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圖/小薇彩
如何活在沒有你的世界
文/默默安然
圖/小薇彩
在那之后,她一直都不太清醒,生活上什么問題都沒有,就像卡帶了一樣,再也緩沖不過去。她寧愿說服自己,她喜歡的人是個壞人,對她不是真心的。如果是那樣,至少她喜歡的人還活著。
還活著,比什么都好。比喜歡她,都好。
1
從信箱里取出那封信的清早,對于蘇素來說,沒有什么不同。
冬天六點鐘的北京城還黑著,可一層不知是霧還是霾的混沌就已經(jīng)在那兒了。但即便如此,也已經(jīng)熱鬧了起來。太多人疲于奔命,蘇素倒是悠閑,停下單車,買碗豆汁,沒有座位,就端著碗坐在路邊喝。
這千篇一律的生活啊……她呵著白氣,才騰出手從包的外層掏出剛剛取到的信。
蘇素的家還挺讓人羨慕的,她住著一處古宅。雖是破破爛爛,但那地段,那大四合院,真要出手,是比新房還貴的。那宅子是她祖爺爺留下來的,她祖爺爺之前也算個名人,有點官職,還是個小書法家。他們家世代住在那個宅子里,眼下北京的老四合院也不多了,但所幸他們家還沒動。一是因為他家還有后人,二是他家的位置比較深,實在也不適宜做什么景點。
只可惜,現(xiàn)在這么大一處宅子,只有她一個人了。她家人都不夠長壽,爺爺奶奶去得都早,媽媽生下她后就難產去世了,爸爸在她十歲那年也走了。
一個人長大也沒什么,家里的錢倒也能保她不愁吃喝。但房子那么大,從起床就只有自己,也經(jīng)歷了不少需要家長卻沒有的時候,性子難免薄涼。蘇素不太懂怎么和人親近,雖不樹敵,卻也沒什么好友。
說孤獨嗎,也談不上。可連孤獨都覺不出來了,可能才是真的孤獨吧。
正因為她對生活會出現(xiàn)轉變絲毫不抱期望,所以手上這封信才更令她感到驚奇。
她家的信箱就釘在院門外的墻上,寄信是家里的傳統(tǒng),她習慣了每天清晨開一下信箱。這封信靜靜躺在里面,沒有郵票,信封上只寫了一串地址,清清楚楚是她家的門牌,卻沒有寄信地址。
既然能寫清楚她的地址,就證明是寫給她的吧,只不過并不是寄的,而是直接丟進信箱里的。
蘇素是個急性子,還沒看內容,先翻到最后一頁看署名。署名叫,秦覺。
她猜對方是個男生。
2
這個叫秦覺的男生很奇怪,也看不出來信到底是寫給誰的,只是絮絮叨叨說些有的沒的,講自己的從前以后,生活里遇到了什么。就這樣,都能寫兩三頁。蘇素對別人的生活其實是不感興趣的,卻因為好奇,全都看了進去,漸漸竟真的像是有了個朋友在對自己說話一樣。
在接了五封信之后,蘇素終于鼓起勇氣回了信。她把回信用透明膠帶貼在信箱外面,她家平時經(jīng)過的人就少,除了正主,肯定是沒人會留意的。
過了三天,她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回信沒有了。
蘇素慢慢掌握了規(guī)律。秦覺不是周二就是周日會來,時間只能估摸在一個大致時段。于是周二和周日的下午,她就待在院子里,聽著外面的動靜。眼見著都到了周日下午五點,蘇素覺得他不會來了,就在她心灰著要回屋時,她又聽到了一點窸窣的響聲。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門。這一次,她看到一個個子高高的,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的男生,正在摳郵箱上的透明膠。
蘇素高興地抬起手,剛要打招呼,男生居然轉身就跑了。蘇素對著空氣愣了兩秒,一股無名火竄了上來。她有那么嚇人嗎!敢跑人家家門口偷信,不敢見人?。?/p>
蘇素反手插上門,不緊不慢去追。這片胡同她閉著眼都迷不了路,但生人亂跑不迷路也得繞路,她看著剛那男生跑的方向,先一步跑到出口去堵。她剛站到那兒,就看見男生跑了過來。
“嗨,又見面了?!?/p>
男生顯然是懵了,回頭看了看,又看了看她,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最后還是慢吞吞,走到了她面前。
“對、對不起……”
“你跑什么??!”
“我……”他的聲音很軟,“我緊張?!?/p>
蘇素的火氣變成了無可奈何又變成哭笑不得。
“你叫秦覺?”
