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末清初著名文人群體“易堂九子”中曾燦以好詩、能詩著稱當(dāng)世。在其現(xiàn)存的近千首詩歌中，曾燦集中抒發(fā)了他的故國之思、高蹈隱逸之情和后來因為稻粱謀而滋生的羞恥感、苦痛感。其生存之思的變遷，既是其豐富而生動人性的真實顯現(xiàn)，又代表著明清鼎革之際遺民的普遍心路歷程。

關(guān)鍵詞：曾燦；詩歌；生存之思

作者簡介：王樂為，女，黑龍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教師，從事清代文學(xué)與文獻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代詩人別集叢刊”，項目編號：14ZDB076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6-0129-08

曾燦（1625—1688），字青藜，一字止山，號六松老人，江西寧都人。明末清初著名文人群體“易堂九子”之一。有《六松堂集》十四卷。其以能詩著稱當(dāng)世，一生傾盡心力，將所思所感納入詩歌創(chuàng)作。在易代之際的人生道路上，他依次走過效命先朝進行抗?fàn)?、事敗后落發(fā)為僧、還俗并力田山中、轉(zhuǎn)變陣營加入游幕行列的歷程，四者兼于一身如曾燦，在清初遺民中已不多見，將這一切借助詩歌集中表達出來并指向生存之思，更非尋常。凝結(jié)于《六松堂集》內(nèi)近千首詩歌之中的，不僅是詩人個體的生命悲情，亦是鼎革之初遺民普遍生存困境下的典型心路歷程，實可為一代心史。

一、故國之思

作為“易堂九子”中唯一的貴介公子，承平歲月里曾燦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易代之際也有著足以驕人的抗清經(jīng)歷。順治二年（1645），唐王任命其父曾應(yīng)遴為太常寺少卿，由兵部尚書楊廷麟統(tǒng)領(lǐng)，負責(zé)保衛(wèi)贛州、吉安。順治三年（1646）五月，贛州形勢危急，曾應(yīng)遴、曾燦父子率四營兵每日徒步行軍二百余里赴贛救援。[1]（卷15《兵部右侍郎曾公家傳》）贛州一戰(zhàn)，曾燦的驍勇果敢令錢謙益發(fā)出“章、貢之役，青藜年才二十，獨身搘拄潰軍，眇然一書生，如灌將軍在梁、楚間”[2]（卷19《曾青藜詩序》）的感嘆。然而，清軍的攻勢十分猖獗，曾氏父子所率部眾原屬勞師襲遠，又無任何后援，贛州很快被蜂擁而至的清軍團團圍住，成為一座孤城。兩個月后，贛州城破，楊廷麟壯烈殉國。

風(fēng)聲呼嘯，戰(zhàn)馬嘶叫，血染夕陽，這段深鐫其心的戎馬生涯，任憑歲月消磨，時時觸動著詩人敏感的神經(jīng)。“記得當(dāng)年萬馬嘶，虎頭城外戰(zhàn)聲悲。關(guān)山作客同狐貉，風(fēng)雨招魂半友師。匣里只應(yīng)存德祐，塚邊長欲結(jié)要離。蕭蕭黃發(fā)今何在，痛哭西臺有所思?！盵3]（卷6《秋旅遣懷，兼柬易堂諸子》其三）這是秋風(fēng)憑吊、悼念友軍的痛哭哀號?！敖菲閸缛?fù)回，家山烽火夢中來。沙平兩岸知灘盡，帆指孤城見嶺開。到此長風(fēng)應(yīng)破浪，何人落日更登臺。可憐白發(fā)悲無數(shù)，猶是當(dāng)年戰(zhàn)鼓催?！盵3]（卷7《舟過萬安縣》）這是蕭蕭白發(fā)、夢回疆場的戰(zhàn)鼓悲鳴?！霸嵋宦孟码p江，百萬旌旗不肯降。壯志都教成夢囈，精魄猶自戀鄉(xiāng)邦。哀笳斷鼓月沉驛，破屋頹垣風(fēng)打窗。追憶諸軍同敗衄，孤身誓死砥舂撞?！盵3]（卷7《長至前三日……口占得七律二十首，雖多囈語，用遣憂懷》其十三）這是追憶往昔四面楚歌只身擔(dān)當(dāng)?shù)暮狼槿f丈。“少年戎馬春風(fēng)里，猶記圍城不肯降?！盵3]（卷6《己酉春日，張?zhí)鞓姓型T子登八境臺，得江字》）這是少年英雄誓死不降的斗志昂揚?！鞍肷战Y(jié)三千客，一錯難銷十六州。耳熱酒酣壺口缺，揮戈心事老來休?！盵3]（卷7《蘇署長至，次桑楚執(zhí)韻》）當(dāng)年橫刀躍馬，馳騁疆場，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有心報國，無力回天，苦痛郁憤，到老終難排遣。對于曾燦來說，為國效忠縱然千般可貴，報國之情縱然萬般殷切，然而又怎能承載得了無盡的敗兵之辱、國破之痛？

