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祎潔

一

“停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微微有點顫抖。濃稠的夜色好像在吸走氧氣，腳底似乎有重力在拉扯。我泡在水里感到呼吸不暢，緊緊抓住皮艇，隨著波浪起伏……”這是2012年閃米特環(huán)渡海南島時夜航翻船的記錄。

按照計劃，這次環(huán)島本是一次小型團隊協(xié)作。行程完成1/4時一人退出，僅剩的同伴曾和閃米特一起橫渡過瓊州和渤海海峽。兩人從海南島西岸劃到了東岸，2月的季候風攪動著一股股冰冷的浪拍打著岸邊。沙灘往外500米處是一片珊瑚帶，這片半米深的靜水區(qū)卻掀起了三四米高的卷浪。

他們好不容易登陸成功，整個艇卻幾乎被打翻，里面灌滿了水。第二天同伴突然發(fā)起高燒，自覺無法按時完成行程，決定中途放棄。閃米特很不甘心，他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獨自開始下一半航程。

在海的那一頭，妻子羚羊一個人守在電話前，原先說好每4小時通話一次，但電話鈴聲始終沒有響起。整整27個小時后，話筒里終于傳來閃米特濃重的廣東腔。接通后，羚羊一句話都說不出，在電話里拼命地哭，她心里念叨著：“你以后再也不要劃了，我受不了這種日子。”

閃米特成功了，這是他第一次從團隊走向單人。這個40多歲的男人迄今已劃過7000多公里的海洋、1.3萬多公里的河流，曾駕一條純?nèi)肆ζね?，漂流珠江、黃河，橫渡瓊州海峽和渤海灣海峽，環(huán)渡海南島，穿越泰國到柬埔寨的海域。途中，他遭遇過鯊魚、鱷魚的襲擊，以及其他各種險情，一次次與死神擦身而過。

二

“閃米特”是古希伯來語，意思是長于攀山渡水。在成為“閃米特”之前，他叫李華燦，而攀山正是他真正的探險啟蒙——周末一家人開車到郊野露營，用體力運動來紓解腦力勞動帶來的壓力。

對生活的體味從城市到山野，又延展到海洋，2007年他買了人生中第一條橡皮艇。彼時國內(nèi)缺少專業(yè)的培訓機構(gòu)，從業(yè)余起步的他便上網(wǎng)搜集香港和美國的資料，對著視頻自學自練。

孤身駕駛單人皮艇在海洋里漂流，是一項既考驗勇氣又考驗技術(shù)的運動，極難一蹴而就。閃米特需要事先通過衛(wèi)星地圖勘測地理地貌，根據(jù)專業(yè)書籍對該片海域的介紹、過往的經(jīng)驗和個人知識儲備，判斷沿途的洋流、風向，再結(jié)合水情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制訂漂流計劃。

變幻莫測的海洋比河流要危險得多。烏云密布的夜晚，海水泛著幽深的墨藍色，洶涌的海浪一個接著一個，只要一停槳，巨浪就會把艇掀翻或使其偏離航線，只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閃米特曾在泰國連續(xù)劃了17個小時，逆風逆流讓他的速度減半，他拼盡力氣才在午夜到達一個島。

穿越泰國到柬埔寨的海域時，在一個叫戈公島的地方，網(wǎng)絡地圖顯示該島南岸是一個旅游景點，甚至標注出了沙灘上酒店的名稱。劃了40多公里后，閃米特準備靠岸，發(fā)現(xiàn)荒無人煙的島上插著紅旗。當時附近的一條柬埔寨漁船快速開了過來，船上的人用手勢比畫著告訴他上面有“二戰(zhàn)”時期遺留下來的地雷，一上岸觸雷就會爆炸。

黑暗之中的孤獨和風險是他獲取所渴求的樂趣的代價，他淡然接受。在無人的海島仰頭就可以看到浩瀚的銀河。在海南島的夜晚，兩排幽幽的綠光圍繞在狹長的船周，熒光殘留在撥動的船槳上，一點點地落在海面，那是海里會發(fā)光的微生物，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場景。

三

2014年，閃米特用64天時間完成了2400多公里的珠江漂流后，將目標轉(zhuǎn)向了全長5464公里的黃河。2015年5月1日，他正式從青海省巴顏喀拉山的黃河源頭啟程。

下水前一個月，36歲的羚羊辭去了世界500強公司中層管理者的工作，專心做起閃米特黃河漂流的后勤。她獨自駕車駛過一個個無人區(qū)，在沿途進行后勤補給、裝備運輸。

漂流過程中，閃米特最久8天沒有見到人。峽谷地帶幾百公里沒有路，很多地方?jīng)]有手機信號，每次見面對于閃米特夫婦而言都可能是訣別。

在黃河漂流中，翻艇是大忌，落水就意味著死亡。閃米特全程只翻了一次艇，是在青海野狐峽落水，那是黃河干流上最窄的峽谷，水流時速達到二三十公里，狹窄的河面只有幾米寬，一個急流就把水中的閃米特連人帶艇沖到了峽谷邊，拍向岸邊的巖壁，只要他被撞傷或撞暈，他就沒命了。

