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中畢業(yè)立志“此生獻給文學”起，我常夢見接到編輯回信。我顫抖著急急地拆開牛皮紙信封，抽出白紙黑字的信，小心展開，睜大眼睛，向信盯去，一下就醒了。再怎么閉緊眼，屏住呼吸，也回不到那夢境，看不成那信。這夢，多年來無數(shù)次地折磨著我。直到我在北京，拜識了《北京文學》的恩師們，才再沒被這夢折磨。

2000年春天，我在蘄春開自行車店，大蓋帽微笑著抄走存折，翻幾十倍加稅；閃著油亮的光頭，三天兩頭推走自行車……我覺得天昏沉沉、冷颼颼的。接到在魯迅文學院進修的劉海東先生對我稿子贊賞、催我去北京的信，“北京是全國的文化中心……”我立即感到出太陽了，全身心霎時溫暖明亮。

我馬上帶妻子兒女到北京，在六里橋租房住。轉(zhuǎn)遍了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西南側(cè)的大碗茶商場，租了三個柜臺賣鞋。

我的生意剛好點兒，旁邊柜臺賣鞋的小伙子，就塞錢給商場經(jīng)理。經(jīng)理揮手趕我走。我迎著他說，合同沒到期。他伸手卡我的頸：“老子的商場，叫你滾，你就滾！”把我的鞋，踢到廣場邊的路上。我打110。警察一會兒就來了，用警棍指著經(jīng)理：“跟我走！”警察對經(jīng)理說：“不少北京人欺負外地人，外地人打了就跑，最終吃虧的是北京人?！蔽矣X得再干下去，沒臉沒皮，只得把鞋攤轉(zhuǎn)給了小伙子。

隨后，我在珠寶市租半邊門面，請服務(wù)員賣鞋。接著便租下了整間門面。前門上半年游客擁擠得走不動，我開店賣鞋；下半年游客稀少，我丟店看書。興濃時，才動筆寫稿。后來，我租下樓上樓下幾間門面，叫來了老家的弟弟和姨妹。

我抽空把之前寫的《故人西辭》，寄給《北京文學》。白連春老師很快送審，楊曉升主編立即安排發(fā)表，而后獲《北京文學》獎、老舍文學獎。老家的報刊電視連續(xù)宣傳。我無論走在街道，還是村巷，都有人對我臉紅眼亮：“恭喜您！”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北京的陽光。老夸我的高中語文周老師，翹起嘴角笑：“你出了口惡氣！”我笑著搖頭。

我剛掙了點錢，北京迎奧運，不少地方拆遷，我店也被拆了。

那時，北京天橋有套房，70多平米，賣34萬元。我有36萬，買了房就得丟書開店，我便沒買房。

2007年，我正準備再找門面，可女兒得回老家高考，我只得帶全家人離開北京，眼巴巴地看著千年難遇的奧運發(fā)財良機喪失。

2009年，女兒高考一結(jié)束，我又帶全家人去北京，又在珠寶市開鞋店?？晌易獾牟蛔?0平米店面，月租金由奧運前的7000元漲到17000元。而前門好多居民都搬走了，顧客少多了。20元進的鞋，由原來賣60元、80元，后來降到40元、30元。我一年干到頭，連干八年，也只略有盈余。很多老開店的，只混了張嘴。我去年白干了一年。今年上半年虧本，我只得在9月份甩貨不干。

去年沙子口鞋城外，掛起了“緩解北京擁堵”的紅布白字大橫幅，批鞋市場被通知拆除，地下倉庫被關(guān)閉。今年10月，珠寶市店門被磚堵了半截。不少店老板流淚與城管拉扯。本來網(wǎng)購就沖擊大，我們實體店大多虧本。而我們干老本行多年，突然失業(yè)，不知干什么合適。特別是現(xiàn)在很多行業(yè)都在喊：“萎縮！”

小兒今年8月，就被動員回老家讀書。9月份，公房一律不準出租，很多人找不到私房。10月底，我回鄉(xiāng)，別人接租我在櫻桃斜街租住的私房，主動把月租金由1100元漲到3000元。

沒料到，現(xiàn)今的房價翻倍瘋漲。沒買房的我，成了窮人。

女兒原在北京上小學、中學，老師讓她當學習委員、班長。而她到老家縣城高中考試，分數(shù)倒數(shù)第幾名。老家的學生起五更睡半夜，專讀教材，老做作業(yè)。女兒勉強考個大專，剛工作時，月工資只2000元。而她的北京戶口同學上北大，一畢業(yè)，月工資就20000元。

幸喜北京老師注重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女兒從小就被北京老師教導得純正大方?？h城大群同學去隔江的廬山游玩，代理大家買擺渡票時，都低頭紅臉往后縮。我女兒主動輕快地走到售票窗口，微笑著清朗地說：“阿姨，買X張去對河的學生票?！迸畠汗ぷ鲙啄?，挑選了幾次，工資很快就整萬元了。而今她已與踏實能干的對象結(jié)婚，都在北京工作，買了房。

原來我們時而回縣城，時而來北京。北京與老家的教材不一樣，正讀初中的大兒，只得反復讀初一。他在縣城老上網(wǎng)，老師把他丟到教室后排角落。而北京的網(wǎng)吧，18歲以下的人不準進。北京老師讓他當學習委員、升旗手，叫他“領(lǐng)頭羊”。最后大兒還得回老家上職業(yè)高中?？忌洗髮W后，也被鄙視。他比同學大兩歲，難交朋友。

今年春天，女兒讓妻子體檢，竟檢出甲狀腺癌！怪我無能，要妻子長年累月，起早摸黑，陷在劣質(zhì)鞋堆里，與世界各地來的顧客討價還價，時時刻刻為租金發(fā)愁。慶幸發(fā)現(xiàn)得早，及時手術(shù)。北京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高明，妻子很快恢復了健康?？舍t(yī)藥費兩萬多塊，妻子抱怨我無力報銷。

