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做永遠的“追星人”
——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獲獎紀錄片《黎明之前:追星人》創(chuàng)作者說
文/劉笑宇 曹宏根 賀洋
今年9月20日,由南京政治學院軍事新聞傳播系學員劉笑宇、賀洋、曹宏根等人創(chuàng)作完成的軍旅原創(chuàng)紀錄片《黎明之前:追星人》,斬獲第25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微電影展映單元紀實類大獎,該獎項為紀實類微電影展映單元最高獎項。該影片受到包括“好萊塢”電影人評委在內的評審組的一致好評。
影片講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青藏兵站部62年的發(fā)展歷程以及“青藏線之父”慕生忠將軍和“筑路大軍”的悲壯往事,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山兵站便隸屬于這支英雄的部隊。全片共14分鐘,節(jié)奏明快,背景音樂磅礴悲壯,影片拍攝于可可西里地區(qū),以陸軍青藏兵站部某部五道梁兵站官兵“扎根高原、赤誠奉獻”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為“引線”,向世人展示了西部軍人的“風花雪月”,講述了極地官兵在雪域高原、世界屋脊的默默奉獻和豐功偉績。
2016年春節(jié)前夕,劉笑宇、賀洋、曹宏根從青海格爾木出發(fā),沿青藏線,經(jīng)納赤臺、昆侖山至五道梁兵站,記錄青藏線的士兵生活,追尋這里動人的傳說和難以忘卻的記憶——
我有一個愿望,希望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畢業(yè)之后,我們攝制組分散在了祖國各地最需要的各個崗位上,成為了影片里的“追星人”。宏根和賀洋去了訓練最艱苦的地方,我經(jīng)常聯(lián)系不上他們,有的時候發(fā)一條信息,往往過了很多天才回復我。9月20日,《追星人》獲得大獎的時候,只有我一人站在領獎臺上,手里拿著最高獎項的獎杯,我又想起了他們,想起了我們一起為了夢想拍片子的日子。
2016年1月27日,夜,青海省格爾木。我、曹宏根、賀洋偷偷爬上了格爾木一家大酒店的天臺,在十幾層的高樓上,照相機一張張拍著延時。酒店的頂層荒廢已久,我們嘴里叼著手電筒,憑著在部隊練就的爬墻絕技帶著設備到了上面,拍攝了影片開頭那段只有幾秒的車流畫面。這是我們來格爾木的第一晚,三大碗牛肉面打退了我們的疲倦。
為了拍攝星空延時,第一夜,我定了6個鬧鐘,不敢脫衣服,起來就出去看有沒有星星,有時候一顆星星沒有,有時候有,等我跑去叫賀洋,再回來的時候又不見了。整整幾天的拍攝,星星仿佛在和我們捉迷藏,大大增加了我們拍攝的難度。
1月28日下午,我們打車前往拍攝格爾木郊區(qū)的墓地。墓地里豎立著幾百位修建青藏線的烈士的墓碑。我和曹宏根對著墓地最高處的英烈紀念碑連鞠三躬。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先烈們,我們是來拍攝青藏線的,打擾你們了!”然后我們甩開膀子,整整拍攝了幾個小時,很晚才回到酒店。不料酒店的暖氣出了問題,整個房間十分燥熱,我們仨熱得睡不著,我就把酒店的幾條大浴巾全部浸濕了鋪在地上用來降溫,第二天一早起來,浴巾都干透了。
第二夜依舊沒有星星。我們仨橫躺在由兩個小床拼成的大床上,宏根和賀洋的呼嚕聲彌漫在整個房間。我睡不著,想著明天的計劃,算著手里還剩多少錢,還有多少時間。
1月29日6點,我們背著超負重的行李打車向五道梁進軍。一路上我們十分興奮,但這種興奮并沒有超過3個小時,當我們發(fā)現(xiàn)不管走多遠,路邊永遠都是雪山、都是荒涼的時候,當我們的大腦慢慢開始感受到昏沉的時候,當我們開始一點點呼吸不上氧氣的時候,我們的興奮一掃而光。我終于明白一個事實:可可西里的風景很美,但對于常年生活在那里的人來說,也不過是山與路。
