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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家四女

        2017-01-21 14:30:31肖復(fù)興
        上海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院里嘉莉老梁

        肖復(fù)興

        曼莉死的那一年,我上高一。從護(hù)城河撈上來她的尸體,全身都被水泡腫了。護(hù)城河很近,穿過三中心小學(xué)東邊的小道,沒多遠(yuǎn),就走到了。那時候,曼莉在三中心小學(xué)讀四年級。放學(xué)之后,她就是順著這條小道跑到護(hù)城河邊。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順著三中心小學(xué)東邊的這條有些彎曲的小道,來到護(hù)城河邊,心里很難受。她還那么小,怎么有這么大的勇氣,跳進(jìn)秋天已經(jīng)很涼的河水里!

        在我們的老院里,誰都清楚曼莉是為什么死的。我們老院的孩子們,對商家一家尤其是商老太太充滿了憎惡。誰知他們一家卻跟什么事情都不曾發(fā)生過一樣,沒過多久,在原來曼莉住過的廚房旁邊蓋起一個小廚房,把原來廚房里一切曼莉用過的東西全部扔掉,然后重新裝修一番,在地上墁上了方磚,作為他們家的客廳。那時候,他家的二姐正和一個海軍中尉搞對象,天天晚上在里面跳舞。舞曲悠揚中,他們不覺得曼莉的影子會時時出現(xiàn),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們嗎?

        曼莉唯一的愛好,是養(yǎng)了一盆指甲草,說是盆,其實就是她家一個打破了口的腌菜罐子。這種草本的花,很好養(yǎng)活,埋在土里幾粒花籽,幾場雨后,一夏天就能開滿星星點點的小紅花。小姑娘都愛捻碎了指甲草,涂在指甲上臭美。曼莉也不例外,用指甲草染紅自己的指甲。她媽看見了,劈頭蓋臉罵了她一頓,非逼著她洗掉。而她的姐姐們十指涂抹得猩紅猩紅的,卻不見她媽媽的任何反應(yīng)。

        我們老院的孩子都替曼莉鳴不平,曾經(jīng)大義凜然地聯(lián)名寫信告曼莉的媽媽一狀,我們說起碼幾個姐妹一視同仁,不應(yīng)該讓曼莉再住在廚房的小石桌上。夏天還好,冬天睡在上面多涼呀!

        在那封信上,我們每個人鄭重其事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信寄到派出所。沒幾天來了一個女警察到她家。那一天,我們都很興奮,等待著信能像一枚爆竹爆炸,躥起沖天的煙火,可以好好教育教育這個惡老太太。那個女警察在商家待了好長時間,天快擦黑的時候才走。我們看見商家老太太跟在女警察的屁股后面,屁顛兒屁顛兒的,恭恭敬敬地一直把女警察送出大院的大門。

        第二天,這個惡老太太就站在廚房門口,撂著腳大罵:誰家的孩子有人養(yǎng)沒人管,狗攬八泡屎,跑到老娘頭上動土……

        曼莉死后,商家的日子依舊。好像他們家根本就沒死過這樣一個人,或者死去的只是他們家床底下的一只耗子。最讓我們氣憤不過的,是大約過了一年之后,商家老太太居然搖身一變成為了我們街道的積極分子。當(dāng)初,我們給派出所告發(fā)她虐待曼莉的那封信,一點兒作用沒起,倒好像成了給商家老太太的一封表揚信,讓她有了飛黃騰達(dá)的階梯。

        別小瞧了這個街道積極分子,這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都是從各家各院的家庭婦女中挑選出來的,協(xié)助街道辦事處做一些工作,組織學(xué)習(xí)宣傳呀,收取各種雜費呀,檢查衛(wèi)生呀,國慶節(jié)戴著紅袖章、搬個小馬扎維護(hù)治安呀等等。但是,商家老太太是不大愿意管這類閑事的,自從當(dāng)上了這個積極分子,可是了不得了,特別的狐假虎威,整天像只鵝一樣,仰著脖子走路,在我們大院里格外地頤指氣使。現(xiàn)在想想,有點兒像如今城管的那些協(xié)管員。當(dāng)時,我們背后沒少叫她二狗子。

