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華

在莊稼地里看云

◎王春華

程凱沒再跟他們搭話，而是趕著驢車“踏踏”地走了。村人便悻悻地站在一邊，搖頭嘆息道：“唉，可憐啊，上幾年學(xué)，工作沒有找著，腦子卻毀了！”

一

在程莊，人們都說程凱是一個懶人，一個怪人，因?yàn)樗麤]有種蒜，而是種了一地的谷子。

程凱種谷子是跟爹娘分家之后，種了谷子后的程凱在大家的眼中便不是程莊人了。程莊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大蒜特產(chǎn)村”“全國大蒜出口基地”，他咋能不種蒜呢？種蒜和種谷相比，是要多出幾倍的力，多流幾倍的汗呢！可當(dāng)一個莊稼人，還怕出力流汗嗎？程凱成了二流子的代名詞，村上誰家孩娃好吃懶做了，做長輩的總要罵道：“你個娃子咋跟程凱一個樣呢？”

程凱趕著驢車，悠然自得地到地里去，莊上的人不看湊近，遠(yuǎn)遠(yuǎn)用怪怪的眼神瞅著他，大聲地問：

“程莊人怎能不種蒜呢？”

“程莊從前也并不種蒜的?！背虅P朗聲答道。

程凱說的是真的，往前倒退十年，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是小麥、玉米、棉花、高粱、谷子……

人們聽了他的話，瞇眼看看天，想著什么。但從前的情景好像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于是又把目光從天上拉回來，有些迷惑地望望程凱：“不種蒜掙錢夠花？”

“夠吃就成?！?/p>

“孩娃兒日后上學(xué)呢？”村人困惑了，“有個生老病死的事兒呢？”

程凱沒再跟他們搭話，而是趕著驢車“踏踏”地走了。村人便悻悻地站在一邊，搖頭嘆息道：“唉，可憐啊，上幾年學(xué)，工作沒有找著，腦子卻毀了！”

蒜是一種難以伺候的植物，種的時(shí)候要蹲下來一棵一棵地往土里按，不能像種谷一樣，站著身子，搖著耬，優(yōu)雅地成壟播種。平時(shí)管理的時(shí)候也要繁瑣許多，施肥、噴藥、農(nóng)藥灌根，每一樣都是少不了的。收獲時(shí)的勞累更不必說，就拿拔蒜薹來說，作揖一樣弓一下腰拔出一根，不知作多少次揖，才能將蒜薹拔完，人也早已累散架了。

程凱沒有下學(xué)之前，是不知道做活也能累死人的。從市里農(nóng)業(yè)中專畢業(yè)回來，收了一季蒜薹、刨了一季蒜、種了一季蒜，才知道那個南鄉(xiāng)過來打工的蒜客、五大三粗的漢子，為啥累得趴在地上嗚嗚地喊著娘哭；也才知道了村里的一些姑娘為啥都肯丟了廉恥，辱沒了祖宗，去城里做那賣肉的行當(dāng)。累啊，一天下來，四仰八叉往泥地上一躺——顧不得地的濕、地的臟、地上土坷垃的硌人，眼睛一閉，就“死”在那里了。半天過后動動牙齒，有“沙啦沙啦”咀嚼泥土的聲響。鼻子吸著一絲一絲兒的辛辣大蒜氣味兒，心里便想就這樣一絲一絲兒地死去吧……在這個時(shí)候，靈魂出竅了，飄到九霄云外，跟晚霞一起飛來飛去。人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成了一條在泥土里掙扎的魚，開始羨慕身邊的每一條小生命：舒展著嫩綠葉子的小草兒，震動著翅膀彈琴的蟋蟀，甚至于悄悄爬上腳踝的一只黃肚子螞蟻。

程凱趕著驢車到了地里，并不做什么活計(jì)——谷地里這個時(shí)候也沒有什么活計(jì)。他有兩畝土地，一頭驢子，這是從父親那里分來的全部家當(dāng)。他的土地是輪番休耕的，一畝種著谷子，就有一畝荒在那里，讓它恣意地長草。他先是將驢子從車子上解下來，牽著它，讓這畜生舒展舒展筋骨，他自己也舒展舒展筋骨。驢子高興起來，往地上一臥，打兩個滾兒，“噦噦”地叫，賴著不起來。

