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氣的男友樊高突患重疾離她而去,她卻堅持生下他的骨肉,并始終以“樊高的女友”自居。愛之于她,到底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還是一場飛蛾撲火的幻滅?
一
曹小杏一眼就喜歡上了樊高。沒有任何理由,幾乎就是一種本能。
她當時并不知道他叫樊高,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與之同音的偉大畫家凡高。那顆青春飛揚的腦袋里,形象的力量遠遠大于符號的力量。那年她二十歲。
那天,葉子、瑞兒兩大閨蜜叫她去看籃球。曹小杏不去——她對所有球幾乎都不感興趣。葉子說,給回面子吧,今晚是衛(wèi)生系統(tǒng)龍卷風隊與財稅系統(tǒng)雄獅隊的巔峰對決。葉子剛認識曾強不久,正值熱戀。曾強在雄獅隊,前鋒,灌籃高手。曹小杏說,看球沒意思,當電燈泡更沒意思,你幸福就幸福好了,干嗎拉我受罪呢?葉子說,知足吧你,拉你參加慶功狂歡呢,天狼嚎歌,地婆夜宵,哪樣不是你喜的?曹小杏說,別高興太早了,你就知道強哥隊鐵定能勝?葉子說,不贏的男人我能嫁給他嗎?曹小杏動心了,應該說是“動腸子”了,天生就一吃貨,聽到好吃的喉嚨里就長出小爪子。但她故意繃著,說,結(jié)果美好,但過程要命呢,一兩個小時,那么漫長,怎么熬啊。瑞兒說,她看她的球,我們?nèi)タ慈税?,場上奔跑的哪個不是帥哥?就算長相困難點,肌肉總有得看吧,這小縣城,能看到好點的肉也就球場上了。這次曹小杏真動心了,她高中沒上完就頂?shù)穆?,單位叫沼氣辦,就那么幾個人,曹小杏來前,最小的那個也快三十了。再不到外面透透氣,哪天真把單位那個三十單男看順眼了就虧大了。
看球的人多得超乎曹小杏的想象——就像小時候老家的做瓦場,里三層,外三層,重重疊疊地碼著,要不是曾強早讓人占了位子,曹小杏她們連加塞的地兒都沒有。曹小杏想,這都是來看球的呢,還是像她和瑞兒一樣來看肌肉的呢?
除曾強外,雄獅隊還有一個會進球的,甚至那個晚上就他一個人出風頭。他比曾強還高,球一到他手中就像孫悟空拿到了金箍棒,閃轉(zhuǎn)騰挪得出神入化,以至于到后來,他每一次的挑、勾、拋、扣,幾乎都會引來一陣尖叫:樊高!樊高!曹小杏開始還沒怎么上心,這么一喊,意識好像被裹挾了,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喊起來。
中場休息,曾強一臉沮喪,雖勝猶恥的樣子。葉子又是毛巾揩汗又是鼓勁打氣,極盡淑女脾性,好像當著這么多人在演戲。樊高這時也過來拍拍曾強的肩,給一個大將風度般的安慰。就是這個瀟灑得近乎不真實的動作,猶如一個磁力強勁的吸盤,將曹小杏的心牢牢吸住。之后,曹小杏逢球必看,甚至葉子有時要上夜班沒空,她也悄悄跑去鉆在人縫里,跟著樊高的粉絲要死要活地喊。
真正和樊高正式認識是在雄獅隊的慶功夜宵上。他們在“地婆夜宵”整整訂了三桌,除了要求有女友的都要帶上女友,還交代連女友的閨蜜也要捎上,以給沒有女友的隊友提供“選妃”機會。曹小杏和樊高并沒有在一桌,樊高過來敬酒時才發(fā)現(xiàn)她。樊高摟著“妲己”的肩兩人一白一啤過來時,已有了三分醉意?!版Ъ骸焙芟耠娨晞 斗馍癜瘛防锏逆Ъ夯蛘吆芟裱輪T傅藝偉,是樊高的女友,或者叫第六任女友——前面五任都成了炮灰。樊高看到曹小杏時眼睛像一面蒙灰的鏡子突然被徹底擦拭,曹小杏甚至感覺到整個房間都瞬間亮了一下。他倆在球場見過幾次面,也打過招呼,照理樊高不至于那么有驚異感,但那天曹小杏確實打扮了一番,新燙了一下頭發(fā),有點兒卷,穿一條淺灰藍的帶腰帶的長裙, 這樣一來,將那張本來妍麗的臉映襯得更加生動可人。樊高直奔曹小杏,并將“妲己”往自己那邊桌子方向一推,說,一邊去,不要你敬酒了,我要喜新厭舊了。一桌子人哄笑起來。“妲己”卻并不氣惱,像打蚊子似的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樊高的屁股,也不聽樊高的話退回去,而是到另一桌敬酒去了。曹小杏那一刻腦袋快要爆炸——既厭惡樊高的花心和輕薄,更反感“妲己”對感情滿不在乎的反應,女孩子怎么可能這樣呢?這時樊高舉著白酒湊到曹小杏的面前,用一種不容置疑得近乎傲睨一世的口吻對曹小杏說,你不像她們,她們是俗美,而你,是清水出芙蓉的那種。就這句話,像一把剎那間敲碎核桃殼的錘子,將曹小杏擊得幾乎暈眩:他高大,他有肌肉,他帥,他風流成性,他壞,但是似乎又不是那種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低級動物”,似乎也壞不到哪里去,他竟然懂得俗美雅美,竟然能說出“清水出芙蓉”這句詩!曹小杏一時半會兒根本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回復,只是本能地躲閃著那架咄咄逼人的身子。別躲啊,能被樊高看上你算你有福了。你躲到哪里去,等著樊高御幸吧。一桌子人開始起哄。樊高像被寵壞的孩子,伸出雙手彎在曹小杏的周圍,其中一只手上杯子里的液體秋千似的晃蕩著,像一盞閃爍的警燈。曹小杏感到無處可逃,像陷入一口令人絕望的但又長有奇花異草的深井。樊高的雙手越圍越緊,如同一根不斷拉緊的繩套,也將曹小杏心中的怒氣閥門不斷拉開,正當曹小杏快要超出忍耐底線,即將讓樊高挨上一口唾沫或一個耳光時,樊高忽然戛然而止,并放下那只沒有端杯子的手,綻出一個帶著點點壞的笑臉,開個玩笑,別介意,像你這種女孩,我還得中規(guī)中矩。
曹小杏又好氣又好笑,臉也上了色,你走開,去陪你的“妲己”吧。
樊高繼續(xù)壞笑,你放心,和她只是逢場作戲,而你,說不定哪天真會明媒正娶。
曹小杏忽然心底涌出一絲女人被寵被愛被追的幸福感,但很快又被矜持和難堪沖消,哪個愿意嫁你這個“花心蘿卜”?
你們聽著,樊高舉著杯子朝桌上所有人刷了一圈,我,明天,就上她家的門,先把她爹搞定。
滿桌的人都笑起來,有人喊,等著你的好戲!
認識樊高后那一陣子晚上臨睡前,曹小杏總要想這想那的,想著想著還瘋子一樣自顧自發(fā)笑?,F(xiàn)在踏實了:以前聽人說樊高花心,以為頂多是喜歡他的女孩多,身不由己而已,眼見為實,沒想到他這樣的女人也處,樊高,呵呵,有些男人只是用來幻想的,真要與他過一輩子,每天都會是穿著高跟鞋踩薄冰,哪個方向哪一步都會讓心像冰一樣四分五裂。
第二天曹小杏下班回家,在門外就聽到屋里曹爹正與人在大談籃球——這位一生只知道埋頭打沼氣的老技工,年輕時唯一的愛好就是打籃球,另一個人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既想回避又按捺不住想證實一下自己的判斷。曹小杏就這樣手僵腳硬地走進屋里,只見樊高坐在曹爹的右邊,兩人中間隔著一張四方飯桌,桌子中間豎著一瓶四特酒,瓶蓋靠瓶底放著,瓶的兩邊各有一只“一兩杯”玻璃酒杯,杯里都齊嶄嶄只剩下半杯液體。曹小杏聞到一股夾雜著水汽的酒味,眉頭一下就皺成了一個硬結(jié)。她小時候最怕爹喝酒,不喝酒的時候極和善老實,一旦喝高,不僅成了話癆子,和老媽一言不合甚至還會出手傷人。曹小杏還看到,桌子上靠墻處還放著一條長沙煙,兩只裝酒的包裝盒,其中一只盒子已經(jīng)撕開——顯然一瓶酒已經(jīng)喝上了。樊高見曹小杏進來,朝她抬了抬手,算是招呼,一張長臉上掛著成分復雜的笑,小杏下班回啦?正和你爸聊籃球呢。曹小杏不知是點了一下頭還是一直低著頭,臉上漠然夾雜著幾絲驚怖,一刻也沒停留,就徑直到自己睡房里,將門哐當關(guān)上。然后,一頭埋進被子里,不讓外面聲音灌進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曹小杏睡著了,曹媽將她推醒叫她吃晚飯,她搖搖頭說,不想吃。曹媽說,人已經(jīng)走了。曹小杏這才起來。飯桌上,曹爹就著那酒杯又倒了大半杯酒,邊嚼干豆莢邊說,那伢子不錯,可以談。曹小杏沒作聲,只顧吧唧吧唧地吃飯。曹爹說,跟你說話聽見沒?曹小杏說,爹,兩瓶酒就收買了你?你了解他不?曹爹說,死妹子你把老子當叛徒還是怎么的?我還不是為你著想,他爹媽都是當干部的,福窠一個,我家你是清白的,你媽就那么點工資,你弟還在上高中……曹小杏打斷他,我是嫁人,不是嫁錢。曹爹說,你別以為就你長得利索,他塊頭、臉模子哪點配不上你?曹小杏說,你曉得他談過多少妹子嗎?嫁給他,我都不曉得算他的老幾了。
二
曹小杏對那頓夜宵既悔恨又感謝。沒有它,也許心中會永遠裝著一個男神,會靠遠遠地欣賞和華麗的幻想滋養(yǎng)一輩子;有了它,就等于將愛情從半空中拉回到地面,讓她感覺到愛情只能是一對一地兩情相悅,而不是像老家公豬配種那樣一對多,只圖下面快活。
曹媽四十歲才帶著曹小杏和曹小桃姐弟倆遷到城里來,沒什么文化,動腦子和動嘴皮子的活兒都干不了,好在有門縫紉手藝,曹爹就找熟人把她安排進了縫紉社??p紉社一不做衣二不做褲,光做工人勞保用的帆布手套。曹媽嘴笨,也不喜歡嘴利索的,所以對樊高也不怎么歡喜,正好縫紉社的老姐們兒跟曹媽說起一個中學老師,說職業(yè)好人品好,配你們家小杏蠻好。曹媽動心了,和討厭話癆不一樣,她沒文化卻喜歡有文化的人,尤其是老師?;貋肀持艿苄⌒右徽f,沒想曹小杏二話不說答應了——她想迅速擺脫樊高,迅速找個人嫁了,讓復雜糾結(jié)的愛情變得簡單。那時候根本沒有茶樓咖啡店,見面就在曹媽的同事家,小伙子姓王,戴著副橘黃色邊框眼鏡,說話斯文,甚至不時還蹦出兩個書面詞,比如叫曹媽不叫嬸而叫伯母;不說自己的爹已經(jīng)死了,而說先父過世了。這不是曹小杏喜歡的類型,尤其不喜歡他那一副帶點虛胖的身材,整個看上去像一棵馱著一身雪花的樹。但她還是答應和王老師繼續(xù)交往——不都說心靈美比外在美更重要么。所謂交往,也就是他到曹小杏家里來,曹小杏到他學校里去。王老師來曹小杏家時從不買東西,就是看到曹爹搬煤球的時候也上前去幫一把,曹爹本來就對母女倆暗中改弦易轍反對,這一來更平添幾分不滿,這眼鏡崽子不如那個姓樊的大氣。這期間樊高仍燈下黑照常來曹家,只是由于要上班和籃球集訓來少了,但每次來總要捎帶點東西:有次是一條草魚,說是哥們兒釣的,他懶得動鍋鏟就送給曹伯吃了;有次是一只野兔子,說是鄉(xiāng)下會打獵的叔叔送來的,他們家都吃膩了,送來給曹伯嘗嘗鮮。雖然樊高每次來曹家時曹小杏都聞風而動躲掉了,但還是覺得這樣下去不妥,萬一王老師哪天和樊高“撞車”咋辦?曹小杏就將和王老師交往的事跟葉子和瑞兒說了,沒將真實想法和盤托出,只說這是父母之命,沒辦法。兩個閨蜜一個支持一個反對,瑞兒說找個老師比找個花花公子好多了,守本分,有知識,將來對孩子也有好處,葉子堅決反對,說,最討厭老師那種酸酸唧唧,與其蔫皮耷拉過一輩子,不如轟轟烈烈痛快愛一場。曹小杏覺得都有道理,內(nèi)心也一陣波濤翻滾,但最終還是壓住了浪頭。葉子說,信息我?guī)湍阃嘎叮乙嬖V你的是,樊高不會輕易放過你。