贛州城破后，曾燦在流離途中得知閩廣間共立三帝的消息，心里更難以平靜：“徒嗟離亂日，書劍自飄零。鼎足三分勢，天涯一小亭。干戈淹舊國，榛棘托浮生。不惜迢遙意，誅茅誦屈平?！盵3]（卷4《路傳閩廣間共立三帝，感而賦此》）這些朱姓貴族建立的小朝廷于殘山剩水中鼎足并立，志在恢復(fù)者不多，茍且自顧、爭權(quán)奪勢者不少，語含譏諷之余，詩人不免灰心失望，黯然神傷，只能借吟誦屈原《離騷》來化解愁緒。贛州之役，曾燦曾受知于唐王朱聿鍵，并被任命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其所率四營兵也被唐王賜名為“龍武營”。唐王勵精圖治，一心抗擊清兵，意志堅定。順治三年八月被俘，因清軍監(jiān)守嚴密，幾次自盡未果，后絕食而死。按照兄終弟及的原則，其弟朱聿鐭于十一月在廣州繼位稱帝，這無疑讓詩人幻滅了的復(fù)國志向又燃起一絲亮光，是他于閩廣三帝掣肘紛亂局面中唯一的希望。因而行在的消息時時牽動著詩人脆弱的心靈?！堵勑性谛拧范渍凵涑鲆粋€月后清兵奪占廣州，朱聿鐭自縊身亡時詩人的心境：

望絕嶺南信，何年卻我愁。生涯如落葉，國事正東流。血洗兵戈眼，魂吹關(guān)塞秋。安危同社稷，身死未為憂。

國破身何屬，山深家僅存。無由供麥飯，竟自避桃源。關(guān)驛生春草，江天起暮魂。萬方牢落盡，痛哭望前村。[3]（卷4）

如果說杜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唐王朝盛衰轉(zhuǎn)換之際，詩人飽經(jīng)患難過后，為昔日輝煌繁榮、詩情畫意歲月的無法重來而深感悲哀，導(dǎo)致一時“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式壯志的消歇，然尚且不乏重振朝綱和亂后重建經(jīng)濟秩序的期盼，那么曾燦面臨的“國破”，隨之而來的是“身何屬”的自我懷疑，意味著歸屬感的完全失去，注定了“生涯如落葉”、“無由供麥飯”、“萬方牢落盡，痛哭望前村”的現(xiàn)實遭遇。一身飄零，滿目瘡痍，萬念俱灰，痛哭流涕。故國如水東流去，復(fù)國之期未有期。自從望絕于嶺南之消息，亡國破家、顛沛流離的遺民生涯由此徹底開啟。

“爽氣來西山，傷心在故國”[3]（卷2《吳閶秋懷，同朱悔人，用李端“水國葉黃時，洞庭霜落夜”為韻，柬贈悔人，增我長慨》），對于曾燦來說，抗清的驕人經(jīng)歷，兵部職方司主事的地位，立功封侯的志向，甚至最基本的衣食保障，無不與故國的存在產(chǎn)生因果聯(lián)系。更何況明亡清繼，作為滿洲蠻夷對漢民族的武力征服，使得士人的國亡之哀不止于尋常的江山易主之悲，而上升為乾坤顛倒、天下淪喪之痛。由是現(xiàn)實的盛與衰、治與亂、愛與恨、貴與賤、榮與辱都是曾燦親身所經(jīng)歷的，而以其弱冠之年為界判若霄壤，這種強烈的反差造成了他難以遏制的失落感，并在其心靈深處形成了一種特殊情結(jié)：在對故國的追憶中體驗現(xiàn)實的痛苦，在現(xiàn)實的痛苦中更加依戀和懷念故國。唯其如此，故國的一切都令他傷悲動情、魂牽夢縈。

承平時代二十年南去北來、裘馬清狂的歲月，是曾燦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美好記憶。以至無論光陰逝去，世事滄桑，洞庭湖畔、白溝河水、南京鐘山，從遺民的眼光看過去，每個地域都帶有特殊含義?！跋媲褪駳怆硽?，萬里波濤擁楚云。極目江山皆故國，漢家曾此距三分?！盵3]（卷9《舟過洞庭湖》其二）舟行洞庭湖，極目遠眺起伏江山，詩人浮想聯(lián)翩。為了主宰這如畫江山，當(dāng)年群雄角逐，爭霸中原，勾起他對大明故國的無窮眷戀。“明朝今古路，何處是神州。落日沉沙浦，殘煙上驛樓。乾坤塵土夢，鄉(xiāng)國歲時憂。為有興亡淚，傷心渡白溝?！盵3]（卷5《白溝河》）白溝是古代大宋與遼國的界河，從來被視作民族恥辱的象征，如今更成為世道興亡的縮影。落日殘煙籠罩之下，白溝河水的粼粼波光，刺痛詩人含淚的雙眼，黍離之悲、亡國之恨隨之布滿其傷痕累累的心頭。而南京鐘山因埋葬著大明開國帝王朱元璋，無疑最易喚醒舊朝臣民的故國情懷：“故壘荒煙合，孤城盡日閑。千秋遺恨在，流涕過鐘山。”[3]（卷9《過鐘山》）故壘廢棄，孤城死寂，眼前所見仿佛是在提示警醒著詩人，大明王朝早已久罹兵禍、國祚斷滅。父子兩世忠臣，此刻孑然一身。當(dāng)從鐘山南麓太祖墳前經(jīng)過時，遙想故國的發(fā)祥，念及今朝的敗亡，痛感千秋功業(yè)就此葬送，曾燦以淚洗面，遺恨終生。

