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刮油
每年的開學季,除了督促兒子趕緊突擊假期作業(yè),調整作息時間,還有就是又要考慮讓孩子這個學期學點什么了。其實在課外學習的問題上,我倒是趨向于“怎么也要學點什么”的觀點,原因很單純:首先我相信闖禍守恒定律,孩子旺盛的精力在外面不得發(fā)泄,就得跟家里禍禍,這個家我得保?。辉儆?,敏捷的頭腦疏于使用,也是浪費資源——腦褶子不是越用越深嘛。如果萬一發(fā)現他真感興趣的,也是他人生的樂趣。
除此之外,我真的別無他求。
上課外興趣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自打我小時候就有了,不同的是現在的孩子從幼兒園就開始學東學西,我們那會至少要上了學。
我第一個課外興趣班是在二年級上的,學的是國畫。
我記得我爸為選課這事很友好地征求過我的意見。
“兒子你覺得你最擅長什么?”
“什么叫擅長?”
“就是做什么事特別牛特別厲害?!?/p>
“我三條命通魂斗羅,通完能變五條命?!蔽覒B(tài)度誠懇。
他不友好地舉起手廢了我一命。
至于最終為什么要讓我上國畫班,我不得而知。我當時除了尿炕——我二年級確實還在尿炕,這點天分倒不是人人都有——在褥子上遺留的尿漬能依稀見到些許潑墨山水奔放的氣勢,我沒覺得我在任何方面展現出有國畫的天賦。
但我也沒什么可反對的,除了玩,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對什么感興趣,所以在學習國畫上我頗有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認命,我甚至期待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畢竟生活里可不是隨時能摸著毛筆和墨汁的。
大家一拍即合后,我爸就帶我去琉璃廠買學國畫的家伙事兒。在充滿淡淡墨香味道的文房四寶店里,我爸專心地干著他半年后非常后悔的事情,為我精心地挑選了文房四寶:幾只粗細不同的毛筆、一瓶“一得閣”墨汁、一卷宣紙、一方小小的硯臺,而我興奮地看這些名為狼毫的飛鏢、黑黢黢的毒藥、硬邦邦的金箍棒和壓手的照妖鏡,心中也是愛到了極點。
國畫課在建國門附近的一所小學上,時間是在那時一周唯一的休息日——禮拜日的上午。
那時候的小學都是一個樣子,四周一圈平房作教室,中間圍出來的就當操場,運動器材簡陋,無非就是些板磚和水泥板搭成的乒乓球臺、簡單的攀爬架子和沒網的籃球架子,陌生感完全沒有。
第一次課的那個早上,我背著法寶進到學校里,看到場景十分詭異:小一點的孩子如我,都是興高采烈熱情洋溢在校園里跑跳步,如同八九點鐘的太陽,燦爛輝煌;而大孩子則是耷拉著一張張喪氣沖天、生無可戀的臉,被家長架過來像赴死一般。
我們這一個班大概二十來個孩子,老師是一個愛穿白襯衫的戴眼鏡老頭,脾氣溫和,口音奇特。他上來給我們介紹一陣國畫常識,我因興趣全在一身的法寶上,根本就沒心思聽他叨叨,只等發(fā)動法寶。
終于盼到了他開口教畫的時刻。
“通靴們,今田,瓦帶大頰靴西怎么畫胸毛兒?!?/p>
老師說完,整個一班孩子都懵逼了。
我們暗自琢磨胸毛兒是他媽什么鬼,一會千萬別漏了怯,私下里趕緊小聲交流起來。
“唉,胸毛兒是什么呀?”
“不知道啊,沒聽過。你呢?”
“沒見過?!?/p>
終于,有一個知識特別淵博的大孩子看不下去了,非常不屑地放大了聲音,開始給我們科普。
“唉,唉,唉,閉嘴吧都,土鱉了吧,神探亨特兒看過嗎?那里面那些外國人胸前都是長毛兒的,那毛兒就叫胸毛兒!”