那天曹小杏下班,騎著單車剛出辦公室,就被樊高截住質(zhì)問,你怎么中途換人?他用了一個籃球術(shù)語。曹小杏說,我和你本來就沒什么啊,再說我和他也沒什么。前一句讓樊高氣憤,后一句卻助長了他的霸氣。他抓住曹小杏的單車龍頭,眼睛逼視著曹小杏,小杏,我是認真的。曹小杏不敢看樊高,但心里被那兩道逼視的目光泛起些微感動,也許他真是認真的呢。她一時不知怎么辦,又怕別人看著不好,就干脆不要單車了,只身往前走。樊高就推著單車跟在后面,不時摁一下鈴鐺,遇到熟人甚至還打一下招呼。曹小杏又氣又無可奈何,便加快腳步,這樣一直走到快要到家的院子門口才停下來,然后轉(zhuǎn)身,豎著眉,圓著眼,把車還我吧。樊高將單車推到曹小杏面前,今天我就不去看曹伯了,晚上還有場球賽,氮肥廠球場,有空歡迎你去看。曹小杏不說話,接過單車嗞溜一下就騎遠了。晚上曹小杏當然沒有去看球,但有點憋得慌,很想找個人說說話,沒有一個人來,只好陪曹媽看電視《京華煙云》。兩天后,曹小杏上班時主任叫她到辦公室去。主任一臉鐵青地說,小曹,你談戀愛可以,但不能腳踏兩只船啊,影響不好。曹小杏臉一下像淋了一瓢豬血,有口難辯,主任我真的……主任打斷她說,我覺得小樊還是不錯的,人長得好,又在稅務部門,講話還一套套的,你就別三心二意了。回到自己辦公室曹小杏埋頭哭了一場,沒想到樊高這么無恥,竟然想通過組織來給她施壓,樊高你別以為我是嚇大的,莫說組織,就是搬來鎮(zhèn)壓孫悟空的石頭壓我,我也不會和你好了。當天下了班,曹小杏就去了位于城郊的王老師的學校。王老師挺意外,忙要曹小杏坐,自己拿著缽子去食堂吃飯。曹小杏說,我還沒吃呢。王老師尷尬地笑笑,那一起去吧。曹小杏說,你還是打點飯給我吃吧。王老師打飯并沒有另外加菜,就一點冬瓜和兩只油淋辣椒。曹小杏扒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飯后,涼風從窗外習習吹來,金光灼灼的陽光似乎也被吹柔軟了。曹小杏提議到學校外面的小河邊走走,王老師說他還有三十多篇作文要看,明天有作文課。曹小杏說,那我就回家了。王老師想說點什么,最后只是點點頭,說了句路上小心點。本來,曹小杏打算如果王老師挽留,當然還得是有點霸氣的挽留,她就住王老師那兒。雖然不一定要發(fā)生什么,但至少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輩子我曹小杏什么都不想了,就跟定你了。出了學校,曹小杏騎車沿著河邊一路狂奔,很想一直騎到路的盡頭——她明知路沒有盡頭。天色漸漸暗下來,遠處的山峰漸漸融入暗空,曹小杏心里開始害怕起來,尤其是柳樹下一個釣魚的猛然起身,把她嚇得差點從車上摔下來,趕緊掉轉(zhuǎn)車頭往家里飆。
進入城區(qū)后,曹小杏忽然又不想去家里了——想去球場,這念頭只是在腦子里一閃,但就是那么一下,卻像一根引線忽然被點燃,嗞嗞響著,即刻就會如火星炸裂,再也無法遏止。球場上依然人聲鼎沸,“樊高” “曾強”的喊叫仍此起彼伏。曹小杏雜在人群中,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里時而如鹿撞,時而如貓抓。她還看見葉子,不時像個瘋子一樣揮舞著手中的毛巾,為她的曾強加油吶喊,不惜犧牲她那平時嬌嫩得不行的嗓子。曹小杏想,誰說這不是那種轟轟烈烈的美好愛情呢。只是,這種愛情一輩子不離開球場就好了。曹小杏沒等球打完就走了。她像一縷風,來去無蹤,現(xiàn)場上千雙眼睛沒有一雙覺察到她的身影。
第二天傍晚,樊高又將曹小杏堵在下班的路上,說今晚先帶她去鼎新樓吃晚飯,然后去電影院看最新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曹小杏差點動心了,一是好久沒看電影了,等王老師請她看,恐怕這輩子也指望不上;二是聽說這電影是關(guān)于愛情的,而且還挺催淚的;更重要的是曾強和葉子也去看,樊高說就是葉子要他來叫她的。最后曹小杏還是忍住了——必須不能給樊高一絲機會,他不是一只有縫才叮的蒼蠅,而是一只能將一棵樹打出無數(shù)個洞的啄木鳥。這次樊高沒有搶曹小杏的單車——他騎了一部“野狼”摩托,這種從臺灣走私過來的二手車性能依舊良好,啪啪啪的排氣聲聽上去充滿動感的力量。樊高要曹小杏將單車放回單位,坐他摩托去。曹小杏不理會,騎著單車一個勁地往前沖,樊高無奈,就輪番轟著油門、踩著剎車緊跟曹小杏。這種步步緊逼激發(fā)了曹小杏甩掉樊高的斗志,她將車子騎得七彎八拐,時而成衣巷,時而菜市場,終于讓樊高徹底服輸。事后,曹小杏從葉子那兒證實,確實有她要樊高叫曹小杏那回事。曹小杏說,你明知我和王老師在談,怎么還設(shè)這個局?葉子說,看場電影多大的事呢,又不是把你架到婚禮上逼你拜堂。曹小杏想想也是,這么多人去看電影,能出什么事兒。
曹小杏心有不甘,決定主動約王老師去看電影。她想,人是可以改變的,王老師不夠浪漫,甚至有點迂,這既是他的弱點也是他的優(yōu)點,優(yōu)點就讓他好好留著,弱點就慢慢改造它,婚姻不都得經(jīng)營么?我曹小杏就用心去經(jīng)營它。
趁著第二天是周六,曹小杏先到電影院買好票,恰好這是《泰坦尼克號》的最后一場。票都在手上了,王老師還有什么好說的。到學校,王老師還沒放學,在布置課堂作業(yè),滿黑板寫的都是作業(yè)內(nèi)容。好不容易等放學了,曹小杏舉著電影票滿面春風地對王老師說,走,今晚我們?nèi)タ措娪?。王老師抓了抓腦袋,臉上毫無喜色,冷冷地說,還是別去了吧。
曹小杏肺都要氣炸——王老師的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還沒等她把氣發(fā)出來,王老師再次抓了抓腦袋,眼睛回避著曹小杏火冒三丈的目光,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一樣細細地說,小樊找我談過了,他說你和他更般配些。
三
一個男人面對另一個橫刀奪愛的男人,不能保護妻子,甚至不能舍生取“愛”,這樣的男人還值得去愛嗎?與其說是曹小杏對王老師失望了,不如說是王老師用行動一點點撕碎了附在女人身上最后的一件愛情外衣??磥?,愛情還真不是一件可以匆匆完工的活兒。
曹小杏將不想和王老師處的想法跟曹媽說了。曹媽立馬反對,說,你就別三心二意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了,你有你的好,他有他的強,王老師職業(yè)好,受人尊敬,人不調(diào)皮,將來放心。曹小杏說,日子總要一天天過啊,過得歪歪扭扭心情不暢又有何意義?曹媽說,人都是會變的,我和你爹當初也是一個插上丘一個插下丘總合不到一塊兒,現(xiàn)在不也二十多年過來了?人家不也還說我們是模范夫妻?曹小杏還沒來得及說服曹媽,曹媽卻熱飯不隔夜地跟曹爹說了。曹爹雖然勢利,但也古板,劈頭蓋臉將曹小杏一頓臭罵,當初要你和那個小樊伢子談,你卻樅樹不上上栗樹,這回發(fā)現(xiàn)栗樹不好上了,又想回頭來上樅樹?曹小杏說,誰說我要回頭找樊高啦?曹爹說,我好歹出門人家都曹工曹工地喊,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交老底給你,王老師就是一坨牛屎你也要給我吃了。
倒不是父母之命有多難違,也不是想著要去吃“回頭草”,而是要臨時替換一個合適的人何其難。也許父母背后給王老師打氣撐腰,王老師不但還來曹家,而且比以前更勤了。手也不像以前那樣空著,家長送的雞蛋,同事釣的鯽魚,老家的干豆角,還真讓人覺得人是會變的。曹小杏陷入一段時間的膠著狀態(tài)之中——王老師上家里來了,就變著法子外出躲閃,或者一個人散步,或者干脆找葉子和瑞兒去玩。和葉子玩就會搭上曾強,搭上曾強就會搭上樊高。樊高他們不打球時就是一群野狼,他們騎著“野狼”摩托,在散發(fā)著焦煤味和鹵菜味的小街小巷中飛奔,開摩托的不時故意撞翻一只垃圾桶什么的。坐摩托的卻遇到什么逮什么,如抓幾個攤販上的金錢橘,拈一塊架在油鍋旁邊正晾著的臭豆腐。曹小杏當然是坐樊高的車——用樊高的話說是誰也別想在他面前把她搶走。盡管這些行徑有點點壞,或者如街上人說的流里流氣,但曹小杏很享受這種刺激——人生應該有一段又野又瘋的時間,像王老師那樣一輩子都中規(guī)中矩的人,活得實在太過沉悶。樊高不但小小壞,還有點小小霸道——曹小杏臭豆腐拈在手里多久都沒事,一旦咬上一口,樊高就偏過頭來說,給我也來一口。曹小杏說,你用心開車好吧,當心撞墻。樊高說,你不給我一口,我還真會撞墻。曹小杏只好將手伸過去,樊高卻故意不急于夠著,噘著嘴巴,像蛇一樣吐出紅紅的舌尖,說,你再近點再近點啊。曹小杏說,別啰里啰嗦,你再不吃你就永遠吃不著了。這本是一句隨口說的話,樊高卻聽出了其中的意味,他說,那我得一刻也不能遲疑。一口下來,幾乎將剩下的臭豆腐全部吞沒,而且還將曹小杏的手指拖泥帶水地舔了一下。曹小杏手指癢癢的,心里更是癢癢的,她想:這是不是就是愛情的味道?這點王老師永遠也做不到。那天王老師到家里來,曹小杏來不及出去,王老師就進到曹小杏的臥室里,幾乎沒有任何鋪墊,跑上來就要吻曹小杏。曹小杏嚇得不輕,她一點也感受不到那種壞壞的可愛,恰恰這也是他中規(guī)中矩的表現(xiàn)——他可能是受了曹爹曹媽的指使,要他愛得主動點。很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的,要學著別人做,只能是邯鄲學步東施效顰,用本地話說就是作個揖都是歪的。
那天在“天狼”唱歌。現(xiàn)場樂隊,紅色基調(diào),燈光暗淡而曖昧,整個一老上海舞廳的感覺。樂隊歌手唱了幾首歌后,觀眾有錢的膽大的也可以獻唱,十塊錢一首歌。之前曹小杏一直被樊高拽著跳舞,幾曲下來,曹小杏汗涔涔的,想歇會兒。這時,主持人說,下面是樊高先生為他心愛的女友曹小杏小姐獻唱一首《小芳》,抱歉,錯了,是《小杏》。隨即,葉子她們竟打起了吆喝,曾強更是打出一個穿云裂石的呼哨。曹小杏又驚又氣,杏眼圓睜地看著樊高:樊高,你搞什么鬼??!樊高只是詭異地笑一下,便奔向主持人。這時,《小芳》的旋律已經(jīng)響起。
