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世界,我們還活著。今早我們活著醒來?!?/p>
陷入絕境的阿勒頗
2016年10月9日,一個叫Bana的小女孩在推特上發(fā)了一條消息:“你們還好嗎朋友。我今晚平安?!迸鋱D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的背影,她梳著長長的辮子,穿著黃底碎花的短袖,目光低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Bana今年七歲,出生在敘利亞阿勒頗 ,這是個眼下已經(jīng)陷入絕境的城市。
10月28日開始,多支反政府武裝從阿勒頗以西地區(qū)向敘政府軍控制區(qū)進攻,意圖突破敘政府軍對阿勒頗市東部武裝分子的圍困。此后,政府軍在阿勒頗取得進展,收復(fù)了位于該市西郊的兩個重要地區(qū)。
近幾個月,敘政府軍與反政府武裝多次在阿勒頗爆發(fā)沖突并呈膠著之勢。這座陷入戰(zhàn)火多年的敘利亞北方重鎮(zhèn),成為敘利亞內(nèi)戰(zhàn)的關(guān)鍵戰(zhàn)場。
阿勒頗向北50公里就是敘土邊界,扼守著敘利亞反對派武裝的補給“生命線”。對于敘利亞政府軍來說,控制阿勒頗等于掐住了反對派的咽喉。阿勒頗曾是敘利亞最大城市和經(jīng)濟中心,拿下阿勒頗對于敘利亞政府極具政治意義。除此之外,阿勒頗更是美俄角力的戰(zhàn)場,數(shù)次?;饏f(xié)議淪為廢紙,黎民百姓被迫撤離,到處斷壁殘垣,曾經(jīng)繁華的城市化為一片廢墟。
在推特上,Bana寫道:
9月24日,“人們像蒼蠅一樣死去,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炸彈就像下雨一樣。”
9月26日,“這是我朋友的家,被炸彈摧毀了,她也死了。我很想念她?!?/p>
10月2日,“炸彈擊中了旁邊的房屋。請為我們祈禱,請救救我們。親愛的世界?!?/p>
10月3日,“你好世界,我們還活著。今早我們活著醒來?!?/p>
……
愁云密布的貝卡谷
敘利亞內(nèi)戰(zhàn)爆發(fā)至今,已經(jīng)導(dǎo)致逾25萬人死亡,超過800萬人在戰(zhàn)火中流離失所,數(shù)以百萬計敘利亞人逃離國家,淪為難民,分別涌入鄰國約旦、黎巴嫩、土耳其等地。更有成千上萬難民賭上性命,搭乘簡易的橡皮艇和嚴重超載的船只,一路向北,只為登上“夢想”中的歐洲大陸。
然而逃離之后的生活,卻比想象中艱辛百倍。
黎巴嫩一度接收超過120萬難民,超過本國人口的1/4。其中大部分難民靠救濟為生,負債率高達90%以上。
貝卡谷(Bekka Valley)是黎巴嫩的一個難民營。一接近這里,迎面而來的是連片的帳篷群,帳篷多用廢舊塑料布和木材搭建而成。冬天暴風雨雪來襲,單薄的帳篷不但透風,還存在時刻被大雪壓垮、被狂風刮倒的危險。
阿罕默德一家來自敘利亞東北部代爾祖爾省(Dayraz Zawr) ,作為政府軍重鎮(zhèn)的代爾祖爾省一直都是ISIS和政府軍沖突的關(guān)鍵地帶,整個城鎮(zhèn)在戰(zhàn)爭期間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一度發(fā)生過最可怕的屠殺平民事件。面對隨時而至的威脅,阿罕默德每天提心吊膽,不得不在四年前帶著妻子和15個孩子輾轉(zhuǎn)逃難來到黎巴嫩。
