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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密的芒刺

        2017-01-24 20:17:58柴靜
        視野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藥家艾滋粉條

        柴靜

        1

        十二歲的孩子,出生時母親因輸血感染了艾滋,已經(jīng)去世,他也被感染,與奶奶、父親、繼母生活,別的小朋友見到他就躲開。

        吃飯時,他吃的菜由爸爸夾在碗里。吃火鍋的時候,他吃了一會兒,湊了下身子看了一下鍋,又坐下了。他爸說:“你吃什么?”

        他端著碗怯生生地說:“粉條?!?/p>

        爸爸意識到攝影師在,猶豫了一下,說:“你夾著吃?!?/p>

        他立刻說:“不,你給我夾?!?/p>

        “夾吧?!?/p>

        他說:“你給我夾。”

        繼母在邊上說了一句:“夾吧?!?/p>

        他爸說:“你就夾吧,沒事嘛沒事,叫你夾就對了嘛。”

        他遲疑著站起身,看了一眼鍋,沒伸進(jìn)筷子,在離自己最近的湯的表面匆匆夾了一片菜葉,坐下來放在碗里,攪著。

        桌面上沒聲音,他解釋了一句:“粉條沒有了。”

        他爸過了一會兒,撈了一筷子粉條放他碗里。

        看完這個紀(jì)錄片,我們決定采訪他。但一坐他對面,我就知道這采訪的困難。他太敏感了,或者說,他承受的超過了一定的限度。但記者的職責(zé)是要提出問題,如果問得不準(zhǔn)確,時機(jī)不對,沒有勇氣碰禁忌,或者碰了之后掌握不住,都不成。有天看村上春樹寫非虛構(gòu)類的《地下鐵》,東京奧姆真理教在地鐵施放毒氣事件。他寫非虛構(gòu)遠(yuǎn)遠(yuǎn)不如寫小說,可我理解他的拘謹(jǐn),只有坐在受害者面前,才能理解那種壓力——不管你再怎么想“不能傷害任何人”,但“置身的立場本身就有一種傲慢性”。

        采訪中他說看這個紀(jì)錄片公映的時候哭了。我問:“是不是吃飯那一段?”

        “阿姨,姐姐,你怎么猜得這么準(zhǔn)?”他意外地看著我。

        我沒想到他會問我這個,就據(jù)實(shí)說:“因?yàn)槿绻俏?,我也會很難受的。”

        他沒說話,眼睛紅了。

        如果在以往,我可能會停下來,或者問下去,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看了他一會,說“……怕你心里受委屈……”,就低下了頭,我不知道為什么掉眼淚的不是他而是我。

        這句話后來我讓編導(dǎo)剪掉了,這不是一個記者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不要在采訪中妄加議論,更不應(yīng)該流露太多的情緒,但我奇怪的是,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這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我根本沒想過要說,它只是從心里浮出來了。

        后來我翻看筆記,一個月前我看紀(jì)錄片里吃飯這段時,寫過“這真是天大的委屈,讓他受了”。在采訪那刻,他問我怎么猜到時,這個問題喚醒我那瞬間的感受。

        2

        采訪藥家鑫案時,張妙母親在房間里痛哭,她父親跟我們說著話,我覺得沒辦法在這樣的哭聲里采訪下去,問他:“你不去勸勸嗎?”

        他說“沒有用”,臉上都是早被日日夜夜錘打扁了的無奈。

        我坐一會兒,坐不住了,回頭對攝像說:“我去看看?!?/p>

        我進(jìn)屋撫摸著張妙母親的胳膊,她已經(jīng)有些精神恍惚,只是哭喊,沒辦法說話。張妙兩歲的孩子過來,把他的塑料玩具遞給我,說:“給你,摩托。”我摸他臉,說:“大寶貝,不是摩托,是奧特曼?!?/p>

        我事后想,我為什么會去那個房間,為什么會這么說話,為什么會做這個動作,這是一種非新聞記者式的語態(tài)和動作,我的性格在日常生活里也不是一個很外露的人,為什么會這樣,我不知道。

        與藥家鑫父親交談,他說到后來臨刑前最后一面,藥家鑫說要捐出眼角膜,他拒絕了,說:“把你的罪惡全都帶走,不要將來出了事別人再來怪我?!?/p>

        我低著頭,用筆敲著手?!澳氵@么說他會難受的?!?/p>

        為什么這樣?我也不知道。

        “這種采訪像在竹楂尖子上走,”我在筆記里寫,“我把自己的心也放在這個密密的芒刺上。”

        3

        昨天晚上跟一個朋友談話,她一個生活中的偶像,五十多歲了,最近發(fā)生“天翻地覆”的事,“竟然包養(yǎng)了二十多歲的女孩,竟然要離婚”。

        她說:“我就是心疼他,二奶不是個好貨色?!?/p>

        “你怎么知道?”