父親生前總在清明節(jié)和七月半前幾天，把祖宗的墳前，打掃得干干凈凈，燒紙，敬香，放一掛響炮，磕頭。他還要把祭祀的肥肉，在祖宗的墓碑上，寫個“毛”字。每次祭祀，就老字跡重寫。路人老遠就能看到，我祖宗墓碑正中，一個大大的青濕的“毛”字，長年不褪色。父親吩咐我們照辦。而我多年在北京開店，從沒特地回鄉(xiāng)祭祖。每見有人在北京的胡同口燒紙，我都想到祖碑上的“毛”字，現(xiàn)已淡化，整座墓地，被雜草掩沒，不禁低下頭，心里憋悶。

我們兄弟和姐妹都多年在外開店，老母一直寄住姐家。老母常低頭小聲叨念：“兄弟三個，沒一個在家。”去年底，母親對姐說：“從五樓跳下去，不知摔得死么？”我立即驚恐。前幾天，我一回鄉(xiāng)，懸在心里的石頭，就落地了。母親說，去年算命的說她壽數(shù)86，還得活6年。母親說尋死，算命的說壽數(shù)沒到，尋死也死不了，母親才沒跳樓。我驚嘆算命先生的威力，感謝他救了我老母，讓我漂在北京，沒抱撼終生。

我在北京用了多年的電動車，剛托運回縣城，就被人剪斷了鎖扣，偷去了電瓶。我一回老家，就不斷往外掏錢。小弟笑：“你回來了，還依北京的脾氣，別人笑你蠢?！蔽疫@才想起，20多年的同鄉(xiāng)兄弟陳楫寶，在北京讓我見識了大批德才兼?zhèn)涞睦相l(xiāng)。

有位在北京銀行工作的姑娘田英芳，與同學找到我在珠寶市的鞋店，同學說她是我的“粉絲”。我問他們父母干啥，同學說：“普通工人?！毙√镙p聲說：“早退休了?！蔽艺埶麄冞M餐館，小田卻提前去交錢。我趕緊起身，她同學立即揪住我：“讓她交吧！一樣的。”小田還把螺絲肉大勺地往我碗里舀：“毛老師，您吃菜。您老說話，沒吃到菜。”我說我算不上老師，他們還叫我“老師”。

她同學說買我的作品集，我沒作品集，送他們幾本登有我稿子的《北京文學》，同學卻要掏錢。分別時，小田還與我小兒揮手：“再見！”扭頭看我住房附近的標志，說下次帶她女兒來聽我說話，曉得怎么走。

過后我才知道，她父親原是省領(lǐng)導。

離開北京前，突然想到：我前后在北京近20年，卻沒去北京魯迅故居、老舍故居、大觀園等，這是我做夢都想見到的圣地。我立即了卻心愿。坐上回鄉(xiāng)的火車，我感到滿載而歸。

前些天，在北京打包時，我把一包又一包的《北京文學》，塞進紙箱。妻子嘟著嘴：“每次搬家，總是大堆的書，抵腳絆手的?！北M管我寫得不多，但這些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散文，都是我寫幾年再改幾年，真正的生命結(jié)晶，我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我的生命不久就會消失。我高中畢業(yè)時，就決定：“把我毛銀鵬的生命，煉成一本傳世經(jīng)典！”

當年《故人西辭》在《北京文學》發(fā)表，我買了300本。零零碎碎地送給老師、朋友、記者、文學愛好者等，而今我珍藏的不夠5本。所以，我每在《北京文學》發(fā)一篇稿子，哪怕只幾頁紙，最少也要買100本。

說來也巧，連續(xù)好幾年，我的稿子在《北京文學》發(fā)表，都是年底。我每次回鄉(xiāng)過年，都拉大箱的散發(fā)清香氣息的《北京文學》，與故鄉(xiāng)的師友們在熱騰騰的飯菜香氣中分享。妻子常笑：“楊老師又讓你過個好年！”

從高中畢業(yè)立志“此生獻給文學”起，我常夢見接到編輯回信。我顫抖著急急地拆開牛皮紙信封，抽出白紙黑字的信，小心展開，睜大眼睛，向信盯去，一下就醒了。再怎么閉緊眼，屏住呼吸，也回不到那夢境，看不成那信。這夢，多年來無數(shù)次地折磨著我。直到我在北京，拜識了《北京文學》的恩師們，才再沒被這夢折磨。

楊曉升老師教我：“別只寫黑暗，人間本來有光明?！卑走B春老師教我：“用細節(jié)表情達意，比喻得新奇，對話得簡短?！蓖跣阍评蠋熃涛遥骸安挥绊懕磉_的，一律刪去！稿子別從頭到尾一個調(diào)子。把沉悶長文分成精彩片段?！笨軗]老師教我：“只干貨，才能久存?！边€有多年前，林斤瀾先生教我：“文學有兩條路。一條熱鬧，一條寂寞。要想作品傳得久，必得忍受寂寞。”

我慶幸遇到了《北京文學》，遇到了楊曉升等恩師，盡管我一直沒見到劉海東先生。在54年的生命中，我常覺身陷黑暗的地獄，是楊曉升等北京恩師，讓我享受了天堂的幸福。

我打著傘，走在陰雨連綿的故鄉(xiāng)城郊，接到楊曉升恩師的電話。他吩咐我寫北漂的得失，教我：“發(fā)掘平常生活的亮點，使這亮點燃成熊熊大火，照亮生活?！蔽腋械脚谌?、亮堂堂的，收攏傘，只見通紅滾圓的太陽，已在東天。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