中午我們終于來到五道梁兵站。一下車,大風就快要把我們吹倒了。當天下午,我們去一個海拔近5000米高的山頭采景,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曹宏根出現(xiàn)了強烈的高反,不得不回兵站靠吸氧維持,只要離開了氧氣就會嘔吐不止,擔任記者的他沒法繼續(xù)工作,我就拿著他的記事本,既當編導又當記者。
1月30日5點,我拉著賀洋出去拍星星,我們穿著迷彩大衣,拿著強光手電和警棍(五道梁地區(qū)經(jīng)常有野狗和狼出現(xiàn))。賀洋扛著機器剛一出門,就哇的一聲吐了。抬頭看看天,天上幾顆星星孤單地閃爍。我馬上停止拍攝,扶賀洋回去休息。在接下來的時間,我既當編導,又當攝像,又當記者。
1月31日傍晚,我們從高原上下來,滿臉通紅,滿眼血絲。我們只在那里待了三天,而我們的戰(zhàn)友一待就是幾年、幾十年。2月1日,我們就要結束拍攝回家,如果再拍不到星星,我就要考慮修改整個劇本的主題。如果拍不到星星,這將是個遺憾。雖然遺憾,可我們已然得到很多:西藏的一條條道路,一道道山谷,一個個感人的故事,都是天上的星星,指引著我前進。
后來在采訪慕生忠將軍女兒的時候,她第一句話就問我:“去過青藏公路沒有?”
我說:“去了?!?/p>
她說:“那好,那歡迎你們。如果你們沒去過,沒體驗過那種痛苦,我是不會接受你們采訪的?!?/p>
1月31日晚,晴,滿天繁星。我拿著攝像機,仰望廣袤宇宙、星辰大海,熱淚盈眶。人終究不能永遠年輕,但是一定要永遠熱淚盈眶,對我們的熱愛飽含深情。我想我們之所以能夠經(jīng)歷許多磨難拍成此片,既是來自于對邊防軍人的感動,也是來自于對自己夢想的追尋。作為一名中國軍事新聞人,我有義務把這個地方和幾十年來邊防軍人的默默奉獻展現(xiàn)給世界,讓更多人了解中國邊防軍人。記錄時代,記錄這個世界所有值得感動的事情,就是我的夢想,也是我的幸福。
(從左至右)曹宏根、劉笑宇、賀洋在慕生忠將軍故居前合影
對于我這樣一個一直生活在平原的人來說,青藏高原簡直是謎一般的存在,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沒想到去年春節(jié)前,我就有機會跟隨《追星人》攝制組闖進了可可西里無人區(qū)。
冬天的可可西里氣候比平常惡劣得多,大多數(shù)游客都會選擇在夏秋季出行,以避不測。飛機剛飛過四川盆地,再向西便是青藏高原,從舷窗往下望,一座座聳入云端的高峰似乎都觸手可及,如此一望無際的棕褐色山脈著實讓我震撼不少,對于見慣了水田連天、草長鶯飛的我來說,這里顯得空曠,缺少生氣。
飛機降落在了格爾木機場,剛出艙門我就略微感到呼吸不暢,對此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是個小型機場,下了飛機步行幾十米就可以直接出站了,機場條件雖然簡陋,但是卻給人很強的安全感。剛出站便看到一列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哨兵在周圍警戒,警惕的眼神極具穿透力。那些士兵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臉上還只是淺淺的高原紅,聽別人說,在高原生活久了,臉跟山脈會是一個顏色。他們神情雖然肅穆但掩蓋不了還只是個孩子,換崗間隙,嬉笑玩鬧的樣子無不透露著稚氣。那些可愛的士兵勾起了我對他們生活的好奇,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為何還能如此快樂。但由于時間原因,我只能暫時擱下疑惑。在完成格爾木的拍攝任務后,我們直奔五道梁兵站。
