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十四,你的作業(yè)呢?”
“忘帶了?!?/p>
“回家拿去?!?/p>
于是我垂頭喪氣走出教室,到車棚取出自行車,騎出校門。然而我并沒有去往回家的方向。
那一年我上初二,整個生活的核心,一切痛苦的根源,就是學習、學習、學習。我的成績并不太差,但無法令任何人滿意。我還有很多精力可以投入到學習上,但我就是不學。
對了,我差不多三年沒看過電視了。每天回家吃完晚飯,我就必須回到自己的房間寫作業(yè)、學習?!盀槭裁疵刻鞂W校的作業(yè)都要做到十一二點?”我爸問我,“你就不能早點做完?想給你安排點額外的學習任務都不行?!?/p>
呵呵,如果早點做完作業(yè)的下場就是被安排更多的學習任務,我還為什么要早點做完?難道我傻嗎?
所以,無論如何,我要在房間里磨蹭到十一點以后。我看閑書,發(fā)呆,睡覺睡到口水流一桌,像服刑一樣。
事實上,我連學校的作業(yè)都未必會完成。為了少做一點作業(yè),我和我的同學們研究出許多辦法:想辦法瞞過課代表不交作業(yè);算準哪些習題集老師不會細看,交白板上去;早讀的時候借同學的作業(yè)來狂抄;有時候連抄都來不及了就胡編。有一次語文課上,老師說:“有些同學,寫作業(yè)很不認真,亂寫一氣。‘焚書坑儒的名詞解釋,居然寫成‘燒書埋人。”全班哄堂大笑,我笑得格外響亮,老師卻不知為何狠狠瞪了我一眼。等作業(yè)發(fā)下來,我翻開自己的本子一看:白紙黑字,那個把“焚書坑儒”解釋成“燒書埋人”的居然就是我。
至于忘記帶作業(yè),一開始真的偶爾發(fā)生過,結果老師讓我回家去拿。很快我就發(fā)現,當我沒做作業(yè)時,借口“忘帶”是很好的緩兵之計,一旦老師讓我回家去拿,我就趕緊跑到學校附近的江邊補作業(yè)。
作業(yè)其實也沒多少,十分鐘就補完了,但我不可能十分鐘就從學校到家走個來回。為了把謊扯圓,我得繼續(xù)在江邊待二十分鐘。我向后躺倒在石凳上,仰面朝天,看天上的云緩緩飄動……突然之間,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放松。
一直以來,我的世界就是家庭和學校兩點一線。我要在固定的時間來到學校,在固定的位置上坐一整天。我要在固定的時間回到家里,然后在房間里坐到十一點。我要靠瞞、騙、賴,去獲取一點喘息機會。我可以在房間里趴在桌上睡覺,但不能出房間;我可以不寫作業(yè),但不能被老師發(fā)現……這些喘息的機會如此有限,根本不能稱之為自由。
而此時此刻,周二上午九點,本應在教室里聽課的我,卻躺在江邊看云。雖然只有短短二十分鐘,卻讓我從牢籠中暫時跳了出來。
二十分鐘后我回到教室,心里已經多了一個支撐我活下去的秘密。
從那以后,我忘帶作業(yè)的頻率悄然提高了,而回家拿作業(yè)所耗費的時間也悄然增多了。很快我又發(fā)現:老師往往不會把“趕一個學生回家拿作業(yè)”這種課堂小插曲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全在于講課,直到下課也沒注意到那個學生還沒回來。至于下節(jié)課的老師,多半也不會對班上出現一個空座位感興趣,無非是哪個學生請假了唄。
于是我經常在上課時間出去游蕩一兩個小時。我已經很明確地知道,我這是在逃學。和那些強行和老師對著干的暴力逃學不同,我的逃學是奉命回家拿作業(yè),因而極為隱蔽。我深知這份隱蔽是多么重要,又多么脆弱,如果我還想繼續(xù)保有時不時逃一次的自由,就要守護好這份隱蔽,決不能暴露秘密。為此我要做好兩件事:一,逃學的頻率不能過高,否則勢必引起老師的注意。二,這個逃學方法只能我自己知道,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分享。
既然不能分享,就只能一個人游蕩。我該去哪兒呢?我面臨著這樣新的困惑。當然不能一直在江邊躺著。我零花錢不多,對電子游戲廳也沒興趣。還有很多地方容易撞見家里的熟人,都不能去。
最終新華書店成了我的首選,鉆進去隨便找本書看,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另一個好去處是小公園,那里長期有很多人擺舊書攤,里面有很多新華書店里找不到的有趣的書。而且舊書很便宜,趕上自己喜歡的也買得起。
可是很快這兩個地方我都不太好意思去了,因為新華書店的店員、舊書攤的老板……居然都認識我了。特別是舊書攤老板,老遠看到我就打招呼:“小伙子你又來啦!”這令我羞憤難當。我是一個正在逃學的中學生,我巴不得在人群中隱形。我不想被人注意、識破,在背后指指戳戳:“這個小孩也不知誰家的,不學好,成天逃學。”
于是我只好回到江邊,繼續(xù)躺下,看云。輕松愉快的感覺漸漸消退,我開始感到無聊、不安,甚至想早點回學校去。
初中已經過去兩年了,此刻迷惘無望的生活還看不到盡頭,偶爾回憶起無憂無慮的小學時光,感覺簡直像上輩子的事情。如此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我望著天上的悠悠白云,不知該怎樣掙脫這一切,也并未意識到這就是青春。(伊璐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