電光石火的一瞬，閃米特潛到水里，移到艇的外側(cè)，橡膠材質(zhì)的皮艇成了人和堤岸間的緩沖帶。他花了不到一秒鐘想出這個對策，約兩秒鐘后皮艇就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被拍到岸上又反彈回來。在翻艇后的第六分鐘，閃米特爬回了皮艇。

在青海唐乃亥鄉(xiāng)，30公里綿延不斷的激流中，一個大浪接著一個大浪卷過來，間隔只有零點幾秒，一輪就是8到10個。每次浪打來之前，閃米特都要迅速控制艇頭以90度直角撞上去，這樣才有可能不翻艇，稍有疏忽就會側(cè)翻。即使做出正確的反應，在個別超出艇身承受范圍的關(guān)頭，也只能聽天由命。面對險灘，竭盡所能的閃米特也束手無策，最后沒有落水，他聲稱是運氣好。

另一個極度考驗心理的地方是“水葬場”，每次閃米特都會繞道避開。但在黃河蘭州沿岸，連綿不斷的湍流之后，一出峽谷水流一緩，閃米特整個人就崩潰了。河水的右邊是懸崖，左岸是平緩的碎石灘，旁邊就是一個“水葬場”，此時他已無余力顧及，靠岸后癱倒在碎石灘邊等羚羊來接。

旁邊水面上浮動著8具腐爛的尸體，面目可懼，彌漫著惡臭。想象中的死亡與真實死亡相比，已經(jīng)不再令人恐懼。

他也會因此慨嘆生命的無常，覺得自己說不定哪一天也會變成黃河上的一具浮尸，無人問津，也無從追究。

荒郊野嶺之中，孤獨與恐懼成為他熟悉的伴侶。在青海省海拔4000米的地方，大風裹挾著冰雹，帳篷外狼嚎狗吠此起彼伏。有時候七八級大風徹夜嘶吼，他一邊睡一邊要用手撐住帳篷桿，以保證帳篷不被吹走。

對于閃米特而言，雖然長江漂流的價值更高，但孕育華夏文明的黃河流經(jīng)的地理地貌卻更加豐富。每晚閃米特會花3個小時用手機把對水域的生態(tài)觀察和與沿岸村民的實地訪談記錄下來。他在黃河沿岸做了宗教、水污染、土地沙漠化、教育、經(jīng)濟和疾病等方面的調(diào)研，寫下了30余萬字的調(diào)研報告。

從黃河源頭出發(fā)，234天后在山東東營的黃河入?？谏习叮@段跨越9省5464公里的路途花光了閃米特夫婦的全部積蓄，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四

10年來，閃米特在探險上已投入了兩三百萬元，這項運動非常燒錢。在他眼里，耗時耗力的探險只出不進，算不上一份職業(yè)。

他承認專業(yè)探險在某種程度上是有錢人的游戲，掌握知識、技巧、技能本身也需要耗費財力。地理、氣候、宗教、醫(yī)學、微生物，任何一塊知識版圖的缺失都有可能讓人喪命。他需要去世界各地收集相關(guān)資料，光是飛赴日本進行專業(yè)的海洋氣候培訓，一趟就花了3萬多塊錢。

為了漂流，閃米特幾次辭職，前后換了4份工作。他說自己也會浮躁，也會功利，也想要敞亮的房子和豪車，但相對他心里更渴求的東西，這些需求只能往后排。

探險并沒有改變閃米特，他一直都那么好奇，渴望探索未知的領(lǐng)域，無比熱愛大自然，變的是妻子羚羊。羚羊曾用盡手段，希望閃米特停下來。曾有半年時間，閃米特停止了探險。那半年，夫婦倆跟普通人一樣正常上下班，周末出去逛逛。羚羊卻悲哀地看到，閃米特身上閃光的那一面消失了。她逐漸認識到，閃米特是一個自然屬性非常強的人，看到奇異的地貌或者石頭，整個人就會鮮活起來。“不能說我已經(jīng)完全認同他，我也不理解他如何忍受一個人的孤獨和恐懼，但是我理解他為什么要做這件事，因為太有意思了。他的一生相當于很多人的幾輩子?！绷缪蛘f。

黃河漂流回來，閃米特夫婦都沒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他們一度也很焦慮。閃米特的探險是金字塔式的，隨著探險難度的拔高，耗費的資金也越來越多。糾結(jié)了大半年后，他們逐漸嘗試依靠寫文章和做金融產(chǎn)品等多種方式來達到自給自足、良性循環(huán)。

閃米特不知道自己會繼續(xù)行走到哪一天，唯一確定的是，在身體和資金允許的情況下，他會一直在路上。

（隱 墨摘自《博客天下》2016年第23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