身為大明遺民，蠻夷統(tǒng)治下“百代衣冠今作異”[3]（卷6《悲秋》其一）的固有心理感受，使其站在時代的風(fēng)口浪尖回溯歷朝興替，最易與宋季遺民惺惺相惜，生發(fā)共鳴。曾燦屢次拜謁先賢廟宇祠堂，瞻仰緬懷“精光忠發(fā)千秋鏡，戰(zhàn)血流空萬里濤”[3]（卷7《阻雪桃山驛，遂拜岳武穆廟》其二），精忠報國、九死未悔的英雄岳飛；“寸心社稷傷多故，雙手乾坤誓不降”[3]（卷7《又拜陸秀夫先生祠》），背負幼主蹈海的大臣陸秀夫；“人生負志氣，天地不為動。夫子陸沉中，屹然見大勇”[3]（卷2《望黃河，遂拜金龍王廟》），慷慨赴水殉國的金龍王謝緒。曾燦再三詠嘆他們生為人杰，死為鬼雄，屢屢稱頌其忠貞英烈，光耀萬古。悠悠百年后，國事亦東流。歲當(dāng)甲子，清朝定鼎中原整四十載，立于金龍王廟前，六旬老人曾燦浩然長嘆“平生心事在，瞻望涕難收”[3]（卷5《水失故道，舟不得泊，遂阻拜金龍王廟》）。一樣的淚水，一樣的痛楚，一脈相承的民族精神，從心靈的共振到人格的追隨，曾燦將對故國至死不渝的深情寄于對先賢自始至終的謳歌和景仰之中。

二、高蹈之情

順治三年贛州城破之際，楊廷麟赴水而死的一幕在曾燦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使他的心靈受到強烈震撼。他為楊廷麟的壯烈殉國號啕痛哭，亦為“先生先我死”[3]（卷4《哭清江楊相國死節(jié)》其三）感到無比愧恥。而瞻望前路，痛定思痛過后，詩人又自忖“世獨悲生死，吾應(yīng)惜去留”[3]（卷4《哭清江楊相國死節(jié)》其二），開始以理性思考生存的意義。然而，畢竟是剛剛歷經(jīng)兵敗、國亡、家破、父喪等多重打擊，曾燦的種種苦痛自然久久無法釋懷，心緒遲遲不能平息，更兼抗清事敗招來殺身之禍，形勢所迫，只能“萬里驚亡命”[3]（卷4《初冬訪錢幼光不值，令嗣孝責(zé)留宿遲之》），先是落發(fā)天界寺，之后還俗隱居翠微峰，或托身空門，或躬耕自食，聊以淡化悲慟，擺脫紛擾：

朦朧高枕上，忽聽曉鐘過。篆鼎香無際，敲魚意若何。憂心慚道淺，苦行識僧多。不寐愁窗外，春風(fēng)動薜蘿。[3]（卷4《曉課》）

夜靜鳴鐘磬，幽巖梵語深。聞聲還自顧，默對但沉吟。石闕澄金像，風(fēng)幡掛玉林。階前瞻氣色，應(yīng)愧野人心。[3]（卷4《晚課》）

燈影棲寒壁，蒲團坐夕崖。三人同此境，一靜自忘懷。竹 流泉響，草堂帶月垂。何年深閉戶，與君樂道歸。[3]（卷4《同確齋方崖坐蒲團》）

夜夢憑誰入，令人心境寬。泉聲驚過雨，衾影獨凝寒。面壁思趺坐，藏舟憶釣竿。禪堂今寂寂，幽意自迷漫。[3]（卷4《宿禪堂》）

躲開了塵世的喧囂，逃離了奪命的戰(zhàn)亂，曾經(jīng)“少年意氣，不樂浮屠，一聞佛語，則掩耳而去”[3]（卷11《與諾上人書》）的曾燦，師從天界寺道盛，將年華付與蒲團之上、禪堂之內(nèi)和曉課、晚課之間。盡管“憂心慚道淺”，不諳“敲魚意若何”，卻因身處“幽巖梵語深”、“幽意自迷漫”的清凈氛圍而能“一靜自忘懷”。忘懷，是現(xiàn)實給定的路，是曾燦此時為避免痛苦而無法另外選擇的路。逃于禪，以其既能保證作為“逋臣”[3]（卷2《返里留別莞中諸子》）的人身安全，又與身為大明遺民的清白志節(jié)相契合，彰顯出其最大要義。

正如逃禪并非曾燦本志，是為“有托而逃焉”[3]（卷12《石濂上人詩序》），還俗也不意味著隱逸的結(jié)束。在“只有青峰在，能逃亂世名”[3]（卷4《過淵明先生墓道》）的田園式吟唱歌詠中，曾燦又走上翠微峰，與易堂諸子一道力田山中，漸漸體味躬耕之甘苦，直至樂在其中，家國遭難時“誰無淵明志，呼酒且高歌”[3]（卷4《感亂》）的口頭宣言從而真正內(nèi)化為“挈馌餉農(nóng)夫，食者不肯余。歸來喜顏色，我心亦已愉”[3]（卷2《春日山莊即事》），“午爨有余暇，農(nóng)歌時暫還。紛吾諸事畢，終愛此田間”[3]（卷8《梁安峽值雨》），“種豆豆易生，種瓜瓜漸熟。古之素心人，于此志愿足”[3]（卷9《種瓜圃》）的切身感受。由農(nóng)事的愉悅而熱愛田園，因熱愛田園而知足樂天，獲得生命的歸屬感。