程凱道：“起來，吃草了。”驢子還是在那里臥著拿眼睛瞅著主人。程凱道：“你不起來，我可走了?！比缓蟪虅P真的丟了驢子，到一邊的草叢中，蹲在那里摳摳這兒的土地，看看那兒的土地。他出神地聽著田地里的動靜兒，唧唧、吱吱。天色還太明亮，小蟲子們不敢出來，所以還聽不到更加美妙的音樂。

這個時(shí)候，遠(yuǎn)處蒜地里的村人們就直起身來，捶打著酸痛的腰眼兒，遠(yuǎn)遠(yuǎn)地朝這邊望著，指點(diǎn)著道：“瞧，真是個怪人呢！”

“哎呦，那么好的土地，就這樣荒著，讓人看了心疼呢！”視寸土如黃金的村人看不下去了。

日子長了，這些話也傳到程凱爹的耳朵里，老漢也只有嘆氣的份兒，打孩子鬧著分家的時(shí)候起，就不知道吵過多少次架。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孩娃兒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大了，都中專畢業(yè)了，他個當(dāng)老人的還能做啥？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這個時(shí)候，程凱躺在草叢中，聽著田野里美麗的合唱：昆蟲、土地、小草、莊稼、露水……都在愉快地唱歌。

慢慢地睜開眼，他看到天上的火燒云開始燒起來，眼前頭開始慢慢看清楚一個人，紅紅的褂兒、紅紅的臉、紅紅的唇。

云云！他一骨碌爬起來了。

二

云云跟他打小兒一起長大，小時(shí)候皺巴巴的小臉兒，是個沒長開的倭瓜。這些年卻是越出落越好看，現(xiàn)如今瞅一眼就讓人心里甜得不行，美得不行。

程凱一骨碌爬起身來，沒有看見云云，卻看見爹端著煙袋，正兇巴巴地朝著他吼：

“你個忤逆不孝的子弟，單知道懶懶地往這兒一躺，還不趕忙回家嘞！水要擔(dān)，飯要做，你要忙死你娘才痛快嗎？”

程凱跳起身來趕緊套起自己的驢子，驢子“噦噦”地叫著，還是不愿意起來。他拍打著驢子的脖頸子，撓著癢癢把它哄起來，套上韁繩、龍?zhí)?。他在那里忙活著，爹就縮在夜影兒里抽煙，煙火一閃一閃的。他趕上驢車，吆喝著去了，暮色中爹的身子漸漸小去。

他邊趕著車邊往遠(yuǎn)處瞅，云云家的地里早沒了人影兒。剛才那女子還在她家蒜地里弓著腰干得起勁兒，這會兒已經(jīng)回家了嗎？他心里一酸一緊，開始空空落落。

云云家里有錢，爹跟娘在外面做生意，做的是大蒜生意，從農(nóng)民手里收了，存到冷庫里，到了冬天時(shí)賣給外國人。上小學(xué)時(shí)云云就告訴過他，外國人傻，外國人也富。外國人的貂皮大衣都穿不完，用一個泡泡糖就能換外國人一件貂皮大衣。那個時(shí)候云云從穿著打扮上就跟村里其他姑娘不同，她小學(xué)三年級就穿皮鞋，五年級就燙頭，羨煞了村里的姑娘們。

正因?yàn)樵圃萍依镉绣X，所以她到了這個年齡，還沒有出去賣肉掙錢。這么大的姑娘還沒有到城里掙錢，這在別人家要被人罵作不孝的，可是她家不一樣。也正因?yàn)榈锒荚谕饷婷ι?，家里地里的活?jì)都落到了云云身上。好在她家地不多，她一個人忙活還顯得清閑。

程凱的車拐了一個彎兒，便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兒在前邊兒走。程凱一眼認(rèn)出是云云，因?yàn)樵圃谱呗犯鷦e個不一樣，她是用腳尖兒走路，輕飄飄的那個好看。驢子緊走幾步到了云云的身邊兒，云云也緊走幾步一個偏身兒坐到車幫兒上了。

驢蹄子“踏踏”，兩個人都沉默著，都像是在想心事兒。

“你就沒句話跟俺說？”半天，云云道。

“說啥呢？話倒多的是，可讓人聽見怪不好意思的?！?/p>

“有誰聽見？這就咱倆人兒?！痹圃拼芬幌鲁虅P的胳膊，嗔怒道。

“哪兒啊，還有它哩！”程凱指指驢子，“它也是一口人?！?/p>

“我的娘也！”云云聽了便捂著嘴笑了，戲謔地道，“這個黑妮兒是你的女子嗎？它能聽懂咱們說話兒？”