2013年的一天,阿罕默德在電視上看到自己兒子的尸體,才知道22歲的巴沙爾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甚至不知道巴沙爾究竟是在哪個城市、哪條街上喪命的,尸體落到了什么地方。巴沙爾還有一個大他兩歲的哥哥,一直失蹤,至今沒有任何消息。阿罕默德還有兩個女兒,她們的視力存在嚴重缺陷,大女兒的眼睛幾乎完全失明,我們采訪的時候,她們一言不發(fā),只是平靜地坐著。
入冬以來,阿罕默德一家每天都在為一日三餐和御寒發(fā)愁,國際救濟機構(gòu)分發(fā)的補助在8個月前降到了原來的五分之一,一個月只有66美元,連果腹都困難。帳篷單薄,冬天他們也只能生點火取暖。每家分配的木材根本不夠用,天氣好時阿罕默德就到山上去撿些樹枝備用。
聯(lián)合國難民署最新調(diào)查報告顯示,目前,在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70%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像阿罕默德家這樣的情況在難民營比比皆是。
敘利亞失落的一代
在貝卡谷,有一個叫做小世界(Small World)的學校,有超過800名難民學生,包括幼兒到中學生。學校不大,十幾間教室都集中在一棟平房建筑里。
這所敘利亞學校在敘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于2014年10月被迫搬到貝卡谷,學校依然沿用以前的校名、校制,老師都是敘利亞人。黎巴嫩當?shù)氐慕逃w系是將法語作為授課語言,而敘利亞的孩子們慣常接受的是阿拉伯語教學。語言的障礙使得敘利亞學生很難適應(yīng)黎巴嫩當?shù)氐慕逃?。小世界學校的存在,讓這些孩子可以繼續(xù)接受敘利亞式教育。
學校允許一部分孩子家長分期支付學費,有的甚至減免了部分學費。但如此下去學校難以維持,雖然有當?shù)豊GO支持,但情況依然不容樂觀。
據(jù)聯(lián)合國難民署統(tǒng)計,逃至黎巴嫩的敘利亞難民中兒童超過一半,學齡兒童高達50萬人,這個數(shù)字超過黎巴嫩公立學校的30萬學生。
黎巴嫩國小力薄,目前只有不到25%的敘利亞兒童在黎巴嫩公立學校就讀,大多數(shù)學齡兒童處于失學狀態(tài)。在生存都難以保障的情況下,上學對難民兒童來說更是一種奢望。三分之二的難民兒童一日三餐得不到保障,6至14歲的難民兒童中只有50%能夠入學,不少兒童被迫非法打工。
14歲的默罕默德就是其中一個。
默罕默德一家住在黎巴嫩基督教區(qū)比較安全的一處地方,算上親戚,一共22個人擠在一個套間里。為了交房租,家里男孩都要出去打工,僅憑父親一個人的收入遠遠不夠。默罕默德和哥哥亞瑟都在修車廠工作,亞瑟在一家車行幫忙給車子上漆,默罕默德則和一個表哥在另一家車行干更辛苦和更臟的活。每天上午7點,他們就要起床出門。
默罕默德有一個13歲的弟弟比拉爾,在一家餅店工作。這種餅當?shù)厝私凶鯩anquosheh,看上去就像是我們國內(nèi)常見的馕卷著西紅柿、橄欖、黃瓜等配料。
當?shù)厝讼矚g吃Manquosheh當早餐,所以凌晨四點左右比拉爾就要起床開工。下午三點左右,打掃完店里的衛(wèi)生,比拉爾就可以回家。因為母親鮮少出門,他自覺擔任起了采購員的任務(wù),買菜、買水果、砍價早已不在話下。相比哥哥默罕默德和亞瑟,比拉爾的性格更為外向。說起自己的工作,他顯得很驕傲,因為能夠賺到錢。但是當被問到想不想上學時,他還是流露出了遺憾的神情。
