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房子

□ 馮 唐

老舍先生快到四十歲的時候，在《論語》第一百期發(fā)了一篇文章，講他的理想家庭。家庭太復(fù)雜，涉及太多硬件和軟件、生理和心理、現(xiàn)在和未來。一篇文章不容易講透。這篇文章，我只想聊聊我理想的房子。組個理想家庭的重要前提之一，是有個理想的房子。我心目中理想的房子要有十個要素。

第一，房間面積要小。

一臥，最多兩臥。每個臥房不超過十平方米——乾隆帝的臥房也不過十來平方米，平常人王氣更弱，不僭越。

一廚。如今的女性喜歡平等，做完飯不洗碗，所以要有洗碗機(jī)；要有烤箱，沒女人做飯的時候可以烤雞翅和羊肉。

一起居室。一桌，六到十把椅子，吃飯、喝茶、看書、寫作都有地方了。最好有個真壁爐，天冷的時候點(diǎn)起一把火，心里就踏實(shí)了。最好有個寬大的單人真皮沙發(fā)，中飯之后，躺在里面看書，被書困倒，被夕陽曬醒，午睡前的書都記到腦子里了。

這樣算下來，一百平方米足夠了。如果嫌小，想想，多出來的面積和房間你一年也去不了幾次；想想，面積小，好打掃。如果還嫌小，想想減東西，一年以上沒碰過的東西，理論上講都可以扔了。

第二，要有個大點(diǎn)兒的院子。

有樹。最好是果樹或者花樹或者又開花又結(jié)果。自家的果子長得再難看也甜；哪怕花期再短、平時打理再煩，每年花樹開花的那幾天，在樹下支張桌子，擺簡單的酒菜，開順口的酒，看繁花在風(fēng)里、在暮色里、在月光里動，也值了。

第三，要有好天氣。不要太干燥，不要太潮濕，冬天不要太長，夏天早晚不要太熱。

第四，要有景色。盡管你天天看，但是景色依舊重要，或許也正是因?yàn)槟銜焯炜吹?。如果你的眼睛足夠尖，你會發(fā)現(xiàn)，盡管你天天看，景色每天都不一樣。

第五，附近要有公園。越近越好，走路三五分鐘能到最好。公園不用很大，簡單的草坪，一圈二三百米，能跑步就好。

第六，附近要有大學(xué)。最好走路能到，最好是所像樣的好大學(xué)。有大學(xué)就有圖書館，有看不完的書可以蹭看。有大學(xué)就有食堂，而且開得晚，一年到頭都有便宜的好吃的。有大學(xué)就有教授，要張課程表，去蹭大課聽。有大學(xué)就有女生，花樹的花落了，還可以在校園里看女生。

第七，附近要有足夠好的生活設(shè)施。最好能有幾家好餐館，開了幾十年，食材新鮮，廚師踏實(shí)，菜好到你常吃不厭，懶得做飯了，就能不做。最好能有一兩家走路能到的獨(dú)立書店，時常能翻翻新書，每次能買到一兩本過去一直想讀但是沒機(jī)會讀的舊書。

第八，城市要有歷史。最好百年以上，連續(xù)不斷。有很多古董店，家具、瓷器、餐具，買了就用在日常的生活里，一年下來，在古董店買的東西比網(wǎng)購還多。有不少博物館，一些古跡，偶爾逛逛，覺得祖先并不遙遠(yuǎn)。

第九，一個小時車程之內(nèi)有國際機(jī)場。人偶爾還是要出去走走，度假、會友、湊熱鬧。

第十，附近要有朋友。最好有很多朋友。朋友們就散住在附近幾個街區(qū)，不用提前約，菜香升起時，幾個電話就能聚起幾個人，酒量不同，酒品接近，術(shù)業(yè)不同，三觀接近。菜一般，就多喝點(diǎn)酒；酒不好，就再多喝點(diǎn)，很快就能高興起來。

老舍先生寫這篇《我的理想家庭》是1936年，他在文章結(jié)尾的時候說：“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無論怎樣吧，反正必須在中國，因?yàn)橹袊琼斘拿黜斊桨驳膰?；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國?nèi)也。”如果老舍先生還健在，他在哪里，北平就在哪里，哪里就是北平。

我理解他在那時的無奈，佩服他在那時的樂觀。希望我們都有他的樂觀，希望一切無奈落去，希望一切理想成真。

（摘自《在宇宙間不易被風(fēng)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