的呼聲。盡管國家增加了收購量,產糧區(qū)許多農民家里仍有相當多余糧無處可賣,市場糧價大幅度下跌。*田源、喬剛主編:《中國價格改革研究(1984—1990)》,第64—65頁。鑒于這種情況,1985年價格改革方案將重點放在了“調整農村糧食購銷價格,放開生豬收購價格和豬肉銷售價格,適當提高鐵路短途運價”等方面,并提出“各地可以根據本地實際情況,有計劃、有步驟、有區(qū)別地放開”。*彭森、陳立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重大事件》(上),第215頁。隨后的幾個月里,糧食收購量因購銷價格的提升而有所下降,生豬等副食品購銷價格也因在各地陸續(xù)放開而有所上升,生產量和供應量顯著增加。由于肉價和副食品價格上漲而使城鎮(zhèn)居民增加的支出,各地根據不同情況發(fā)給了一定的補貼。這種積極而又穩(wěn)妥的做法,同1979年的調價一樣,沒有引發(fā)社會震蕩。也正是因為這次價格改革推進順利,中央領導層和理論界產生了一種樂觀的預測,認為現(xiàn)在的價格改革步驟還可以提速。這為三年后的“價格闖關”埋下了伏筆。
第二輪價格改革開局順利、效果良好,直接帶動了理論界討論“市場體系”的熱度。1985年7月,國家體改委組織一批青年干部和學者,在深入調研價格改革所產生的活躍市場的基礎上,向中央領導提交了《經濟體制改革總體規(guī)劃構思》的報告。報告提出,完整的社會主義市場體系構成經濟機制的基礎,一切經濟活動都必須處于市場關系中,而一切市場關系又都處于計劃的調節(jié)控制之中。報告強調,在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中,整個經濟內部不是有兩套指導參數,而是只有一套指導參數,即受計劃調節(jié)的市場關系。微觀經濟活動中的企業(yè)、勞動者無不圍繞市場關系運轉。家庭作為日常消費單位,在安排支出和選購物品方面除了收入和價格之外,不受任何形式的限制;企業(yè)作為生產經營組織,生產和投資決策完全由自己根據外部經濟環(huán)境和自身情況獨立作出。報告進一步提出,應推行以實現(xiàn)市場統(tǒng)一價格為中心的全面配套改革,發(fā)揮價格信號的靈敏反應作用。*參見彭森、陳立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重大事件》(上),第221—223頁。這一報告受到黨的領導人的肯定。當年9月,由中國體制改革研究會、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世界銀行共同舉辦的中國宏觀經濟管理國際討論會議,在長江游輪“巴山”號上舉行。“巴山輪”會議以國際通行的宏觀經濟學說分析中國經濟形勢,突出強調宏觀經濟間接管理的作用,指出這一作用的發(fā)揮取決于企業(yè)對價格、利率、稅率、匯率等經濟杠桿的反應程度,為此必須與微觀改革協(xié)調進行。*參見彭森、陳立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重大事件》(上),第224—227頁。一些經濟學者還進一步提出以價格為中心,財政、稅收、工資等配套聯(lián)動的“價稅財改革”方案,期望一步到位并入市場體系,但因財政平衡難度太大、缺乏可操作性而擱置。*參見郭樹清、樓繼偉等:《全面改革亟須整體規(guī)劃——事關我國改革成敗的一個重大問題》(《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85年第1期)和《關于體制改革總體規(guī)劃的研究》(《經濟研究參考資料》1986年第35期)。
理論界的主張反射到高層,促使中央進一步明確了價格改革市場化的方向。1985年9月,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七個五年計劃的建議》明確提出:“逐步形成和完善市場體系的關鍵,是改革價格體系和價格管理制度”,“逐步形成少數商品和勞務實行計劃價格、多數實行浮動價格和自由價格的統(tǒng)一性與靈活性相結合的價格體系,更好地發(fā)揮價格這個最重要、最有效的經濟杠桿對生產、流通和消費的調節(jié)作用。”*《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第275、276頁。主要依靠市場力量建立合理價格體系的認識,終成價格改革思想的主流;價格改革的實踐也從調整價格轉向轉換價格形成機制。放調結合、以放為主的政策思路開始主導此后的改革。國家于1986年8月放開自行車、黑白電視機、電冰箱等7種工業(yè)消費品價格,11月又放開包括日用雜品等24個大類749種小商品的價格,1987年下半年開始放開百貨、文化小商品等價格。1987年9月11日,國務院發(fā)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價格管理條例》,明確規(guī)定國家實行3種價格形式,即國家定價、國家指導價和市場調節(jié)價,并規(guī)定企業(yè)在價格管理方面享有的權利,主要是賦予企業(yè)對一部分產品的定價權。同時改革進出口商品作價機制,使進出口商品價格與國際市場相關聯(lián)。市場形成價格的范圍這時已經超過政府定價的范圍,價格改革呈現(xiàn)出全面推進的勢頭,市場機制對于經濟生產和社會生活的作用在新中國經濟史上前所未有地顯現(xiàn)出來。