我問比拉爾的父親,“如果現(xiàn)在有機會可以讓你的孩子免費讀書,你會送他們?nèi)幔俊彼z憾地搖搖頭,“恐怕不行,因為一家人要吃、要用還要住,只能讓他們?nèi)ゴ蚬べ嶅X,維持生活?!?/p>
事實上,這還不是最差的光景。
默罕默德一家來自大馬士革郊區(qū)的哈拉斯塔(Harasta),這里在敘利亞內(nèi)戰(zhàn)中一直是政府軍和武裝分子的戰(zhàn)略要地。戰(zhàn)爭爆發(fā)前默罕默德的父親開了一間修車廠,生意非常好,孩子們都在學校讀書,一家人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然而,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徹底打亂了他們的生活。為了保證人身安全,他們決定離開。因為沖突和各種路障,父親無法開車離境,只能帶上現(xiàn)有的積蓄和一些值錢的物件,帶著家人和妻子姐姐一家、岳父一家,一路想方設(shè)法輾轉(zhuǎn)到黎巴嫩避難。
然而,千辛萬苦來到黎巴嫩后,他們一家的生活卻顯得更為艱難。
貝魯特的開銷在整個阿拉伯地區(qū)都是很高的,剛開始時,他們找不到房子。以一個家庭為單位根本租不起,如果三個家庭一起分享一個套間,又不是每個房東都能接受。曾經(jīng)有一年半的時間里,他們22個人就擠在一個修車廠里,分隔上下兩層住著。幸運的是,他們遇到了現(xiàn)在的房東。然而,一個月900美金的房租,還不包括水、電費用,讓這一大家子人覺得非常吃力。原本的積蓄幾乎花完了,值錢的家當也差不多典當光了。現(xiàn)在,除了女性和老人,全家人都出去打工,只為能有個歇腳的地方,不至于淪落街頭。
默罕默德的外公絕望地告訴我,“我們就像鳥兒一樣,每天出門覓食,找到了食物就飽著肚子睡覺,找不到就要餓著肚子繼續(xù)飛?!?/p>
前路未卜的西行路
陷入絕望的,還有那些跨越大洋抵達歐洲的敘利亞難民。
10月24日,法國政府正式啟動北部城市加來“叢林”難民營的清理工作,數(shù)以千計的難民帶上隨身家當,搭上法國政府提供的巴士,前往法國全境約450個收容中心。
“再見,叢林!”一群難民在拖著行李登上巴士時大喊。
這里,一個曾經(jīng)被視作歐洲難民危機縮影的難民營,將在這一次清理行動中被徹底拆除。來自蘇丹、敘利亞、阿富汗以及厄立特里亞等國的難民,也將徹底告別他們的“英國夢”。
在加來停留的卡萊德來自敘利亞西南部與約旦交界的小城奈瓦(Nawa),一個和中東古文明有著相同年紀的農(nóng)業(yè)城市。
“敘利亞的情況太可怕了,”卡萊德說,“我離開的時候正在首都大馬士革上大學,可根本就念不下去書,因為每天都有爆炸或是轟炸,上課都能聽到,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被飛來的炸彈炸死。”
離開敘利亞前,卡萊德上大三,專業(yè)是電信工程,每天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讓他選擇了中斷學業(yè)離開。
“敘利亞雖然是我的家鄉(xiāng),但在那里我沒有任何安全感。一開始是阿薩德政府和反對派武裝打,后來伊斯蘭國(ISIS)發(fā)展壯大又改變了戰(zhàn)局,可反對派武裝里也各有派別,人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們一會兒相互勾結(jié),一會兒又相互開火。這樣的地方,人怎么可能呆得下去?”