自從陶潛將“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自我認知通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生活方式遺傳給后世詩人，對田園的賞愛和躬耕的滿足便與高蹈的志向、堅貞的氣節(ji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翠微山居六年，曾燦舍棄了肥馬，脫去了輕裘，筑起六松草堂，披上農(nóng)人的蓑衣，不管風(fēng)雨晴晦，無論春去秋來，日復(fù)一日地勤勉勞作，耕鋤自活。然而亂世中的翠微峰并非世外桃源，這里固然不乏春山細雨、桃花垂柳，有分享的喜悅、收獲的期盼，比如碰巧遇到“溪上有人家，顧我啟柴荊。牛羊薄暮歸，雞犬相迎鳴。稚子盥濯畢，拱手道姓名。雖則無禮數(shù)，中心亦至誠”[3]（卷2《田家即事》），農(nóng)人稚子、淳樸和樂的田家場景自會感到欣慰；要是足夠幸運，興許也可以盼來“新畬多種豆，平地半載花。處處秋成熟，膏粱載滿車”[3]（卷5《徐州道上》）這樣美妙的豐收時節(jié)。然而現(xiàn)實中詩人遭逢更多的，恰恰是他極少提及的不適和艱辛：“我未學(xué)老農(nóng)，常常乖土宜”；“不歷農(nóng)家事，安知憂天時”。[3]（卷2《田家雜詩》）。包括承受體力的重荷，還有對收成的擔(dān)憂：“貧賤無善地，十年 兩荒”；“二月開新圃，四月未繁殖”。[3]卷2《田家雜詩》）尤其在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面前，只能徒喚：“天心何仁愛，八月乃苦旱。農(nóng)家告歲成，皇皇夕與旦?！盵3]（卷2《苦旱》）毋庸置疑，正是田園作為心靈歸宿和精神家園的支撐和振奮力量沖淡了曾燦的煩惱和憂慮，催生了他的孤高與倔強：“少年愛意氣，恥為衣食資。所用失其道，自取寒與饑?！盵3]（卷2《田家雜詩》）雖不能自給自足，卻甘愿耐受窮困饑寒而怡然自得，展示出可貴的遺民氣節(jié)及其中蘊藏的堅強生存意志。

時值天崩地坼之際，身處異族統(tǒng)治之下，情系舊邦而又復(fù)國無望，曾燦與其易堂同仁的態(tài)度始終是堅決而鮮明的——奮起抵抗。從提刀赴難、舍身驅(qū)敵的直接抵抗轉(zhuǎn)為退隱山林、采薇而食的間接抵抗。其不屈不撓的民族氣節(jié)、磊落坦誠的高尚人格與巍峨雄奇、邈然孤特的翠微峰交相輝映，在藍天和白云之下繚繞千年，形成歷史的穿透力量。翠微峰南端的蓮華山，氣勢磅礴、古木參天，這個曾燦和魏禧年少時讀書的地方，總是令詩人流連不已、心馳神往?！拔矣S昏望翠微”，“十年心愛山陰道，滅燭看山識山好”[3]（卷3《越溪舟中》），詩中回蕩著曾燦鐘情翠微的心聲和對家山獨特的感悟。如果說白日播種于靜謐的田園，帶給詩人精神的遮護和安頓，那么夜幕漫步于靈動的群山之間，則讓詩人的身心在天地自然的懷抱中盡情馳騁和伸展：

涼影蕭蕭暮，高齋獨步歸。隔林樵唱遠，一水故人稀。鳥帶疏鐘入，山余落照飛。柴門眠小犬，覺汝更忘機。[3]（卷4《從金精獨歸翠微》）

到莊不覺暮，卻自少塵氛。獨念如吾少，偏難絕世群?；ù叱踹^雨，鳥倦欲歸云。川水茫茫下，新田正未耘。[3]（卷4《雨后自城入六松》）

群動各有息，茲游成我閑。草知深淺處，春到有無間。寒石自流水，夕陽多遠山。離離林下屋，時見鳥飛還。[3]（卷4《乙亥立春前，同李咸齋彭中叔散步望翠微三魏》）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從金精到翠微，由翠微入草堂，一路走來，近處是綠水流淌，遠處有青山在望。林里傳來樵夫的歌唱，柴門前小犬享受著安詳，夕陽下飛鳥結(jié)伴還巢，沉浸于這暮色中醉人的景象，詩人早已忘卻塵俗，頓時神清氣爽。登山的路，是身體的前行、心靈的休整，是詩人追慕高標的過程。人與一切生命終將返歸自然，是曾燦往還山間的啟悟。

穿行叢林之中，嘯歌天地之外，盡管幾多艱難困苦，曾燦與易堂諸子始終堅守在突兀高聳的翠微峰上。他們以讀書為樂：“磚移花影，晨澆東坡之書；榻轉(zhuǎn)樹陰，午攤太白之飯?！盵4]（卷20《勺庭閑居敘》）他們以交友為樂：“三徑來白意之交，一庭坐因心之友?！盵4]（卷20《勺庭閑居敘》）他們以清貧為樂：“家無造業(yè)之錢，口絕嗟來之食?！盵4]（卷20《勺庭閑居敘》）他們以分韻賦詩為樂：

