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冬
這是一尊米諾文明的古陶器,誕生于地中海的島嶼上,有很薄的一層顏料,卻足以挺過六千年的時光,鳥的造型與江孜卡麥鄉(xiāng)朗嘎村米瑪蒼決的鳥型陶器作品基本完全一樣。
我把這尊克諾索斯博物館里古米諾陶器給米瑪蒼決看,問他這是哪里的陶器。米瑪蒼決沉吟了許久,“或許是拉薩附近制作的?!彼f。我說這來自外國,距今大約七千年,這個數字讓米瑪蒼決稍猶豫了一下,“難道是古如曲旺大師?”這位陶匠大師喃喃自語,似乎沒有把握。
卡麥鄉(xiāng)朗嘎村米瑪蒼決的鳥型制酒陶器。顏道靖/攝
蓮花生鐘愛的陶匠們
米瑪蒼決曾經以為,作為江孜第七代卡麥村制陶藝人,他的生活將和父親、祖父完全一樣。
他會學習如何從北山上找到紅色的巖石“野力”,從南山上找到白色的土塊,他將學習如何用鋤頭把這些土塊和石塊砸下來,裝到騾子鞍上,慢慢地趕著騾子,從小村朗嘎四周龐大的山脈上下來,再回到自己更小的院子里。他將學會把大土塊砸碎、搗成碎土,細細篩分成均勻的細粉末。然后按著白四紅六的比例將其混合,摻水,混合成黏土,用木錘砸勻,將泥坯放在轉輪上塑形。陶器的形態(tài)是固定的,從遠古的時代就已經在西藏大地上流傳,遠早于米瑪蒼決一共七代的陶器世家。陶器有僧帽壺“充列”,讓人想起酒香的青稞酒罐“雜瑪”,造型優(yōu)美的有耳長頸壺“楚波”。
這些器物自有其神性,其原型源自古如曲旺,即蓮花生大師的無數化身之一。蓮花生大師可能是藏地最著名的大漫游者,他的足跡遍布西藏幾乎所有角落。作為其化身,古如曲旺有眾多的功業(yè),例如建造了榨油坊和水磨坊,修建了佛塔,開鑿了藥泉,甚至用巖石打造了一枚法螺,賜給咒師來驅趕冰雹。制作陶器,不過是他無數功業(yè)中最不起眼的,但已經足夠卡麥的陶匠們世代自豪。
對于米瑪蒼決這樣的年輕陶匠來說,知道他們的職業(yè)、手藝和器具都源自蓮花生大師就足夠了。蓮花生大師親自制作的陶器,是共同標準,是品質的根本保證,西藏最小的角落里都有神靈,通過這個傳說,陶土中也被賦予了神性。
簡單、古老而優(yōu)美的陶器塑造完畢后,堆放在空地上。米瑪蒼決會從附近挖來厚實的草皮,堆放在陶器周圍,形成一個堆,然后點火,露天燃燒的火焰將燃燒4個小時,將濕陶土燒成堅硬的泥質陶器,草皮將在火焰中消失,并且在赤紅色的陶土表面留下大片神秘的青黑色斑痕,陶匠們稱之為“火的舌頭”,像是出自抽象藝術大師的手筆,又像是記錄模糊夢境的筆觸,這大概是人類最早的陶器裝飾。
之后是漫長的冷卻,需要8個小時以上,卡麥陶器就此出現,出自泥土,卻是對泥土的抽象表達。
陶匠的艱辛之路
但這對于卡麥的陶匠而言,不過是第一步,如何將這些陶器賣出去,轉變成糧食與金錢,這才是最重要的,對于卡麥而言尤其如此。這個鄉(xiāng)距離江孜三十多公里,不在肥沃的年楚河谷,耕地少,人口密集,在米瑪蒼決父輩的時代,許多人只能靠支差當短工謀求一天的口糧。制陶和賣陶,成為一些人家生存下去的根本。
陶器要裝到牦牛背或者驢背的馱鞍上,大小組合,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地嵌套,最后裝進最大的青稞酒罐“雜瑪”,盡管如此,大毛驢或牦牛也只能載40件。人也不能閑著,大人背8件,體力最強的可背12件,甚至孩子也要背上5、6件上路。日程最短是到江孜,長途的可達到二十天到一個月。道路越遠,成本越高,損壞的可能性也越大。為了避險,陶匠們會結伙出發(fā),人手少的陶匠甚至不得不雇傭驢夫,費用可不算低——驢隊中會有一頭驢子所背的所有陶器,都屬于這位驢夫的腳程費。
隨著鞭子聲和吆喝聲,陶匠的商隊從卡麥鄉(xiāng)朗嘎村出發(fā),沿著小溪來到年楚河谷,匯入西藏最重要的商路之一,他們的目的是江孜。