“我離開敘利亞的時間是2014年11月19日,”卡萊德操著一口流利但口音濃重的英語說,“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日期。”
卡萊德的故事,在2000多萬卷入戰(zhàn)火的敘利亞人中,再普通不過。
他們原本過著寬裕的生活,現(xiàn)在卻不得不亡命天涯。逃到歐洲的敘利亞難民中很多人受過高等教育、會說英語,在英國有些或遠或近的親戚。敘利亞是一個受英語文化影響比較大的國家,所有人對于“出國”目的地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英、美,美國實在太遠,英國就成了大部分人的首選。
阿拉伯之春到來之前的敘利亞,經(jīng)濟雖沒有特別出眾,但至少能夠保持基本的穩(wěn)定發(fā)展。盡管人們免不了對阿薩德政府的高壓政治有諸多抱怨,但生活基本正常。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場以自由和反極權(quán)為名的革命,最終帶來的卻是越來越混亂的局面,人們被徹底卷入了這場看不見盡頭的深淵。
每一個人的離開,都是別無選擇。
無所適從的歐洲國家
不僅離開家園的難民們沒有選擇,“迎接”他們的歐洲國家也沒有太多選擇。
從2015年以來,歐洲的難民問題日益嚴峻。2015年9月4日,德國總理默克爾決定對難民敞開邊界。2016年8月31日,德國《明鏡》周刊寫道,“在過去一年里,德國共接收一百多萬來自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北非及巴爾干地區(qū)的難民,這相當于德國總?cè)丝诘?.6%”。如此龐大數(shù)量的難民涌入德國,造成了德國嚴重的財政負擔。2015年,德國接收難民所花費的費用超過211億歐元(約226億美元,1441.13億人民幣),而這僅僅是難民帶給德國負面問題的一小部分。無論是福利被攤薄還是文化共識被破壞,都足以給當?shù)孛癖妿響n慮。實際上,社會治安狀況惡化、恐怖事件增多毫無意外地成為壓在難民政策前的一塊巨石。
從去年開始,恐怖襲擊事件在法國和其他一些歐洲國家頻頻發(fā)生。去年11月,巴黎連環(huán)襲擊案造成至少130人死亡、350多人受傷。德國也并不安寧。今年7月18日,一名17歲的阿富汗難民在列車上用斧頭襲擊乘客,造成4人重傷。7月24日,又一連發(fā)生兩起襲擊事件:西南部城市羅伊特林根的持刀砍人事件造成1人死亡、2人受傷;巴伐利亞州一家餐館發(fā)生爆炸,造成至少1人死亡,12人受傷。這兩起事件的作案者都是敘利亞難民,其中一人的難民庇護申請曾遭到拒絕。
9月下旬,默克爾首次對外承認:難民政策“事與愿違”。自此,歐洲的難民危機從財政困難和安置壓力徹底過渡到對于潛在恐怖主義的抵抗和憤怒。
到目前為止,西班牙共接收了470位難民,而其向歐盟承諾兩年之內(nèi)接收難民的數(shù)字是1.7萬。在歐盟內(nèi)部,采取嚴格控制難民措施的成員國不只有西班牙,此前匈牙利、斯洛文尼亞、奧地利以及瑞典等歐盟成員國紛紛通過加強邊境檢查等措施收緊難民政策。
根據(jù)歐盟委員會10月28日公布的難民安置計劃進展報告顯示,歐盟無法按計劃于2017年9月前,重新安置抵達希臘與意大利的15萬難民。實際上,自2015年9月歐盟出臺難民分攤安置計劃以來,只有5651個難民從希臘和意大利安置到其他成員國,其中法國、荷蘭和芬蘭安置難民的數(shù)量最多。波蘭自今年4月起退出執(zhí)行難民配額,拒絕接收意大利和希臘境內(nèi)的難民。
據(jù)聯(lián)合國難民署公布的數(shù)據(jù),2016年前5個月,跨越地中海偷渡入境歐洲的難民和移民人數(shù)達到20.4萬人,在偷渡中喪生的有2500多人,這個數(shù)字還在與日俱增。今年4月,歐洲著名哲學家齊澤克出版《反對雙重勒索:難民、恐怖和其他鄰人問題》一書,認為歐洲的難民政策是災(zāi)難性的、混亂的,“如果事態(tài)繼續(xù)這樣發(fā)展,五年內(nèi)歐洲將不再是歐洲?!?/p>
面對難民問題,歐洲國家你來我往的推諉、博弈似乎是一種無可奈何,然而敘利亞內(nèi)戰(zhàn)從來不是孤立的,它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必將或遠或近或深或淺地影響到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除卻道義和情懷,它理應(yīng)得到全世界的重視。
*作者Rene為小馬計劃發(fā)起人。小馬計劃是2015年成立的非營利性組織,旨在通過傳播撬動行動來關(guān)注戰(zhàn)爭受害者,特別是受戰(zhàn)爭影響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