有了新的實踐經驗做基礎,鄧小平再次提出不要把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對立起來的思想。1985年10月,他在會見美國高級企業(yè)家代表團時說:“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之間不存在根本矛盾。問題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更有力地發(fā)展社會生產力。我們過去一直搞計劃經濟,但多年的實踐證明,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搞計劃經濟會束縛生產力的發(fā)展。把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結合起來,就更能解放生產力,加速經濟發(fā)展?!?《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148—149頁。1987年2月,在準備十三大的過程中,他同幾位中央負責同志談話時又說:“為什么一談市場就說是資本主義,只有計劃才是社會主義呢?計劃和市場都是方法嘛。只要對發(fā)展生產力有好處,就可以利用?!薄拔覀円郧笆菍W蘇聯(lián)的,搞計劃經濟。后來又講計劃經濟為主,現(xiàn)在不要再講這個了?!?《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203頁。這些論述為十三大作出新的判斷作了重要準備。
1987年10月,中共十三大提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總結了十二屆三中全會以來經濟體制改革的新鮮經驗,并在理論上作了進一步提升。在經濟運行機制方面,十三大不再用十二屆三中全會“建立自覺運用價值規(guī)律的計劃體制”的提法,而是使用“計劃與市場內在統(tǒng)一的體制”,強調這一體制從總體上來說是“國家調節(jié)市場,市場引導企業(yè)”的機制。十三大還提出,要“加快建立和培育社會主義市場體系”。社會主義市場體系不僅包括消費品和生產資料等商品市場,而且應當包括資金、勞務、技術、信息和房地產等生產要素市場。建立社會主義市場體系,必須積極而穩(wěn)步地推進價格改革,理順商品價格和各種生產要素價格。*參見《十三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3—26頁。
十三大以后,經濟體制改革沿著市場取向的道路繼續(xù)前進。為適應有計劃商品經濟發(fā)展的需要,黨和政府采取措施,一方面開始破除原有計劃體制內的許多條條框框,給企業(yè)“松綁”,促使企業(yè)轉換經營機制,適應市場的要求,以便成為真正的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商品生產者和經營者;另一方面開始逐步縮小指令性計劃,加大指導性計劃,進一步放開價格,以發(fā)揮市場的調節(jié)作用。但在此時,通貨膨脹的陰影越來越大,價格“雙軌制”引發(fā)的問題也越來越尖銳。蓬勃開展的價格改革和經濟體制改革遇到了難題。
通貨膨脹問題的顯現(xiàn)幾乎與價格改革的啟動同步。1984年的國家貨幣發(fā)行量比1983年增加49.5%,增長近半,其中10月至12月一個季度的發(fā)行量比上年同期增加的比例高達146%*基礎數據出自《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84)》,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1984年,第422頁。。貨幣的大幅增發(fā),一方面是為了適應價格改革尤其是應對提價和發(fā)放補貼的需要;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中央和地方財政實行“分灶吃飯”后,地方政府為擴大自身財政收入,普遍實行信貸擴張政策。這樣一來,積累和消費同時擴大,“超高速”與“超分配”互相促進,使國家面臨的通脹壓力在新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很多人將原因歸結于正在進行的價格改革,有媒體甚至說:“用部分產品價格的上漲來完成整個經濟結構的調整,使各種商品的比價趨于合理化,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彭森、陳立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重大事件》(上),第227頁。。這些說法很大程度上擾亂了人民群眾對生活和對改革前景的信心。許多地方出現(xiàn)搶購風潮,直接導致鋼材、汽車等生產資料和家用電器等耐用消費品價格大幅上漲;同時,由于一些地方競相進口這些商品及其生產線,外匯支出猛增,對外貿易出現(xiàn)逆差,國家外匯結存急劇下降。這樣又反過來刺激了投資需求和消費需求。雖然黨和政府在1986年采取了“軟著陸”方式來調整經濟,但經濟發(fā)展仍然處于過熱狀態(tài),連續(xù)4年社會總需求超過社會總供給,供需差率1983年為4.7%,1987年擴大到13.6%。為了適應不斷膨脹的投資需求和消費需求,每年貨幣量的增長都高于經濟增長。1987年底的貨幣流通量達1454億元,比1983年增長174%。全國商品零售價格年均上漲7.3%,其中食品類價格年均上漲17%左右。*基礎數據出自《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87)》,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1987年,第36—37、639、647—649頁。