在五道梁有句話: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叫娘,翻過五道梁,難見爹和娘。五道梁地處山口,常年刮風,海拔4000多米,而兵站剛好就建在山口位置。從格爾木到五道梁兵站,沿著青藏公路越往上,空氣越稀薄,道路也越狹窄,我們驅車7個小時才到,一路顛簸,一路驚險,據(jù)說每年在這兒發(fā)生事故致死的超過10人,尤其冬天最危險。兵站距離最近的超市100多公里,平常的生活物資只能靠兩周一次的大卡車運送過來。
到達兵站門口,剛踏進營門我就愣住了,營門內外仿佛兩個世界,外邊是渺無人煙,了無生氣,里邊是列隊齊整訓練有素的士兵,生龍活虎。冬天的高原別樣的冷,就算是穿上大衣也擋不住寒氣入骨,那些士兵看上去穿得并不厚實,但身上卻蒸騰著熱氣。
我們趕緊把剛才的場景記錄了下來,可是因為溫度過低,電池沒工作一會兒就罷工了,不到50秒的素材用掉了兩塊電板。到了室內,電池才可以正常使用。
我們重點采訪了兩個人,一個是12年的老士官,東北漢子,在兵站工作10年了。也許是在高原待久了,他的皮膚顯得比同齡人粗糙許多,30來歲的臉顯得比實際年齡滄桑許多,但他的聲音卻不沉悶,思維也挺開放,采訪時他總能活躍氣氛。跟他交流后才知道,他今年剛結婚,前不久拍了婚紗照,他說妻子最喜歡的照片就是在兵站后面的高山上拍的。我問他在這兒這么久了,最想干什么。他回答得很干脆,想回家,過個安穩(wěn)的生活。他覺得最虧欠的是父母,當兵這么多年來,從沒敢讓他們來這兒,因為父母身體不好,只能在休假時才能照顧,所以等到服役期滿了就回東北,好好照顧年邁的父母。他又說,其實挺喜歡這個地方,這里雖然偏僻但能給人獨有的寧靜,賜予人一種別于都市喧囂的安詳。最困難的就是和外界聯(lián)系,所以跟女朋友也只能書信來往,到現(xiàn)在為止他的房間里已經(jīng)摞了好幾箱子信了,最開心的是有時候還能開著車載著女朋友追著羚羊、野兔滿山跑。說到這兒,他竟然眉飛色舞起來。
另一個是新排長,兩年前從兵站考學出去,畢業(yè)后又回到了兵站。20出頭的年紀,已經(jīng)具備一身本領了,在學校時就以筆桿子出名,原軍區(qū)機關想調入他,對于很多人來說,去機關就是進城,就是機會,但他沒有答應立即過去,而是申請在兵站再待一年,理由是踐行一個諾言。我問他什么諾言,他欲言又止,我明顯看到有淚珠在他的眼眶里打轉。他說也是在去年的冬天,他的班長在給兵站運送給養(yǎng)的途中翻了車,至今未找到尸骨。班長比他大一輪,在新兵連時待他如兄長,正是因為班長他才有勇氣繼續(xù)待在兵站,不然他早就打了退堂鼓??紝W前班長跟他定下一個約定,他必須在兵站待到班長復員。事故發(fā)生時,班長再過一年就滿服役期了,等他畢業(yè)回來,他已經(jīng)再也見不到班長了,但是他還記得和班長的承諾。說著說著,打轉的淚珠已經(jīng)滴落下來。我沒再追問下去,班長雖然永遠地走了,但在排長的心里永遠有他的位置。他說其實班長每天都能看得到,只要向高山上一看就可以看得到,他早就和山脈化在一起了。聽完他的敘述,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采訪后,同行的人大部分高原反應越來越嚴重,嚴重到很難正常工作了。出于健康考慮,計劃中的第二站,唐古拉兵站也只能作罷,那里海拔比五道梁還要高1000米。收拾好器材,我們匆匆下山并到當?shù)氐囊凰t(yī)院就診。
離開格爾木,搭上返回的飛機,在飛機上往下看,雄偉的山脈突然讓我感到很親切,那粗獷的樣子是不是跟那位死去的班長有幾分神似呢?還有不到10天就要過春節(jié)了,在這個萬家團圓的節(jié)日里,那群機場執(zhí)勤的士兵和五道梁兵站的戰(zhàn)友一定還在崗位上堅守著。我知道他們肯定也想家,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誰都無法抵抗思念的侵襲。但是有些崗位總得有人去堅守,總得有人要把思念咽進肚子里。那些可愛的士兵們,你們跟高原一樣,雖無言卻偉岸。
其實一開始劉導讓我到可可西里去拍片,我是拒絕的。
