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1】
溫衡十八歲那年,尚還是光明宮圣子。他天賦卓絕,十八歲已是漠北再無敵手,如他這樣的身份,一般是追求高手對決,然而他不一樣。他不追求武技,他只是喜歡殺人,無論對方是高手還是百姓,只要能殺就好。
一般人做壞事,總有緣由。然而追究溫衡是怎么變成一個壞人,大概只能說,他打從娘胎出生,就是壞在骨子里的。從他記事,從他第一次握到匕首,他對殺人就有種莫名的熱衷。
于是饒是在光明宮這樣無所謂是非黑白的地方,他都讓人覺得害怕。宮主勸他,人心中總會有那么一隅之地,安放這世間的美好。
他笑著回頭,辯駁:“宮主,所謂善良的人,不過是偽裝得好而已。你信不信,我也可以是善人?!?/p>
宮主搖頭,他說,總有人,天生便是這世上的光明。
他不信,直到他因屠殺了十個村子激怒了武林盟,武林盟率眾北上,要與光明宮一決生死時,他見到了蘇少沐。
彼時武林盟敗局已定,也就是他以為絕對勝利那一刻,攜著強大內力的琴音猛地激蕩在整個光明宮,他被震得連退三丈,逼到懸崖邊上,而后一把長劍直逼而來,破開風雪,夾雜雷霆之勢。劍后是一張少女俏麗的面容,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應該同他差不多大,明明五官帶著梅花般艷麗,表情卻仿佛她的劍一般,冷若冰霜。
她全身染血,似乎是激戰(zhàn)已久,劍明顯是灌注了全力,封住了他所有去路,毫無收勢。
不需要言語,那一瞬間,溫衡從她的劍中感受到了宮主所說的話。
有些人,天生便是這世上的光明。
于是在少女跟著他一起墜落懸崖時,他一把抓住昏迷的她,護著她落到崖底。
然后他為少女包裹了傷口,生了火,靜靜守候在她身邊。
等蘇少沐醒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黑衣墨劍的少年帶著半邊金色面具坐在火堆邊,火焰映照在他面容上,在蒼白的面容上添了幾分暖意。感受到蘇少沐的目光,溫衡轉過頭來,露出與他的劍截然不同的溫柔的笑容。
“你醒了?”他輕聲開口,“你的腿斷了,先歇兩天,等你能動了,我背你出去?!?/p>
蘇少沐沒說話,她握著劍,好半天,才道:“謝謝你。”
【2】
兩個人在崖底待了半個月,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多數時候,就是溫衡在照顧她時才會有所交流。
冷不冷,疼不疼。
他真的是溫柔極了的人,哪怕是冰冷的黃金面具,蒼白如死的面容,都不能撼動他的溫柔。明明知道他是光明宮圣子,明明知道他是那個傳說中殺人如麻的人,蘇少沐也忍不住柔軟了心腸,再不會隨時提著劍防備他。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問他過往的事。
為什么殺人,為什么做那么多壞事。
溫衡便笑,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呢?沒有人同我說過不可以,那自然就是可以了。
“你……”看著面前人溫和的面容,蘇少沐突然有了那么幾分難過,“你如果不是在光明宮長大,必然也不是個壞人?!?/p>
溫衡但笑不語,但其實他比誰都明白,無論他在哪里長大,他都是個天注定的壞人。
然而他喜歡蘇少沐疼惜的目光,那么干凈,那么柔軟,清澈的眸子映照著他,仿佛只有他一個人。
半個月后,蘇少沐緩了過來,溫衡便背著她走出了崖底。
那天剛下完雪,地面一片純白,月光高照,他背著她,一步一步,走得無比平穩(wěn)。
蘇少沐靠在溫衡肩頭看他,他平靜的面容,好像月光一樣,安定人心。她聽著他腳踩過積雪嘎吱嘎吱的聲音,聽著狼嚎的聲音,突然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溫衡。”
“嗯?”
