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曙瑄++譚秀柯

摘要：《促織》是蒲松齡受到呂毖的《明朝小史》記載的影響，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而作。而他關(guān)于促織的描寫，不僅顯示出蒲松齡出神入化的寫作能力，深刻的批判力和獨特的觀察視角，更顯示出他對促織的品種、生活習(xí)性了如指掌，具有熟稔的促織文化和知識。全篇敘事借物抒情，內(nèi)涵更加豐富，社會意義更深一層。

關(guān)鍵詞：促織；促織文化；明朝小史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個因驚悸而死、靈魂化作促織的悲劇，在痛訴整個大明帝國的同時，戲劇性地扭轉(zhuǎn)了一個面臨傾覆的家庭的命運，燭照出人世間繁蕪叢雜、善惡交織的復(fù)雜人性。《促織》作為《聊齋志異》中的名篇，小說通過一個家庭的命運起伏，控訴了當時封建社會壓榨百姓的黑暗現(xiàn)實，以其異乎尋常的想象、一波三折的情節(jié)、飽滿真實的人物情感，歷來為后人所激賞。而其中關(guān)于促織的描寫，不僅顯示出蒲松齡出神入化的寫作能力，更相信其對中國傳統(tǒng)促織文化有著深入研究和獨特的觀察視角?；厮莺褪崂韨鹘y(tǒng)促織文化，有助于更深入地了解作品展示的文化內(nèi)涵。

促織又名蟋蟀，如《詩經(jīng)》中就有“蟋蟀在堂，歲聿其莫”（《唐風(fēng)·蟋蟀》）、“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國風(fēng)·豳風(fēng)·七月》）之類的詩句，《爾雅》釋“蟋蟀”為蛩，漢魏人又細分之，稱之為“吟蛩”，漢代已有促織的叫法，如漢代《古詩十九首·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至魏晉，“促織”“趨織”的叫法已經(jīng)較為普遍。

幽州有諺語“趨織鳴，懶婦驚”，促織一叫，仿佛催促婦女趕緊織布，晉人崔豹的《古今注》“謂其聲如急織也”，形容蟋蟀鳴唱如織布機的聲音時高時低，仿佛催促織女飛梭速織，這也是促織得名的由來。

歷代以促織為題的詩作并不鮮見。唐代杜甫、宋代王安石、楊萬里以及明代王醇分別以《促織》為題作詩，杜甫曾唱“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表達了詩人國難家愁縈身、壯志難酬的情緒；王安石“金屏翠幔與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只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絇絲”與楊萬里“一聲能遣一人愁，終夕聲聲曉未休。不解繅絲替人織，強來出口促衣裘”，兩首詩均是借物言事，亦物亦人，諷喻深刻。王醇“風(fēng)露漸凄緊，家家促織聲。墻根童夜伏，草際火低明。入手馴難得，當場怒不平。秋高見余勇，一憶度遼兵”，生動地刻畫了當時盛行捉養(yǎng)促織的民俗。以促織為題的宋詞，代表作有張镃的《滿庭芳·促織兒》和姜夔的《齊天樂·蟋蟀》。明代袁宏道《蓄促織》是介紹促織習(xí)性的自然小品文佳作。圍繞促織的文學(xué)作品從古詩、宋詞發(fā)展到自然小品文、小說等多種形式，至蒲松齡的短篇小說《促織》的出現(xiàn)，以促織為寫作題材的文學(xué)形式已經(jīng)多種多樣，形成了豐富多彩的促織鳴蟲文化。

斗蟋蟀是古代文化的一部分。經(jīng)考證，飼養(yǎng)蟋蟀的記錄至少從兩三千年前就開始了，甲骨文中的“秋”字就形似蟋蟀。養(yǎng)斗蟋蟀興于唐，發(fā)展于宋，盛于明清。