        商家的先生在銀行里做事,商家一共四個閨女,年齡分別相差有三四歲的樣子,曼莉是老小。三個姐姐穿戴都十分漂亮,只有她永遠(yuǎn)一身灰不拉幾的舊衣服。更奇怪的是,他們一家人都住在東廂房里,只有曼莉住在對面的廚房里。她放學(xué)回來,放下書包,就系上圍裙,開始干活兒。她媽總是不拾閑地讓她干這干那,她爸爸在一旁,屁也不敢放一個。有時候她媽還嫌她干得不好,舉手就打,簡直比保姆還不如。最讓人看不過去的,是晚上睡覺,讓曼莉睡在廚房里不算,還沒有床,只能睡在吃飯用的小石桌上,連腿都伸不開。大院里那些好奇而快嘴的大嬸和婆婆們私下議論:老閨女不是商家老太太親生的,是商先生的私生女,所以才遭受如此待遇。也有人說,是因為老閨女長得難看。這個疑團(tuán),霧一樣,彌漫在商家和大院里,似是而非,沒有人弄得清楚。

        曼莉死的時候,老大玉莉不滿三十。對于這個玉莉,我沒有什么印象,她是他們家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分配到河北下花園工作,很快就結(jié)婚,又麻利兒地隔一年生了一個閨女。一下子弄出兩個孩子,又上班又帶孩子,據(jù)說整天忙得陀螺般地轉(zhuǎn),很少回北京。偶爾回來一趟,常聽到商家老太太罵她結(jié)婚太早:就那么想男人心急火燎的,也不好好挑挑,不管茄子還是西葫蘆,剜到籃子就是菜了?一回來,總是這么劈頭蓋臉地挨罵,這個玉莉就更少回家來了。

        他家二閨女叫美莉,應(yīng)該說是他家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孩子,個頭兒高,鵝蛋臉龐,配上一雙大眼睛,模樣俊俏。別看沒考上大學(xué),商家老太太最嬌寵她。美莉高中畢業(yè)后,在一家旅店當(dāng)服務(wù)員,商老太太嫌這個服務(wù)員是伺候人的下人,催她上夜大,混個文憑,跳出服務(wù)員行當(dāng)。她不樂意,對商老太太說,我讀書都讀膩了,一看見書比看見了肥肉片子還膩,你饒了我行不行?商老太太知道她不是讀書的料,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不再強(qiáng)求,只是叮囑她:那得說好啦,提前打好預(yù)防針,你可不準(zhǔn)那么早搞對象,像你大姐一樣,早早就把自己給賤賣了出去!

        那時,商老太太不知道她這個寶貝閨女讀高中的時候,就已經(jīng)搞上了對象。這么一個漂亮姐兒,在學(xué)校里引人注目,少不了男生追。但是,她學(xué)校里那些追求她的男生,她一個也沒看上,偏偏看中了我們大院里的玉石。這事我早就知道,別看玉石比我大三歲,玉石卻不瞞我美莉和他要好的實情。他們兩人同歲,同時考入高中,玉石學(xué)習(xí)成績好,考入了市重點的匯文中學(xué),美莉只考入了二十九中。

        那時,商老太太一門心思想讓她這個寶貴閨女上大學(xué),就讓美莉找玉石補(bǔ)課。商老太太相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老理兒,她希望自己這個寶貝閨女能受點兒玉石的感染,把學(xué)習(xí)成績提高點兒。商老太太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找玉石補(bǔ)課,一來二去的,沒看上玉石的學(xué)習(xí),卻看上了玉石的人。玉石家窮,美莉更是動了惻隱之心,像童話里的公主對待貧兒,千方百計釋放她的愛心。少女愛心一泛濫,哪里阻擋得住。我知道的,就有一次,玉石一直想買本物理課外參考資料,手頭兒緊,又不敢向他媽要錢買,美莉知道了,特意到大柵欄路北的新華書店,幫玉石買了這本書,送到玉石的手里,玉石喜出望外,欣然接受。這本書成為了玉石形影不離的寶貝。無論男女,只要是送去了、接受了這一份禮物,就算是讓彼此的關(guān)系走近了一步,甭管這禮物是什么東西,輕重貴賤都在其次,都是向?qū)Ψ匠ㄩ_心思的一種象征。再說,又是這么一個漂亮的女生,像只花蝴蝶似的,愿意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即使那么聰明又那么矜持的玉石,也難過美人關(guān)。

        等商老太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寶貝女兒和玉石好上了之后,生平頭一次抽了女兒一記耳光,然后大聲罵道:你賤不賤呀你?我看你比你大姐還要賤!他玉石家是什么家庭,窮得屋里除了耗子之外都沒有一件帶毛的東西,你就這樣分不出輕重好歹來?

        商家老太太這惡毒的話,傳到了玉石媽媽的耳朵里,她一把抓住玉石的胳膊,把他拉到他爸的遺像前,對他說:你要是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立馬兒把這事給我斷利索、斷干凈了,不能灑湯漏水!