草木發(fā)重光，照我十八九。我得醉春游，春風(fēng)偏我后。酒醒不成吟，天地忽白首。

何處是云天，云天光欲透。萬木自含情，千山還不舊。西方有美人，歸期無乃后。

此雪但逢春，春工何太后。豈知雪有情，雪亦為春誘。他人固何為，而我情獨厚。[3]（卷2《翠微峰同諸子坐雪，分得后字》）

夜響如彈箏，門開山磊砢。溟溟更濛濛，新月與遠火。寒霜樹欲明，野燒花千朵。自有會心人，不必月亦可。[3]（卷2《遠火新月限火字》）

小飲坐寒燈，溟濛光欲出。相歡樂素心，與子酬鳥窟。鐘響石縫開，天空云影沒。寥寥夜已深，問有春風(fēng)不。[3]（卷2《同諸子鳥谷月飲得不字》）

雪后春山，遠火新月，鳥谷夜飲，都可以成為諸子題詩歌詠的對象，并在詠詩中自然而然營造出“不問身后”、“惟娛目前”[4]（卷20《勺庭閑居敘》）的雍熙氛圍。此中有真意，即便寥寥寒夜，也令人如坐春風(fēng)。這樣文才比高的游戲，同樣并不妨礙諸子之間傳遞“自有會心人”、“相歡樂素心”、“而我情獨厚”的真誠感受。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同堂兄弟亦親亦友，曾燦與魏禧自幼比戶而居[3]（卷首魏禧序），邱維屏與魏氏兄弟、彭士望與林時益先前就是親戚，后來曾燦和魏禧、魏禮，彭士望和魏禮，邱維屏和林時益，彭任和李騰蛟，魏際瑞和彭任又都成為兒女親家[5]（P16）。這種血濃于水的親情將他們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使他們自覺擔(dān)當(dāng)起生活照應(yīng)和安全呵護的責(zé)任。

窮是常態(tài)。他們住得極其簡陋和擁擠不堪。山巔上原有房屋五間，中間的“易堂”是公堂，左右兩側(cè)四個約八平方米的屋子，分別住了魏際瑞、魏禮和彭士望、林時益四家人。當(dāng)時每家有多少人口不好統(tǒng)計，但彭士望自述有妻有妾，人口自然不會少。人太多無法住下，彭士望和林時益只好在屋后的高地上加蓋了三間小房，每間不到四平方米[6]（卷5《翠微峰易堂記》）。缺水，“山居泉涸思遷徙”[7]（卷3《喜雨示儼侃生日》）、“山泉渴已甚”[8]（卷3《過水莊訪魏冰叔》），都證明著翠微峰上一再有水荒之憂；缺吃，不僅十天半月不能吃上一點葷腥，挨餓也是常有的事；缺穿，魏禮這位昔日的富公子所穿的大布褂就縫補了十幾處；缺用，到晚上只能在黑暗如漆的房間里相對而坐，等到上床睡覺時才將油燈點亮一下?！皣蓝谟曷焦?，大風(fēng)怒起夜發(fā)屋”[9]（卷5《大風(fēng)》），峰頂?shù)亩蘸L(fēng)刺骨，沒有取暖之物，實在難熬時，就鋸幾截干樹枝燃燒，代替炭火，卻根本無法抵御無孔不入的砭骨寒氣：“寥寥冬夜寒，不敢解衣宿。擁被覆頭面，手足猶蜷曲?！盵9]（卷3《擁被》五首其一）全家人只能緊緊貼在一起，借以抱團取暖：“婦子累肩膝，婉轉(zhuǎn)相彌縫。夜寒愁未遣，不及嘆朝饔?！盵9]（卷3《擁被》五首其四）就這樣將一個個難眠的寒夜，熬成一個又一個饑腸轆轆的清晨。

驚恐之事常有發(fā)生，一驚于匪，二驚于盜。順治九年（1652），舊時山主彭宦趁亂帶人持刀上山脅迫九子，不但將財物洗劫一空，還將所有人趕下山寨。[6]（卷5《翠微峰易堂記》）“山難”之后，諸子連棲身的陋室也失去了：“被山難，貧益甚，散處謀衣食。”[6]（卷5《翠微峰易堂記》）林時益被迫遷往冠石。彭士望攜家落荒到青草湖擁耕自食，住在兩間破舊低矮的土屋里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半夜里，竟還遭遇流竄而來的盜賊搶劫，連棉衣、棉被都搶走了，彭士望夫人只好將僅剩的一床破棉絮裁成幾塊，勉強縫成幾件棉衣給家人御寒。[4]（卷18《彭母朱宜人墓志銘》）死人的事情常有發(fā)生，在翠微峰攀爬的過程中，或失足，或醉墜，摔死過好幾個人。[6]（卷5《翠微峰易堂記》）山上的女眷說到下山，都膽戰(zhàn)心驚，甚至哭鬧不安。[6]（卷5《翠微峰易堂記》）魏禧有一次也“墜蹬數(shù)極，左足懸空”[4]（卷22《述夢》），差點摔下山崖，如果不是季弟魏禮伸手拉得及時，早已葬身崖底，驚魂之后，魏禧感慨：“是日以往，皆余年也”[4]（卷22《述夢》），自說從此以后的日子是多余出來的。三 峰、冠石的山路相對沒有那么陡絕，但仍然崎嶇難行。

艱苦卓絕的堅守，磊落高尚的人格。九子中人人都有進學(xué)的能力，個個都有經(jīng)世的才具。彭士望、邱維屏都曾反復(fù)被清廷官員舉薦并以重金聘請，均遭到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彭任六十二年幾乎不出山門，甚至連江西巡撫請他去執(zhí)掌白鹿洞書院也堅決辭卻。九子的領(lǐng)袖人物兼成就最著者魏禧，康熙十七年（1678）為侍郎嚴沆等薦舉入京應(yīng)博學(xué)鴻儒試，他以疾固辭，被抬到南昌后，蒙被稱疾篤，堅決不赴試，守住了人生最后的底線。這個從贛南邊鄙山里走出去的讀書人，其文章能與身處當(dāng)時全國文化學(xué)術(shù)中心的江淮一帶頂尖文人媲美，與侯方域、汪琬并稱為“清初三大家”，是很了不起的。若論及氣節(jié)，比起順治八年（1651）參加河南鄉(xiāng)試并選為副貢生的侯方域和順治十二年（1655）中進士，曾任戶部主事、刑部郎中的汪琬，就更為難能可貴。易堂九子自李騰蛟生于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至彭任病卒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前后剛好歷時一百年。比較同時期眾多結(jié)社的遺民士人群體可以發(fā)現(xiàn)，在氣節(jié)的堅守上，在時間的考驗上，無論哪一個都不如“易堂九子”來得堅決和長久。