唐《開元天寶遺事》中有“宮中秋興，妃妾輩皆以小金籠貯蟋蟀，置于枕畔，夜聽其聲，庶民主家亦效之”的記載。

到宋代，斗蟋蟀已成為民間百姓普及的娛樂活動。西湖老人《繁盛錄》載，當時的杭州人極喜養(yǎng)斗蟋蟀，“促織盛出，都民好養(yǎng)”，街上專有蟋蟀市場，供愛好者選購，并出現(xiàn)了專以馴養(yǎng)蟋蟀為職業(yè)的所謂“閑漢”，同時以蟋蟀為賭博方式的風(fēng)氣盛行。隨著斗蟋蟀之風(fēng)日盛，甚至出現(xiàn)了世界上第一部關(guān)于促織研究的專門著作《促織經(jīng)》，全書洋洋萬言，詳細介紹了促織的形、色、斗、養(yǎng)等方法?！洞倏椊?jīng)》就是史稱“蟋蟀宰相”的賈似道研究蟋蟀的一部專著，因其沉迷于此，后人戲稱為“蟋蟀宰相”，實際是玩物喪志、誤國誤民的代名詞。市民、乃至僧尼也雅好此戲，甚至嗜蟋者死后亦將蓄蟋用具隨葬，鎮(zhèn)江南宋古墓就出土蟋蟀籠多只，當時文壇畫場，以促織為題之作，連篇迭涌，盛況空前，美國大地自然博物館藏有一幅兒童斗蟋蟀情景的中國畫，即南宋之遺物。

明清兩代是中國蟲文化、斗蟋蟀史中的鼎盛時期，尤以明宣德年間為盛，歲歲有征，民不堪憂，皇帝曾叫蘇州知府采辦促織，明袁宏道《蓄促織》記載，一敕知府，健夫小兒?！叭壕鄄蓍g，側(cè)耳往來，面貌兀兀，若有所失”，為進貢一頭蟋蟀而傾家蕩產(chǎn)，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shù)。蓄養(yǎng)蟋蟀的用具由金銀竹板籠發(fā)展到瓦盆泥罐，景德鎮(zhèn)出土的大量“大明宣德年制”蟋蟀盆罐足以說明當時斗蟋蟀之風(fēng)的盛行。到了清代，斗蟋蟀更加興旺，從宮廷到民間，從市井到鄉(xiāng)村，從帝王到將相，社會名流雅士到學(xué)堂兒童，善養(yǎng)者千千萬萬?；适仪f親王著有四卷《蟋蟀譜》。

一般認為，《促織》是受到呂毖的《明朝小史》記載的影響：“宣宗酷好促織之戲，遣取之江南，價貴數(shù)十金。楓橋一糧長以郡督遣覓，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駿馬易之。妻謂駿馬所易，必有異，竊視之；躍出，為雞啄死。懼，自縊死。夫歸，傷其妻，且畏法，亦自經(jīng)焉?！迸c《促織》的情節(jié)框架基本相合，所以聶紺弩曾云：“這就幾乎是《促織》篇的底本了?！泵鞔懈柚{云：“促織瞿瞿叫，宣宗皇帝要。”明宜宗曾密詔蘇州知府況鐘進貢促織，并對那些征收不力的官員痛加斥責(zé)，一時上下紛紛以獻促織邀寵，以致“蘇州衛(wèi)中武弁，尚有以捕蟋蟀比首虜功，得世職者”（《萬歷野獲編》）。其間因此而出現(xiàn)的悲喜劇，更是難以勝數(shù)。宣德皇帝崇尚促織之戲及楓橋梁長的悲劇對《促織》的創(chuàng)作具有啟迪作用，但是作者又不拘囿于這一歷史悲劇，而是進行了藝術(shù)加工，通過死者替換兼超現(xiàn)實的荒誕情節(jié)及大團圓的結(jié)尾對原始史實進行了三重創(chuàng)新，賦予了這篇小說更大的悲劇性及對現(xiàn)實更深的反諷性，成子之死相較于成妻之死對整個家庭具有更大的毀滅性，成子幻化促織使讀者產(chǎn)生深深同情之心，看似大團圓結(jié)尾反而更深一層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的滑稽與黑暗，以上這些結(jié)構(gòu)安排和描寫手法充分體現(xiàn)了蒲松齡高超的文字駕馭能力和深邃的思想內(nèi)涵。