        玉石對我講起他媽的這番話,臉色陰沉沉的。我猜得出來,比他媽這番話更刺疼他心的,是他爸爸的遺像。他爸爸是個建筑工人,正是鬧災(zāi)荒的年月,還加班加點干活,為了多掙點兒錢,供他讀書,肚子里沒食,一個跟頭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遺像上他爸爸的目光,幫助他下定了決心。和他爸爸性格一樣,他是個想好了就不會再回頭的人。

        美莉似乎沒有玉石那樣決絕的心,盡管她媽比玉石媽要窮兇極惡多了,但是,少了玉石爸爸的那一張遺像。罵挨過了,打也挨過了,美莉記吃不記打,一直到玉石考上大學(xué),美莉還找過他。玉石明確地拒絕了她。她不死心,她篤信鐵杵磨成針的古訓(xùn),篤信女追男隔層紗的俗語。她特意買了支英雄牌的24K金的金筆,托我送給玉石。那是美莉領(lǐng)取了她第一個月的工資后,專門到前門大街的公興文具店里買的。那時,我們用的都是銥金鋼筆,誰用得起金筆呀?在我們大院里,只有翻譯家老孫頭兒幾個特殊人物,才用得起金筆。說老實話,如果不是因為看到的是支金筆,我真不想管這事??伤侵Ы鸸P呀,出這樣大的血,怎么說也是一片心意。

        星期天,玉石從學(xué)校回家,我找到玉石,把筆轉(zhuǎn)交給他,沒想到正好讓剛進(jìn)門的他媽看見了。他媽問完玉石又問我這筆是這么回事之后,拿起筆,轉(zhuǎn)身就找到商家,把筆交到商家老太太手里,對老太太甩下一句:這可是你閨女上桿子送我兒子的筆,我們可沒那么賤!商家老太太的臉立馬兒就掛不住了,運了一肚子的氣,等美莉加班回家后,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了出來:我看你不僅是賤,還倒貼呢!你還是我女兒嗎?你趁早管人家叫媽去得了!你送什么不好,你居然還上桿子送人家筆!筆!筆!你怎么不把X也送人家得了……嘴上沒了把門的,像開了閘的洪水,一通數(shù)落,風(fēng)卷殘云,罵得越來越難聽,滿院的街坊都聽得真真的。

        這一次,在商家老太太和玉石媽共同反對下,玉石和美莉的愛情,終于曇花一現(xiàn)。沒過多久,玉石和他媽搬家,玉石媽不希望玉石和美莉藕斷絲連、舊情復(fù)燃,希望斬草除根、一了百了。

        玉石搬走之后,美莉的情緒格外失落了一陣子,不過,很快就云開霧散。漂亮的女人,是不愁愛情的。中學(xué)時代的愛情,往往是漂亮女人的練功房,有了經(jīng)驗的打磨之后,步入舞臺,一下子可以如魚得水,功夫盡顯,而儀態(tài)萬方。

        只是,商家老太太有了玉石和女兒的這個教訓(xùn)之后,有點兒像驚弓之鳥,生怕這個寶貝重走他家老大的老路,未雨綢繆,先女兒一步下了笊籬,給美莉介紹了個對象。人長得儀表堂堂,軍事學(xué)院畢業(yè),海軍中尉,在北京軍事研究機(jī)構(gòu)做科研工作,商老太太故作幾分神秘的樣子,下巴挑了挑,對我們大院里的街坊們說:工作單位是保密的呢。商老太太把人帶到他家,出入我們大院的時候,眉梢上都帶著幾分得意。

        商家的三女兒叫嘉莉,比我小一歲。比起活潑的二姐美莉,她就像一個扎嘴的悶葫蘆。美莉沒有考上大學(xué),商家老太太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對她管教得格外嚴(yán)。她高中考入了女八中,是所好學(xué)校,就是離家有些遠(yuǎn)。商家老太太做主,讓她爸爸在女八中附近租了間房子,陪她住,這樣可以節(jié)約下上學(xué)放學(xué)來回跑路的時間,一門心思用在學(xué)習(xí)上。商家的事,從來都是商老太太說了算,商先生只好唯命是從,很快找到住房,帶著嘉莉住了過去。別說,嘉莉比美莉要爭氣得多,據(jù)說,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自從嘉莉上了高中,我和她見面機(jī)會不多。其實,即使她上高中不住外頭、還住在我們大院,我們見了面,話也不多。她天生就不是那種愛說愛笑的人,自從搬進(jìn)我們大院里,她就不合群。特別是她的妹妹曼莉投河自殺后,她更愿意一個人獨來獨往,不僅不大和我們一群孩子說話,就是跟她家里的人也不多言多語。但我對她的感覺最好,因為看得出來,曼莉的死,對她的觸動最大,她的表現(xiàn)和她全家不一樣。曼莉下葬那天,我看得很清楚,她家里所有的人都鐵青著臉,唯獨她悄悄地抹眼淚。曼莉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指甲草,她一直養(yǎng)著,每年到了春天,她都會在那個破腌菜罐子里撒點兒指甲草的種子,看著它開花。她和她爸爸搬到學(xué)校附近的房子去住的那天,我看見,她把那罐指甲草也拿走了。那天,商老太太沖著她喊:一盆破花,拿走干嘛?分心,影響學(xué)習(xí)!她沒理她媽,還是把指甲草帶走了。