三、稻粱之謀

從順治三年冬相邀上山到順治九年秋翠微峰發(fā)生“山難”，諸子聚居“易堂”六年，較同時期的士人結(jié)社已經(jīng)不算短暫。他們不離不棄，堅守在高聳孤傲的群峰之上，并甘愿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忍受著諸多不便甚至不堪。魏禧說：“戊子己丑之間，同諸子于翠微峰講《易》，人日一卦”[4]（卷22《論屯卦》），讀史講《易》是他們精神力量的源泉。

“今日知何日，山中不計年”[3]（卷4《臘月一日》），“不復(fù)知唐虞，安問今與昔”[3]（卷2《感憤詩》），翠微峰上六年艱苦卓絕的堅守，山中歲月的寂寞漫長，與光陰的易逝和個體生命的短暫恰成反照，觸發(fā)并加劇著曾燦年華虛度的心理感受：“翻卷甘獨坐，文章亦奈何。寒猿逢夜泣，山鬼畏人多。讀史撫長劍，感懷學(xué)短歌。平生堪此際，偃蹇老東柯?！盵3]（卷4《山中夜坐》）對似水流年的恐懼在詩人內(nèi)心深處奔涌升騰，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更久的悲哀。時間的流逝無法阻擋，生命的衰亡不可逆轉(zhuǎn)，從歷史的角度審視人生，人生是如此無奈；以現(xiàn)實的眼光打量外物，外物是如此無助：

泊舟澄潭下，水落山崷翠。孤村四五家，高樹氣蕭瑟。游魚淰淰來，不畏網(wǎng)罟密。我時當(dāng)午食，投之以余粒。大者遽來吞，小者還相失。汝本無機心，饑來即倉卒。[3]（卷2《鯉奮江》）

郁郁城東樹，日暮萬鴉集。結(jié)巢不能穩(wěn)，飛出復(fù)飛入。樓高與樹齊，攀折手能及。眾嘴喧不驚，高下若等級。鳥性愛清曠，此獨巢城邑。山樹云木深，湖田夏水急。乃知稻粱謀，使人無獨立。[3]（卷2《崇德縣有萬鴉巢，城東古寺感賦》）

喜逢懸?guī)溔?，開宴及天中。滿院芳陰轉(zhuǎn)，榴花愛晚紅。麒麟堪作脯，鸞鶴會乘風(fēng)。見擲麻姑米，饑來乞早饔。[3]（卷5《壽陸其清尊堂七秩》其二）

在詩人看來，盡管魚鳥遨游天地之間逍遙自在，擁有“無機心”、“愛清曠”的品格與胸懷，然而當(dāng)饑渴來襲，它們便毫不顧忌，“大者遽來吞，小者還相失”，“眾嘴喧不驚，高下若等級”的情景是那樣的令人觸目驚心。在對外物的觀照中詩人情不自禁地剖析著自身，經(jīng)由“饑來即倉卒”、“饑來乞早饔”的不自覺回應(yīng)，過渡為“乃知稻粱謀，使人無獨立”的實質(zhì)性共鳴。

順治十年（1653）正月，寫下《出門別山中同志》辭別易堂同仁，曾燦懷著“遠游非不艱，耳目省馳騖”，“此事倘誠然，遑恤稼與圃”[3]（卷2《出門別山中同志》）的釋然心情，告別躬耕生涯，走下了翠微峰，踏上出門遠游、依人謀食的道路。這樣的抉擇與其說是其堅守意志衰退的結(jié)果，毋寧說是歷經(jīng)時間和變遷，遺民生存環(huán)境惡化導(dǎo)致的個體生存觀念發(fā)生嬗變的結(jié)果。顯然順治十年曾燦的下山謀食[9]（卷2《〈白日歌〉序》）正是之前順治九年九月翠微峰“山難”發(fā)生后，諸子被迫避去，“饑驅(qū)離析”[7]（卷16《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貧益甚，散處謀衣食”[6]（卷5《翠微峰易堂記》），總體處境下的具體行為方式?！吧阶儭焙笾T子仍在金精山十二峰一帶，翠微峰之外，又散居在了三 峰和冠石，但已是“僅一時過從”[6]（卷5《翠微峰易堂記》），“歲不四五聚首”[7]（卷16《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與諸子將群山當(dāng)成生活的港灣不同，曾燦從此遠走吳越、三度嶺南，“截蒲憑逆旅，彈鋏代躬耕”[3]（卷4《臨溪歲暮遣懷》其八）成為其人生的縮影。從“躬耕”到“彈鋏”，是價值觀念的變化，透露出隨著時間的推移，“恥為衣食資”、“自取寒與饑”[3]（卷2《田家雜詩》）的少年意氣，終究無法拯人于水火、解人于倒懸，在“饑寒日見攻”[3]（卷2《壬戌辰日……看梅得中字》）、“貧病更相侵”[3]（卷4《遣悶》）這樣直逼性命的生存困境面前，活下去才是最大的意義?！皬椾e代躬耕”，亦標明詩人對自身的去就做出了重新判讀，改變了自身的人生選擇。

十年廡下嘆離群，才盡江淹敢論文。知有王門堪稅駕，況于燕市又逢君?？蒴~遠泣桑乾水，孤鳥難飛金齒云。親老家貧愁萬疊，西風(fēng)彈鋏向誰聞。[3]（卷7《送胡擎天還滇南》其四）

