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凡 何 娟/文

受賄罪量刑規(guī)范化研究
——基于41名省部級官員受賄案的分析

●王德凡*何 娟**/文

2010年至2016年因受賄罪被判處刑罰的41位省部級官員的案件，反映出我國受賄案件的量刑，存在著死刑被虛化且排除死刑適用的理由不充分、數額在量刑中的作用日益淡化、酌定量刑情節(jié)的具體評價標準失范、缺少對其他量刑情節(jié)的必要關注、不同地域法院量刑差異過大的問題。應當對受賄罪量刑實行雙軌制，明確有期徒刑的數額上限并延長刑期上限，以量刑規(guī)范的形式確定各類法定情節(jié)的量刑幅度，其他量刑情節(jié)由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嚴格限制受賄案件的異地審判。

受賄罪 量刑規(guī)范 雙軌制

2010年以來，我國有大量省部級官員因為受賄被追究刑事責任，在已經宣判的案件中，呈現數額有差異、量刑卻趨于相似的狀況。本文對2010年至2016年共41位省部級官員的裁判結果進行了統(tǒng)計，試圖通過這些數據去分析受賄罪量刑的規(guī)律及問題，以此規(guī)范受賄罪的量刑。

一、41名省部級官員受賄案基本情況

根據下頁表1可以看出這些案件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受賄官員的量刑呈現輕緩化趨勢。首先是無期徒刑以上刑罰的適用率。2010年、2011年、2013年無期徒刑以上刑罰的適用率是100%，然而，2014年以后宣判的17名省部級官員，沒有人被判處死刑，判處無期徒刑的也僅2人，尤其是2015年宣判的高官，全部被判處了有期徒刑。其次是有期徒刑的刑期相對縮短。2015年的量刑明顯比2012年輕緩很多，比如具有坦白、認罪悔罪、退贓情節(jié)的王益，2010年受賄1196萬元被判處死緩，而2015年受賄1356萬元的陽寶華僅僅被判有期徒刑11年。

第二，受賄數額均為特別巨大。41名省部級官員累計受賄金額高達5.8281億，受賄金額均在100萬元以上；受賄數額最高的劉志軍，金額數為6460萬元；最低的張敬禮也達118萬元。根據當時的法律，受賄金額超過10萬元應認定為“數額特別巨大”，即使依照今年頒布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確立的300萬元標準，41名省部級官員中有38人也屬于“數額特別巨大”的情形。

第三，坦白、認罪悔罪、退贓成為普遍的酌定量刑情節(jié)。根據表1，判決宣告［1］里明確表述具有坦白情節(jié)的有25人，具有認罪悔罪情節(jié)的有35人，部分退贓或全部退贓的有36人，另外還有5人具有“如實供述”情節(jié)。

第四，自首、立功等法定量刑情節(jié)出現概率不高。表1顯示，自首認定率低，有自首情節(jié)的為3人，占7.3%；有立功情節(jié)的有5人，占12%。

第五，基本實行異地審判。表1顯示，對省部級官員實行異地審判已經成為我國處理高官職務犯罪的慣常做法，41名高官中有38人實行了異地管轄。

二、41名省部級官員受賄案反映出來的量刑失范問題

（一）死刑被虛化且排除死刑適用的理由不充分

從對41名省部級官員的處理情況看，死刑在職務犯罪案件中存在被虛化的趨勢。一方面，死刑緩期執(zhí)行取代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死緩的大量適用，使死刑在受賄案件中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個備而不用的刑罰。”［2］另一方面，從2013年以后被判刑的官員來看，死緩的適用率也在大幅下降。

雖然從嚴懲處賄賂犯罪并不等于要實行重刑“格殺勿論”，但通過司法虛化死刑適用導致事實上在職務犯罪領域廢除死刑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如果對這類嚴重犯罪廢除死刑，不僅等于對其失去了最大的威懾力，而且背離了民心。一項背離了民心，喪失了最大威懾力的刑罰手段和措施，是難以達到目的的?！保?］

（二）數額在量刑中的作用日益淡化

2014年以后，受賄數額在受賄罪量刑中的作用日益淡化?？v向上，在2012年至2015年被判有期徒刑的省部級官員中，受賄金額明顯增大，但量刑卻越來越輕；在情節(jié)相近的情況下，2012年的量刑基本控制在五十萬元以下一年，2014年以后擴大到五十萬元以上一年，最高甚至達到331.65萬一年；橫向上，僅2015年宣判的案件，同樣具有坦白、認罪悔罪、退贓情節(jié)，有的平均六七十萬元一年，有的卻兩三百萬元一年。