價格“雙軌制”的弊端在此時也充分暴露出來。早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為提高糧食收購價格,就實行統(tǒng)購價格和超購價格區(qū)別對待的政策。1985年中央1號文件取消農副產品統(tǒng)購派購制度后,農產品收購價格“雙軌制”仍然保留下來。農產品價格形成機制的變化,要求工業(yè)品價格尤其是工業(yè)生產資料價格改革緊緊跟隨,與之配合。1985年1月,國務院決定取消對企業(yè)超產自銷工業(yè)生產資料加價幅度限制,由供需雙方協(xié)商成交,放開計劃外工業(yè)生產資料價格。對統(tǒng)配煤礦實行承包制,包干任務內煤炭執(zhí)行國家定價,增產部分加價50%至100%,提高石油、天然氣價格,超產油品實行市場調節(jié)價。*彭森主編:《中國價格改革三十年(1978—2008)》,第130—131頁。計劃內鋼鐵實行浮動價格、優(yōu)質優(yōu)價,計劃外實行市場調節(jié)價。這樣,便出現(xiàn)了“計劃內”“計劃外”商品實行不同定價制度、執(zhí)行不同價格水平的價格“雙軌制”。與此同步,家用電器等較為緊俏的耐用消費品也出現(xiàn)了價格“雙軌制”,即緊俏商品的一部分以國家指令計劃內較低價格的方式出售,另一部分以計劃外形式采取另一種較高價格出售。實行價格“雙軌制”的積極作用非常明顯。它把市場機制引入到國有大中型企業(yè)的生產與交換中,擴大了市場形成價格的范圍,推動了生產資料價格形成機制的轉換,使市場在價格形成上的作用進一步增強,既活躍了市場,也刺激了生產。但是,生產和生活資料的“雙軌制”也滋生出大量腐敗問題。“官倒”“賣批文”等權力尋租現(xiàn)象迅速蔓延,在人民群眾中產生惡劣影響,引發(fā)社會輿論的強烈不滿。據估計,“雙軌制”在1985年至1988年期間造成的年均價差、利差和匯差總額達2000億元至3500億元,占年均國民生產總值的20%至30%。*吳敬璉主編:《1988年中國經濟實況分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98頁。
通貨膨脹和“雙軌制”帶來的問題,在1988年夏天的“價格闖關”中集中爆發(fā)。當年8月,中央政治局原則通過《關于價格、工資改革的初步方案》的消息在媒體上公布,進一步強化了人們業(yè)已存在的高通脹預期,從而引發(fā)全國性的擠提儲蓄存款和搶購商品的風潮。價格改革已不單是經濟問題,而是演變?yōu)閲乐氐纳鐣栴}。“價格闖關”宣告受挫。面對強大阻力,中央不得不調整對策。8月30日,國務院發(fā)出《關于做好當前物價工作和穩(wěn)定市場的緊急通知》,實際上終止了1985年以來的第二輪價格改革。9月下旬召開的中共十三屆三中全會,作出兩點方針改變:一是從加快改革步伐轉向其后兩年以治理經濟環(huán)境和整頓經濟秩序為重點;二是強調價格改革不能孤軍突出,改革必須是全面的配套改革*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的九十年》,中共黨史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由全面價格改革帶動的以市場化為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勢頭隨之受到遏止。
十三屆三中全會后,以抑制通貨膨脹為首要著眼點的治理整頓付諸實施。除壓縮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規(guī)模、嚴格控制貨幣發(fā)行之外,整頓措施主要圍繞價格改革做文章。1988年10月,國務院發(fā)出《關于加強物價管理嚴格控制物價上漲的決定》,收回一些已放開商品的定價權,重新由政府定價或凍結物價。包括核定主要農業(yè)生產資料綜合零售價,對計劃外生產資料嚴格執(zhí)行最高限價,重新控制定購糧、議價糧價格,城市大路菜實行計劃價格不能放開,北方冬儲菜、定量供應部分豬肉價格不準漲價,對蠶絲綢規(guī)定最高收購價,對名煙名酒規(guī)定價格的上下浮動率,對所有重工業(yè)、輕工業(yè)品實行最高限價。*彭森主編:《中國價格改革三十年(1978—2008)》,第132頁。1989年,物價控制更趨加強,對生產資料進一步實行全國最高統(tǒng)一限價,擴大專營范圍,棉花市場不再開放,糧食、服裝等基礎性生活資料不再允許個體戶批發(fā)經營。*田源、喬剛主編:《中國價格改革研究(1984—1990)》,第106頁。這些措施是非常嚴厲的,對迅速穩(wěn)定價格總水平,控制通貨膨脹產生了直接效果。通貨膨脹在很短時期內就降了下來。
與此同時,黨的領導人大力強調中央在經濟改革和發(fā)展上的權威地位。鄧小平指出:“我們要定一個方針,就是要在中央統(tǒng)一領導下深化改革。不僅是價格一個方面的改革,而且是多方面的、綜合的改革?!?《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278頁。陳云在同中央負責同志談話時也強調:“中央的政治權威,要有中央的經濟權威作基礎。沒有中央的經濟權威,中央的政治權威是不鞏固的。”*《陳云文選》第3卷,第366頁。這些論述對治理整頓的進行起到了極為有力的推動作用。