樊高唱得聲情并茂,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詞兒,顯然用了一番心思:心中有個姑娘叫小杏,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眉毛彎又長。求求你,給我點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求求你,給我點溫柔,伴我度過美好時光……一股暖意融融的強勁洪流先從曹小杏的心底忽然迸發(fā),然后分化成無數(shù)股細流直抵全身每一個角落。樊高邊唱邊向曹小杏走過來,曹小杏又緊張又感動,像只被狼盯上的小羊,縮在角落里不敢動彈。這時,曾強帶頭大喊:親一個!親一個!樊高聽了便做出一個很夸張的張牙舞爪的姿勢,曹小杏本能地用手捂住臉。樊高沒讓曹小杏太為難,馬上剎車,轉(zhuǎn)身回到舞臺。
每場舞會都有“黑燈”五分鐘時間——全場燈光暗到只有衛(wèi)生間和出口的地腳燈亮著,《梁?!芬魳讽懫?,一對對舞伴開始跳貼面舞。樊高貼著曹小杏的耳朵說,小杏,相信我,從我追你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唯一,我愿意今生你是我的唯一。之前,曹小杏就聽葉子說過,除了曹小杏,樊高這段時間將有交往的女性一個不留地恩斷義絕了。曹小杏一直將信將疑,而此情此景,她相信樊高沒有說謊。樊高將嘴唇慢慢移向她的臉頰她的嘴唇。樊高吻了她,雖然因她的撇開而顯得短暫,但正是那一晚,她心里像堅定信念一樣堅固了一個想法:因為愛情,嫁給樊高。
然而像老天故意跟曹小杏作對似的,自那晚后一連很多天,樊高像夕陽下修長的影子,忽然進入亙古長夜一樣再也無跡可循。曹小杏半隱半晦地問過葉子兩次,葉子臉色難看,說她也沒有看到樊高,鬼曉得去哪兒了。曹小杏猜球場上一定能找到樊高,有幾天晚上將縣城所有球場過篩子一樣巡視了個遍,不但沒看到樊高,甚至連曾強也沒看到。曹小杏突然間像跌入無底深淵般的絕望。狗改不了吃屎,這個風流成性的下作胚子,肯定又另有新歡了。這是整夜不眠的曹小杏為樊高想到的唯一因由。
而這邊,王老師推進的速度越來越緊鑼密鼓,或者干脆就是曹爹曹媽的主意——提出訂婚。沒想到曹小杏竟刀切豆腐一樣爽快地答應了——她獲得了一種報仇雪恨般的快感。于是,兩萬塊錢、戒指、項鏈、煙、酒,曹小杏將自己交換給了王老師。此后,曹媽開始毫不隱晦地留宿王老師,王老師也開始堂而皇之賴在曹小杏的床上不愿意離開。黑夜里沒有太多的掙扎,曹小杏讓王老師親,讓王老師摸,但沒有讓王老師再進一步,與其說她是守住作為女人的最后一條底線,不如說是給自己留下最后一線希望。
曹小杏第三次找到葉子,這次她毫不掩飾,葉子,你絕對曉得樊高去哪兒了,你如果還是我朋友,你就不能做瞞天昧地的事。這次,葉子沒能忍住,淚水一下涌出眼眶,樊高住院了!
當曹小杏瘋子一樣沖進省腫瘤??漆t(yī)院化療科時,要不是看到在一旁照顧的曾強,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剃著光頭臉色寡白脖頸腫大的人就是樊高。樊高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意外,只是淡然地朝她笑笑,小杏,終究沒能瞞住你。曹小杏撲向樊高,抓住他那只沒有打點滴的手,將臉貼上去。那只手的手背立即爬滿了淚水。樊高身體不適有一段了,歌廳表白的第二天他就去了縣人民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化驗單說,你最好去省醫(yī)院檢查一下。省城確診后,樊高見到葉子和瑞兒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千萬不要告訴曹小杏,誰透露誰該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那天起,曹小杏就再也沒有離開醫(yī)院。無論曹爹曹媽怎么托人來勸說,曹小杏都當成耳邊風。甚至,曹爹曹媽親自來到醫(yī)院,將曹小杏叫出病房,兩人拳擊中的拳頭一樣輪番上陣,只差下跪磕頭,要曹小杏回去。曹小杏說,你給王老師退信吧,我對不起他了。說著,轉(zhuǎn)身就回了病房。曹爹曹媽不是放刁撒潑胡攪蠻纏之輩,站在病房外就像站在油鍋里,直到對曹小杏走出病房不再抱有希望,才滿心酸楚打道回府。第二天,曹媽托葉子捎來一個袋子,里面都是曹小杏的換洗衣服。
曹小杏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想明白,是一種什么力量讓她如此不可理喻。也許瘋狂追求一個人會令對方動心動情,但身陷險境時毅然決然放棄,生怕連累對方,可能更令人愛到骨髓。樊高也問過這個問題,但曹小杏沒有回話,只是將樊高的手緊緊地抓在手里,捏了又捏。短暫的痛苦之后,曹小杏度過了她自認為霞光般絢麗的一段人生,甚至一度忘了樊高是一位病人,每天護理他就像自己吃飯穿衣一樣習以為常和渾然不覺。他們和病房外的戀人沒有什么兩樣,相擁,熱吻,在深夜偷偷摸摸緊張而刺激地做愛,以至于猩紅且腥膻的床單把護士給嚇壞了,以為樊高出了意外。
四個多月,一百三十六天,面對氣息越來越微弱的樊高,曹小杏流著淚,將嘴貼在他的耳朵邊,亦悲亦喜地說,樊高,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崽,你千萬不能死!
四
直到順順三歲時,曹小杏才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突然解除漫長禁閉的犯人,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
三歲,順順開始進幼兒園。順順在樊高死后半年出生,上戶口時還頗費了一番周章,樊高人死了,加之當初兩人也沒有打結(jié)婚證,所以證明弄了一大堆。曹小杏永遠也忘不了社區(qū)主任“雄魚頭”那雙欲火蓬勃的眼睛,幾次推三阻四不給開證明,時而約到這兒時而約到那兒,就是不到社區(qū)辦公樓去。好在曹小杏無論到哪兒都摟著順順去,咿呀嗚哇地時叫時哭,“雄魚頭”再大的念頭也會被摧成齏粉。包括曹爹都勸曹小杏讓孩子隨曹姓,因為樊家除出生時拿了點錢,以后就再沒怎么管過,主要是他們一要孩子姓樊,二要歸他們帶在身邊,怕孩子被曹小杏帶野了,但曹小杏打死都不同意。樊家反正還有樊高的哥哥有男丁,就威脅說不同意就不再出錢供養(yǎng)了,曹小杏說,錢留著你們養(yǎng)老吧。報戶口時,曹小杏猶豫一陣,直到民警再三催促才堅定報出“樊順”兩個字——兒子是樊高的親骨肉,也是兩人生命融合和生命延續(xù)的唯一證明。樊順,凡事都順,多么美好的寓意。曹小杏想,但愿兒子一切苦都止步于他的人生起點,一旦出發(fā),就一路順暢,一生幸福。
曹小杏的單位在順順一歲時改成了能源辦,加了一些干部和全民工進來,她卻因為是集體工而下崗了,單位只負責交養(yǎng)老保險,既不用上班也不領(lǐng)工資。順順白天不在身邊,曹小杏便覺得板結(jié)的時間像突然坍塌了一大塊,一下空虛落寞起來。加之曹小桃高中畢業(yè)后,迷上了網(wǎng)游,像只迷戀糞缸的蛆一樣天天泡在網(wǎng)吧里。曹爹天天在家里哀嘆家運不興,聽得曹小杏耳朵里像在不停地噴灌辣椒油。曹小杏幾次深夜到網(wǎng)吧找曹小桃,曹小桃說,網(wǎng)吧比家里睡得還舒服些。不知曹小桃是無心還是有意,反正曹小杏聽得心里窩了一叢刺。家里的房子還是90年代初曹爹作為技術(shù)人員分的,后來出很少一點錢辦了產(chǎn)權(quán),兩室一廳,不到70平。曹小杏剛進城那些年和曹小桃同睡一室,只不過里面塞兩張床,后來曹小杏上高中寄宿,再后來曹小桃上高中寄宿,剛好相互錯開。曹小桃高中畢業(yè),曹小杏又沒嫁出去,再也無法錯開,曹小杏帶著順順睡臥室,曹小桃就只能睡客廳沙發(fā)。那間臥室本應是他的。想到這兒,曹小杏心中開始進駐一只叫愧疚的怪獸。
如果不懷上順順,曹小杏和王老師還是有希望的——王老師只是覺得曹小杏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無非是看到樊高可憐,陪護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王老師有幾次還對曹爹說他愿意等曹小杏。曹小杏肚子很顯形時,王老師就再也沒有來過,順順出生后,有人開始給曹小杏介紹離異或喪偶的男士,曹小杏一口回絕,等順順長大再說吧。
曹小杏認識老六是在一次飯桌上。因為無聊,曹小杏經(jīng)常會和葉子她們打打小麻將,老六與葉子有點沾親帶故,那次老六找葉子掛她們醫(yī)院的婦科專家號,事后請葉子吃飯,葉子說,還有三個呢。老六說,莫說三個,六個都沒問題。曹小杏第一次見到老六印象并不壞——他不像絕大多數(shù)土豪那樣戴個碩大的戒指或掛根粗壯的鏈子什么的,不抽煙,一口整齊的白牙,舉止也不粗俗,只是頭有點禿。老六當時訂的是一個小餐館,見葉子要帶人來,便改了個檔次高一截的。葉子笑言,自己在老六心中地位低。老六說,這都是你的客,我其實是在給你撐面子呢。老六拿著菜單,要她們每人點一個菜,曹小杏她們開始還扭捏,老六說,要我點我都點蘿卜白菜你們愿意么?這一下氣氛輕松了,大家便不再客氣,點了各自喜歡的菜。
邊吃邊聊,葉子笑老六掛婦科專家號,是不是把人家姑娘搞出大毛病了?老六說,外面彩旗還沒舉起來,里面紅旗先倒了。他老婆子宮出問題了,還得等切片化驗結(jié)果出來才能最終確診。大家紛紛安慰老六,說,中年喪妻是男人三大幸事之一。老六說,人不能不曉得好歹,我就算外面找人,也不會將糟糠之妻離掉。曹小杏頓時覺得老六這人既重情義,又不虛偽。從聊天中曹小杏還得知老六是名建筑老板,有三四個工地都在響挖機。曹小杏半開玩笑半認真說,我正愁沒事做呢,能不能到你那里討口飯吃?老六說,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哪是你干得了的啊,我還不如出錢請你天天打麻將呢。曹小杏說,那我也無功不受祿,你幫我弟弟找點事做吧。老六問了問曹小桃的情況,說,這個忙我倒可以幫,當監(jiān)工看他愿不愿意,一千塊錢一月,明天就可以去上班。