有人騎車經(jīng)過,蘇素只好往邊上讓讓,覺得在這里說話不太好,她伸手一戳:“走吧,跟我回去坦白交代一下。”
她走在前面,總怕秦覺跑了,一秒一回頭,脖子都要抽筋了。秦覺終于主動走到她身旁,乖乖地說:“好了,我不跑?!?/p>
蘇素揉著脖子,滿意地笑了。關上大門的一刻,蘇素心里一陣恍惚。多久了,她這個門多久沒有認識人進來過了。仿佛一個平衡突然被打破了,天平兩端劇烈搖晃,攪得她心慌起來。
3
和秦覺的遇見,大約在兩三年前,具體的蘇素也記不清了。其實她根本也不記得秦覺的臉了,但提起來之后,那件事她還是想起來了。
也是個冬天,似乎是剛剛過完年,蘇素正要出門,就看見一個男孩在門前晃來晃去,一副迷路的樣子。當時她并沒有出聲,只是看了幾眼,就在她要騎上車子離開時,男孩叫住了她?;貞浧饋?,樣貌并不清晰了,但聲音似乎是差不多的。聽了就讓人放松警惕的柔軟聲音:“那個,我繞了好幾個來回了,走不出去,你能幫我指下路嗎?”
男孩那時候的樣子很像游客,手里還拿著地圖。蘇素一邊笑他“這里又沒有什么可看的,干什么往小胡同里鉆啊”,一邊拍了拍后座,說:“上來吧,我?guī)愠鋈??!?/p>
“可以嗎?”男孩站著沒動。
“可以啊?!?/p>
“真的可以嗎?”
“可以啊?!?/p>
“真的……”
男孩問了好幾遍,蘇素最后實在沒辦法,氣急敗壞打斷了他:“算了,那我走了?!?/p>
她作勢就要騎上,后面突然一重,她回過頭,男孩已經(jīng)坐在她后座上了,一臉壯士扼腕的悲壯。她把男孩載到大路上,放下就走了。男孩在后面和她說謝謝,她也沒搭理。這點小事,也用不著謝來謝去。
不過話說回來,過了這么久了,蘇素還能記起來,是因為自打記事起,她就載過這么一個男生。
當時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呢。有些時候是會這樣的吧,很多人出現(xiàn)在生命里都是意外,都是關口,是自己選擇了。
“那你怎么想到給我寄信呢?”
“我一年多以前來北京工作,這邊壓力太大了,”秦覺的頭垂得很低,“我每天都想著,要不然回家吧,可又不甘心……我就總是想起你,我在這里誰都不認識,你是我第一個認識的人,所以我……”
秦覺的話音還沒落,蘇素的臉色就已經(jīng)冷了。她的心從父親死后,就一直波瀾不驚,現(xiàn)在感覺到?jīng)隽耍喟胧且驗閯倓傆X出暖來。她原以為,多出個朋友,原以為是段奇緣,原以為……會是她生命里難得的轉機。原來不過是和她身邊的一些人一樣,以為她是什么善良可欺的富人。
蘇素從錢包里掏出幾百塊錢,放在茶幾上,對秦覺說:“有難處就拿去用吧,不過之后不用寫信了?!?/p>
她下了逐客令。一個人久了,她見多了這樣的人,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方親戚,不算熟的同學,全都找她開過口。吃了幾次虧,她面子也拉得下來了。她不在意那點錢,她就是心寒。
但她還是愿意給,給了就算了結了,也算還了秦覺繞了這么大彎子,陪她聊了這么久的天的情。
只是,秦覺沒有碰那些錢,只是向她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出了大門。呆坐了半晌,蘇素追出去,也已經(jīng)找不到人了。她坐在門檻上,把臉埋在掌心里,重重呼了好幾口氣。
4
原以為再也不會見面了,沒想到第二天早上,蘇素剛一出門就看到秦覺坐在門口臺階上。
“你、你這一大早的,怎么在這兒?”因為太過震驚,蘇素一時也忘了十幾個小時前的尷尬。
“我睡不著?!鼻赜X站起來,語氣也一改十幾個小時前的怯生生,變得鄭重起來,“覺得有些話必須說?!?/p>
有幾秒鐘的失神,蘇素隨即點了點頭,推著車子下臺階,對秦覺說:“行,那我們邊走邊說?!?/p>
這一次,他們沒有騎上車子。蘇素推著自行車,秦覺走在她的右邊,他倆這樣并排走著,邊上也就沒什么余量了。偶有其他人騎著自行車從對面來,蘇素就得往秦覺那邊靠。
“我這個人不太會說話,所以上班總是不招人喜歡。昨天我說的話可能讓你誤會了,我想聯(lián)系你并不是想要你幫忙,”秦覺說話時一直盯著地,“我就是……就是,覺得走之前沒和你打聲招呼,挺不甘心?!?/p>
身體的反應速度有時候比大腦更快,蘇素先一步停了下來,才意識到不好,她這樣豈不丟臉,就好像多在意那句話似的。眼睛也不知往哪兒放,最終一邁腿跨了上去,對秦覺說:“上來吧,我也很趕時間吶,一會兒告訴我,把你放在哪里比較好?!?/p>
這次秦覺沒有猶豫,但沒有坐上去,而是走到車前,為難地說:“要么這次,換我來吧,在大街上,很丟人的?!?/p>
蘇素撲哧笑了。
在爸爸之后,也再沒有男人騎車載過她了。蘇素想,怎么秦覺又在她生命里占了個第一。
“你決定要離開北京了嗎?”