“沒什么。”
叫出聲來,才發(fā)現,也就是想叫一叫這個名字而已。
他背著她走了一夜,才走到一個小鎮(zhèn)上。他們租下一個小別院后,他打掃好房間,去給她請了大夫。
她需要靜養(yǎng),他沒有回光明宮,就在這里陪著她。
蘇少沐喜歡花,他就在院子里種滿了花。清晨里他會細心給花澆水,買了早餐回來,放在桌上,而后他便悄悄關上門,進山打獵,換了零錢回來,剛好是午時。蘇少沐喜歡吃城東的烤雞,他有時間便會繞路過去帶只烤雞回來,要是沒時間,便從來寶居炒幾個小菜。
一晃眼就待到春節(jié),蘇少沐親自做餃子給他吃。那天晚上,他吃著自己和蘇少沐做的餃子,看著鎮(zhèn)里放的煙花,聽蘇少沐說小時候的故事。
“我是在乞丐街長大的,小時候就是靠別人施舍。”
“長大后師父收養(yǎng)了我和陌笙師兄,師兄學驚鴻琴,我學君子劍,后來師父走了,他給我們留下遺言,讓我和陌笙替他行俠仗義,兼濟天下。”
說著,她抬頭看他:“你呢?你小時候,有什么重要的人嗎?”
溫衡沒說話,他認真回想,卻發(fā)現他有生之年的記憶里,除了殺人的快感,卻是什么都沒記得。
于是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蘇少沐也察覺不對,有些忐忑道:“你的家人呢?”
“去世了?!睖睾庑α诵Γ忉尩?,“光明宮的圣子,都是不能有家人的。如果不是孤兒,就變成孤兒?!?/p>
蘇少沐面露詫異,片刻后,她滿臉堅毅:“若當年我在,必不會讓你被光明宮帶走?!?/p>
溫衡沒多說什么。兩人靜靜吃著餃子,蘇少沐夾到一個餃子,掂了掂,便將餃子夾給了他。溫衡倒也沒多說什么,順從地咬下餃子,便被什么硬物硌了牙。
他愣了愣,吐出硌牙的東西來。蘇少沐卻先一步說出口:“是銅錢呢?!?/p>
蘇少沐笑瞇瞇地看著他:“溫衡,新年快樂,你今年一定心想事成?!?/p>
溫衡愣了愣,這么多年,他第一次從餃子里吃出銅錢。
這銅錢是蘇少沐給他的。
他靜靜看著手里的銅錢,點了點頭,溫和了聲音:“新年快樂,心想事成?!?/p>
那天晚上,蘇少沐送他進屋,進屋前,蘇少沐突然叫住他。
“溫衡,”她紅著臉問,“我能不能看看你?”
溫衡沒有說話,好久,他抬起手,卸下了那黃金面具。
新年的煙花終于響起,那迷離煙花的光芒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容顏。
冰冷又溫柔。
“晚安?!痹跓熁淠磺埃撬日f出口的告別。而后他關上門,而門外的人,好久都沒走開。他在床上摩挲著銅錢,而后找出一條紅繩,系在了脖子上。
【3】
第二天,蘇少沐收到她師兄顧陌笙的來信,她終于要啟程回江左。她沒問他要不要走,只是等她要離開時,便看見少年黑衣金冠,卸下那張讓人眼熟的黃金面具,靜靜等待著她。
那一刻,她心里滿是溫柔。
他陪著她回江左,一路從大雪紛飛走到了楊柳依依。不久后,他們見到前來接應蘇少沐的顧陌笙。
顧陌笙和蘇少沐一樣,穿著相似的服裝,都是印著銀色卷云紋路的白衣,只是蘇少沐身后背劍,而顧陌笙背著一把長琴。兩人站在一起,仿佛天造地設的一對,天然將旁人隔絕開。
顧陌笙和蘇少沐很像,一樣天真干凈,連笑容都一樣平和。他對溫衡的出現似乎毫不在意,于他而言,光明宮圣子和常人,似乎并沒有不同。