“咋會不能？你瞅它耳朵多長哩！”

驢子又踏踏走了一會兒。

程凱道：“你還記得嗎？我們小的時(shí)候，地里的樹多多啊，樹多，露水也大。晚上從地里回來，人都跟水人兒一樣?！?/p>

“蒜值錢，土地也就金貴，人們嫌樹礙事，都刨了?！痹圃频?。

“土地歇不得一歇，累壞了?！?/p>

云云便咯咯地笑了：“土地也知道累嗎？”

“人干一天活兒還知道累，土地一年到頭不歇著哪能不累？”

云云側(cè)著腦袋，瞅著握著鞭子專注地趕著驢車的程凱。天哩，這個上過學(xué)的年輕后生腦袋里都裝著些什么哩！怪哩！真是怪哩……

“咱倆結(jié)了婚之后我把你家的地也種上谷子，谷子多好啊，秀氣、干凈。不跟大蒜一樣，大蒜不往根里灌藥，根里都要生蒜蛆呢。如果植物也有氣質(zhì)，谷子的氣質(zhì)就是優(yōu)雅，而大蒜……”

“呸！別臭美！誰說過要嫁給你啦？”

“你還嘴硬！”程凱要停住車子，抓住云云，云云卻趁著車子慢下來的工夫，跳下車，“噔噔噔”地跑了。

三

程凱的谷子出穗了。

谷穗兒像毛茸茸的小兔子耳朵，開始是細(xì)小的、尖尖的，后來開始粗大起來，飽滿起來。捧在鼻子前面兒嗅一嗅，輕輕的甜味兒。驢子在一旁的空地里吃草，程凱便在谷叢里看自己的谷子。

他喃喃自語，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著什么。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谷子身上有些小青蟲，他不噴農(nóng)藥。蟲子也是小生命啊，吃吧，吃吧，只要最后可以給我留一些。程凱跟蟲子說著話兒，可是蟲子并沒有因此而少一些。就在他有些焦慮的一個早晨，他看見遠(yuǎn)處飛來兩只麻雀。麻雀嘰嘰喳喳相互說著什么，怯怯地停在一邊的空地上，并著雙腿蹦來蹦去?，F(xiàn)在麻雀少了，程凱不敢驚動它們，他蹲在那里，看著麻雀，麻雀也看他。在十年前，他小的時(shí)候，村子里麻雀實(shí)在是多。那時(shí)候田地周圍的樹林里，喜鵲、老鴰、斑鳩……現(xiàn)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躺在草地上，望著淺灰色的天空和天上碎布片兒一樣的云彩。小時(shí)候的云多好啊，天也藍(lán)，瓦藍(lán)瓦藍(lán)的，像深不可測的眸子。

他慢慢地睡著了，一覺醒來，聽到身后谷叢中嘰嘰喳喳的叫聲。是麻雀的聲音，久違了的聲音。他聽出來不是一只，也不是兩只，而是好多只。他閉上眼睛，聽著那有些吵鬧的聲音，一種舒爽的感覺淌過全身。他知道在他睡著的時(shí)間里，剛才那兩只麻雀一定跋涉了很遠(yuǎn)的路程，從遠(yuǎn)方叫來了自己的伙伴兒。他不敢動，生怕驚動了它們。

這樣一連許多天，他都到谷地里去聽那麻雀的嬉鬧。交往了一段時(shí)間之后，他了解了這些麻雀的習(xí)性。它們白天在這里忙活一天，幫助他逮蟲子，傍晚很晚的時(shí)候才戀戀不舍地回去，而第二天它們比他來得更早。它們的家離這兒那么遠(yuǎn)，程凱想象不出它們是什么時(shí)候起床趕過來的，一趕來就在田地里忙活起來。

但是蟲子一天天少了，它們有的餓得唧唧直叫。程凱真擔(dān)心它們第二天不再來了，可是慶幸的是谷子正在一天天成熟，馬上它們又有吃的了。果然不錯，谷穗一天天黃了，田里的麻雀一天天多了起來。它們?yōu)榱艘活D美餐，早晨起得更早了。程凱不認(rèn)為它們是來偷食，為了這片莊稼，它們付出了勞動。這勞動果實(shí)里本來應(yīng)該有它們的一份兒。