當曹小杏從網(wǎng)吧找到曹小桃時,曹小桃已到了無米可炊的地步——幾乎身無分文。聽說當監(jiān)工,不是重活,工資也不低,曹小桃倒是沒讓曹小杏費多少口舌就答應了。之后,曹小杏和老六漸漸聯(lián)系多起來。中秋前一個多月,老六打電話給曹小杏,說,有個賺錢的事你愿不愿意做?曹小杏說,我還沒有傻到連錢都不想賺吧?老六說,也不是撿錢,還是要勞點神費點力。曹小杏說,撿的錢我從來都是交給老師或警察叔叔的。老六要曹小杏到各個單位跑一下,看哪些單位要月餅,然后歸老六出成本,并聯(lián)系廠家,做好印上單位名稱的包裝袋。老六說,我保證不從中賺一分錢。曹小杏說,你的好我會記著的。
那一陣,曹小杏幾乎將全縣每一個單位跑了個遍,效果不錯,110多個單位中有40多個單位愿意訂購月餅。老六交代曹小杏,顏值和會說話是一個方面,打點一下單位頭頭和經(jīng)辦人也是絕對不能省的一套手腳。曹小杏就到商店里買了好多雙皮手套和好多條圍巾,遇上男經(jīng)辦人就送手套,遇上女經(jīng)辦人就送圍巾。至于頭頭,則直接承諾給十到十五的點子。事情辦得很順溜,一個中秋下來,曹小杏竟然賺了一萬八。這筆巨款讓曹小杏興奮得一連兩個晚上都輾轉(zhuǎn)難眠,多少年了,總覺得欠爹媽太多,欠弟弟太多。如果說平時打麻將贏了錢給家里買點菜什么的是一種卑微的感恩,而這次她要大張旗鼓地好好犒慰全家。她跑到街上,一口氣給爹媽和弟弟買了兩千多塊錢的衣服,并在老六上次訂的那個包廂點了一桌子菜,一家子暖意融融地吃了個飯。當然,曹小杏也沒忘記感謝老六。他請老六吃飯,老六爽快答應,說,你請客我埋單。曹小杏說,不許耍賴,事實上還是你在埋單,不是你,我怎么能賺這么多錢呢?老六一個哈哈,好吧好吧,就當你辦拜師酒吧。曹小杏怕老六還“耍賴”,就多了個心眼——到縣城最好的男人服裝店給老六買了一件羊皮夾克,花了一千七百多。果不出所料,飯還沒吃完,老六就提前埋了單。曹小杏拿了夾克要老六試,老六看樣子很感動,立馬就試,一試就像裁縫上門量過尺寸一樣合身巴體。老六說了句,謝謝你,然后就伸出雙臂將曹小杏抱住。
曹小杏一點反抗都沒有,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她任由老六抱著,身體里流動著一股細細的暖流??焖哪炅耍苄⌒拥纳眢w還沒有被任何一個男人如此親近過,她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一本能般的欲望。但當老六將嘴湊過來時,曹小杏的腦子里忽然幻出一張樊高的臉,雖然這張臉像一道閃電一樣轉(zhuǎn)瞬即逝,但她全身還是如同一塊通紅的烙鐵被突然丟進水里——她一個激靈推開了老六。曹小杏說,不可能的,你是有家室的人。老六告訴她,他和老婆多年就沒了夫妻生活,而且老婆快不行了,估計熬不過今年。曹小杏說,那等以后再說吧。老六說,先做我的女友吧,我一定好好待你。曹小杏說,我可以做你的妻子,但不可能做你的女友。老六一臉蒙相,邏輯根本跟不上來。曹小杏說,我永遠是樊高的女友。老六再次發(fā)蒙,但他顯然比一般土豪要多幾滴墨水,凡高?外國的那個瘋子畫家?這是曹小杏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樊高,而且是個畫畫的外國男人。曹小杏也蒙了好幾秒鐘,然后朝老六點了點頭。
“可以做你的妻子”這句話不是曹小杏隨口應付老六的,她真有這個想法。弟弟年紀慢慢大了,一旦戀愛結(jié)婚,她再也不可能還賴在娘家不走。再說,女人一生總還得跟個人過“家”的日子,女人一長大,原來的家就不再是家,而是多了一個字叫“娘家”。老六肯幫忙,心細,最關(guān)鍵是還有點錢,如果拋開年紀和感情不談,和他過日子雖然談不上是天大的好事,但絕對是件錯不了的事。
后來一段時間曹小杏始終和老六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她找了份藥店收銀工作,畢竟天天打麻將不是個事兒。老六每每約飯或約唱歌,她總是以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帶人推托。進入十一月份,老六打電話給曹小杏,聊了幾句后,說,有一個壞事和一個好事要告訴她。曹小杏說,你最好同時告訴我。老六說,還是先告訴壞事吧,我老婆走了一個多月了。曹小杏哦了一聲,心想,難怪最近一個多月老六幾乎沒聯(lián)系她。曹小杏說,你該不會告訴我好事也是你老婆死了吧?話一出口她立即覺得不妥,因為她明顯感到老六話語里有淡淡的傷悲。曹小杏說,對不起,原諒我嘴巴賤。老六停了好幾秒,似乎是在調(diào)整情緒,然后語氣輕快了許多,好事是這樣,快元旦了,我的公司要印500套掛歷送單位送領(lǐng)導,你幫我找個印掛歷的廠家,允許你有20%的利潤。還有,你再到上次那些單位跑跑,說不定也有一些單位要印的。
因為有上次的臉熟,這次曹小杏順暢多了,不少單位經(jīng)辦人還把她當朋友接待,不但請坐,還熱情泡茶。曹小杏手套圍巾照送,并且在里面夾著一張自己的名片。當然也有還沒開口就下逐客令的,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門就關(guān)上了。還遇到一件好笑事,曹小杏在縣政府大樓里挨門詢問,其中一間辦公室里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的,一副金絲眼鏡,講著一口塑料普通話,顯然是個外地人。曹小杏跟他招呼他笑,給他遞名片他接,送他手套他卻不要,他說,這事你找二樓辦公室馬主任就行了。曹小杏于是到二樓找馬主任,馬主任卻是一臉僵尸,劈頭就說,這是政府機關(guān)辦公重地,誰叫你來亂竄的?曹小杏急中生智說,是四樓那個戴金絲眼鏡講普通話的領(lǐng)導叫我來的。馬主任說,你曉得他是誰不?曹小杏語塞。馬主任說,你連人家姓都不曉得胡扯什么謊啊,告訴你不怕嚇死你,他是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唐遠飛唐縣長,他才從外地調(diào)來三天怎么可能認得你?你開什么國際玩笑。
兩個月下來,銷掛歷的利潤連曹小杏自己都嚇了一跳——四萬三,是上次的兩倍多。曹小杏真不知怎么來感謝老六,吃飯買衣都顯得過于輕飄,左思右想,她覺得最好的感謝方式可能就是嫁給他,盡管她心里似乎有所準備又遠遠沒有作好準備,但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命中注定。
五
曹小杏沒有食言,直到拿到證才將身子交給老六。
曹小杏對結(jié)婚幾乎沒提要求,或者說要求就低不就高,一不拍婚紗照,二不要辦得太排場,唯一要求就是不住老六的舊房子——她不想看到老六老婆的任何遺物。老六是搞基建的,這個要求簡直和擰水龍頭洗手一樣容易,他本來就留了兩三套房子自用,就讓曹小杏選一套裝修,而且說這套房子房產(chǎn)證上只寫曹小杏一個人的名字。曹小杏不同意,說,要寫就寫三個人的名字。老六說,哪三個?老六有一兒一女,女兒已經(jīng)成家,那頭情況也很好,兒子還在上大學。曹小杏說,還哪三個,我,你,順順唄。這次老六倔上了,既不同意署上自己名,也不同意署順順名。曹小杏說,那就隨你。她心想署自己的名將來還是順順的。
房子裝修都是老六一手操辦的,檔次在縣城絕對屬高檔,瓷片是全瓷而不是釉面,臥室地板也是原木而不是復合板。直到最后階段,曹小杏提出裝飾畫歸她去買,老六笑著說,你是也得操點心啊。但一買回來,老六卻吃了一驚——全都是凡高的復制品畫:《向日葵》《荷蘭的花床》《秋天白楊樹》《安特衛(wèi)普雪景》《牧師的房子》《農(nóng)舍》《有白楊樹的小路》《奧維附近的麥田》《成雙入對》《春天的釣魚》……大框小框有十多幅。自曹小杏知道有個大畫家叫凡高后,總覺得樊高與凡高有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有段時間她像一個著了魔的考古學家,三天兩頭偷偷跑新華書店和縣圖書館找凡高的書看,凡高悲喜交加的一生使她如同感染了一場致命的冷熱病,人整天都恍恍惚惚,甚至認為樊高如果不叫樊高說不定不會患上絕癥不會走得那么早,有時也想,凡高死后那么大紅大紫,說不定,順順以后也會飛黃騰達出人頭地。那時老六已經(jīng)知道曹小杏和樊高的事,他雖然只認得凡高的《向日葵》,但憑直覺看出這些畫都是凡高的。老六說,你能不能換幾幅其他人的?曹小杏說,我就喜歡這個風格。老六說,我不喜歡,我臥室里不掛這個。曹小杏說,那你愛掛什么掛什么。房子三室一廳,除了主臥室、客廳、餐廳,剩下的兩個臥室,甚至廚房和衛(wèi)生間,都被曹小杏掛上了那些畫。老六心里別扭,但嘴上忍著。
辦完喜酒,日子就一天天過下來。老六不要曹小杏再去找工作,在家做做家務做做飯就行。當然還有接送順順,空閑的時候就上上網(wǎng),打打麻將。這是曹小杏真正意義上的婚姻生活,簡單、平淡而無憂,像一個有著豐厚退休金的老人的生活。這是曹小杏想要的,她的親昵、浪漫、激情終止于樊高,延續(xù)于樊順,她只剩下日子。當然日子里還得有樊高的幻影、順順的身影,否則,連日子也可以不要了。