三人輕松說著話,走到城郊時,一路不長眼的山匪跳了出來。三個人同時出手,溫衡摘葉作刃,瞬間殺了四人,而顧陌笙和蘇少沐,卻是同時選擇了將那些人點穴在原地。在蘇少沐意識到溫衡殺人時,她的劍也同時飛了出去,將溫衡的葉子擊退后劃出弧度恰恰回到手中。
溫衡沒說話,他靜靜看著站在一起的顧蘇二人,他腳下是剛剛倒下的人的鮮血,一身黑衣,帶滔天殺氣,而面前兩人,白衣如雪,光風霽月。
氣氛有片刻凝結,而后溫衡笑了起來:“抱歉,一時習慣,日后不會了?!?/p>
蘇少沐面露不忍,她想了想,最后也只是嘆息一聲。
當天他們進金陵城,溫衡買了支竹笛,夜里,溫衡一個人坐上屋頂,吹起竹笛來。那是很蒼涼的曲子,不久后,就傳來了琴聲,琴聲溫柔如水,竟讓這蒼涼笛曲,生生變得有了幾分歡快。
溫衡低下頭來,看見顧陌笙坐在長廊中,蘇少沐抬頭仰望著他。
見他望過來,顧陌笙也跟著抬起頭來,沖他溫和笑了笑。
“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吹笛呢?”蘇少沐聲音里滿是關懷,溫衡垂下眉眼:“習慣了?!?/p>
【4】
溫衡在金陵城一住就是兩年,三人時常聚在一起練劍喝酒,奏琴吹笛。一時竟也就讓人忘了,溫衡真實的身份。直到光明宮的人突然找來,三人才想起,溫衡是光明宮的圣子。
光明宮來要人那天,他就站在蘇少沐和顧陌笙身后,看他們倆擋在他身前,戰(zhàn)到滿身鮮血,也不曾后退一步。
最后他忍不住嘆息出聲:“退下吧?!?/p>
蘇少沐全身是傷,卻還是搖了頭。
“當年你家人讓他們帶走了你,才成了你的今日。我管不了你的過去,但我希望你有一個美好的未來?!?/p>
說著,她抬頭看他,眼里全是堅定:“哪怕是讓我死,我也希望你,能活在一個溫暖的世間。”
溫衡點了頭,他笑著瞧著她,溫和道:“嗯,我知道?!?/p>
蘇少沐和顧陌笙與光明宮的來人戰(zhàn)到最后一刻,光明宮終于離開。而他們倆以一己之力扛住了整個光明宮進攻的事跡震驚了武林。武林開始盛傳,他們擁有了絕世武功秘籍,才能在這個年紀,擁有這樣的武功。開始有名門正派,偷偷摸摸偷襲他們。
有一日,五派聯合來攻,蘇少沐和顧陌笙武功再高,也受不住這樣的圍剿。那天顧陌笙抱著奄奄一息的蘇少沐回來,拉著溫衡就往外跑:“你帶著少沐快走,我攔住他們?!?/p>
溫衡沒說話,他笑了。
他拉住顧陌笙,只是說了句:“照顧好她?!倍螅阕吡顺鋈?,將腰間的劍拔了出來。
那一場戰(zhàn),震驚了中原武林。五派高手聯手圍剿,卻都被溫衡斬于劍下。他黑衣墨劍,立于尸體中央,含笑抬頭的模樣,成為中原永遠的噩夢。
等他回來時,靜靜瞧著眼中有幾絲瘋狂的顧陌笙,不由得笑得越發(fā)溫柔。
“陌笙,我不可能時時護住你們,江湖動靜鬧得這樣大,光明宮一定會卷土重來,我不能再拖累你們了?!?/p>
“可是……”顧陌笙沙啞出聲,溫衡按住他的肩,將一本書塞到他手里,截斷他的話:“你要變強。這是光明宮最上等的心法‘上善,我將少沐交給你,等有一日我成為光明宮的宮主……”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最后卻是笑著說:“到時候,再說吧。”
說完,他轉身離開。
顧陌笙呆呆看著他的背影,捏緊了手中的《上善》。
“溫衡!”他猛地叫住了他,“你等我,我和少沐,一定會來接你!”