受賄罪的量刑，數額雖不是衡量犯罪嚴重程度的唯一標準，但卻應是最重要的因素。受賄罪侵犯的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的廉潔性和不可收買性，受賄數額越高，說明將國家權力用以“出售”的次數越多或者出售權利的價值越高，其社會危害性當然也就更大。因此，無論社會如何發(fā)展，受賄數額始終應該是量刑的主要因素，不應被淡化。

（三）酌定量刑情節(jié)的具體評價標準失范

如前所述的41名受賄省部級官員案件中，絕大部分得以從輕處罰的理由是具有酌定從輕處罰情節(jié)，主要包括坦白、退贓和認罪悔罪。這些酌定量刑情節(jié)被充分認可，但案件的判決并沒有完整展現出這些情節(jié)在具體量刑中發(fā)揮的作用，無具體評價標準。

（四）缺少對其他量刑情節(jié)的關注

除了從輕、減輕處罰情節(jié)，受賄罪的量刑中也有法定、酌定從重處罰情節(jié)，但本文統(tǒng)計的41名高官判決中，只有對從輕、減輕處罰情節(jié)的闡述，沒有對其他情節(jié)，尤其是從重處罰情節(jié)予以必要的關注，使受賄犯罪走向“一律從寬”的單向處理模式中，難免導致公眾產生“司法優(yōu)待高官”之懷疑。

（五）不同地域的法院量刑差異過大

按照刑法適用平等原則，罪名相同、手段情節(jié)相近的刑事案件，無論在什么地區(qū)審判，量刑都不應該有太大差異，但根據表1中每一年刑期對應的受賄金額，最高的是每年332萬元，最低的卻只有每年23.6萬元，相差近15倍。

即便在其他情節(jié)差不多的情況下，在安徽審理的陳安眾比在湖北審理的李春城也整整少了264.5萬元。這些數據充分反映出我國不同地域的法院量刑差異過大。合理范圍內的地域差是允許的，但差異過大則違背了刑法適用的平等原則，也降低了當事人對判決的服從度以及公眾對判決的接受度，甚至可能引發(fā)通過操縱管轄法院來實現想要的量刑結果的危險。

三、規(guī)范受賄罪量刑的設計與構想

基于前述分析，應該加強對受賄罪量刑規(guī)范化建設，確立各類情節(jié)在受賄案量刑的評價標準，以保證手段、情節(jié)大致相同的案件在量刑上得到平衡。

（一）實行雙軌制

“量刑雙軌制是指，量刑既要以特定的定量因素為依據，又要允許司法自由裁量，做到定量與自由裁量相結合，即法定量刑情節(jié)走量刑指南的定量路線，酌定量刑情節(jié)則走偏離量刑指南的自由裁量路線。”［6］量刑情節(jié)絕對化會導致刑事裁判陷入形式化、機械化的窘境，而量刑情節(jié)的多元與不確定又會導致司法自由裁量權喪失規(guī)范，損害量刑的剛性，采用量刑雙軌制，既設置典型的量化情節(jié)，使量刑在一般情形下具有原則性的量刑依據和標準，又允許司法自由裁量，使得個案中的具體情形得到關注和評價，是當下對受賄罪量刑予以規(guī)范化的最佳途徑。“這樣能有效避免量化標準與不確定標準的缺陷與不足，使量刑的原則性與靈活性、剛性與彈性得以充分體現，最大限度地實現司法公正與量刑公正?！保?］

刑法修正案（九）已將貪污賄賂案件的量刑改為數額與情節(jié)并列的二元標準，無期徒刑以上的刑罰適用還采用了多元標準，即同時要求“數額特別巨大”和“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同時規(guī)定了從寬標準。這從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過去一元化標準量刑過于機械的狀況，使受賄罪的量刑具有了多樣性和靈活性，但不同的法定刑幅度適用不同的量刑標準，增加了量刑的不確定性，影響司法的統(tǒng)一?！坝绕涫浅霈F多個定罪量刑標準或者其他相關因素時，會直接導致司法在選擇適用量刑標準上出現隨意與混亂，有損量刑的均衡與一致?！保?］

（二）明確有期徒刑的數額上限并延長刑期上限

受賄數額是國家工作人員“兜售”國家權力所得，如前所述，“兜售”價碼越高，國家工作人員付出的成本就越高，濫用國家權力的“質”和“量”也就越高，因此，將數額作為受賄罪量刑的定量標準，是科學而合理的。