老六什么都好,有兩點不好:眼皮兒淺,欲望強。上網(wǎng)可以玩游戲,但不能和男人聊天,打麻將只能清一色女的,不能參加同學會同事會。有幾次葉子叫唱歌和宵夜,老六都從盤古開天問起——都有什么人在哪個地方因為什么事。曹小杏盡量依著老六,但也不是百依百順,這不是曹小杏的性格。曹小杏有時就頂幾句嘴,你經(jīng)常到外面應酬我問過你么?我偶爾出去一下你怎么像丟了魂似的?老六表面道歉,但心里始終惦記著這事。有次葉子叫唱歌去,老六又開始盤問,曹小杏干脆將電話給老六,有什么事你跟你親戚說吧。葉子知道老六是個醋壇子,連勸帶逗說,老表啊,小杏和我耍在一起時還沒你什么事呢,你可不能干涉我們姐妹生活哦。老六說,葉子你曉得,我們是半路夫妻,她又比我小這么多,主要是怕她心野壞了。葉子說,你放一萬個心好了,小杏認了的事,神仙也改變不了她。老六笑著說,老表你這話讓我踏實多了。那天晚飯后,曹小杏在洗碗,老六在客廳看電視。忽然,曹小杏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老六抓起來一看,只有號碼沒名字,就掐了。沒過半分鐘,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老六這次不掐,舉起手機大喊曹小杏。曹小杏忙跑過來,手往身上胡亂擦一下,接過手機一看,呀,這號碼前向也打過我?guī)状?,我都掐了,這到底是個什么鬼?老六說,這就怪了,你招來的鬼反過來問我?曹小杏說,好吧,我今天就當著你面接。曹小杏按下免提鍵,那頭傳來一個男人聲音,曹美女嗎?曹小杏嚇一跳,你是誰?那頭說我們見過面的,美女就是多忘事。曹小杏說,直接報名字吧,我見過的太多了。那頭說,唐遠飛。曹小杏愣了幾秒鐘,我不認識你啊。唐遠飛說,在縣政府三樓。曹小杏哦了一聲,眼睛好像瞬間擴大了一倍,唐縣長啊,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唐遠飛說,晚上能有啥事,我一個人拋妻棄子來到貴縣,白天拼死干工作,晚上總得輕松輕松吧,我一不賭二不嫖,就喜歡喊幾嗓子,前幾次叫你你都不理不睬,這次你總得給個面子吧。鄭重申明,不是給副縣長面子,而是給唐遠飛的面子。八小時之外都是朋友,這里幾個都是教育局、衛(wèi)生局這些單位上的兄弟姐妹,不講官職大小,只講感情深淺,你快點來吧,在紫晶城888。曹小杏整個臉都僵了,舉著手機不知所措,老六則一臉的咬牙切齒,并伸出手指頭朝曹小杏攻擊性地晃動。曹小杏頭一偏,避開老六的手指頭,對著手機說,唐縣長啊,真不好意思,我孩子感冒了,正吊水呢,下次吧。這么一說唐遠飛便不再堅持,只是說下次一定要來。電話掛掉后曹小杏才晃過神來,她頓時為自己感到羞恥:為給他人一個拒絕,竟然嫁禍于自己的孩子!這邊心里本來亂糟糟的,那邊老六還不依不饒,硬要曹小杏將與唐遠飛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兩人便吵了一架。這是曹小杏和老六第一次吵架。最后還是老六先認錯,但也不允許曹小杏與唐遠飛來往。不久唐遠飛又來了兩次電話,曹小杏都謝絕了,此后唐遠飛便銷聲匿跡了。后來曹小杏打聽到,唐遠飛的確喜歡唱歌,也沒什么架子,經(jīng)常晚上和幾個沒官沒職的人嗨在一起,甚至一邊嗨歌還一邊嗨啤酒,但僅僅止于此,并沒傳出他有什么緋聞??磥恚€是有分寸的。
也許是過去夫妻生活長期壓抑,要不就是禿頭的男人精力旺盛,老六在床上總是像一頭意氣風發(fā)的猛獸,而且一發(fā)威起碼要折騰半個小時以上。兩三天一次還好,天天要曹小杏就有點吃不消了,最關(guān)鍵是還不在狀態(tài),神志一恍惚就想到了樊高,時而老六和樊高合二為一,時而樊高在一旁黯然神傷。這個時候,曹小杏就感覺自己像一頭無助的小鹿,老六的猛烈不僅不能帶給她愉悅,而像是對著她一次又一次地捅刀子。曹小杏對老六說,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身體還得悠著點過。老六說,這說明我對你有感覺嘛,要換個人倒貼我還不一定硬得起來呢。曹小杏心里說,你就自娛自樂吧,我滿腦子哪有你一丁點影子。想想這也挺可悲的。
那天,葉子又叫曹小杏去唱歌,曹小杏不去。葉子說,瑞兒回來了你不來么?瑞兒當年本來也和一個打球的在談,但去順德陪她哥哥嫂嫂看家具時與一個家具店老板兒子一見鐘情,就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嫁到了順德。現(xiàn)在瑞兒已是家具店老板娘了,整天忙著數(shù)錢,一年難得回來一兩次。好姐妹回來天塌下來也得去。平時曹小杏去唱歌,就把順順送到曹爹曹媽那里去,那天不巧曹媽感冒了。正猶豫著,老六倒是挺體貼,說,順順我?guī)诩掖虼螂娪伟?,你早去早回就是,明天或后天,再約她們吃頓飯。曹小杏想想也行,就跟順順說好。順順有電游什么都可以不顧,說,我等媽媽回來一起覺覺。順順一直和曹小杏睡,老六總是等順順熟睡后摟著曹小杏到他臥室行好事的。因惦記順順,曹小杏和瑞兒聊了會兒天,唱幾首歌便提前撤退,說明天歸她請飯再好好聊?;丶彝局?,曹小杏發(fā)信息給老六,問順順聽話不,她很快就回了。老六回信息說,順順很聽話,他正哄他睡覺。然后后面加了“想了,你快回”幾個字。也許見到姐妹心情大好,曹小杏看到這幾個字心里竟然像湖面撒了一網(wǎng),漾出幾圈興奮的波紋。進家門時,曹小杏怕驚擾順順睡覺,躡手躡腳開門關(guān)門。房里的燈都熄了,只有順順房間里有一絲亮光,曹小杏連拖鞋都沒趿,輕輕走過去。走到門口,曹小杏像忽然遇上一條眼鏡蛇一樣驚恐萬狀——只見老六撐伏在仰臥的順順的上方,手里抓著一只手電筒,像一個專注的電焊工,將光柱一動不動地射向順順的眼睛。曹小杏被刺殺般地尖叫一聲,王六根你在干什么?老六吃了一驚,忙起身開燈,迷糊中的順順也被驚醒,繼而大哭起來。曹小杏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踉踉蹌蹌?chuàng)湎蝽橅槪褚恢缓鋈话l(fā)現(xiàn)走丟了的雞仔的母雞,將順順緊緊摟在懷里。王六根你在干什么?曹小杏嘴里像裝了一部復讀機,不停地重復這句話。老六說,曹小杏你中什么邪了,才出去兩三個小時就變成這樣了?曹小杏說,我在問你呢,你用手電照他眼睛干什么?老六說,多大的事,看你就要到家了,不是想讓他快點睡嘛。說著,老六還做出一個略帶色情的表情。正是這個在曹小杏看起來猙獰恐怖的表情,像一把耙頭徹底將曹小杏挖碎,她抱著順順奪門而出,跌跌撞撞一頭沖進無邊的夜色。
六
曹小杏當即去了縣人民醫(yī)院掛了眼科急診。醫(yī)生檢查后說并無大礙,但強調(diào)強光照射會造成眼睛疲勞、干澀和流淚,尤其四歲之前的孩子,眼睛發(fā)育尚未定型,如果受強光長時間照射,有可能導致黃斑水腫、炎癥等問題,更有可能產(chǎn)生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曹小杏反復問順順伯伯對他照過幾次,順順含含糊糊地說兩次。醫(yī)生說以后不要這樣就行了。從醫(yī)院出來,曹小杏一刻都沒有遲疑直奔娘家。曹爹曹媽見曹小杏黑燈瞎火的木著臉回家,也沒想太多,以為是小兩口拌嘴,回娘家住一兩天就好了。
老六也以為曹小杏很快就會回來,直到第三天,才覺得曹小杏較真了,忙到曹爹曹媽那里接人??刹苄⌒拥膽B(tài)度只有兩個字:離婚。這不但讓老六認為曹小杏不可理喻,連曹爹曹媽也覺得難以置信。老六說,不就是想讓順順快點入睡嗎,有必要這么大驚小怪么?曹小杏說,順順在你眼里就是一條狗一只貓,在我眼里就是天,天你懂嗎?老六說,我是真心喜歡你,不然……曹小杏打斷他,王六根你錯了,對我真心不是體現(xiàn)在我身上,而是在順順身上。見曹小杏鐵板一塊,曹爹曹媽要老六先回去,他們還勸勸,等她氣完全消了再來接。
可曹小杏的氣一點也消不了。曹小杏對曹爹曹媽說,你們別勸我,我和他過,他會把順順搞死的。曹爹說,你是不是神經(jīng)出問題了,這針鼻大的事怎么就沒完沒了?曹小杏說,你們這輩子從來沒真正懂過我。兩天后老六又來接人,曹小杏絲毫沒有松動,說,去你家休想,要么去民政局,要么去法院。老六感覺事情有點嚴重了,再三道歉,說絕對不會有下次了。曹小杏說,鬼已經(jīng)住進我心里了,你說再多也沒用。老六說,夫妻一場不容易,百年修得共枕眠,別這么喊離就離。明天我出差,你再想幾天吧,回頭我再來接你。
曹小杏別的一概沒聽到耳朵里,倒是把“出差”聽進去了。趁著老六不在家,她回去了一趟,雖然一進房間就感到全身發(fā)麻,尤其是走到順順房里時,那道一直揮之不去的光柱像利劍一樣向她刺來,她差點兒癱軟在地上,胸口一陣發(fā)緊,淚水似乎是胸口被擠壓出來的液體,從眼眶中找到出口汩汩往外冒。但她必須來一趟——她得將自己和順順的衣物一件不留地帶走。她把在街上買來的三個條紋纖維袋全部塞得鼓鼓囊囊。最讓她糾結(jié)的是凡高的畫,她實在是拿不動了,權(quán)衡再三,她沒選那幅最著名的《向日葵》,而是那幅很少有人知道的凡高于1887年創(chuàng)作的《成雙入對》——她喜歡那幅,小樹林下,兩對戀人或站或坐,相互依偎著。她更愿意把兩對戀人想象成她和樊高卿卿我我的兩個場景,這種幻覺讓她有過很多次少女般的憧憬和沉醉。出門的時候,她將與這套房有關(guān)的所有鑰匙都放在玄關(guān)處的地板上,好讓老六一進門就能看到她的義無反顧。
當曹爹曹媽看到曹小杏搬一大堆東西回家,并且連畫都帶回掛在家里的墻上時,意識到女兒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他們更加堅信曹小杏和老六之間不止這點事。老兩口心疼地要女兒將老六欺負她的種種惡行一一道出來,說爹媽會幫你出氣。曹小杏反復就那么一句,真的就那個事,但那個事比天還大。這就讓老兩口納悶了,偷偷嘀咕女兒是不是精神真出問題了,商量要不要帶她去醫(yī)院看一下,但又感覺她其他方面與平常無異,根本不像有毛病的人。老兩口合計了半宿,決定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把曹小杏逼回老六那里去。于是老兩口同時向曹小杏下“逐客令”,說,老六下次來接必須回去,一是曹小桃已經(jīng)談戀愛了,房子他得裝修當婚房用;二是曹小桃已經(jīng)在老六的公司混上部門經(jīng)理了,你們鬧僵曹小桃日子也不好過,說不定連飯碗也會丟掉。曹小杏說,房子我可以騰出來,到外面租就是。至于小桃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離婚,他頂多丟掉飯碗;我不離,我絕對會丟掉命。
果真,曹小杏一個下午就把房子租定了——是葉子幫打聽到的,她們醫(yī)院一個老干部要去兒子那兒住,60多平,三百塊一月。雖是老房子,結(jié)構(gòu)不怎么好,但醫(yī)院家屬區(qū)環(huán)境清幽,離幼兒園也近。曹小杏要葉子一起過來吃晚飯的時候,葉子說我和瑞兒第二天還等你們請吃飯呢,后來猜測可能是老六不想你出來野,兩人拌嘴了,加之瑞兒因家里孩子重感冒要住院急趕回去了,就把這茬忘了,沒想到你們鬧得這么僵。她也勸曹小杏別太任性,住一段時間就好,畢竟成個家不容易。曹小杏說,肯定王六根也托了你做我的工作,你和我這么多年白過了。葉子說,我不是不理解你,但有什么辦法呢?女人說到底還得靠著一個男人過日子。曹小杏說,我一個人帶著順順過死不了。葉子說,看來你真死心了。
