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陽光朗照,河頭城浮動飄忽的濃霧漸漸消散。
石缽頭赤裸脊背,噔噔踏入石壩碼頭肉鋪攤點,立定,雙肩一聳,大塊豬肉扇啪嗒一聲脆響,平攤在了肉案上。兩個伙計手忙腳亂,將豬肉扇掛上一根銅皮紅木大秤。一個掌掛鉤,一個挪秤砣報數(shù):“二百……三十一斤半?!笔忣^乜了他們一眼,操起兩把剔骨尖刀,咔咔磨擦,笑罵:“黃疸后生!”
河頭城是汀江水路的一處大碼頭大墟鎮(zhèn)。千里汀江發(fā)源于武夷山脈南段,流經(jīng)閩西諸縣,眾水匯集,至粵東三河壩后稱韓江,過潮汕入海。河頭城往下走,險灘密布,流急浪高。土洋山海貨物,在此集散泊運。往來船只,俗稱有“上河三千,下河八百”。
河頭城店鋪多,人流量大,尋常日子,也可銷出二三十只大肥豬。石壩碼頭石階頂端的左側(cè),多有賣客家風(fēng)味小吃的攤點。右側(cè),是一長溜的松木厚案板,竹狼叉撐起,谷笪搭棚。石缽頭拳頭大,頭一張,鐵定是他的。
墟鎮(zhèn)巷道,濕漉漉的,水氣淋漓。此時,悠悠然走來一位身穿灰布長衫、手搖折扇的精瘦老人。他邁著方步在豬肉攤邊踱了二三個來回,瞧瞧,點點頭,似笑非笑。
石缽頭認得此人,是個老童生。傳說是滿腹詩書,考到胡子花白,連一個秀才也沒撈著。每逢四鄉(xiāng)八鄰迎神打醮抬菩薩,他總要搖頭晃腦地高聲吟唱他那又長又臭的文辭。他教蒙館,刻薄者當(dāng)面叫他華昌先生,背后就不客氣了,叫他老窮酸。
長衫洗得發(fā)白,幾塊補丁格外刺眼??粗细F酸裝模作樣賽百萬的架勢,石缽頭扭頭噗地吐出了一口濃痰。
華昌駐足停步,收起折扇,倒轉(zhuǎn)扇柄指點,問:“前蹄,幾多錢?。俊笔忣^利刀游走剔骨,沙沙響?!袄系?,幾多錢?”華昌再問。石缽頭說:“現(xiàn)錢。不賒賬。”華昌說:“你這后生哥啊,好沒道理,咋就說俺要賒賬呢?”
石缽頭說:“搞笑嘴!”華昌在衣兜里摸索良久,拍出了一把制錢。石缽頭將制錢收攏、疊好,放在案板前沿,說:“錢你拿走,莫擋俺做生意。”華昌說:“無怨無仇,做嘛介不賣?”石缽頭斫下豬蹄,說:“看好了,可是這副?”華昌點頭。石缽頭抓起豬蹄,猛地往后拋入汀江,說:“俺要敬孝龍王爺,不行么?”華昌揀起制錢,一聲不吭地走了。身后傳來陣陣哄笑聲。
半個月后,華昌帶著幾個破蒙童子江岸踏青,歇息于城東風(fēng)雨亭。彼時,石缽頭正愜意地嚼吃著亭間售賣的糠酥花生。一揚手,花生殼撒落遍地。石缽頭說:“咦,巧了,今有八副豬蹄,老先生有現(xiàn)錢么?”華昌面無表情,牽著童子匆匆離去。走不遠,就聽到石缽頭的兩個伙計陰陽怪氣地高唱一首當(dāng)?shù)馗柚{:“先生教俺一本書,俺教先生打野豬。野豬逐過河,逐去先生背駝駝……”
后來,他們還遇過幾次。石缽頭迎面昂首闊步,華昌就背向閃在路邊。有一次,看到石缽頭從遠處走來,華昌竟繞上田塍,避開了他。
華昌是鄰縣武邑山子背人。山子背距河頭城七八鋪遠。他那蒙館設(shè)在張家大宗祠里。夜晚,細雨濛濛,倒春寒風(fēng)吹動西廂房窗欞。昏黃油燈下,華昌翻閱舊日詩稿。當(dāng)他讀到“學(xué)書學(xué)劍兩不成”時,不由得悲從中來。
嗒,嗒嗒。有輕微的叩門聲。沒錯,是叩門聲。開門,竟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李半仙。
奇香撲鼻。李半仙拎著一副鹵豬蹄,笑瞇瞇地看著他。
轉(zhuǎn)眼到了仲夏。這個午日,童子早散學(xué)了。華昌困倦欲睡。宗祠內(nèi),闖入了一個莽漢。定睛一看,卻是石缽頭。
石缽頭拎著一副肥碩豬蹄,恭恭敬敬地放在書案上。華昌輕搖折扇,說:“得非有辱斯文乎?”石缽頭懵懵懂懂。華昌合上折扇,說:“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笔忣^愕然。華昌站起,邁方步,七八個來回,用了大白話:“有嘛介求俺?直說吧?!笔忣^苦著臉,說:“俺老娘癱了。李半仙的藥方,求您老給半塊端硯,做藥引子。”華昌坐下,說:“奇了怪了,這端硯何處無有?為何要俺給你?”石缽頭說:“李半仙說了,定要半塊阿婆坑的端硯,甲子年中秋日戌時月圓蓄墨的。百硯齋掌柜的說,那時日,方圓幾百里,只有您老先生買了一塊?!薄芭??!比A昌說,“桌上有。識字么?”石缽頭苦笑:“開過蒙,又被先生趕回家啦……略識幾個字?!比A昌微閉雙眼,說:“自家看,可要看清嘍?!?/p>
石缽頭抓過端硯。長九寸,寬五寸,厚二寸一分,份量頗重。抬起,勾頭看去,硯底刻字:“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甲子年中秋日戌時練華昌購置于河頭城百硯齋?!笔忣^認得時日數(shù)字,說:“就是這塊,就是這塊!”說著,掏出一錠約摸五兩重的銀子。華昌正色道:“做嘛介?百善孝為先。拿開,俺不收錢?!?/p>
石缽頭囁嚅不知所措了。華昌自言自語:“李半仙?這個李半仙搞嘛介名堂?”石缽頭急了:“老先生,俺……俺……”華昌舉手截止,說:“后生哥,半塊,何謂半塊?就不能有絲毫差錯,分得來么?”石缽頭額上冒出冷汗,說:“刀斧斫開?”華昌笑了:“何須如此麻煩?!?/p>
華昌接過端硯,手執(zhí)兩端,正對天井。天井里陽光熱辣,后龍山高樹有蟬聲傳來,高一聲,低一聲。
華昌十指緊扣,雙腕抖動。端硯分成兩半,齊整如刀切。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