蒲松齡《促織》中提到促織的品種有蟹殼青、油利撻、青絲額、蝴蝶、螳螂等，從對促織形狀描寫看：“狀極俊健……巨身修尾、青項金翅”“短小、黑赤色、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泵鑼懘倏梽幼鳌耙圾Q輒躍去，行且速”“手裁舉，則又超乎而躍”“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嚙敵領(lǐng)……”顯然蒲松齡對促織品種、生活習(xí)性了如指掌，上述一系列生動的描寫體現(xiàn)了蒲松齡高超的文字駕馭能力與超常的觀察能力，同時對于促織的文化和歷史淵源有深厚的積淀，如《促織經(jīng)》對蟋蟀有詳細研究，分論賦、論形、論色、決勝、論養(yǎng)、論斗、論病等描寫，論形里有對促織的詳細分類，其中介紹梅花翅屬于促織中上品，個頭小，與蒲松齡筆下成子幻化的促織形狀極為貼切；論斗一節(jié)有促織三拗之說，三拗之一為促織“贏叫輸不叫”。《促織》中描寫與成子幻化的促織與少年的蟹殼青斗贏之后，“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就生動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性。

從前面對各類促織文學(xué)形式的研究看，自古以來以促織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都不只是以物詠物，而多是借物抒情，托物言志，如張镃的《滿庭芳·促織兒》“靜聽寒聲斷續(xù)，微韻轉(zhuǎn)、凄咽悲沉。……攜向華堂戲斗，亭臺小，籠巧妝金。今休說，從渠床下，涼夜伴孤吟”，作者通過以今昔對促織感受的對比，感慨自身寂寞凄苦之情。姜夔的《齊天樂·蟋蟀》“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xù)，相和砧杵？侯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詞人以蟋蟀的鳴聲為線索，把詩人、思婦、客子、帝王、兒童等不同的人物巧妙地組織到一篇中來，孤吟、機杼、砧杵聲伴著蟋蟀凄凄鳴聲，客館、帝王后妃、飄泊者、失意者共同悲秋吊月，不僅有詞人自傷身世的喟嘆，而且還曲折地揭示出北宋王朝的滅亡和南宋王朝茍且偷安，醉心于暫時安樂的可悲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詞人深沉的身世之感和家國之痛。由此可見，古人以此促織為題看似詠物，實則抒情。蒲松齡的《促織》與此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內(nèi)涵更加豐富，社會意義更深一層。蒲松齡在《促織》結(jié)尾采用了與《史記》“太史公曰”做總結(jié)評價的相同寫法，采用“異史氏曰”總結(jié)評論：“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以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guān)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zé)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小說總體采用荒誕滑稽的故事情節(jié)，在皆大歡喜結(jié)局后作者總結(jié)點題，借古諷今：一是斗促織之風(fēng)過甚，視百姓性命如草芥；二是官場腐敗，貪腐成風(fēng)；三是苛捐雜稅，民不聊生；四是皇帝自身行為不加限制，上梁不正下梁歪。同時誡示當朝：“天子一跬步，皆關(guān)民命，不可忽也。”蒲松齡所處的歷史時期是明亡以及清順治到康熙年間，年幼時經(jīng)歷明朝滅亡，當時已經(jīng)有如以黃宗羲、顧炎武為代表的明清進步思想萌芽，蒲松齡作品中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有直指皇上的勸誡，也有對貪官的針砭，更有對普通百姓的深深同情和對現(xiàn)實的諷喻。

（責(zé)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