“嗯。和我一起租房的人搬走了,我一個人租房子太貴了。你可能覺得我矯情,但我真的不愿意住地下室,見不到陽光要發(fā)霉的?!?/p>
蘇素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一個想法冷不丁跳了出來,驚得她自己一身雞皮疙瘩。她怎么會想起這種不靠譜的事兒呢,明明之前還以為秦覺是個不能信任的人。
一個人其實是無法判斷另一個人是否百分百可信的,重點就在于自己愿不愿意信。
“我有個主意,”過紅綠燈,趁著秦覺停下來,蘇素把身子往前探,“要只是房子問題,倒不難。我家空了好幾個屋,因為就我自己,也不敢租給陌生人。房租就不收你的了,你要是過意不去就幫忙交點水電費。等你什么時候找到合適房子,隨時都能搬。”
“真的?可以嗎?”
“可以啊?!?/p>
“真的可以嗎?”
“可以……”
這對話真的似曾相識啊,蘇素好氣又好笑,抬手在他背上狠拍了一把。秦覺沒再問,居然一路就把她送到了學校門口。蘇素接過車子,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反應過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念書,我沒和你說過吧?!?/p>
“我上班的地方離這里不遠,”秦覺回身朝對面指了指,“中午的時候我常常來你們學校待會兒。我見過你?!?/p>
“既然你早就見過我了,干嘛不直接叫我,繞這么大圈子?!?/p>
秦覺挑了挑嘴角,沒有回答,轉身就要離開。蘇素突然想起重要的事,再次跑過去,攔住了他。從書包里掏出一支筆,拽過他的手,把手機號寫在了他手心里。
“哪天搬家,提前通知我哦?!碧K素重新騎上車子,伸出手揮了揮,“還有,昨天對不起啦?!闭f完她頭也不回騎進了學校,留下秦覺在原地,看著她背影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手上的數(shù)字,突然綻開了一個小孩子終于得到夢寐以求禮物的大大的笑容。
5
過了差不多一周,秦覺搬到了蘇素家。他所有的個人物品,就一只登山包。所以一個人很輕巧就過來了,完全沒用蘇素幫忙。
其實在他來之前那一周蘇素還有點忐忑,自己是不是太莽撞了,要個不知根底的男生住進來。但眼見著秦覺真的來了,她倒也不在乎了。反正家里是真的很空,有幾個屋她一年也不進去一趟,有點生氣,總歸是好的。
一開始很不習慣,總是迷迷糊糊以為只有自己,抬頭撞見房子里有個人,嚇得一哆嗦。早上一起出門也一樣,好幾次秦覺落在后面,蘇素卻已經(jīng)要鎖門了。
但習慣了之后,她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啊,就像時光倒轉了,冷冰冰的院子又熱鬧了起來。兩個人都有時間的時候也會一起去采購東西,算起年齡來,秦覺比她還小幾個月,但雖然性格很軟,在某些方面卻出奇的大男子主義。
比如東西能不讓蘇素提就不讓她提,他們在超市買的米面雜物,幾大包,秦覺都一個人提,蘇素幾次想插手,都被他堅定地揮開了。
“拿你沒轍,”蘇素心里暖融融的,“打個車回去吧?!?/p>
手往口袋一伸,只有剛剛找零的幾塊零錢。她頓時有點緊張,沉住氣,又摸了摸另一邊的口袋,還是沒有。
“怎么了?”秦覺鮮少見她變臉色。
“錢包找不到了?!钡共皇清X的事兒,錢包的透明夾層里有張她爸媽年輕時的照片,她沒運氣和媽媽合影,家里的照片也十分少,就這一張還沒有底片,丟了實在是心疼,“你最后一次見我掏錢包是什么時候?”