四

云云的爹死了。

縣城殯儀館的車響著哀樂，載著云云爹的尸體，像個幽靈一樣穿過小村的街道。那天，程凱也站在人群中間，看到了那一幕。人們感嘆著：“英英武武、呼風(fēng)喚雨的一個人兒，就這樣沒了，到底為啥??？”

“唉，還能為啥，他在冷庫存的大蒜賠了，又借了高利貸。被人逼得沒有辦法，就尋短見了。”

“咋能賠了呢？”

“出口不了了！外國都經(jīng)濟(jì)蕭條哩！一經(jīng)濟(jì)危機(jī)，在質(zhì)量上就苛刻刁難，說咱們的大蒜農(nóng)藥殘留太厲害，大蒜成毒蒜了呢！人家外國人說了，有農(nóng)藥殘留的大蒜，小孩兒吃多了會呆傻，孕婦吃了生個孩子都沒屁眼兒呢！”

“放你娘的個屁，別聽他娘的外國人扯臊！”

“唉唉！今年存蒜的商人，多少都賠慘了！像他這還是好的，有的人家借了高利貸，一家?guī)卓诙家黄鹕系趿?。嘖嘖！”

程凱悄悄地趕上驢車，到了自己的谷地旁邊。他躺在青草上，望著灰蒙蒙的天，聽到了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跟遠(yuǎn)處的一點(diǎn)兒嗩吶聲。他的心被什么攪擰得難受，云云的爹，村里人人羨慕的大蒜商人，就這樣走了。經(jīng)濟(jì)蕭條是外因，大蒜里的農(nóng)藥殘留，他早就注意到了。他在中專里學(xué)過土壤學(xué)，年復(fù)一年老種一樣莊稼，土壤自身的免疫力便下降了，蒜地里的害蟲真是多得邪乎。

一連幾天，程凱都沒有看見云云的影兒。半個月之后，云云找到了程凱。他們坐在谷地旁邊的籬笆上，望著遠(yuǎn)處的天邊。

“俺要走了。”云云說。

“去哪兒？”程凱一驚。

“不知道……爹為了收購大蒜，借了別人的高利貸。他這么一死，倒是解脫了?？墒墙璧腻X還是要還！娘受了刺激，腦子不行了。俺到城里一邊掙錢，一邊給她治病?！?/p>

“真的借了高利貸？”

云云點(diǎn)點(diǎn)頭，說：“原想很快就能收回成本的。誰想到……”

程凱呆呆地望著谷地，麻雀們正在上面活潑地亂飛。云云跳下籬笆，頭也不回地走了。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拖到他的腳下，在那里一跳一跳的……

臨走，云云說：“早點(diǎn)兒找個對象，到時(shí)候俺回來喝你的喜酒……”

秋后，程凱的谷子熟了，收拾了收拾，打了以后稱了稱有二百斤。他很感謝那些麻雀，覺得它們沒有忘了他。

有時(shí)候，程凱想起云云，他就看看天。天上有云，云在天上看他，有時(shí)也會流淚。

村里人說，云云是去城里賣肉了。

對于村里人的傳言，程凱絕不相信。云云家的地荒了，荒了一年，第二年程凱給她家收拾了收拾，全都種上了谷。這一年的谷子又快熟了，里面還是那么多的麻雀，可是云云還是沒有回來……

五

云云是去做了城里人了。

自從云云做了城里人，程凱便盼著城里來人。他想跟人家打聽打聽，可曾見過一個叫云云的姑娘。她是在給人家做保姆，還是在商店里做售貨員？她過得好嗎？賬還完了嗎？娘的病治好了嗎？找下對象了嗎？他趕著驢車到地里去，心里揣著個云云，嘴巴里便無端地自個兒跟自個兒說話。村人見他這樣，心中越發(fā)懼怕，不敢跟他親近。以為他不但是懶，是怪，而且有些傻了。

小村雖屬市郊，但地方偏僻，離城較遠(yuǎn)，平常少有城里人來。程凱心中的疑惑，便無人給他化解。這一日他正趕著驢車從地里回來，卻見一個穿著光鮮的漢子蹲在路邊。西服革履，白色面皮，戴個眼鏡。衣著打扮，絕不像個農(nóng)人，正把腦袋埋在懷里，做深沉思考狀。

聽到車子的聲音，漢子抬頭望了望程凱。程凱看出這人定是城里來的，想起云云的事兒，想要停下來打聽，卻怯怯地不敢搭話。沒想到那漢子卻先開口了：“老鄉(xiāng)，這附近可有水塘？”