客觀來講,以理論價格計算為基礎從而在全國建立合理價格體系的價格改革設想,從一開始就有理想化色彩,畢竟中國的經濟基礎非常薄弱,商品短缺十分嚴重,也因此同時以計劃和市場兩種手段建立合理價格體系的努力,從開始就陷入矛盾之中。改革開放初期,這種矛盾尚不明顯,但隨著市場形成價格的產品增多,沖突愈益激烈。改革的目的是為了解決價格扭曲、不合理問題,但“雙軌制”反而形成新的扭曲、新的不合理。治理整頓將重心放在治理通脹、維護社會穩(wěn)定上固然不錯,但這些措施并沒有解決經濟中存在的問題,只是把問題凍結了起來。尤其是價格“雙軌制”問題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更加強化,由此引發(fā)的社會矛盾沒有得到紓解。1989年發(fā)生的政治風波,打斷了治理整頓的正常進程。很多人因為政治風波和經濟失策,把政治、經濟生活中出現(xiàn)的問題統(tǒng)統(tǒng)歸咎于經濟體制改革。一些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及其理論基礎的文章,把計劃和市場問題同基本社會制度相聯(lián)系,重彈“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本質特征的聲調,重新強調政府定價在政治上的地位和作用,認為把改革的目標定位在“市場取向”上,將會改變社會主義經濟的性質。*參見馬立誠、凌志軍:《交鋒——當代中國三次思想解放實錄》,人民日報出版社,2011年,第124—143頁。一時間,對價格改革的糾偏演變成對市場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的詰難和否定。改革再次到了一個重大關口。
經濟問題并不因思想理論上的糾纏而改變自身的運行軌跡,治理整頓因政治風波被打斷后,通貨膨脹出現(xiàn)反彈,物價指數再次上漲10%以上*基礎數據出自《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89)》,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1989年,第65—66頁。。為進一步抑制通脹,1989年11月,中共十三屆五中全會作出進一步治理整頓的決定。新的治理整頓措施還是將突破點放在價格改革方面,提出逐步解決生產資料價格“雙軌制”問題,1990年先取消煤炭價格“雙軌制”,以后逐步增加取消的品種。對于短期內難以取消的品種,通過適當提高計劃價格,加強自主價格管理的辦法,逐步縮小兩種價格的差距。*田源、喬剛主編:《中國價格改革研究(1984—1990)》,第96頁。嚴厲的治理整頓措施使價格總水平從1989年下半年開始大幅回落,1990年以后,通貨膨脹基本緩解,流通領域混亂現(xiàn)象得到整頓,經濟秩序有所好轉。
但是,過于全面、嚴厲的緊縮措施,導致了經濟在1990年硬著陸,經濟環(huán)境雖然有所改善,但發(fā)展速度出現(xiàn)明顯的減緩和滑坡。*以國內生產總值增長速度為例,1983年至1988年間,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都在10%以上,1984年高達14.7%;而1989年由1988年的11.3%下降到4.1%,1991年有所提高,達到8.2%。與之相應的是企業(yè)效益大幅度下滑,虧損額連續(xù)增加:1988年國有獨立核算工業(yè)企業(yè)虧損額為81億元,1989年增加到180億元,增長1倍多;1990年增至348億元,又幾乎增加1倍;1991年繼續(xù)增加,達到367億元。國家財政負擔不斷增加。數據出自《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93)》,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1993年,第21、215、231、430—431頁。再加上國際“制裁”,國內經濟發(fā)展出現(xiàn)嚴重困難,突出表現(xiàn)在市場疲軟和工業(yè)生產滑坡方面。從1989年8月到12月,社會商品零售總額連續(xù)5個月為負增長;全年社會商品零售總額比上年增長8.9%,扣除物價上漲因素,實際下降8.9%。農村消費市場則疲軟更甚,全國縣以下消費品零售額比上年增長5.2%,扣除物價上漲因素,實際下降14%左右。1990年同期又下降6%左右。與此同時,工業(yè)總產值的增速也逐月下降,1989年10月甚至出現(xiàn)了負增長,企業(yè)虧損額在1990年7月達到150.9億元,同比增長高達99.2%。*參見彭森、陳立等:《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重大事件》(上),第343、350、351頁;數據引自《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89)》《中國統(tǒng)計年鑒(1990)》。