“是……結賬的時候吧?!?/p>
“我回收銀臺看看?!?/p>
“我跟你……”
蘇素擺了擺手:“你提這么多東西就不要跟我來回跑了?!?/p>
可她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秦覺還真的沒跟她一起過來,卻有些失落。人果真是不能慣的,一個人什么都能做,但身邊有個人,就開始想依賴。
她能依賴嗎?有那么一部分的她,深深相信秦覺是對她有好感的。但還有一部分的她,努力勸說著自己,這樣不對勁,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沒什么繼續(xù)下去的可能。
她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在害怕。期待加害怕,兩種情緒同時加諸在一個人身上,就是愛。
去收銀臺問了,誰也不記得。又去服務臺登了個記,但蘇素心里清楚,沒希望了。她嘆了口氣,走出超市去找秦覺,居然找不到人了。她打電話,第一次沒接,第二次秦覺接起來,不等她問,就主動說:“我有點事,你先回去吧。”
蘇素覺得奇怪,這不是秦覺一向的做事風格。突然這么不靠譜,大概真的有急事吧。
回去先打電話停掉了信用卡,還好身份證沒跟著一起丟,蘇素翻出身份證,就要出門去銀行補卡,秦覺卻回來了?!皢?,挺快啊,你跟我去銀……”蘇素一回頭,嚇了一跳,“你這是怎么了啊!”
秦覺的臉上明顯掛彩了,臉頰上一片青紫,眼角也腫了。左右才兩個來小時的功夫,怎么就這么狼狽了。
“沒事,”秦覺舉了舉手里的東西,“你看,東西都還在?!?/p>
蘇素哭笑不得,重又推開門:“別管東西了,先進來吧,我看看家里有沒有藥?!?/p>
家里只有點簡單跌打損傷的藥,秦覺坐在沙發(fā)上,蘇素坐在他對面的茶幾上給他上藥,嘴里還是埋怨:“多大的人了,怎么還和人打架呢?!?/p>
“沒有打架?!鼻赜X從口袋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給?!?/p>
蘇素低頭一看,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的錢包又回來了。
“錢要不回來了,不過其他東西都還在。那照片,對你很重要吧?!?/p>
秦覺指了指那張照片,笑得像晴天的云。蘇素雖然不懂發(fā)生了什么,可她懂得自己心中期待的那一部分終于占了上風,沒來得及把手上的棉簽棒放下,就探過身去,環(huán)住了秦覺的肩。
等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感覺到秦覺的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背上。
6
當時看著蘇素回去,秦覺就知道她找不回來。他立刻去了警衛(wèi)室,讓警衛(wèi)幫忙調監(jiān)控。如果在收銀臺時錢包還在,那也就是在出來這一條路上丟的。翻了半天,還真被他找到了,他看見一個男人和蘇素擦肩而過,雖然看不清,但似乎是拿了東西塞在自己口袋里。
這種人一般都喜歡徘徊在同一塊地方,都是慣偷了,秦覺也是賭一把,也許這人還在超市里。于是他就把東西存在服務臺,在超市里里里外外的找人,最后還真的讓他給碰到了。他莽莽撞撞沖過去就抓住了那個人,張嘴就說:“把剛才你偷的那個錢包還我。”
連小偷都愣了一下,沒見過這么直接的人,但下一秒小偷大力甩開他,撒腿就跑。秦覺趕緊就追,兩個人從超市里面沖出去,小偷在門口被絆了一下,秦覺撲倒了他,但是被反手打了一拳。
等他再爬起來,已經(jīng)追不上了,不過蘇素的錢包被丟在了垃圾桶里,里面除了錢之外的東西都在。
在那個擁抱之后,他倆心照不宣,關系更近了一步,但蘇素在心里打定主意,秦覺一天不跟她表白,她就耗著。人家不都說,靦腆啊害怕啊擔憂啊都不是借口,男生不主動表白就一個理由,愛得不夠。
反正他們時間長著呢。她等得了。
可心里有了主心骨,日子仿佛都變得溫柔起來。她習慣了屋里有動靜。她有家了。不是冷冰冰的房子,是家。
正因為心里安定了,半夜聽到響動才自然而然以為是秦覺。蘇素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了眼床頭的表,凌晨三點。這么晚了,秦覺干什么呢……醒都醒了,蘇素想出去看看。她和秦覺住的屋子離著挺遠的,在客廳兩側,需要繞出來,在客廳才能碰面。
“這么晚了,你干什么呢……”蘇素揉著眼睛,拖沓著腳步走到客廳,一抬眼卻驚呆了,客廳里的不是秦覺,而是個陌生男人。
“你、你是……”
其實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卻傻在那里不知怎么辦才好。正在這個時候秦覺竟然也從臥室走了出來,看到這副情景,第一反應是向她跑了過來。但穿越客廳,必然要從那個入室賊跟前經(jīng)過,那人似乎沒想到屋里有倆人,狗急跳墻,一下抽出了一把彈簧刀。