溫衡笑了笑,眼里全是真誠:“嗯,我等你們?!?/p>
【6】
一等三年。
溫衡在光明宮,看雪落下又花開,候鳥北飛又南歸,卻始終沒有等到他們回來。
只有他們零散的消息不斷傳來。
聽說他們經歷一次次截殺,聽說顧陌笙修煉心法走火入魔,和蘇少沐分道揚鑣,他屠殺了幾個正道門派滿門,被武林聯手追殺,而蘇少沐一直在找他,一直保護他。
他有時候會去看蘇少沐,卻從不現身,總是隱藏在暗處,看著蘇少沐在燈火下,溫柔地摩挲著一個黑色玉佩。
顧陌笙有時候會去找蘇少沐,他們倆在燈火下絮絮叨叨說話,像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夫妻。只是顧陌笙眼里總是滿是悲傷,似乎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最后一次去看她,顧陌笙拉著她的手,紅著眼一句一句叫她:“師妹……別管我了……師妹……”
蘇少沐手中握著黑色玉佩,滿臉堅毅搖頭:“師兄,我不會放任這種謠言中傷你。哪怕我死,也不會讓人動你分毫?!?/p>
溫衡在夜色里轉身就走,他心頭有什么在呼嘯沸騰,回到光明宮時,手上鮮血淋漓。
他沒再去見過她,只聽消息零零散散一直傳來,直到武林盟發(fā)起對蘇少沐和顧陌笙最大一場圍剿,溫衡終于帶著人下山。
他日夜兼程趕到圍剿地點,然后便看到蘇少沐和顧陌笙被人圍在中間,蘇少沐死死擋在顧陌笙前方,對著武林盟的人嘶吼:“殺人的不是我?guī)熜郑∷潜蝗讼莺Φ?!你們這是冤枉他!你們不過就是求我們傳說中的心法秘籍,而我們沒有!”
蘇少沐明顯是被逼急了,少有的失態(tài)。武林盟中猛地跳出一個女子,呸了一聲道:“我連自己的仇人是誰都認不清,你當我霍三娘瞎!多說無益,不殺顧陌笙,我霍三娘誓不為人!”
說完,霍三娘就撲了上去。雙方廝打起來,蘇少沐殺紅了眼,而顧陌笙更是奄奄一息。
溫衡架馬沖了下去,黑衣廣袖獵獵招搖,蘇少沐抬起頭來,便見人山人海間,那身影如筆墨描繪,美不勝收。
他架馬跨過她的頭頂,對她伸出手,一把拉起她和顧陌笙。然后一人一劍,殺出血海尸山,突出重圍。
當天晚上,他們歇在一個破廟里,當溫衡拿出一方干凈的手帕遞給蘇少沐擦血時,蘇少沐猛地紅了眼眶。
溫衡沒有說話,他靜靜瞧著她,而后伸出手,將她攬入懷中。
“我回來了?!彼f,沒再多話。然而就這么四個字,便讓這掀得江湖血雨腥風的女子,泣不成聲。
等他拍著她的背,聽她小聲問“如果真的是師兄殺人,我該怎么辦”時,已經是很久以后。聽她的問題,溫衡只能靜靜抱著她。
“那是你的決定。”
“可是不會的……”蘇少沐搖了搖頭,“師兄不是這樣的人。”
然而當天晚上,一直昏迷的顧陌笙就不見了。溫衡搖醒蘇少沐,等兩人追出去時,便看見顧陌笙在殺人。
這是一個普通村莊,顧陌笙提著劍,仿佛看待著螻蟻一般瞧著村民,一雙眼無悲無喜,看不出半分情緒,只見他手起刀落,所過之處,鮮血淋漓。
村中全是人的驚叫,火聲、哭聲、尖叫聲。蘇少沐呆呆看著,過往的懷疑紛紛涌上心頭。
“不是師兄……”蘇少沐不可置信,“師兄不是這樣的人……不是師兄……”
“少沐,”溫衡扶住她,“其實,正或邪,并不是那么重要。守住你想要的,這才是最重要的?!?/p>
守住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朦朧中,她腦海中浮現出當年拜師時的模樣。她和顧陌笙跪在師父面前,用稚嫩的聲音發(fā)誓。
求太平盛世,護百姓安寧,行俠仗義,除暴安良。
可她做了什么呢?