宏觀經濟的嚴峻態(tài)勢引起中央高度重視。鄧小平不無憂慮地說:“現(xiàn)在特別要注意經濟發(fā)展速度滑坡的問題,我擔心滑坡?!薄叭嗣瘳F(xiàn)在為什么擁護我們?就是這十年有發(fā)展,發(fā)展很明顯。”“這不只是經濟問題,實際上是個政治問題?!?《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54頁。為了激發(fā)經濟活力,中央決定在治理整頓的同時深化改革。為更有效開展宏觀經濟管理,中央強調建立“計劃經濟和市場調節(jié)相結合的經濟體制和運行機制”*《十三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31頁。。隨后,中央又對這一機制作了新的進一步的闡述:“計劃與市場,作為調節(jié)經濟的手段,是建立在社會化大生產基礎上的商品經濟發(fā)展所客觀需要的,因此在一定范圍內運用這些手段,不是區(qū)別社會主義經濟和資本主義經濟的標志?!?《十三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77頁。應該說,這些提法,是治理整頓工作在理論上的反映,并不意味著要回到“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的老路上去,它們同十三大的提法是一致的,而且闡述得更為明確。這為重啟經濟體制改革作了理論和政策上的準備。由于市場疲軟和生產回落是企業(yè)財政困難加劇、經濟效益惡化的直接原因,而這兩項又都與價格體系密切相關;走出困難的具體措施又回到以市場為取向、以放開為主線的價格改革老路上來。價格改革順勢重啟。
有了之前的經驗和教訓,第三次價格改革格外注重放開的力度和速度。同時為避免刺激社會預期,黨和政府在政策口徑上不再使用“價格改革”這一術語,而是采取“只做不說”的策略。具體方式是控中求改,相機調放,在通貨膨脹受到明顯抑制、市場趨于平穩(wěn)的情況下,有計劃、分步驟地調整5大類20多個系列的產品價格,特別是原油、煤炭、鹽、統(tǒng)配木材及鐵路等價格提高幅度都接近或超過100%。*彭森主編:《中國價格改革三十年(1978—2008)》,第133頁。與此同時,國家建立起價格總水平的監(jiān)測和調控體系,建立糧食儲備制度和價格調節(jié)基金制度,豐富了價格管理的手段,使宏觀調控更符合經濟規(guī)律。十三屆五中全會提出的建立宏觀調控體系的目標初步達到。有了宏觀調控體系的保障,一批長期管制的商品價格也逐步放開了。1990年12月,深圳證券交易所和上海證券交易所先后開始運營(深圳為試運營),標志著市場價格體系中靈敏性和波動性最強的部分——資本價格和資本市場,被納入中國經濟體制和市場體系的范疇,市場因素大大加重。此后,國家陸續(xù)決定,油、肉、蛋、茶、糖的價格1992年在全國范圍內放開,在國家宏觀調控下由市場調節(jié)。1992年在商業(yè)企業(yè)中全面推行經營、價格、用工、分配“四放開”。截至1992年11月,“消費品的價格已全部放開,生產資料的價格只有少數產品,主要是煤、石油、鋼材,還由政府管理價格,但是也只是這些產品的一部分”*朱镕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以及價格改革問題》,《價格理論與實踐》1993年第2期。。價格生成機制重新回到市場渠道,市場定價制度的基本架構創(chuàng)制完成。
不管人們如何看待價格改革,價格改革就像是市場經濟的精靈一般,一旦放出就很難再放回瓶中。價格改革使發(fā)展市場經濟成為不可逆的事實,無論使用什么詞匯概念,實際運轉的都是反映和體現(xiàn)市場配置資源的內容。一些學者不失時機地將價格與市場體系再次連接起來,指出所謂市場就是能形成競爭性均衡價格、能反映資源的相對稀缺程度的制度,在規(guī)范的市場上能夠形成價格信號,從而引導資源配置*胡舒立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如何確立的——上世紀90年代初關于改革目標模式討論的歷史回顧》,《經濟參考報》2012年12月6日。。他們借助價格改革第三次啟動的契機,努力改變人們對于市場經濟的認識。
經濟改革和發(fā)展在進行著,理論的爭論也在進行著。從1990年2月開始,關于改革開放姓“社”姓“資”的爭論迭起。在改革面臨考驗的關鍵時刻,鄧小平接連發(fā)表談話,重申他對計劃與市場的觀點:“我們必須從理論上搞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區(qū)分不在于是計劃還是市場這樣的問題。社會主義也有市場經濟,資本主義也有計劃控制……不要以為搞點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道路,沒有那么回事。計劃和市場都得要?!薄安灰詾?,一說計劃經濟就是社會主義,一說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不是那么回事,兩者都是手段,市場也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64、367頁。這些談話當時并未公開發(fā)表,爭論仍在繼續(xù)。1992年初,鄧小平視察南方,再次發(fā)表重要談話,對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一錘定音”:“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qū)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373頁。