        嘉莉讀高二那年,我讀高三,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學(xué)校不上課了,高考制度被廢除了,大學(xué)沒法子考了,嘉莉和她爸爸又搬回我們大院住。我看見,她把那罐指甲草又帶了回來。她是個細(xì)心的人。我也看見,她的臉色不大好,以為和我一樣,都是為沒法考大學(xué)了而憂愁不安。

        其實,除了這一點原因之外,還為了她自家的事。比嘉莉先一步回家的,是她大姐玉莉。那是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之前的春天。一開始,她家里以為她調(diào)回北京工作了,都為她高興。后來才明白,她是調(diào)回北京了,但是,她是離了婚之后才找到了這個對調(diào)的單位。她已經(jīng)離婚有兩年多了,一直沒有告訴家里,兩個孩子中的老小跟著她,這具體的情況,家里更是一無所知。等她和她媽她爸說明情況之后,是到新的工作單位報到之后的事情了。商先生沒有說什么,商老太太氣瘋了,大罵一頓,卻改變不了已經(jīng)離婚的事實。聽完她媽這一通不解氣的大罵之后,玉莉回下花園一趟,把孩子接了過來。原來以為單位會有職工宿舍,來了一看,沒有,只好帶著孩子住進(jìn)家里。這最后的落腳點,更是讓商老太太怒火沖天。

        也難怪商老太太發(fā)怒,商家一下子擁擠不堪,掰不開鑷子。那時候,商家二姐美莉也剛剛結(jié)婚半年多,部隊沒有房子,小兩口住在原來曼莉曾經(jīng)住過的廚房改造的客廳里。這會兒,老大玉莉帶著個孩子又回來了,往哪兒擠?只好讓她帶著孩子住嘉莉那間屋。現(xiàn)在,老三嘉莉跟著她爸爸又回來了,怎么辦?一家子囚甜面醬了!只能讓嘉莉擠進(jìn)商家老兩口住的那一間,搭一張折疊床了。商老太太能不氣不急嗎?偏偏嘉莉沒眼力勁兒,還把那罐指甲草搬進(jìn)了屋子,擺在了窗臺上。商老太太本來就看著什么都不順眼,她一把把這罐指甲草摔碎到地上,罵了句:人都住不下呢,還弄來這么個不長眼的玩意兒!

        誰想到文化大革命像著了火似的,越來越熱烈,特別是進(jìn)入紅衛(wèi)兵瘋狂的“紅八月”之后,抄家成風(fēng),批斗成風(fēng)。商家老太太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幾乎天天都看見她和紅衛(wèi)兵在我們住的那條老街上呼風(fēng)喚雨。她帶著紅衛(wèi)兵今天闖進(jìn)那家院子,明天闖進(jìn)這家院子。她帶著紅衛(wèi)兵闖進(jìn)我們大院,是遲早的事。我們只是猜想著,誰家會是第一個遭殃的。誰也沒有想到,她帶著紅衛(wèi)兵先抄了我們大院前院的老梁家。

        在我們大院里,老梁不顯山不露水,上班走下班回,忙得我們幾乎很少看見他的人影。他就是副食店采購部門的一個小頭頭,芝麻粒大的一個官,根本算不上“走資派”呀。我們都很奇怪,等看到大院門口的墻上商家老太太寫的大字報,我才知道,原來老梁解放以前是個資本家,還娶了一個年輕的小媳婦。當(dāng)時,年輕的小媳婦在商老太太的嘴里就變成了小老婆。這樣的詞語出現(xiàn)在墨汁淋漓的大字報上,一下子非同小可,“資本家”和“小老婆”這樣兩個詞,足以成為戴在老梁頭上的兩頂帽子,成為揪斗他的充足的證據(jù)。老梁立刻像魔術(shù)里的雞變鴨一樣,變成商家老太太說的那么十惡不赦了。