怕曹爹曹媽擔心,曹小杏還是打了個電話回去,說,我會帶著順順好好生活,只是你們也別來找我,過年過節(jié)逢生日我還是會回來的。還有,王六根問起我的去向,就說我去了遠地方或者干脆說不曉得去了哪里。到這份上,曹爹曹媽除了臉對著臉唉聲嘆氣,再沒有任何辦法。
搬來第五天晚上,曹小杏正和順順邊看電視邊做游戲,突然響起敲門聲。曹小杏全身一緊,忙將順順抱在懷里,栗栗危懼地望著門口。門是老式木門,不過門外還有一道鋼筋焊的鐵柵門,兩道門都上了鎖。敲門聲由小到大,曹小杏始終不說一句話。那頭忍不住了,開始喊門,小杏,開門吧,我王六根不會吃掉你的!曹小杏雙唇緊閉,瑟瑟發(fā)抖。順順也不安起來,一雙松鼠樣的小眼睛露出惶恐的亮光。老六見久未動靜,開始急躁了,曹小杏你別躲著不吱聲,這巴掌大的縣城你能跑到哪里去?我王六根挖地三尺也能找得到你。老六邊說邊開始捶門了。曹小杏拿出手機,哆哆嗦嗦地準備報警。這時,對面的門開了,曹小杏聽到鄰居出來的聲音,隨即鄰居盤問老六夜深人靜這么敲門打戶干什么,影響人家休息。老六含混不清地答話,鄰居不吃這一套,說再打門就報警了。等鄰居回屋,老六又輕聲叫了幾聲曹小杏,見仍毫無動靜,顯然火氣攻心了,曹小杏幾乎聽到他的牙幫子在嘎嘎作響,曹小杏我看你犟,晚上你不開門,老子就白天來;白天還不開,你就到一樓去撿這張門板吧。我還告訴你,千萬別報什么狗屁警,我老六也算混了幾十年江湖,幾個條子在我面前不過是幾只螞蟻。
曹小杏幾乎一夜未眠,好在順順睡得挺香。天剛開亮,曹小杏就打葉子電話,葉子聽完后說,這種搞法你們更加不可能在一起了。曹小杏說,是的,他在威脅我,兇殘的本性一下原形畢露。葉子說,雖然我們沾了點親,老實說我真不怎么了解他。兩人商量接下來該怎么辦——老六白天絕對會來,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曹小杏。葉子說,就到我家來住幾天吧。曹小杏說,一個人還好,拖著個“尾巴”,怎么好攪渾你家一潭水。再說,這個縣城沒有他找不到的。葉子忽然想起來什么說,上次瑞兒不是要你去玩嗎?不妨到她那兒避避風頭。曹小杏說,這倒是個好主意。當即打電話給瑞兒,瑞兒還在睡覺,一聽到閨蜜電話就來了精神,說,沒想到你們出了這個事,立馬來立馬來,那天晚上匆匆忙忙的真不過癮,我在這里有時也真是無聊死了,來了姐妹可以好好聊聊天解解悶。曹小杏立即收拾換洗衣服,其余的事都交給葉子處理。葉子說,你人不在這兒,又是醫(yī)院家屬區(qū),諒他也不敢對房子怎么樣。曹小杏說,如果可以,我就不回來了,跟著瑞兒在順德開個家具店。
縣城就在京廣線上,說走就能走。車窗外熟悉的小城、丘陵、意大利楊快速地向后傾倒,像曹小杏小時候在田里用鐮刀將一蔸蔸禾把放倒,只不過一個是遠離,另一個是割斷。而這兩者此時都在曹小杏的心中翻滾——遠離這個生活多年的小城,割斷在外人看起來不錯的婚姻。說到底,還是內(nèi)心始終住著一個樊高,一切對樊高與對她和樊高的生命結(jié)晶哪怕一丁點傷害,都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劫。曹小杏用手指在車窗上胡亂地畫著,眼淚漸漸讓車窗一片模糊。
瑞兒待曹小杏母子倆像親人一樣熱情和周到,瑞兒老公也溫和好客。幾天下來,瑞兒夫婦開著車載著曹小杏母子不但將順德玩了個遍吃了個遍,還去了一趟廣州和深圳,吃住玩一條龍,外帶一大堆衣服和順順的玩具。平靜下來后,曹小杏開始有些不安,閨蜜再好,也是有一家一檔的人,不能老是白吃白喝人家的。于是曹小杏跟瑞兒提出自己也要開個家具店。瑞兒說開個店至少也得要大幾十萬,不知你手頭有多少?曹小杏嚇了一跳,雖然她手頭還有點錢,但離開店的數(shù)額是半天云里掛帳子——還差一大截。瑞兒說,我雖然可以給你湊點,但也沒多少流動資金,這樣吧,你去管我一個分店,工資別人二千五你三千,千萬別不好意思,我白給你,你可能拿得心里發(fā)虛,你幫我做事,我給你高一點工資頂多算是少剝削你一點。曹小杏不好再說什么,但心里已充滿感激。
將順順安頓到附近幼兒園,曹小杏準備安心去上班。她想打個電話回去,告知一下家里和葉子。她找出家里的那個卡重新裝上——她一來順德,瑞兒就給了她一張順德卡。重新開機,手機嘀嘀嘀響個不停。屏幕上,顯示一連串曹小杏既熟悉又陌生的同一個號碼。
還有一連串信息。曹小杏點開信息時感覺手在不停地抖動,像一個已無法自控的耄耋老人。
曹小杏,你別低估我王六根的能量,我當公安的兄弟給你的手機定了位,曉得你到了順德,你立馬給我回來!
曹小杏,你不回來,那我就來找你,我已帶上四個小兄弟開赴順德。
曹小杏,我們已經(jīng)到達順德,很快我們就可以見面。
曹小杏,你和我一起回去,否則,不見到你我可以撤,我的小兄弟不會撤,一年五年十年都耗得起,不但你娘兒倆這輩子不得安生,連窩藏你的人也會雞犬不寧。
曹小杏,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機會了。最后一條信息是昨晚凌晨兩點發(fā)的。
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曹小杏也像一根突然被斫斷的藤蘿一樣癱坐在地上。她全身抽搐,如同有一個巫師在不停地拉扯她的筋絡(luò)。她感到一張長滿獠牙的大嘴正一步步向她逼近,不但要將她和順順一口吞噬,連她的朋友一家也不例外。
良久,曹小杏像是被除顫儀電擊過來,猛然抓起地上的手機,翻找到一個號碼。
你哪位?
曹小杏捂住胸口,臉上抻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唐縣長就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曹、小、杏。
曹美女啊,你倒說起我來了,你的架子才叫大呢,好多次都不給我這個縣副長的面子,我只好將你的號子銷了。
誰是誰非一下就清楚了吧,我一直留著你的號。
但我曉得,你今天突然打我電話,肯定不是找我來嗨歌,而是找我有事。
七
老六同意離婚。
這當然是唐遠飛的功勞——他在開政府常務會的時候請坐在他旁邊分管公安的副縣長過問一下,分管公安的副縣長交代公安局一個副局長具體負責擺平這事。老六不是一個無畏到不會掂量輕重的人——相對他在縣城龐大的實業(yè),一個女人無疑是起重機吊竹籃不值一提,無非再換一個就是。主要是咽不下這口氣,然而有了公安局副局長出面調(diào)停,這個面子也賺足了。
協(xié)議過程中,老六甚至大度到給曹小杏的那套房也不要了。但曹小杏堅辭不受,嘴上說無功不受祿,心里卻說打死我也不會再進那間魔屋。老六又要給她二十萬作為補償,說畢竟是夫妻一場,買賣不成仁義在。曹小杏也拒絕了,老六說了句你就不識好歹吧,便不再特別堅持。只是曹小杏提出能不能將房里的那些畫還給她。老六說早讓小區(qū)搞衛(wèi)生的全部弄走了,要不要我問問?曹小杏嘆口氣說還是算了吧。兩人很快就辦了協(xié)議。
曹小杏像一個從塌方中被救出來的人,呼吸一下通暢起來。她仍住在醫(yī)院小區(qū)的那套房子里,不再擔心有人半夜敲門和突然闖入,可以盡情享受院子里的濃陰和恬靜。當然還得找事做——女人的尊嚴來自自由和自立。這次順德之行還是有收獲,它讓曹小杏忽然想到可以在縣城開個家具店。打電話給瑞兒,瑞兒一百個支持,說,你只管租好地方搞好裝修就行了,家具歸我來發(fā),先貨后款,賣多少你給我回籠多少。
家具店選址和裝修不到三個月就搞定了,曹小杏累并快樂著,畢竟是自己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而且風險極低。以瑞兒的話說,一年輕松賺個十來萬跟喝白開水樣的,這在21世紀初的縣城絕對是高收入。在這期間,曹小杏還請?zhí)七h飛吃了頓飯,當然是為了表達感謝。知道唐遠飛白天沒空,半下午曹小杏發(fā)信息給他,說晚上請他吃飯賞臉不。唐遠飛很爽快答應了,說晚上正愁沒飯局,不過現(xiàn)在還在開會,要曹小杏先去訂地方。本來曹小杏叫上葉子的,葉子剛好當班,只好作罷。
唐遠飛是一個激情四溢的人,和曹小杏聊天沒有半句官腔,反而講了大學時發(fā)生的許多糗事,也講了一些官場上亦正亦邪的段子。曹小杏聽得有滋有味,半開玩笑半認真說,唐縣長肯定是一個故事多多的人。唐遠飛說,別把職務帶進生活,以后叫我飛哥吧。故事嘛,我是屬于那種會叫的貓,樣子嚇人,就是捉不著老鼠。曹小杏笑著說,你這話也就貓相信。飯畢,曹小杏去埋單,未料唐遠飛早中途趁上衛(wèi)生間時結(jié)了。曹小杏怪他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唐遠飛說,今天既然逮著你了,就無論如何要給個面子。曹小杏說,你的意思是嗨歌?唐遠飛說,你的智商真高,你放心,不會只我們兩個。
唐遠飛一通電話,一下來了兩男三女,都是唐遠飛分管的文教衛(wèi)單位的??磥硖七h飛和他們很熟了,都相互開玩笑。唐遠飛將曹小杏介紹為自己的新女友,三個女的異口同聲怪他喜新厭舊,得先罰酒三瓶。唐遠飛豪氣沖天,抓著啤酒瓶一頓牛飲,一會兒工夫三瓶就見底了。曹小杏開始還有點拘謹,但很快就被他們同化,一下也變得汪洋恣肆起來,唱完一首后,在他們不斷的喝彩聲中一連又唱了幾首。從第二首歌開始,曹小杏就感覺自己回到久違了的屬于樊高的歌廳,現(xiàn)場樂隊,紅色基調(diào),樊高在旋轉(zhuǎn)閃爍的光影里晃動,她在為樊高而歌唱。唱到第四首時,耳朵里忽然響起樊高的歌聲:求求你,給我點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求求你,給我點溫柔,伴我度過美好時光……曹小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沖進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不停地捧起清涼的水來冷卻自己。唐遠飛嚇壞了,忙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隔著玻璃門問曹小杏怎么回事。曹小杏說,沒事,啤酒起作用了。唐遠飛說,你還沒夠一瓶吧,看來下次不能灌你了,憐香惜玉是我的一貫美德。
散場,兩個女的習慣性地上了唐遠飛的車,說是順路捎帶。曹小杏本來想走路回家,唐遠飛執(zhí)意要她也上車,說丟什么都可以,不能丟人。曹小杏最后一個下車。開車門時曹小杏說,本來是要感謝你幫了大忙的,倒讓你埋單了,還是想說一句謝謝你。唐遠飛笑著說,后悔被我?guī)Щ\子了吧?曹小杏說,這個也要謝謝你。唐遠飛說,真的啊,為何?曹小杏說,好多年沒唱歌了,今夜感覺自己回到了二十歲。說完笑了一下,笑得有點意味深長。唐遠飛當然領(lǐng)會不了其中的含蘊,只是朝曹小杏放出一張大笑臉,那以后多叫你。