她明明知道不對勁,明明已經有了那么多證據,可她只是堅信,她的師兄不會做這樣的事,于是她一直幫著他,一直護著他。
所有殺過的人的面容浮現出來,那么仇恨、那么痛苦的眼神。
“師兄……”她顫抖了唇,最終,提劍刺了過去。
她瞎了眼,卻不能一直瞎。師兄違背了諾言,她就幫他遵守。
劍身沒入顧陌笙的身體,血濺了她一臉。顧陌笙呆呆回頭,瞧見滿臉是淚的蘇少沐,還有她身后滿臉微笑的溫衡。
“少沐……”他瞧著她,眼里露出溫柔的神色,然后他抬起頭,看著靜靜瞧著他的溫衡,顫抖著唇,張了張口,卻是說了句:“對不起?!?/p>
血從他口里大口大口溢了出來,他眼神開始潰散,卻是反反復復說了那句——溫衡,對不起,沒能去救你。
溫衡沒說話,他靜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以為的刺激或快樂并沒有出現,反而有莫名的痛楚蟄伏在心底,開始抽搐。
他終于再也掛不住笑容,他想笑的,想嘲諷地笑出聲,然后告知面前女子所有的真相,看著她崩潰、號啕大哭,然后徹底墮落。
然而當他看著顧陌笙真的倒下去,蘇少沐瀕臨崩潰的表情,他居然開始感到惶恐。
他上前拉住蘇少沐,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好半天,竟是說了句:“還有我?!?/p>
蘇少沐沒有說話,她的目光越過溫衡的肩頭,不知看向了哪里。好半天,她終于出聲。
“溫衡,我殺了他?!?/p>
“你沒錯,”他抱著她,溫柔安慰,聲線里帶了他自己都不曾發(fā)現的顫抖,“是陌笙走錯了路,你沒錯?!?/p>
“是……我沒錯?!碧K少沐閉上了眼睛,眼淚落了下來,灼在溫衡頸間,幾乎將他燙傷。
【7】
當天晚上,溫衡帶著蘇少沐回了光明宮。
他守了她一夜,她沒有號啕大哭,沒有崩潰,只是蜷縮在床頭,緊緊握著他的手,仿佛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一瞬間,內心無比安寧,比任何時刻,都讓他覺得圓滿。他突然期待這樣的時光一直停留下去。她陪在他身邊,只看著他一個人,只愛著他一個人。
他一直注視著她,等她終于睡熟時,已是破曉。溫衡走出房門,看見宮主在等他。
大約是溫柔成了習慣,他下意識抬起手,壓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宮主愣了愣,而后瞧著他的眼中,便有了憐憫。
等走遠了,宮主才開口:“那一年你墜下懸崖后給我傳信,說你要向我證明,這世上所有的人本質都是自私自利的,可后來你遲遲沒有動作,過了兩天,卻突然讓光明宮去接你,我以為,這就是你的決定。”
說著,宮主抬頭瞧著他:“既然已經有了決定,為什么不做到最后?為什么不告訴她真相后,再帶著她回來?她已經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別無去處?!?/p>
溫衡沒說話,好久后,他慢慢摸上自己頸間的銅錢:其實在她送給我這個銅錢的時候,我就只有一個念頭,想和她好好過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我和她、顧陌笙是遙不可及的兩個世界的人,我突然就開始恨他們。我想把她變成和我一樣的人,我討厭他們瞧著我時,那樣憐憫的眼神?!?/p>
“我以為我不會在意,”溫衡眼中有了茫然,“可當顧陌笙死,當他看著我說對不起時,我突然就后悔了?!?/p>