軍校生應該都很清楚,大四的寒假,是下部隊前最后一次回家的機會。我家住成都,那個舒服安逸得出名的地方,有火鍋有小吃,還有可愛的女朋友,我本可以和這一切廝守30天,卻突然要我去那么一個荒涼的地方,我不去。
劉導說,那兒特別漂亮,星星也好看,你就當旅游了。
不去!我非常堅決。
我完全清楚劉導的這套把戲,我不是第一次和他合作了,他拍片子幾乎可以用喪心病狂來形容,為了一個鏡頭他愿意砸錢或者冒各種風險,跟過他的劇組的人都笑稱自己是牲口,包括劉導在內。這次去的是高原,拍攝遇到的問題肯定會更加復雜,我不想冒這個風險。
第二天晚上加班時,劉導把一份拍攝計劃放在我的面前,這份計劃非常詳細,包括腳本、器材、人員配屬、注意事項以及路線。我看著路線中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地名,心里一顫:“五道梁?”
“對,賈清召在那兒,他在那邊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著我們去呢?!眲⑿τ钫f。賈清召是我們去年畢業(yè)的師兄,畢業(yè)分配時,他主動選擇了上五道梁兵站。
我知道自己再也逃不了了,當晚就和他一起買了去格爾木的機票,并且沒有買返程票。我們不知道會在那里待多久,或者三四天,或者會更久,一切都要看天公的意思。
賀洋在海拔近5000米的山頭拍攝外景
后來我知道,曹宏根也是這樣被他“忽悠”去的。
放假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回家的喜悅,滿腦子都是格爾木和五道梁的風雪。我預想了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難,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在約定的日子忐忑出發(fā),坐上了飛往高原的航班。
可是這里的荒涼超乎我的想象。
我曾經(jīng)去過川西,去過西藏,那里風景或壯麗或雄偉,都不及我現(xiàn)在看到的這般震撼。一望無際的高原,遠處影影綽綽的昆侖雪山,一切都是無言的。漫長曲折的青藏公路盤伏在山腰上,仿佛千百年前就生根在此一般。
我們顛簸著來到了五道梁,我們三人均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應,老曹最嚴重,我次之,劉導最輕。我扛著攝像機往一個山頭剛跑了幾步就感覺頭痛欲裂,但我并不能停下,這里有太多東西值得我去拍了,獵獵的狂風吹動經(jīng)幡,盤旋的烏鴉,奔跑的野驢,高原的官兵在猛士車的轟鳴聲里大聲聊天談笑,全然不顧車的劇烈顛簸。他們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得苦中作樂。我手捏住對焦環(huán),吃力地跟焦,強忍著惡心與眩暈,記錄著這一切。我不清楚是什么動力支撐他們能夠在這個物資匱乏,尤其是極度缺水的地方堅持下來,他們的快樂比我們更加肆無忌憚,每個人都是那么樂觀。
后來我問他們,你們真的不覺得苦嗎?
一個領章上綴滿拐的老班長告訴我:“不苦是假的,不過再苦人總有辦法去適應,就像高原上這些植物,低低矮矮的,不好看,可是只有它能活在這兒,它是這兒的老大。你看你們,都高高大大的,不是也高反嗎,哈哈哈……”
在高原的這幾天,我聽了太多故事,見了太多有故事的人,天上的星星見證了這里的一切:修路去世的人,出車去世的人,患病去世的人,他們本都可以換一個活法,但他們沒有逃避,只是完成任務,完成自己作為軍人的使命。
我們的高反還沒結束,就只能匆忙離開,準備在春運的浪潮中趕回家過年。臨行前,我們握著賈清召的手,互道珍重,這是最真誠的希望,希望他在這里健康快樂。他們付出了太多,而我們能做的太少。也許,把我們看到的記錄下來,也算一份微薄的回報吧?!?/p>
責任編輯:曹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