小杏家具店很快開張了。因為打的是順德連鎖店的牌子,加之選的地段不錯,生意一下就火了。曹小杏開始請一個人,后又請了一個——她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而且還要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照顧順順。順順快六歲了。同齡的家長們開始忙著給孩子找各類培訓班。有好幾天,曹小杏忙著給順順找美術(shù)培訓老師。之前,曹小杏問過順順,美術(shù)、唱歌、鋼琴、書法、英語,他喜歡什么,順順立馬說喜歡打電游。曹小杏說,你就知道這個事,現(xiàn)在是培養(yǎng)你特長,你要在我說的里面選。順順說,那就唱歌。也許毫無保留地繼承了曹小杏和樊高帶共性的優(yōu)勢基因,小家伙音準特別好,幼兒園老師經(jīng)常讓他在各種活動中表演獨唱。但曹小杏還是想讓順順學美術(shù),而且要讓他學畫油畫。小縣城國畫老師滿街都是,油畫老師難找。七打聽八打聽,最后找到了一位姓吳的高中美術(shù)老師開的培訓班。曹小杏一見面就問吳老師喜不喜歡凡高的畫。吳老師說何止喜歡,簡直高山仰止。曹小杏心里說不喜歡我還不叫孩子來學呢。曹小杏又問以后教不教孩子畫凡高那樣的畫。吳老師說,那要看你送孩子學多久,萬丈高樓平地起,凡高也是從素描學起的。曹小杏說我會一直送孩子來學。
不知何時,縣城的小車慢慢多起來,駕校也慢慢火了起來。考駕照是葉子提議的,說,曾強買車了,要我也考個駕照,你作為堂堂家具店老板,等哪天想買車了,別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拿證。于是兩人一起報名。但葉子要輪班,練車有一茬沒一茬的。倒是曹小杏練上癮了,一天不落地連軸轉(zhuǎn),進展也比葉子快很多。曹小杏的教練姓牛,長得炭黑,學員都叫他牛黑皮。牛黑皮又抽煙又嚼檳榔,還色。男學員不供煙和檳榔,他就故意刁難;女學員不漂亮還好,稍微順眼點的他就想揩油沾腥,你跟她瞪眼,他還跟你急眼。
那天曹小杏考科目三,車里塞了四個學員。輪到曹小杏開車,牛黑皮不時抓著曹小杏的手扳擋,有時還傾過身子來用胳膊蹭曹小杏的胸。曹小杏本來就緊張,還得防著“黑手”,又不好發(fā)作,一下就弄了一腦門子汗。當那只罪惡的胳膊第二次挨上曹小杏時,忽然車后座伸出一只手抓著牛黑皮的衣領(lǐng)結(jié)結(jié)實實地晃了幾晃,你他媽老實點好嗎?牛黑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弄蒙了,扭曲粗短的脖子歪向后面說,狗崽子你想干什么?曹小杏也蒙了,趕緊剎住車,回過頭看到一個長著兩道劍眉的年輕小伙。小伙逼視著牛黑皮,你個人渣,你手腳再不干凈,老子喊人來砍掉你一只胳膊你信不?牛黑皮被唬住了,嘴里咕嚕一句,然后要曹小杏繼續(xù)開車。曹小杏卻已經(jīng)心似亂萍,甚至還有點神思恍惚——剛才小伙子逼視的眼神讓她似曾相識,對,是樊高的眼神,盡管樊高當年逼視自己的時候遠沒有那么兇,但里面有一種基因般的東西卻是一模一樣。
小伙子叫楊闖,小曹小杏五歲,很親熱地叫曹小杏為杏姐,說誰敢再欺負你就招呼一聲。曹小杏笑著說你壓著牛黑皮就行了。事實上牛黑皮已經(jīng)像一個已經(jīng)重新做人的勞改犯一樣,不但手腳規(guī)矩到像個道德模范,甚至見著楊闖和曹小杏都似乎畏懼三分。雖然以后曹小杏與楊闖同進退,約好一起練車,一起去考試,但她對楊闖也有所戒備,他沒有工作,身上散發(fā)一股混混氣。曹小杏心想,他既然能威懾牛黑皮,說不定哪天也會對我構(gòu)成威脅。
考完最后一科,曹小杏就迫不及待想買車。她坐過幾回唐遠飛的車,感覺不錯,就發(fā)信息問他車子的型號款式。唐遠飛回信息說他那是公務車,不太適合私人用,剛好他明天要去省城開會,要不捎她一路去車市看看。曹小杏回復說八月十五生孩子趕巧了。第二天,唐遠飛上午開會,他就要司機拉著曹小杏一頓亂逛。中午在一家雅致的西餐廳吃過飯,就馬不停蹄開到車市。車市太大了,曹小杏越逛眼越花,時而想買日系時而想買德系,時而覺得日產(chǎn)漂亮時而感覺豐田性能優(yōu)越,直到日光斜了腿快斷了還沒拿定主意。唐遠飛說,回去想想再作決定吧,先吃飯要緊。接下來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吃完飯,唐遠飛支開司機,提議去KTV。曹小杏說太累了,不想去。唐遠飛說,想唱就唱,不想唱就在躺在沙發(fā)上休息聽我唱。兩個人唱實在太沒氣氛了,曹小杏唱了兩首歌后竟然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已在唐遠飛的懷里。雖然曹小杏內(nèi)心波瀾不驚,但沒有拒絕唐遠飛似乎是早已設(shè)置的程序。在五星級賓館寬大舒適的情侶床上,曹小杏身體甚至一度產(chǎn)生久違了的激烈反應,讓唐遠飛像一只怪獸一樣在自己的身體上嗷嗷大叫。
和唐遠飛上床,曹小杏內(nèi)心里還有一個連自己也覺得羞恥的念頭——她想再求助于他。和老六離完婚,老六自然很快就把曹小桃給開了。一棵搖錢樹突然被連根拔掉,曹小桃就天天埋怨曹小杏,兩個老的也跟著碎碎念。曹小杏心里多少有些內(nèi)疚。尤其準弟媳提出要曹小桃買新房就結(jié)婚,曹小桃錢不夠,曹小杏就給他湊足。曹小桃說,這錢算借,明年就可以還你。曹小桃一失業(yè),不但別指望還錢,更擔心到手的弟媳婦也會黃掉,甚至整個人又會頹廢成一攤糊不上壁的爛泥。
唐遠飛因為是縣里的頭面人物,曹小杏一般不和他在縣城里幽會,通常是唐遠飛去市里或省城出差開會時就跟著過去。曹小杏開始還擔心被唐遠飛的司機知道不好,唐遠飛要她放一萬個心,說他的嘴巴比山上的花崗巖還緊還硬。曹小杏也就不顧忌了。不過,明知唐遠飛對自己的事一定會有求必應,但曹小杏還是躊躇了很久才將曹小桃的事提出來。唐遠飛說,怎么不早說啊,幸虧你準弟媳還沒有跑掉。很快,唐遠飛就將曹小桃安排到了另一家規(guī)模更大的建筑公司,職位和待遇也和在老六公司時差不離。曹小桃知道曹小杏和唐遠飛熟,但不知他們還有這層關(guān)系,事成后還特意拿兩條煙兩瓶酒給曹小杏,要老姐感謝感謝唐縣長。
曹小桃重新上班大約兩個月后的一天,曹小杏正開車接順順回家,放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響了,曹小杏車還開得不太順手,忙要順順看看是誰的電話,順順說沒名字,曹小杏說那就摁掉。不想,電話又頑強地響了起來。曹小杏只好將車靠邊停車,拿過電話,一看是唐遠飛的。不知是心虛還是怎么的,她后來將他的名字銷掉了。
唐遠飛說,剛接到市里通知,我工作調(diào)動了,去另一個縣。
八
明知是沒有結(jié)果的事,但沒想到另一種結(jié)果會來得這么快。有些人即使相依須臾,也會像釘子一樣永遠釘在心口;而有些人相處再久,也注定不過是一個過客。曹小杏甚至慶幸唐遠飛的離開,縣城到哪兒都是熟人,火終究會將紙燒穿,與其等到雙雙身敗名裂,不如早點相忘于江湖。倒是多血質(zhì)的唐遠飛挺戀戀不舍的,曹小杏笑著說,美女哪兒都不缺啊,比我更年輕更漂亮的多的是。唐遠飛說要你這樣的還真難找。曹小杏說,這話你對下一個美女講吧,不過我還得勸勸你,別大招大搖地唱歌喝酒,即使你清清白白,也容易被人傳歪,影響仕途。唐遠飛說,這話說得多暖心,就憑這點,我也會記住你一輩子。
說歸說,時間是萬物的稀釋劑,兩人的電話慢慢由多到少由有到無,而曹小杏也被新的生活洪流包裹和纏繞,幾乎沒有喘息時間。先是張羅曹小桃的婚事,熱熱鬧鬧圓圓滿滿將弟媳迎進了門,總算讓一家子一塊石頭落地;接下來是曹媽因為曹小桃的婚事操勞過度,媳婦過門不到十天就突然中風,錢花了四萬多不說,做女兒的每天熬湯煎藥累個半死,最后曹媽還是落下個半身不遂。因要幫著照料曹媽,曹小杏只好將租房退了,住回娘家來。順順也開始叛逆起來,死活不肯去學美術(shù),曹小杏就天天打電話和吳老師溝通,吳老師說,要不你讓順順還加個導師項目吧。曹小杏問,怎么個導師法。吳老師說,每天導師一對一輔導一個小時,每小時收費六十塊錢。曹小杏說,到年末能畫凡高的那個《向日葵》不?吳老師說,畫沒問題,不過水平有高低,看他造化了。曹小杏想了想說那還是導師吧。
那天傍晚曹小杏從家具店回家,快要到家時,后面有一輛車使勁按喇叭,曹小杏盡量靠邊讓他先過,不想那車超車后又突然停下來,曹小杏幸好車速慢,一腳急剎才沒撞上車屁股。
老六從車上下來。
曹小杏全身一顫,王六根你又要干什么?老六笑笑,小杏你越來越漂亮了。曹小杏說,我媽中風在家,我得趕快回去。老六說,你別緊張,我老六走過千山萬水,還是覺得你最好。曹小杏說,這些鬼話你就別再說了。老六哈哈一笑,好吧,我只問你,你的大后臺唐縣長你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去慰問慰問他不?曹小杏強壓住內(nèi)心的翻動說,我們只是唱過幾次歌而已,他走后我就再沒聯(lián)系過。老六臉上竟然現(xiàn)出幾分寬慰,我也不相信你和他有什么路,那好你親自回答我,你和他有沒有路?有路,我老六成全你們,也不在社會上敗壞你們;沒路,我一直還單著,希望我們還在一起。這是一個正反都是坑的問題,曹小杏氣得臉色發(fā)紫,王六根,盡管你沒資格問我這個,但我還是回答你,我和唐遠飛只是普通朋友關(guān)系,和你復婚,門兒都沒有。老六并不生氣,曹小杏,你曉得我王六根是一個韭菜割頭不死心的人,我會慢慢來,總有一天,你會被我感動到回心轉(zhuǎn)意的。
這真是一個惡魔。“惡魔”一旦附身,就如同沾上毒品一樣難以擺脫。此后的每一天,曹小杏總亦真亦幻地感覺有一個“惡魔”如影隨形,好幾次都不由自主地將車停在路邊,讓跟在后面的車先過。雖然沒有跟蹤,但老六的電話和信息開始多起來,電話可以拒接,但信息無法不看,信息的字面上都是表真心道真情,實則暗含威脅。換手機也沒用,人都可以追到順德去,還有什么做不出的。曹小杏有次幾乎將唐遠飛的電話號碼全部輸好,只差摁鍵,但想想還是沒摁下去,好久都沒聯(lián)系了,一來電話就是要他鏟事,最鐵的關(guān)系也會不爽。再說一個師公一道符,新官哪能理舊事?