“光明宮太冷了?!彼鹗謥?,眼里有了懷念的神色,“還是江左好啊……”
后來蘇少沐就住在了大光明宮,她把自己的君子劍放進了劍匣,從此不再拿劍,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每日穿著裙裝,披著狐裘,站在光明宮大殿前,眺望無盡白雪。溫衡每次回來時,就看見她站在光明宮大殿前,雪山霞光在她身后,仿佛與她融為一體。
他癡迷于這樣的溫柔,卻小心翼翼珍藏,不敢告訴她。
年復一年,宮主日漸衰弱,他作為圣子,威望一時到達頂峰。有一日他去找蘇少沐,發(fā)現她在藏書閣里,手中正捧著《上善》。他心跳得飛快,害怕得不敢上前一步,她在漏下的陽光下看他,蒼白的面容微微扯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他這才注意到,這本書她只打開了第一頁。他放下心來,上前走了幾步,握住了她的手。
那年春節(jié),他們一起度過。老宮主閉門不出,他們牽著手,看整個光明宮的人匍匐在身前,煙花綻放到天際,她仰起頭,而后便看見天空出現五彩斑斕的光。
“是極光嗎?”她喃喃,他握著她的手,忍不住顫抖。
“是極光。”他轉頭瞧著她,“一直留在這里,我每一年都陪你看極光,好不好?”
蘇少沐轉頭看他,眼里神色晦暗不明,在他以為她會拒絕的時候,她突然踮起腳,吻向他冰冷的唇。
再簡單不過的觸碰,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就這樣讓他濕了眼眶。
當天晚上,老宮主病重,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死在這個新年,卻誰都沒想到,第二天,老宮主生龍活虎走出了臥室大門。
不久后,蘇少沐得了不知名的怪病。她開始瘋狂消瘦,總是突然間就昏死過去。她的生命仿佛被什么迅速吸食,讓人惶恐茫然。
溫衡四處收羅救命的藥材,卻對蘇少沐都沒有任何作用,他沒有辦法,只能以命續(xù)命,拿著自己的功力吊著蘇少沐的命。
從春初到冬末,蘇少沐終于有了好轉,有一天她醒過來,看見外面荷花開了一池,而身邊黑衣廣袖的男子,憔悴得再看不出當初半分俊朗。
他走過來,跪在她身側,握住她的手。她靜靜瞧著他,片刻后,卻是笑了:“你變丑了?!?/p>
“我變丑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歡我了?”他眼里全是溫柔,埋著讓人難以看清的惶恐。她搖了搖頭,伸出手去,撩開他眼前的發(fā)絲,溫和道:“你在我心里,一直再俊俏不過了。”
說著,她將冰冷的手放在他的面容上,眼里浮現出淚光:“為什么要做到這一步呢?”
溫衡愣了愣,不明白她在說什么,蘇少沐嘆息出聲:“為什么……要這樣救我?讓我死了,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反正……我也無所謂活著?!?/p>
溫衡抓緊了她的手,他想發(fā)怒,但他生生忍了下去,艱難笑道:“別這樣說……你還有我?!?/p>
他抱緊了她,閉上眼睛:“少沐,你死了,我才活不下去?!?/p>
蘇少沐愣在他懷里。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起,她并沒有覺得困,在夜里靜靜瞧著他。
“溫衡,你想陌笙嗎?