經過一番討論之后,1992年6月,江澤民在中央黨校省部級干部進修班上講話,提出“比較傾向于使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個提法”,指出:“市場是配置資源和提供激勵的有效方式,它通過競爭和價格杠桿把稀缺物資配置到能創(chuàng)造最好效益的環(huán)節(jié)中去,并給企業(yè)帶來壓力和動力”*《江澤民文選》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2、200頁。。在此基礎上,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終于在中共十四大上“瓜熟蒂落”。十四大明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并從理論上論述了這一新體制的各項重大原則。一年后的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構建起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政策體系。中國經濟改革進入全面推進的新階段。
從十一屆三中全會到十四大和十四屆三中全會,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目標的認識和實踐歷程總體雖然順利,具體卻波瀾起伏。這其中既有思想和理論認識的“軟約束”,也有實踐和技術的“硬約束”。而價格改革“兩落三起”的曲折歷程表明,當思想理論層面未能提供解決實際問題的有效供給時,技術領
域會衍生出解決問題的具體機制和手段;而技術的成功又將產生強大的路徑依賴效應。思想理論領域的糾纏和反復在“像泉水般涌流出來”*張卓元:《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價格改革》,《中國工業(yè)經濟研究》1993年第7期。的商品面前,在活躍、繁榮的市場面前,在經濟加速發(fā)展、人民生活迅速改善面前,顯得蒼白無力。正如朱镕基后來總結的那樣:“經過十幾年的價格改革,公眾已經對市場機制由不熟悉到比較熟悉、由不適應到比較適應,無論從經濟上,還是從心理上都對市場機制有了較強的承受能力和一定的認識能力。這種變化的意義是極其深遠的。市場經濟已不再是停留在經濟學教科書上的概念,而是實實在在地已經成為中國公眾生活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薄翱梢赃@樣說,中國已經在最重要的方面擺脫了傳統(tǒng)計劃經濟的模式,不可逆轉地走上了嶄新的發(fā)展道路。”*朱镕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以及價格改革問題》,《價格理論與實踐》1993年第2期。也正是在這種“不可逆轉”中,我們看到了歷史話語形成過程之外的“復線的歷史”*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頁。。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研究員 北京 100080)
(責任編輯 朱昌裕)
Pricing Reform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Goal of Socialist Market Economic System
Yan Maoxu
Pricing reform is the forerunner of the economic system reform of China. From the late 1970s to the early 1990s, the pricing reform went through the “two downs and three ups” of the twists and turns of the process, and ultimately the market pricing system was confirmed. As a result, the Chinese economic system casted off the planned economy model in the key link, and irreversibly went on the market economy road. Therefore, the pricing reform constitutes the practice and technological basis for establishing the goal of the socialist market economic system.
* 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共黨史學科基本理論問題研究”(13&ZD193)的階段性成果。
F726.1; F123.91; K275
A
1003-3815(2017)-07-00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