在那一瞬間,蘇素的眼皮猛地跳了兩下,身體根本不受控制,就沖了上去。
其實沒有想象那么疼,但膝蓋卻一下就軟了。蘇素看到秦覺的哭臉,覺得好笑,她抬起手,也不記得到底有沒有摸到。
可隱隱約約的,她還是聽到了秦覺反復說著“對不起”。
這種時候了,說什么對不起啊,說我愛你才上道啊臭小子。蘇素心里想。
“我想吃烤鴨?!?/p>
躺在病床上,蘇素百無聊賴,唯一能做的就是折騰秦覺。她那一刀并不算深,也沒捅到要害,就是血流得多了點,補補就好了。
住院這幾天,秦覺對她言聽計從,工作也不去了,二十四小時陪護。只要她開口,立刻執(zhí)行,絕不猶豫。
“好,我去買?!鼻赜X說著就站起來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卻又停下來,轉過身問,“還需要什么嗎?”
蘇素沉吟了一會兒,搖搖頭:“想不到,什么時候想到再說吧?!?/p>
秦覺低下頭,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里讓蘇素呆了呆,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之前沒有的東西。“怎么了?”她嘗試著挺了一下身子,傷口很疼,只好又躺回去。
“沒事,我只是……”頓了頓,秦覺眼神再次垂下去,“對不起?!?/p>
自從她住院,秦覺說了無數(shù)句對不起了??芍挥羞@一次,蘇素的心很慌。
她一直注視著門口,等著秦覺回來,但很晚很晚,他都沒有回來。蘇素還是睡著了,等她醒來,枕邊多出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對不起。
除此再無其他。
對著紙條木木地呆了幾分鐘,蘇素的眼淚才像水龍頭一樣往外淌,牙齒因為隱忍著嗚咽咬得咯吱吱響,混合著牽動傷口的痛,努力訴說著不甘。
她不甘心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最后留下的仍舊是句不痛不癢的對不起。就像當年她爸爸臨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對不起。
對于被拋棄的人來說,對不起是最無濟于事的。
7
接連一個月,蘇素徘徊在北京的幾個古玩市場,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的看,也不說話。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魔怔了。
不過誰遇上這種事能不魔怔啊。家里招賊不說,還挨了一刀,出院之后,發(fā)現(xiàn)家里被洗劫一空。她家雖現(xiàn)金不多,可不少祖上傳下來的古董,瓶罐字畫全都拿走了。
只要稍微聯(lián)想一下,就知道不對勁,她家院墻不矮,而且為了防賊,上面搭了架子,鋪了層網(wǎng)子,都封死了。就算是有人能進來,怎么她獨自住了這么久,秦覺來了,賊也來了。而且她家洗劫一空的同時,秦覺就不告而別了。
所以,秦覺認識她,從一開始就是個套嗎?花上那么久的時間,就為了干一票大的?
蘇素想不通,越想不通,心就擰得越疼。
她想著,那些古董總有不好脫手的,她在古玩市場轉轉,沒準能遇見。她只有找到東西,才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到偷盜的人,才有可能找到秦覺。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在琉璃廠的一個攤子上看見了只罐子,畢竟是看了二十年的東西,一眼就認得出。她當即抱住不撒手,攤主就過來拉她,她干脆坐在地上,哭著說:“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她這一哭,把路人都引來圍觀了,吵吵嚷嚷,最后驚動了巡邏的警車,攤主和蘇素一起被帶到了警局。
“你有什么證據(jù)說這是你的?”警察的神色頗為無奈。
“那里面,罐子里面,有個字?!?/p>
“很多罐子里面都有字,這算不上證據(jù)。”
“可……”
警察打斷了她的話:“姑娘啊,你說你這都多少次了,都說了,我們已經(jīng)在通緝了。你要是真的有什么發(fā)現(xiàn),要先聯(lián)系我們,不要自己胡來,這樣很麻煩的?!?/p>
“通緝了?我怎么不知道?”只是偷盜也會通緝嗎,蘇素不懂這個概念,不過她還是很高興,“你們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那里面有沒有一個叫秦覺的人?”