“我想他。好多天晚上,我都夢見他。有時候是我們倆一起長大的時光,有時候是我把劍刺入他身體的時刻。以前他總和我說,要幫我把關我的心上人,見你的第一個晚上,我問他,溫衡好不好,他和我說,溫衡是個好人?!?/p>
溫衡渾身顫抖,蘇少沐溫柔抱住他,一直絮絮叨叨。
蘇少沐一直說到天亮,外面開始吵鬧,蘇少沐在他懷里抬頭,認真看著他:“溫衡,你后悔嗎?”
外面聲音越來越近,溫衡抱著她,滿眼平靜:“對不起?!?/p>
他說:“少沐,走到今天,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樂。你要的我都給你,不要再糟蹋自己。”
蘇少沐猛地抬頭,也就是那瞬間,大門被一把大劍直接擊開,溫衡瞬間拔劍而起,迎著那大劍就劈了過去
“少沐,快走?!?/p>
他挽了個劍花,朝著老宮主撲了過去。老宮主大笑走進來:“溫衡,我有蘇少沐這么幾十年內力相助,你又為蘇少沐消耗了大半修為,莫要掙扎,放下劍來,我還能看在把你養(yǎng)大的分兒上,讓你死得痛快點。吸了你的修為,再加上蘇少沐身上的,”老宮主扛起大劍,一劍一劍砍向溫衡,“老夫又可以再多活幾十年!”
溫衡不說話,他死命相抗,護著身后那個女子。
蘇少沐靜靜瞧著他,一時之間,又回想起那些年。她和顧陌笙擋在他身前,面對光明宮眾人,寸步不讓。
她從床邊的劍匣里拿出了君子劍,顫抖著手,死死盯著溫衡的背影。
她想問為什么,她想出手,然而她動彈不得,只能任回憶填滿腦海,最后留下那一道絢爛的極光。
“少沐,走到今天,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樂?!?/p>
積滿老宮主一身內力的一劍朝著溫衡砍殺過去,溫衡避無可避。蘇少沐閉上眼睛,抬手,移步,劍若驚鴻而出,破開風雪,仿若當年逼他下山那一劍,美不勝收。
君子劍生生抵住老宮主那集滿全力的一劍,溫衡從他身后一劍飛出,捅進了老宮主腹中。而后溫衡拉著蘇少沐疾退而出,一路砍殺下山,搶了馬匹就沖了出去。彼時大雪漫漫,他抱著懷中女子,被她身上那數百道細微的傷口沁出的血染紅了黑衣。
她全身經脈如同手中君子劍一樣寸寸斷裂,整個人幾乎沒了氣息。
“你不要死……”他因慌張變了聲音,“蘇少沐,你不能死,你要活著,你要找我報仇。是我害了顧陌笙,是我害了你!是我給光明宮發(fā)信息來找我的,是我向江湖宣布你們有秘籍導致你們被追殺,是我借顧陌笙對你的愛護之心讓他練《上善》走火入魔,是我給顧陌笙下蠱,讓他對我言聽計從,不能對你吐露半分他的異狀。你還記不記得他那么多次向你求助,可你只握著一個黑色玉佩,你對不起他,你該為他報仇,蘇少沐……”他聲音里帶了哭腔:“你拿了自己滿身修為給老宮主續(xù)命,不就是要報仇嗎?那你活下來!活下來?。 ?/p>
懷中人沒有回答他,溫衡第一次發(fā)現,這天地這么廣大,他當了一輩子人上人,卻在最重要的人瀕死的片刻,不知前往何方。
雪太深厚,馬終于摔在雪里,他抱著蘇少沐跌在雪里,看著她的血染紅了雪地。
“溫……衡……”她艱難抬起手來,將一個黑色玉佩顫抖著遞給他。
“我以為江湖人是錯的,為了護住師兄,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后來我以為師兄是錯的,又殺了師兄。最后我才知道,原來錯的是你,可我……再沒有提劍的勇氣。你愛著我……我死了,便當作……你的懲罰吧……”
溫衡沒說話,他呆呆看著懷里女子蒼白的微笑。
見他的模樣,蘇少沐眼里全是溫柔。
“玉佩……給你……那時候,我等了好多年……你說你……回來了……”
那時候,他告訴她他回來了,她以為他帶來的是救贖,原來卻是絕望。