自從發(fā)白已成樗，更有何人問索居。入幕才教三月半，登樓又過一年余。中庭犢鼻真難曬，安邑豬肝未見疏。今日 山流涕后，縱歌彈鋏亦無魚。[3]（卷7《蘭陵署中，寄挽高蒼嚴使君，兼唁湘榖森、萬山啟》其三）

天涯常敝黑貂裘，彈鋏年年苦未休。但覺陳群空愧長，敢云王粲獨依劉。千秋蘭譜容縫掖，萬里萍蹤托蒯 。自笑腐儒輕且賤，何時得上李膺舟。[3]（卷7《贈劉介庵憲副》其二）

歷盡崎嶇閱歲寒，五陵有鋏日空彈。只因謀食逢人短，愈覺浮生到處難。風(fēng)雨何年資羽翮，家山無夢報平安。天涯望爾成歸路，六月舟過十八灘。[3]（卷7《贈南康呂鄰秩明府》其二）

十年蹤跡舊游稀，夢寐何曾與汝違。斗室乾坤客半榻，孤燈風(fēng)雨翳殘暉。車魚應(yīng)笑人彈鋏，蟋蟀焉知客典衣。老大長安難問世，漢陰空愧丈人機。[3]（卷7《雨窗夜坐，次韻答門人龔邁種》）

“彈鋏”，語出《戰(zhàn)國策·齊策》，以馮諼遇合孟嘗君，在后世成為處境窘困而又欲有所干求的代名詞。“親老家貧愁萬疊”，侍奉祖母山居時曾燦全家“食指不下數(shù)十口，而家無宿舂”，以致饑年時曾燦夫婦“皆茹糜”。[3]（卷13《分關(guān)小引》）祖母去世后，曾燦母親又年老，膝下兩子一女更是嗷嗷待哺，雖有薄田，然“五年之內(nèi)，一廢于病，再廢于兵”[3]（卷13《分關(guān)小引》）。生活的無情重壓深深打擊著曾燦，這個“曾將白眼傲豪賢”[3]（卷7《贈趙山子廣文》）的貴介公子，不得不逢人“彈鋏”，“十年廡下”的困頓、四處投奔的屈辱，將滿腔的豪氣消磨殆盡。同樣是“貧乏不能自存”，時移世易，戰(zhàn)國策士的驕傲與自信，在清初游幕士人身上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彈鋏年年苦未休”、“蟋蟀焉知客典衣”生計艱難的壓抑感與“自笑腐儒輕且賤”、“車魚應(yīng)笑人彈鋏”無人理會的自嘲，以及委曲卻不能求全的難堪。

是“擊筑方知傭作苦”的親身遭際，讓詩人體悟到“英雄世上皆豚犬”[3]（卷7《送盧星客歸嶺，兼寄北田諸子》），即所謂英雄氣短的真正內(nèi)涵。要知道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時期[10]（P281），友人草堂內(nèi)的一頓便飯竟然博得曾燦“高義何艱難，一飯當(dāng)珠玉”[3]（卷2《癸巳秋，游石門，遇廖去門，邀宿草堂，感此卻寄》）的深情贊嘆，就會理解其所謂“半生事業(yè)衣兼食”[3]（卷7《酬石埭姚六康明府》其四）、“人生勞擾惟衣食”[3]（卷7《正月廿二日，汪異三折柬見招，時有西陵之行，不克赴，作此酬之》），將衣食說成是人生希望與煩惱的要害所在，并非語言的夸張。也許為生計發(fā)愁、為衣食擔(dān)憂之類，本不該與曾燦的名字相聯(lián)系，然而歷史往往對人的命運進行嘲弄，時代的風(fēng)云卷走了其所擁有的富貴和寧靜。趙園曾指出，處易代之際的戲劇性之一，即人生過程的徒然轉(zhuǎn)折，人被迫重新選擇角色，尤具戲劇性的，是富貴公子的命運。當(dāng)年“席先人庇蔭，賓客輻輳，庭無虛日”[3]（卷13《哭魏叔子友兄文》），“時為貴介公子，左右之人，孰不趨蹌奉承”[3]（卷14《與侃兒》），而今反復(fù)陷入“嘆我在窮途，衣食不能繼”[3]（卷2《和公從羊城來，輒別去，悒悒不能已，作詩寄之》），“衣食向誰托，貧賤還自輕”[3]（卷5《殘雪》），“衣食從人乞，風(fēng)波向客驚。自知慚跛鱉，到老一無成”[3]（卷5《阻風(fēng)》），“只因謀食逢人短，愈覺浮生到處難”[3]（卷7《贈南康呂鄰秩明府》其二）的窘境，人生境遇的巨大落差導(dǎo)致情感的失衡，令曾燦不禁發(fā)出“貧賤富貴我何有，胡為空向人乞憐”[3]（卷3《長歌贈別王阮亭宮詹，兼寄黃湄給諫》）的哀嘆?！柏M不忍饑寒，而以欲喪志”[3]（卷2《歲暮言懷，用陸放翁“貧堅志士節(jié)，病長高人情”為韻》），“依人”固然是為生計所迫，但“富貴非吾愿，升沉獨我經(jīng)”[3]（卷5《次日就斗室，僅可容膝而居，周遭上下書冊狼藉，有力者皆置不問，傷哉貧賤也》）并非曖昧，“衣食憑人慣，風(fēng)霜羨鳥還”[3]（卷5《贈別徐藝初》其二）也不是虛言，乞憐于人的羞恥感及一路依人的屈辱感最是讓詩人無地自容、酸楚萬端：“衣食寡良謀，逢人愧顏厚”[3]（卷2《答贈吳孟舉，即次原韻》）；“氣覺依人短，貧知作客長”[3]（卷5《長生店早發(fā)》）；“覓食同雞鶩，呼名任馬?！盵3]（卷5《張橋題壁》）。隨之涌起的懊悔也拷問著詩人的尊嚴：“人生嘗乖離，多為衣食故。貧賤難自由，終日坐悔悟”[3]（卷2《寓寶安，聞魏和公赴海南卻寄》）；“依人嘗自悔，看雪只因閑”[3]（卷4《臨溪歲暮遣懷》其四）；“依人謀食寸心違，回首云山隔翠微”[3]（卷7《甲寅夏五，雨中懷吳伯成明府》其四）。這一連串苦悶已然成為詩人揮之不去、抑之難平的人生長恨。渴望尊重而不得，抽身退卻而不甘，困窘生計的消解要以舍棄尊嚴、經(jīng)受摧殘為代價，長期的精神煎熬，詩人早已感到疲憊和厭倦：“吾心常愛靜，惡汝但趨炎。逐逐因何事，營營太不廉。寧知為食累，早已見身殲。微物尚如此，人生應(yīng)自占?！盵3]（卷5《憎秋蠅》其一）以秋蠅自警并自勉，兼具告誡和啟迪己身的雙重意義，飽含深沉的感慨和由衷的嘆息。謀食是物的本性、人的本能，然而一旦撇開廉恥隨處鉆營，便會陷入泥淖難以自拔，不僅累害軀命，更會玷污節(jié)操，正因“常愛靜”、“惡趨炎”的本心與“為食累”的現(xiàn)實之間存在巨大鴻溝，所以念念不忘“自占”以求保持初心，免遭侵蝕，可見曾燦雖屈己干人多年，但始終未嘗泯滅高蹈之志，其“浮沉乞食于江湖”[3]（卷首魏禧序）與魏禧的“晚節(jié)風(fēng)塵，賣文為活”一樣，“都非本志”[11]（卷2《與門人梁份書》）。