曹小杏想到楊闖。楊闖拿到駕照后曹小杏勸他找份司機工作,但他偏不找,也不知整天干什么。倒是請曹小杏吃過一次飯,后來還是曹小杏埋的單,也找曹小杏借過三次車,曹小杏都沒肯,只有一次他說是要去鄉(xiāng)下看生病的外婆,曹小杏說,車不給你開,但我可以送你去。打轉(zhuǎn)時,楊闖竟在外婆家抓了一只土雞給曹小杏,沒說是感謝,只說是給伯母補補身子。曹小杏就覺得這孩子粗中有細。楊闖不止一次說過,遇到麻煩事就給個電話,他一幫哥們兒沒有擺不平的事。當接到老六一條“我明天來看望你父母”的信息時,曹小杏打電話給了楊闖。楊闖聽完說,姐,弟不但保證他明天不會來騷擾你,還保證永遠不會再來騷擾你。曹小杏反復交代他鎮(zhèn)住就好,別傷人。楊闖說姐你放心,我們有我們的套路。
第二天,曹小杏正為曹小桃生氣——他又從基建公司出來了,唐遠飛人走茶涼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還是在老六公司那副小舅子作派,上下都不買賬,公司老總批評幾句,結(jié)果他跟老總吵一架后就拍屁股走人。弟媳打電話來哭哭啼啼,曹小杏也氣得不行,想到家具店剛好一個女孩談了外地男友不想干了,就要曹小桃暫時到她店里干,工資雖不及在老六那兒高,但比走掉的女孩工資要高一倍。
剛剛安頓好弟弟一家,一個電話又往死里打進來,掐多少次都不管用,而且不是手機而是座機,曹小杏又怕是單位訂家具,還是接了,一接卻是城關(guān)派出所的電話,你是楊闖的老婆吧?曹小杏聽著肉一麻,你胡說什么?什么狗屁派出所啊。那頭說你來就曉得了?;鸺被鹆桥艿脚沙鏊?,才弄清事情原委:楊闖帶一幫人找到老六,以老六欺負他老婆的名義,和老六一幫人干了一架,結(jié)果把老六打住院了。派出所向曹小杏通報初步處理結(jié)果,王六根初步斷定為輕微傷,楊闖構(gòu)成尋釁滋事,依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法》處以十日拘留一千元罰款,并賠償王六根醫(yī)藥費三千元。老六那頭來的是一位姓劉的副總,曹小杏認識,劉總對曹小杏還是挺客氣,王總待你確實是一片真心。曹小杏鼻子輕蔑地哼了一下,臉上配合一個苦笑的表情,傷勢不重吧?劉總說,還算好,王總要我問你,楊闖說你是他老婆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他亂說的,那王總醫(yī)藥費就免了。曹小杏搖搖頭,是真的。說著,從包里數(shù)三千塊,交給劉總。再數(shù)一千塊交給派出所,簽字,走人。
人還沒到家,葉子就打電話來了,現(xiàn)在滿城都在傳你和小你五歲的小鮮肉好上了,到底是真是假?曹小杏說,你信嗎?葉子哧哧一笑,說實話,要是以前,打死我也不信,但這幾年,我也不懂你了。曹小杏長嘆一口氣,連我自己都不懂自己了,有時只能認命吧。葉子說,這你可千萬要想清楚,第一,他是個打流的,一天到晚沒個正經(jīng)事,說得不好聽的話你養(yǎng)著個吃軟飯的;第二,他小你五歲,你人老珠黃了,他還跟只出山虎似的,上十二道鎖都攔他不住。曹小杏眼淚突然漲潮般漫出長長的睫毛,她咬了咬下嘴唇,葉子,要是樊高不死,我和他也會像你和曾強一樣,一起慢慢變老。
楊闖出來那天曹小杏開車去接他,畢竟是他為自己的事而進監(jiān)子的。楊闖人挺憔悴,但精神狀態(tài)不錯。一上車,坐在后排座位的楊闖不顧曹小杏開車,兩手包抄箍住曹小杏的腰,曹小杏尖叫一聲,忙松掉油門踩住剎車,楊闖你瘋了!楊闖將臉趨向曹小杏,姐,從見到你第一天起我就喜歡你,我們結(jié)……曹小杏打斷他,結(jié)你個頭,我們是姐弟!楊闖說,我外婆就比我外公大四歲,他們不也一樣過到七八十歲。曹小杏轉(zhuǎn)過頭來,準備說她不信這一套,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那兩道似乎已魂牽夢縈多年、現(xiàn)已近在咫尺的目光擊中,她心頭鹿撞的同時楊闖的手已上移抱住她的頭,嘴迅捷封住她的嘴,舌尖像一把開足馬力的電鉆,將她的最后防線擊潰。
曹小杏向楊闖開出條件,不能再犯事,必須找個正經(jīng)事做,她才考慮與他相處。楊闖滿口答應,說他今后想開個飯店,提出先學廚師。曹小杏認為不錯,當即給楊闖八千塊,并開車將他送到省城最好的廚師學校。
這一切做得很隱秘。曹小杏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家里老的少的,他們對她的婚姻有過太多的悲喜,她只想讓他們盡可能的多一些平靜。但葉子例外。從省城回來,曹小杏請葉子吃飯,兩人吃煲仔飯,一個土豆牛肉,一個魚香肉絲。曹小杏說,她不想再為婚姻的事耗時間耗精力了,她相信人是可以改變的,楊闖畢竟還年輕,更重要的,她無法拒絕他的眼神,那里有樊高的影子。葉子說,婚姻勸攏,既然你考慮好了,我祝福你們。曹小杏說,考不考慮,都在一條道上。忽然,葉子說起唐遠飛的事,問曹小杏聽說沒有。曹小杏一頭霧水。葉子說,看來你真沒和他聯(lián)系了,這兩天微信上都傳瘋了,我都沒好意思發(fā)你。唐遠飛和一幫人在KTV唱歌,被人舉報吸毒,驚動市公安局禁毒大隊,抓了個現(xiàn)形,唐遠飛縣官不保,只怕還要坐牢。曹小杏瞪著眼睛,魚一樣眨都不眨,真的???葉子說官方網(wǎng)站都登了。曹小杏胸口猛然像堵了一塊海綿,她用抓在手里的筷子頭往胸口戳了好幾下。但很快,曹小杏就平靜如初——她心中的唐遠飛早已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去了遠方。
楊闖才去三天,就發(fā)信息來要曹小杏再打五千塊錢過去。他解釋說他一哥們兒出了車禍,傷重轉(zhuǎn)至省城醫(yī)院,住院錢不夠,就墊付了五千。曹小杏不信,要他把病房照片發(fā)過來。楊闖還真發(fā)過來了,場面還挺嚇人。曹小杏心里雖還裝著一百個疑問,但也只能先將錢打過去。她手頭沒有這么多現(xiàn)錢,就開車去店子里拿。店子只有請的小聶在,不見曹小桃。問小聶,小聶吞吞吐吐說可能有事出去了。曹小杏正要打曹小桃的電話,小聶忽然說,曹姨,有個事不曉得該不該講?曹小杏意識到什么,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事當然要講。小聶說,曹總最近不怎么上班,還拿著貨款不入賬,我估計是進麻將館了。
曹小杏感覺整個肉身都在炸裂,她一屁股癱坐在一張還未拆掉包裝膜的沙發(fā)上,并不急于打電話給曹小桃——她還沒想好怎么跟曹小桃說,她怕還沒開口就把手機捏成粉末。
倒是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曹小杏用無力的眼神眄了一下,是吳老師。
是樊順的家長吧?
我是,吳老師有什么事?
樊順最近兩個星期天都沒來上課,是不是真不想學畫畫了?
什么,他不是一早自己坐公交車來的嗎?
曹小杏雖然這么反問,但內(nèi)心已經(jīng)確認了順順沒有去吳老師那兒的事實。以前都是曹小杏送的,但順順后來堅持自己坐公交車去??彀藲q的孩子,加之似乎比同齡孩子要早熟,曹小杏想想鍛煉一下他的自理自立能力也好,后來幾次就依順順自己坐車去。
曹小杏第一反應不是擔心順順的安全問題,因為這是第二次沒去吳老師那里。她更多的是受氣——她猜測這熊孩子十有八九是進了網(wǎng)吧。順順以前把打電游當飯吃,由于搬回娘家還沒來得及裝寬帶,曹小杏每每一進家門,智能手機就被順順搶去,什么游戲一玩就會,過幾天就厭,弄得滿屏幕都是游戲圖標,手機也變得很卡。
曹小杏像一個奔赴火場的消防隊員,由近及遠在距家附近的幾家網(wǎng)吧挨個尋人。有兩家順順曾和小區(qū)里的小伙伴去過。一沖進第三家網(wǎng)吧,曹小杏一眼就看見順順將軍一樣坐在巨大的游戲機前,從容不迫而又迅如閃電地操作著手柄和按鍵。他的兩小伙伴嘍啰般在一旁觀戰(zhàn),表情充滿欣賞和羨慕。
曹小杏不說一句話,老鷹抓雞一樣將順順的衣領(lǐng)提起,用盡全身力氣像拽著一只待宰的豬一樣將順順拖進車內(nèi),然后狂轟著油門飆回家,再像從洗衣桶里拎濕漉漉的被單一樣將順順拎進屋,并將他摁跪在地上。順順頑強反抗,兩道稚嫩的兇光射向曹小杏。曹小杏仍然一言不發(fā),再次將順順摁跪。癱瘓的曹媽在另一間房里哞哞怪叫,像一頭再也無法耕耘的老牛那樣發(fā)出絕望的聲音。曹爹像一根枯樹一樣掛在門框上,眼里滿是驚慌和無助。
我說了不喜歡畫畫。順順再次站起來,說完這句后小嘴緊抿,兇光里開始有委屈的淚光閃動。
好吧好吧好吧,不畫就不畫!不畫就不畫!曹小杏像頭暴怒的獅子撲向?qū)γ鎵Ρ冢瑢ι系哪欠冻呻p入對》拽下,雙手像把發(fā)了瘋的剪刀,將畫紙撕成雪花一樣的碎片。然后,她像站在一塊劇烈震動的木板上搖搖欲墜,嘴里大口大口地呼呼喘氣,似乎不那樣喘氣,就會瞬間窒息。
忽然,順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迅捷地拾起那些塊狀碎片,用驚人的拼圖能力,眨眼間就還原了那幅畫的大部分。
這時,曹小杏也跪下來,一只手撐在地上,一只手拾起一兩片殘余的碎片,笨拙地去填補畫布的空白。
一行熱淚傾瀉而下,倏忽滲入碎片的縫隙。
標題書法 陳 浩
【原載《湖南文學》2016年第12期】
原刊責編 易清華
原刊實習編輯 柳子路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潘紹東,男,湖南汨羅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見《北京文學》《十月》《天涯》《芙蓉》《清明》《長江文藝》《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刊,多部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曾獲第六屆《北京文學》獎。
創(chuàng)作談:生成或者毀棄:一個細節(jié)的力量
潘紹東
寫了多年小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寫一部愛情題材的小說:古今中外經(jīng)典愛情小說已然燦若繁星,看都看不過來,感覺再怎么使勁也注定是一枚即生即滅的流星;現(xiàn)實中每天海量的愛情新聞故事頻頻驚爆眼球和刷新對愛情的定義,總是令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捉襟見肘黔驢技窮。
去年的某天,當朋友饒有興趣地要向我講述“曹小杏”的傳奇般愛情故事的時候,我并不抱有多少期待,只準備做一個認真的傾聽者,僅此而已。當朋友說到“曹小杏”健康而帥氣的男友突患重疾離她而去,她卻堅持生下男友的骨肉再開始以后的人生時,我多多少少有些愴然矜嘆,也對“曹小杏”有棱有角的性情陡生敬意,心中隨即萌發(fā)出一個關(guān)于“曹小杏”的文學意象:愛情終結(jié)于肉體,存續(xù)于靈魂,給一個執(zhí)著于所謂初戀般美好愛情的女人帶來的困擾、糾纏和幻滅。但這個念想只是一閃而過,我深知要寫出來并不容易,我缺乏足夠的信心和勇氣——寫小說已經(jīng)成為我越來越害怕干的活兒,盡管它充滿誘惑,就像面對一個未曾開發(fā)的溶洞,明知里面景象萬千,但也因懼怕里面危機四伏而常常裹足不前。
直到朋友說出了那個細節(jié):對“曹小杏”很好的“老六”為了讓“曹小杏”和“樊高”的兒子盡快入睡,以便好和“曹小杏”進行魚水之歡,竟然用手電筒去照射孩子的眼睛——強光能使眼睛疲憊,疲憊能使人很快入睡。我不知這是來自“老六”的自我發(fā)明還是對他人的效仿,反正我聽后非常駭然——它不但超過了我的想象邊界,讓我在無比豐贍的現(xiàn)實面前甘拜下風,更重要的是它強力地擊中了我的內(nèi)心,讓我感同身受“曹小杏”那一刻的毛骨悚然。我打斷朋友的話說,這個小說我寫定了。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這個細節(jié)生成了這個小說,它幾乎像小時候課文里的那顆種子一樣不可抑制地要掀翻巨石去見陽光。事實上,這個細節(jié)也是“曹小杏”的命運節(jié)點,它毀棄了“曹小杏”重建愛情的理想,使她重新回到愛情的原點去尋找依托和慰藉,以至于后半生可能都會陷入到如杜拉斯所說的“疲憊生活里的英雄夢想”中不能自拔。
作為結(jié)語,劉恪教授點評這個小說的結(jié)語最恰當不過:我們不談愛情時,才知道人生慘痛的教訓就是進入愛情的誤區(qū),我們才知道我們應該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