她聲音越來越低,手里的玉佩再也握不住,滑落在雪地中。溫衡不敢低頭,只能聽見懷里的姑娘微弱的聲音。
“溫衡,”她祈求他,“放了我吧。”
放了我。
這是她最后的愿望。
——如果一定要有個結局,那么請讓我離去。哪怕是埋骨黃沙,哪怕是尸沉海底,只要再也不要遇見你。
雪花簌簌而落,溫衡連嗚咽,都怕是驚擾。
也就是那一刻,一個繡太極藍白道袍的男子持劍打馬而過,他忽然勒緊韁繩,皺眉瞧著抱著蘇少沐的溫衡。
一個白玉瓶被他扔了過來,只聽他道:“給她續(xù)半年命,半年后,你傷好來找我試劍?!?/p>
溫衡霍然抬頭,那人打馬前行,留聲音飄在半空。
“鳳樓,昆吾?!?/p>
劍圣昆吾。
【10】
江湖都說,天慶十九年,光明宮少主溫衡成了一個瘋子。
他為了一個快要死去的女子,不顧一切搶奪奇珍異寶,得罪了眾多江湖人士后,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到處追殺,元德元年,他來到楚都,闖進鳳樓,找到那個叫昆吾的男人。
他本就傷痕累累,打斗許久后,終于被人踩在腳下。他想他大概是要死了,艱難握住了頸間。
昆吾好奇挑開了他頸間的紅繩,那枚銅錢飛了出去。他瘋了一般,拼命去握那枚銅錢,昆吾一腳踩在他身上,他看著那枚銅錢撞到墻上,打著滾,然后裂成了兩半。
他呆呆瞧著,腦子里閃過許多畫面。
那一年山崖下,女子背著他走過厚厚的大雪;那一年新春,她將這個包著銅錢的餃子放進他的碗里;那一年初到金陵,她和顧陌笙陪著他吹笛;那一年光明宮的人來接他,她和顧陌笙擋在他身前,至死未曾退一步。
他嫉妒她的美好,惶恐她的高貴。他清晰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同,他恐懼她有一日會離開。
于是他不擇手段,于是他步步為營。
然而直到銅錢裂開,他終于醒悟,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只是想好好愛一個人,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他被人踩在腳下號啕大哭,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后,坐在高位上的沈夜嘆息出聲:“我可以幫你救活你背來的那個姑娘,她……便是蘇女俠吧?”
溫衡愣了愣。他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著那美麗高貴的男人,聽他道:“可是我救活她,你就要放手了。你得留在鳳樓幫我?!?/p>
“我只會殺人?!彼硢〕雎?。沈夜張合著小金扇:“這就夠了?!?/p>
后來沈夜將蘇少沐送到了藥王谷,蘇少沐終于得救。然而她醒來后,卻忘記了所有事。
她離開藥王谷的時候,溫衡沒有去送她。
轉眼間很多年過去,溫衡成了鳳樓最利的劍,執(zhí)暗庭君子殿。而蘇少沐混跡江湖多年,成為新任武林盟主。
也不知是哪一年,溫衡遠下江左執(zhí)行任務,遠遠見一女子匆匆打馬而來,白衣如雪,身披霞光。
“叨擾公子,”她停在他身前,拱手道,“敢問廣陵城是往哪個方向?”
他沒說話,靜靜端望著她。她含著笑,沒有一絲不耐煩,許久后,他慢慢笑開,沙啞著聲音:“南方再過十里?!?/p>
姑娘頷首道謝,駕馬離開。長劍掛在她腰間,懸掛著一個黑色玉佩的紅色穗子褪了原本的顏色,沾染了江湖風霜。
這次他沒有執(zhí)著留她,給她指了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