她的話一出口,空氣似乎都凝結了,連怪事見多的警察,眼神都變得詭異起來。蘇素的心涼了,她知道,如果秦覺只是個陌生名字,是不會有這種變化的。
她茫然地轉身,朝門口走,外面的陽光刺進來,竟讓她有點發(fā)暈。只聽身后警察招呼一個女同事:“你送她回家吧?!?/p>
“不用了……”蘇素回過頭,勉強笑了笑。
“走吧。我送你?!?/p>
可警察很堅持,最終把她送進家門。
可她不愿意在家里待著,她總覺得,那不是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家了,似乎每個角落都在和她說著,她不應該再留下。可她又不愿意走。
她想著,萬一,萬一是她錯怪秦覺了,萬一有天秦覺想開了又回來了……只要萬中有一,她就還得等。
三個月,古玩市場的人都認得她了。她不止一次隨便蹲在哪里就掉淚,但第二天,她一定又會經(jīng)過那里。她也不止一次被帶到警局去,但每次警察都會好好把她送回家。
直到,警察主動找到她,跟她說,抓到了。
“我能問他句話嗎?”據(jù)說只抓到一個人,自然不是秦覺。蘇素卻仍舊心跳得厲害,想要自己去問。
“賣到哪里,我們會讓他說出來,然后去追的。你放心?!?/p>
“不是的,我想問……”
“姑娘,我知道你很悲痛,但你的人生還長,醒醒吧?!?/p>
她仍是茫然的表情,警察從系統(tǒng)里打開一頁給她看,電腦屏幕上是秦覺的照片,還有很多個人信息,但最后卻有冰冷的四個字——死亡人口。
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蘇素好好的說了再見,轉身就往外跑。她無目的地沿路跑了很久,直到再也邁不動一步,樹冠落下斑駁的影子,一晃一晃,看久了像整個世界都在抖。蘇素跪在影子里,終于發(fā)出一聲悲鳴。
8
北京的幾個古玩市場,在很長時間里,都有一個傳說。一個年輕女孩從早到晚,來回來去,表面上看著和正常人無異,但總是突然間就發(fā)起瘋來。
說是發(fā)瘋,也只是抱著一樣東西不松手,說是她家的,然后就開始哭。
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她的故事,知道她住院期間家里被洗劫一空,不僅如此,她男朋友偏巧那時候回家,混亂中被殺害了。
在那之后,她一直都不太清醒,生活上什么問題都沒有,就像卡帶了一樣,再也緩沖不過去。她寧愿說服自己,她喜歡的人是個壞人,對她不是真心的。如果是那樣,至少她喜歡的人還活著。
還活著,比什么都好。比喜歡她,都好。
但終于,她不在古玩市場出現(xiàn)了。警察陸續(xù)追回了一些古董,卻無論如何也聯(lián)系不上她,去她家里,老宅子變得更舊了。
誰也不知道那個叫蘇素的姑娘去了哪里,沾滿蛛網(wǎng)的信箱也再沒有被打開過。里面一封署名為秦覺的信,或許注定要在時光里風化成灰了。
信上寫著——如果不是我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里,你就不會受傷了。對不起,我太笨了,可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歡你的。
家離北京十萬八千里,家境微寒的少年,只因三年前,薄霧中見女孩子站在大宅門前畫兒一樣的那一眼而丟了魂,不顧所有人反對只身北漂,卻因本性怯懦,什么都說不出口。但他終究鼓起了勇氣,像第一次偷偷摸摸把信丟進郵箱一樣,站在了大門前,把欠了很久的表白放了進去,卻瞥見門敞開縫隙,里面人影走動。
他想保護她。他想保護她的家。他想最終能和她回到這里,一起打開那封信。
只可惜,他最終沒來得及撥出一通求救電話。要是在醫(yī)院的時候,能親口對她講出來該多好啊,好可惜啊,他最后一句和她說出的話是對不起。
活像一出殘缺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