        老梁倒霉不僅在于被抄家和批斗。這一年的年底,冬天最冷的時候,老梁老兩口被掃地出門,遣返回鄉(xiāng)。更令我們大院里的人們瞠目結(jié)舌的是,魔術(shù)里雞變鴨的事情再一次發(fā)生了,老梁住的那間寬敞的大北房,一下子變成了商家老太太的。老梁這間北房,成為了文化大革命給予商家老太太這個街道積極分子最大的紅利。她把占領(lǐng)的這間北房,理所當(dāng)然地交給二女兒美莉和那個海軍中尉住。她理直氣壯地站在老梁這間北房前的高臺階上,揮著胳膊叫喊:資本家怎么可以住這樣好的房子,卻讓我們的親人解放軍住廚房?

        老梁走后沒幾個月,春節(jié)剛過,冬天還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商家出事了。

        那天,我從學(xué)?;丶?,還沒進(jìn)大院,就看見門口的墻上貼著一張大字報,內(nèi)容是揭發(fā)商家老先生,解放以前給日本鬼子干過事,在日本銀行里當(dāng)過襄理。在當(dāng)時,這就等于漢奸呀!再往下看,讓我倒吸一口涼氣,原來人們傳說的他家老閨女曼莉真的是他的私生女。在當(dāng)時,這就等于流氓呀!這樣雙料的問題,等于拋出的兩顆炸彈,足以讓商家遭受滅頂之災(zāi)。

        看到大字報最后的署名,更讓我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商家的三女兒嘉莉!

        說實在的,在當(dāng)時,大義滅親,并非是什么驚人之舉。之所以讓我吃驚,并不是因為嘉莉的大義滅親。她讓我刮目相看,是因為她和她的兩個姐姐不大一樣,和她的媽媽更不一樣,多少表現(xiàn)出了她的正直和正義。而且,也多少替老梁出了口氣。在當(dāng)時,別怪我狹隘,我就是這么想的,很多大院里的街坊也是這樣想的。盡管,這些話都不敢說出來,但是,人心向來都是從善惡有報這樣最傳統(tǒng)的觀念出發(fā),由此來判斷人好人壞的,和當(dāng)時漫天席卷的革命的高頭講章有些背道而馳。

        嘉莉拋出了這兩顆炸彈,不僅讓商家老先生在單位挨批斗,更讓商家老太太立刻威風(fēng)掃地。這兩顆炸彈在我們大院爆炸的直接后果,是商家二閨女美莉的海軍中尉提出和她離婚,然后是美莉從梁家那間北房灰溜溜地搬了出去。說心里話,這樣變化迅速又莫測的結(jié)果,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我們好多孩子和好多街坊,都有些幸災(zāi)樂禍。

        這一年的冬天再次到來的時候,開始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我們大院里第一個走的,是嘉莉。她報名去吉林哲里木盟插隊。盡管我們對商家老太太很反感,但對嘉莉還是充滿了好感,尤其是她貼出那張大字報之后,還很敬佩呢。甭管什么樣扭曲的大義滅親,都需要有點兒與眾不同的勇氣,更何況她的大義滅親,讓我們解氣。因此,盡管在她貼出大字報之后,她和她媽媽都抬不起頭來,我們對她還是一直很同情。這一年的年底,她去吉林插隊,離開我們大院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送她送出了我們老院的大門口。她走了老遠(yuǎn),我以為她會回過頭來沖我們招招手。但是,她沒有回頭。

        嘉莉去了哲理木盟之后,商家沒臉再在我們大院住下去了,很快就搬了家。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嘉莉跟商家的任何一個人。

        前些年,聽老街坊說,見過一次嘉莉。那時候,西河沿的勸業(yè)場還沒有關(guān)張。他是在勸業(yè)場里碰見嘉莉的,她身邊帶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她也離婚了。在哲理木盟插隊時,她和當(dāng)?shù)氐囊粋€牧民結(jié)婚,知青大返城的時候,離了婚,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回到北京。

        誰也沒有想到,商家四個女兒,自從老四曼莉死去之后,這三個女兒最后的命運竟然都是離了婚。事過境遷之后,有老街坊挺同情商家這幾個女兒的命運的;也有老街坊說,都是他家老太太作的,讓幾個閨女替她受過呢!

        現(xiàn)在想想,那真的是一個扭曲的時代,扭曲的不僅是人的歷史和精神,更是人的心靈。扭曲的不僅是上一代人,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想起讀過的一句清詩:“憂來世事無從說,話到家常有許悲?!倍际菑募页5倪@些小事私事開始扭曲人心的,世事的倫常便也就敗壞和淪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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