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我出生、成長在哈爾濱,我的父母都來自人口眾多的家庭,所以他們結(jié)合之后組成的家庭就更加龐大了。我記得一次我的太奶奶過生日,我數(shù)了數(shù),竟然來了120多位親屬,而這僅僅是來自我父親的這一支。
父親是名京劇演員,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跟著父親上班,他們排戲的時候,我就在京劇團的院子里四處閑逛。
父親是我見過的最老實善良的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完全無公害。記憶里,關(guān)于他最初的印象是在一個初冬季節(jié),我猜當(dāng)時我也就三歲左右。我記得我站在床上,父親邊給我穿棉褲,邊說:“下雪了,冬天來了?!蹦且彩俏覍ρ┑牡谝淮斡洃?。
幾年后的一個寒冬,我常常在夜半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在寫東西,有時還捂著胸口。我感到很奇怪。原來單位給許多演員都漲了工資,卻沒有給父親漲,據(jù)說是一個給領(lǐng)導(dǎo)送了禮的人占了本屬于父親的名額,父親在給上級部門寫信投訴。由于心情不好,他的胃病犯了。我想,父親在乎的不僅僅是幾級工資,還有一個演員對于職稱的認可和對藝術(shù)的尊重。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憂郁,我至今還能記得他的表情。
這件事結(jié)果怎樣,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的憂郁何時消散的我也忘記了。普通人的家庭就像漂浮在海上的小船,隨時到來的風(fēng)雨都可能讓它搖搖晃晃,而對于我來講,更多感受到的是小船里的溫馨。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有一次父親要隨單位去俄羅斯演出,那天母親讓我去火車站送父親,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平時父親的話不多,也從來不麻煩我為他做任何事情,以前他出差時都是自己去車站,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想在同事面前小小地炫耀一下他的兒子。
記憶中,父親在我面前只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有一年從北京放假回家時,我跟父親說我給爺爺帶了一件禮物,他告訴我爺爺去世了,我看到他流下了眼淚。還有一次是他得了癌癥之后,要做手術(shù),我和姐姐湊齊了錢去繳費時,他感動得哭了,他說孩子們懂事了,給孩子們添麻煩了。這讓本已焦慮的我心如刀割。
我把當(dāng)時僅有的幾萬塊錢全拿出來了,那時我意識到,有些時候錢是多么重要。隨后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我送他回哈爾濱?;疖嚿希呀?jīng)很虛弱了,每次去洗手間都要我攙扶或者背著他。有一宿我沒怎么睡覺,記得當(dāng)我背著他時,他說了句“原諒爸爸”。那一瞬間,我強忍住了淚水。他太客氣了,竟然對自己從小背到大的兒子客氣,而我只是背了他幾次而已。
父親的后背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是童年的我常常在此酣睡的溫暖天堂。我盡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知道那是我熟悉的表情,我深知這句簡單的話里的含義,有內(nèi)疚、有感激、有牽掛,更有不舍……當(dāng)時我的歌唱事業(yè)沒有什么大的起色,他一直擔(dān)心我的生活。多年以后,我偶爾會想起這個場景,想起這句話,常常不能釋懷,就像落筆的此刻,我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歌叫《父親》,里面寫道:“你為我驕傲,我卻未曾因你感到自豪,你如此寬厚,是我永遠的慚愧。”去年我重新錄制了這首歌,在最后加了一句:“我終于明白,在你離去的多年以后,我為你驕傲,當(dāng)談起你的時候……”我知道了,我是為他感到驕傲的,因為他對生活的隱忍和對家庭的忠誠。
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取得什么成績時,母親在高興之余常常會說:“要是你爸還活著該有多好?!鼻靶┨欤戳宋业碾娨暪?jié)目,當(dāng)我唱完一首歌,她一個人對著電視機激動得鼓起了掌,還連聲喊道:“好好好!”她把這些當(dāng)作有趣的事情告訴了我,聽完后我也樂了,可隨后心里卻涌出一絲悲涼。要是父親還活著該有多好,那鼓掌的就不是母親一個人了,他們倆一定會熱烈地討論,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
只是,我想象不出父親如果活到現(xiàn)在,他的面容會是什么樣,在我的記憶里,他最后定格的樣子遠遠年輕于現(xiàn)在的母親。
(輕 弦摘自《今天·成長》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