在路上,陶工們會遇見同樣行色匆匆,販賣藏香、氆氌、鐵農具、奶渣,收購青稞、酥油、羊毛、牛皮、牛尾的小販,這無數條短途的經商路線,布滿了驢子與牦牛蹄印,彼此勾連, 通向最近的小集市,通向遙遠的小村,通向每個西藏主婦的錢袋。
在廣袤無邊的大地上,在看似死氣沉沉的農耕經濟中,這些微小的商業(yè)路線,如同沙丁魚中的狗魚,騰挪起伏,維持著整個經濟的最起碼的活力。
這些短途的路線互相勾連,最終變成一條橫貫雅魯藏布江、年楚河流域,甚至越過橫斷山脈,越過喜馬拉雅山的亞洲腹地經商大道。
在舊時代,西藏陶匠們的行商是格外艱辛甚至危險的。
道路艱險,行進在狹窄山道上時,背負陶器的牦牛和驢子很容易撞到山崖,將背著的陶器撞碎。陶工們此時需要格外小心,要及時鞭打牲畜,避開突出的巖石,卻不能抽打裝有陶器的背部和臀部,以免打碎陶器,只能準確地打在牲畜的后腿。
有時會遇到攔路搶劫的強盜,有時會遇見蠻橫克扣的稅卡,意外、疾病、辛勞更是難以避免,每個陶匠都曾和衣在街頭,在樹下過夜,有時趕路不及,甚至在山坡、山口避風處勉強睡覺,起來時滿身寒霜。他們經常要趕著牦牛和驢子上牛皮船,渡過年楚河和雅魯藏布江這些大河,牛皮船里牦牛驚恐地亂晃,不會游泳的陶匠們臉色煞白。
如果在大道邊休息,陶匠們還會輪流守夜,防止小偷光臨。為了不讓強盜注意,陶匠們甚至不得不特意穿成乞丐的模樣,甚至是赤腳,來躲過威脅。途經有些村莊,還會有好事者上前攔阻,說陶匠們給村莊帶來了晦氣。在當時的西藏農村,紅色的赤陶器時常被認為不吉利,因為小孩夭折后會用陶罐陶葬,老人去世后同樣會在陶罐里撒糌粑煨桑。陶匠們已經格外小心,將光滑的陶罐表面特意涂抹幾道黑色,甚至畫上圖案以避嫌。但遇上這些蠻橫的攔路者,也只有贈送幾個陶器的過路費才能上路。
如今艱難地一路前行,終于到了著名的江孜市場,短短的一條街道,在米瑪蒼決兒時的眼中,已經是繁華驚人的都市了。
先要在加日交老街上找一處地方落腳,陶匠們在老街上有大致固定的擺攤地,需要和臨街的江孜人家商量,在他家門口擺攤,夜里就露天躺在自己的陶器間,如果主人家慷慨,愿意提供院子的一角供陶匠們休息就太好了,這意味著有溫暖的墻角可依偎。
江孜老街市場在早晨開始,陶匠們打點精神,用自己的陶器交換家里所需的一切:磚茶、煙草、糌粑或者藏銀幣。陶匠們還自帶了小木斗等計量工具,一小斗青稞一個小陶罐,還得用木棍將溢出的青稞刮去,這都是行規(guī),明碼標價也是陶匠們大展口才的好機會,根據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客人要求陶匠們買東西時說吉利話,這還有一套專門的說辭,可以背誦也可以根據情景略有發(fā)揮,例如——買了這青稞酒罐,青稞酒喝都喝不完,喝醉為止;長篇大段的吉祥話滔滔不絕,在陶匠唾沫橫飛之時,顧客欣欣然買單,這場面和今天網購倒差不多。
陶匠的一切生計用度都來自陶器,如果想吃肉,就用陶器換肉,如果想喝酒,就會端著一尊大個的陶器來找投宿的主人家,“好心的主人家,請給我一點酒來慶?!?,于是就得到了滿尊的青稞酒,幾個陶匠共謀一醉,算是商途中難得的娛樂,醉歸醉,最后這裝酒的陶罐免不了會送給房東答謝。
除了江孜,陶匠們游走在大河兩岸,橫跨農、牧、林地帶,東到江孜,北到南木林、仁布,西到日喀則、謝同門,南甚至可遠到亞東,換來的東西也多種多樣:羊毛、糧食、現金,甚至木材。米瑪蒼決說,辛苦的是嘴,因為“各地的美食都要嘗一嘗?!庇械奶战硞冊谏痰郎线€有情人,這也算是漫長商道上的小小慰藉。
正如謝同門縣的刀匠奉自己的祖師為唐東杰布,卡麥的陶匠奉祖師為蓮花生,這些神靈都是偉大的荒野之王們,走遍了所有的道路,在河流上架橋,嘗試了所有的百草。以他們?yōu)楸Wo神,繼承神圣的游蕩傳統(tǒng),能在漫長的商路中,得到一些保護。