我們恍然大悟,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自慚形穢,同時不由心生敬佩,感嘆大一歲是一歲,活到老學到老,還是得多看多聽,人家就什么都懂,紛紛向他投去了羨慕的眼光并暗自決定以此為例回家讓父母延長看電視時間。我也對國畫產生了敬畏——我原來只知道國畫是畫山畫水畫花鳥,我真沒想到我國傳統(tǒng)藝術已經細膩到畫胸毛兒的程度。
我突然明白了我筆袋里最細的那根筆到底是干嘛的了。我不禁有點沾沾自喜,感覺以自己的聰明才智悟出了老師還沒說到的知識點,這節(jié)課上得真有心得。
老師看課堂有點吵鬧,用手壓了一下空氣,讓我們安靜下來。
“瓦們都直到,胸毛兒啊是一種特憋可愛的動物,是瓦們鍋頰的鍋寶,只有啊,在動物淵兒里才能看得到……”
我們全體終于目瞪口呆地搞清楚了,老師原來今天要帶我們畫熊貓。
一學期學下來,老師除了帶我們畫了胸毛兒,還畫了小淤小俠和小草小華。
其實沒過幾周,我對畫畫兒的興趣就逐漸消失。我喪失了成為一個國畫大師的動力后,我的法寶就各盡其用,拿來招貓遞狗了。當然鄰桌也都不是善茬兒,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兩相決斗間免不了掛彩。
每次上完課,我臉上的墨比紙上還多,衣服上各種名山大川,氣勢絲毫不輸我尿了床的褥子。有一次我甚至在內褲的正面發(fā)現一塊墨跡,可見斗爭之兇險。我印象里,勝多敗少,戰(zhàn)績卓越,只是苦了我媽,每次接我時都要強壓住掐死我的沖動。
期末,我爸從外地掛職回來,讓我給他展示這一學期的成果,我當著他面現場揮毫潑墨,畫了一張集我本學期大成的畫作,自覺一派野趣,生機勃勃,具大家之風,頗為得意。
我爸看了果然很開心。
“兒子,你們這國畫教得挺好啊,不光教怎么畫畫兒,還能跟文學名著相結合。”
“?。俊?/p>
“你這不是《西游記》里的妖怪打架嗎?”
我耐心地給他講解說,這坨是一只熊貓戲耍,那邊是游水的小魚和小蝦,這邊種了幾朵菊花,那邊結了幾個枇杷。
我爸:“要不下學期你學水彩畫兒吧?!?/p>
后來我還真又學了一陣水彩畫。我正好玩膩文房四寶,看到水彩調色盤畫板又是一套新裝備,自然欣然答應了。
幾個月后的一個周日,我爸看我在家踏踏實實專心致志地調色,非常欣慰。
“兒子,今天想畫什么?”
“爸爸,我想畫一條小黑狗,那天在樓下看見的?!?/p>
“嚯,不錯啊,那你怎么調的顏色是黃的呢?”
“我先把狗屎的顏色調出來?!?/p>
在又廢了我一命后,他頹然把我轟下樓去玩了。
我的西洋畫生涯也在這個標志性的屎黃色事件中正式結束。
經過了這兩次打擊,我爸終于認清了我沒有藝術細胞的現實,承認了我就是一個普通孩子。自此后,再也沒特意要求我學過和練過什么。我也樂得是普通孩子,所以我的小初學生生涯非常愉快。
倒是后來我自己在體育方面展現出了一絲優(yōu)勢,先是被籃球隊選上,后來在一次年級長跑比賽瘋狗一樣跑了個第一,學校田徑隊教練找到我,問我愿意不愿意練田徑,我說你去問問我們教練。
他找到籃球隊辦公室,我在門外偷聽。
“哎,劉兒?!?/p>
“喲,老高,怎么著您?”
“我跟你商量個事。你那個隊里那個刮刮,讓他到我這來練田徑吧?!?/p>
“?。磕呛⒆优芷饋硎峭Σ灰?,但是他籃球練得也還可以啊?!?/p>
兩隊教練的爭奪讓我心中充滿被需要的那種巨大幸福感,內心升騰起了小虛榮,耳朵豎得高高的,準備接受更大的夸贊。
“你看他那身體,他今后長不高!”
“也是,他同意就過去吧?!?/p>
幸福去得太他媽快了。
前兩天微信朋友圈和孩子家長群里被一篇吐槽奧數的文章刷了,其實這種吐槽無非是家長太不舍得承認自己孩子不是超能兒童了——奧數本來就不是給一般孩子準備的,你看不懂,你孩子看不懂,不代表參加比賽的孩子看不懂。我對“爹媽自己是雞,不顧孩子疼痛非要給孩子硬插一屁股孔雀翎,孩子靠那玩意沒飛起來,爹媽回頭就罵孔雀騙人”的行為,深表遺憾。
我的經歷告訴我,要想大家都愉快,就要懂得承認自己孩子是普通人。越早認識就越早皆大歡喜。
學一樣東西如果不能樂在其中,學出來的可能性很小。至于怎么分辨,斯蒂芬金爺告訴過我們一個很簡單有效的方法:如果孩子在學習項目規(guī)定的時間外,根本沒有任何去碰這項學習的意愿,趁早還是干點別的吧——當然堅信郎朗不是有天賦,而是靠他爸打成鋼琴家的,可以無視金爺爺的方法。
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都是好孩子。
(小莉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