程凱明白了漢子趕腳多時(shí)，定是已經(jīng)口渴難忍，便慷慨地說道：“跟我到家去喝吧，家里井水甘甜清涼。尋什么水塘？！”

漢子開始一再推辭，后來耐不住程凱勸說，便上了驢車，跟著程凱回了家。

程凱把漢子讓進(jìn)屋，打來一碗涼水。正想等漢子喝完水，跟他打聽一下云云的消息。沒想到漢子卻并沒有捧碗，而是把頭一埋嗚嗚痛哭起來。

漢子一哭，程凱慌了神兒。漢子哭完之后，望著程凱道：“大兄弟，你知道我是為何而來？”

程凱疑惑地?fù)u搖頭。

“大兄弟，你知道我找水塘作甚？”

“俺看你定是渴極了?！背虅P說。

漢子聽了撫著桌子道：“俺并不是口渴，你知道嗎？俺是想找個地方投水的。俺活夠了！從城里一步步走出來，一路上沒見著個坑，沒見著條河！俺事事不順，就算想死，老天也跟俺作對！不知不覺到了這個所在，也不見個水井！真是急死俺了！俺就想找個地方，死了干凈！”

漢子的一席話把程凱嚇了一跳。這里離城三十來里，原來這城里人是出來跳河的。他疑惑地望著來人：“大哥，城里人吃喝不愁，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放著這樣的好日子不過，你為啥要尋短見？”

漢子抹了把淚：“一言難盡啊！”

“莫不是媳婦跟人跑了？”

漢子搖頭：“沒有！媳婦賢惠顧家，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娃！”

“莫不是生意賠了？借了高利貸？”

漢子搖頭：“我在報(bào)社工作，是一名記者！”

“那你干的是人人眼饞的活兒啊！你瞅瞅我們這些農(nóng)人還活著哩，你咋要死？”

漢子又哭了，趴在桌子上痛苦地叫著：“我一連兩年，沒晉上高級！”

程凱才知道漢子是工作上遇上煩惱，心理上遇上了麻煩，便勸漢子要死也不急，可以在此多住幾天，體驗(yàn)體驗(yàn)農(nóng)人的生活，也不枉活了一輩子。

漢子竟然答應(yīng)了，第二天還提出幫程凱打水、做飯、下地干活兒。程凱也不客氣，也不跟記者多說話，諸事都依著他。下晌那人還跟著他的驢車，到了地里。那人看了谷子，看了荒草，非常驚訝，拿當(dāng)初程莊人問過的話問他：“大家伙兒都種蒜，你怎能不種蒜呢？”

“程莊從前也并不種蒜的?！彼绽卮鸬馈?/p>

若是村人，肯定又要鄙夷地說他呆傻了。但記者讀書多，知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智若愚，明白這里面有大哲學(xué)在。

記者在他家吃住了幾天，精神頭兒也一天天好了。他打消了尋死的念頭，熱情地跟程凱道別，灰頭土臉地到來，神清氣爽地回去了。

回去之后，這記者便寫了一篇長文，介紹了自己的這段奇遇，同時(shí)提到了一片世外桃源般的村寨，一個高深莫測與世無爭的隱者。此文一出，竟然有更多尋死覓活的人慕名而來。找到程凱，一律是要求吃住在他家里，洗衣、干活、下地。幾天下來，來時(shí)大多瘋瘋癲癲，非哭即笑，走時(shí)則總要再三握住程凱的雙手，口里感激地叫著哥們兒，還不忘塞給他幾張大票兒。

這些被俗務(wù)煩累的城里人，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精神的家園，心靈的凈土。初到這里，一開始總是驚訝，漸漸明白在世上當(dāng)一回人，原來還有這種當(dāng)法。大徹大悟地回去，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城郊的程莊有一個程凱，他那里是個緩解精神壓力，治療心理疾病的好地方。甚至還有城里人成立了 “心理自助游原生態(tài)俱樂部”，定期去程莊到程凱家里住住。

在程凱家里喧鬧起來的時(shí)候，村里人真的疑惑了，他們搞不懂那些城里人，就像當(dāng)初搞不懂程凱一樣，便也開始有人模仿著程凱，刨了大蒜，種上谷子，學(xué)著程凱一樣招攬住客。

程莊來的城里人越來越多了，程凱再沒跟他們打聽過云云的消息。云云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程凱知道，她或許早晚也要來……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