        “他們告訴我的,沒別的,就是年輕?!?/p>

        “你可以親自了解一下,不要帶判斷,不要預(yù)設(shè),去談?wù)劊赡軐彝λ寄苁莻€幫助。”

        “簡直是撞到鬼了,他是我偶像呢,英俊,有才華,善良,這次真是?!?/p>

        “不太有人會十幾年一直撞到鬼,你可以像作家一樣去問問他。”

        我的朋友是一位心靈很豐富的人,也很善解人意,我理解她的震驚與創(chuàng)痛,只是對自身的感受往往會妨礙我們?nèi)ジ惺芩?。盧安克說過:“不要把我們的認(rèn)識弄成模式,因?yàn)槟J街荒茏屛覀兠撾x生活。反而,只有對認(rèn)識的感受能帶我們進(jìn)入生活?!?/p>

        “有個男人出軌了”,這是新聞,新聞只奪取“最奇特”的一面,“二奶懷孕了”,“家族都反對”,這是一個模式。文學(xué)是有所感受,揭示“最尋常”的一面——人心到底如何?一個男人“為什么”去選擇跟一個“讓人瞧不上”的女人在一起?家族“為什么”要反對?如果是我置身于他的經(jīng)驗(yàn),又將如何?

        我說“像作家一樣去問”的時候,是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這故事也只是男女情愛,但托爾斯泰好像可以鉆進(jìn)每個人甚至動物的心里去活一遍,他并不美化他們,只是深化他們,不管哪個類型——花花公子調(diào)情的滿足感和身不由己愛上一個人之后內(nèi)心的恐怖,一只獵狗接近野鴨子時折磨的樂趣,一匹馬在起跑時只用運(yùn)動表達(dá)的本能思維,老官僚的一丁點(diǎn)柔情和他妻子原諒他外遇的全部心理過程……不管他多么愛憎某人某物,但就因?yàn)樗诶斫馍嫌型鹊纳疃?,所以人人都平等起來?/p>

        我在節(jié)目預(yù)告時寫過,以前我采訪過不少艾滋感染者,自認(rèn)為對他們的處境有些了解,但是仍然是從概念出發(fā),不能把自我放下,沉浸在別人命里,像他那樣活一遭。這個結(jié)果就是,你能做出片子來,也沒人說你不好,但自己心里清楚,就像黃庭堅(jiān)說的,大雨滂沱而下,大地汲水,萬物吸納,只有庭前大石頭,雨落其上卻“入不得”。

        你以為感受太主觀,后來才發(fā)現(xiàn),沒有感受觀念先行,才往往主觀。

        什么叫“進(jìn)入”?

        采訪《在一起》時,感染艾滋的劉老師說她有天打車的時候,司機(jī)問她去哪,她說了地址,對方有點(diǎn)奇怪,看了她一眼,說:“你去那兒干啥?那兒都是艾滋病?!?/p>

        “我就是?!?/p>

        司機(jī)一腳剎車,從后視鏡里看著她,說:“我看你也是一個人呀!”

        這句話,足見誤解和恐懼之深。一個社會的恐懼和暴戾之氣,往往來自想象,而不是事實(shí);來自議論,而不是感受。

        但一切了解的開端,也埋在同一句話里,這句話把我們按在水里,浸沒于他人之中。

        “你也是一個人呀?!?/p>

        我有一個階段,勒令自己不能在節(jié)目中帶著感受,因?yàn)槲艺J(rèn)為客觀的前提是不動聲色,真相會流失在涕淚交加中,但托爾斯泰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客觀是對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對生活在此側(cè)與生活在彼側(cè)的人都要有所感受,相互沖突的感受自會相互克制,達(dá)到平衡,呈現(xiàn)出“客觀”的結(jié)果,露出世界的本來面目。

        (閻蕊森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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