“我本隱者流，斯志曾不逮。但為兒女軀，不覺多尤悔?！盵3]（卷2《寄方有懷》）曾燦充滿懊悔與自責(zé)的述說不知濃縮了多少生存的窮迫，是生存的窮迫致使他無法順從本心做個隱者，而不得不做出“依人過一生”[3]（卷4《舟行》）這樣令他深感“寸心違”、“多尤悔”、“可愧恥”[3]（卷14《與陳園公》）的艱難抉擇。他雖明知氣節(jié)之可貴、依人之可羞，然而，“蟪蛄及秋死，木槿向朝榮”[3]（卷2《感憤詩》），生存的現(xiàn)實是，“恐明知其貴而不能貴之，恐明知其羞而不能羞之也。且恐知其貴而或促之，促之而反潰也；知其羞而或激之，激之而反餒也”[12]（卷2《與葛瑞五書》）。然而即便是身陷“衣食亂心，寄人廡下”的窘迫處境，曾燦“篝燈夜讀，亦欲思作天地間奇男子”[3]（卷14《答王山長》）的壯志豪情也從不曾消歇。故國淪亡，寶劍沉埋，一腔熱血，無所用之。矢志隱逸與稻粱之謀，相繼成為因生存窮迫而幻滅了的理想和其所導(dǎo)致的不能不如是的選擇。而貫穿曾燦生命始終的，是“詩書可卜中興事，天地還留不死身”[3]（卷6《奉贈錢牧齋宗伯》其二）的恢復(fù)壯志和不滅遺民情愫。此心此意，透過歷史的烽煙捕捉之、珍視之，于“不死身”后只有一部焦灼而無奈的心史。

考察易代之際遺民的生存狀態(tài)可以發(fā)現(xiàn)，兼抗清、逃禪、隱逸、游幕四種典型經(jīng)歷于一身者已不多見，而像曾燦這樣將其從率軍抗清到剃發(fā)為僧、從躬耕自食到依人謀食的人生變遷，及其影響下的生存之思與情感體驗抒發(fā)得如此淋漓盡致者，更少之又少。因此，透過曾燦豐富而獨特的精神世界，不難窺見明清鼎革之際遺民的典型心路歷程和生命體驗。

參 考 文 獻

[1] 邱維屏：《邱邦士文集》，道光十七年（1837）刻本.

[2] 錢謙益：《牧齋有學(xu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 曾燦：《六松堂集》， 清鈔本.

[4] 魏禧：《魏叔子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

[5] 趙園：《易堂尋蹤——關(guān)于明清之際一個士人群體的敘述》，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

[6] 彭士望：《彭躬庵文鈔》，道光十七年（1837）刊本.

[7] 魏禮：《魏季子文集》，道光二十五年（1845）刊本.

[8] 李騰蛟：《半廬文稿》，豫章叢書本.

[9] 魏禧：《魏叔子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

[10] 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11] 彭士望：《恥躬堂文鈔》，咸豐二年（1852）刻本.

[12] 徐枋：《居易堂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責(zé)任編輯 馬麗敏]

Abstract： ZENG Can of “Nine Scholars of Yi Tang” is famous for his good and powerful poems at the end of Ming Dynasty and beginning of Qing Dynasty. Among his existing 1000 poems， he reveals his missing of his hometown， recluse emotion and shame and affliction incurred by making a liv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his thinking about life is rich and vivid in showing human nature and represents the general thinking pattern of people at the turn of the dynasties.

Key words： ZENG Can， poem， thinking about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