終于返回卡麥鄉(xiāng)的陶匠們受到孩子與妻子的歡迎,稍事休息,又開始新的一輪工作:挖土,研磨,塑形,燒制,給驢子喂料養(yǎng)膘,準備再次出發(fā)。
永恒的危機感
對米瑪蒼決來說,他這一代陶匠所經歷的激烈變動,遠超過前六代陶匠祖先們,甚至古如曲旺祖師爺都未能預見卡麥陶藝的變化。
經商方式在改變:民主改革之后,貫穿全藏的道路打通,治安穩(wěn)定,陶匠們的馬車第一次好奇地前往拉薩的大市場,甚至前往神秘遙遠的工布地區(qū)。到了20世紀80年代,手扶拖拉機進入鄉(xiāng)村,一拖拉機滿載可裝300件陶器,頂得上七八頭壯驢子,撞碎的危險也大大降低,陶匠們大膽地用開拓定日這些更為遙遠的市場。開拖拉機頂風冒雨的辛苦也持續(xù)了沒多久,有駕駛樓的大拖拉機就開始出現,有了這東西,到拉薩只能算家常便飯。這只是加速的初期,很快,沉重的馱鞍從毛驢背上放下,毛驢的用處只限于從山上運土塊。更多的廉價塑料制品涌入西藏最偏僻的農村,有些陶匠轉了行,卡麥原先規(guī)模頗大的毛驢群落大部分被賣掉了。
沒過多久,卡麥的陶匠發(fā)現自己連用了好幾百年的草皮燃料也不能用了。2011年開始,為了保護生長艱難的高海拔草甸,根龍書記(音)禁止陶匠們挖掘草皮來燒制陶器,命令下得很死,陶匠們都按了紅手印,卡麥陶匠們覺得遇到了瓶頸——我們沒有土地,又不讓挖草皮燒陶,該如何是好。
但米瑪蒼決這些心思靈巧的陶匠藝人們很快發(fā)明出了新的燃料:用羊糞和干草桿混合壓制成大塊,燃燒熱量更高,時間更短,冒煙少,更難得是還保留了“火的舌頭”紋理。“好處很多,草原保護了,毛驢解放了,人也減輕了負擔。做這種(燃料)餅子一天就夠了,勞動量反而減輕了?!?/p>
市場在改變,江孜集市從原先全西藏最重要的外貿集市之一下降為一個普通的縣級市場,卡麥陶匠們的眼界放大,如今包括了整個雅魯藏布江和年楚河流域的數百萬人口。
卡麥村的陶匠群體自身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在堅持做陶器的人家中,米瑪蒼決算是最早明白過來的,在這個廉價塑料產品橫掃世界的潮流中,卡麥陶器也得改變。改變的結果就是仿造西藏舊有的金銀器工藝,不惜更多的時間,給原本粗樸的陶器上增加更多精細的雕工和泥塑,甚至根據一些口頭傳說,重新塑造出一些特別的形體,這可曾經是古如曲旺祖師爺的專利。
卡麥陶匠們如同其祖先一樣,在實踐中,重新將江孜精致、優(yōu)雅的美學置于核心,卡麥陶器因此一只腳邁入了工藝品的行列。古老的陶器形體依然在使用,僧帽壺“充列”,青稞酒罐“雜瑪”,有耳長頸壺“楚波”依然大批地被生產出來,再被裝飾以更精美的細雕工藝。吉祥說辭還在,卻悄然中變換了新的內容,除了“這是古如仁波切(蓮花生大師)傳下來的手藝”,如今還包括了“這個純天然,沒有污染,煮飯很香,營養(yǎng)高,保溫時間長”之類的當代話語。
在卡麥第七代陶匠米瑪蒼決的時代,卡麥陶匠實現了從一家一戶的經營到公司的突破,公司中分有技術專家、技術員、質量負責、運輸、包裝等等工種。只不過名字還叫作古如曲旺,工匠們的面孔也一如既往。
危機感并未遠離卡麥陶匠的內心,正是出于這個危機感,他們挖土制陶,走遍大河上下尋找買家,求新求變。
在這里,土地必須是盡全力養(yǎng)人,“(卡麥)這個地方土地奇缺,制陶工沒有田地,甚至要靠他們的收入來養(yǎng)活一部分人。制陶是重要的,是立命之根本?!泵赚斏n決說。
除了耕耘和播種外,這是江孜卡麥人對土地的另一種理解和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