2016年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受賄罪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的起點分別界定為3萬元、20萬元和300萬元。在不考慮其他量刑情節(jié)的情況下，首先以受賄金額確定犯罪嫌疑人的基準刑，數額較大的計算公式為：以受賄3萬元基準刑為有期徒刑6個月為基點，設定行為人的受賄金額為X萬，受賄人的基準刑Y=6+［（X-3）÷（17/30）］（月）；數額巨大的計算公式為：以受賄20萬元基準刑為36個月為基點，基準刑期Y=36+［（X-20）÷（280/ 84）］（月）；數額特別巨大的基準刑計算公式為：以受賄300萬基準刑為120個月為基點，參照數額巨大標準，將數額特別巨大每個月刑期對應受賄金額界可以定為5萬元，Y=120+［（X-300）÷5］（月）。

同時，將受賄罪有期徒刑的最高受賄金額界定為2000萬，將有期徒刑的最高年限延長至20年。受賄金額超過2000萬的，無論有何種情節(jié)，應該在無期徒刑以上量刑；受賄金額超過5000萬的，基準刑應該定為死刑。

（三）以量刑規(guī)范的形式確定各類法定情節(jié)的量刑幅度

首先，對在基準刑以下量刑的，嚴格限制降低檔級的幅度及降級，無論有什么情節(jié)，都不能一次降兩檔處理。對于基準刑為死刑的，不能直接降至有期徒刑量刑，降為無期徒刑的的條件是必須有重大立功或者自首和立功情節(jié)；基準刑為無期徒刑的，必須有重大立功或者自首和立功情節(jié)才能降格為有期徒刑，并且應當判處最高期限的有期徒刑。

其次，對于基準刑為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應當對自首、立功、坦白、認罪悔罪和退贓等從寬處罰的情節(jié)的從輕幅度做出明確限定。最高人民法院2014年頒布的《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對這些情節(jié)的從寬幅度是可采納的，同時對受賄罪還應該明確限定，各種情節(jié)累計計算的總體減輕幅度不得高于60%；在法定最低刑以下量刑的，必須有重大立功或自首和立功情節(jié)，以防止隨意減輕刑罰。

（四）其他量刑情節(jié)由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

具體應對以下情節(jié)予以關注并做出必要評價，一是索賄；二是受賄次數及時間、頻率；三是行為人的身份和級別；四是是否存在背職行為及其嚴重程度；五是造成的危害后果。同時，為了防止法官濫用自由裁量權，對受賄案件，應當加強對法官裁判說理的要求，法官必須在裁判文書中詳細說明量刑的理由。

（五）嚴格限制受賄案件的異地審判

受賄案件實行異地審判應該嚴格限制，對于確實需要異地審判的，應當由指定管轄的法院作出指定管轄決定書，并明確說明理由。此外，為了保證被告人實施受賄行為時能明確預知自己的行為后果，對異地審判的案件，如果執(zhí)行的金額標準與犯罪地不一致的，應當按照犯罪地的標準來確定基準刑。

注釋：

［1］由于裁判文書公開滯后，上述案件的判決書筆者并沒有全部看到，此處結論僅僅是根據官方網站公布的裁判理由進行統(tǒng)計。

［2］汪明亮：《熱點刑事案件理論解讀》，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50頁。

［3］本表格中的信息、數據主要來自新華網、人民網、新浪網、中央紀律監(jiān)察部等網站，由于比較分散，在此不一一引注。

［4］本項下各詞是指此類情形：坦白是指主動交待公安司法機關沒有掌握的事實或部分事實；認罪是指承認自己的罪行；悔罪是指對自己的犯罪行為有明確的悔恨態(tài)度；退贓是指全部退繳贓款贓物；部分退贓是指部分退繳贓款贓物；如實供述是指如實供述公安司法機關已經掌握的事實。

［5］康樹華：《死刑存廢問題之我見》，載《人民檢察》2006年6月(下)。

［6］蔣太珂、彭文華：《量刑應實行定量與自由裁量并行——以貪污、受賄罪量刑標準的修改為視角》，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7］同［5］。

［8］梁根林：《貪污受賄定罪量刑標準的立法完善》，載《中國法律評論》2015年第2期。

*重慶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400044］

**成都市人民檢察院未成年刑事檢察處副處長［61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