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有病
簡介:阿曼對他一見傾心,各種投懷送抱。無數個被拒絕的深夜,阿曼緊握匕首,唯有這樣才能覺得與他更近一些。她以為她會守得云開,誰知道一場陰謀顛覆了一切,到最后,他失去性命,依舊不曾開口說喜歡她。
【一】
謝弘文踏進這家休閑會所時,已經是深夜兩點了。
他生得斯文俊秀,淡薄溫柔的面容在光怪陸離的燈光下顯出幾分冰冷的妖冶,這樣一副好相貌,放在這樣的地方,沒有誰敢輕視他。
闖進包廂時,兩邊的保鏢伸手攔他,面色為難:“謝先生,我們老板現在不方便?!?/p>
不用說他也知道是哪種不方便,猩紅色的沙發(fā)上,穿著暴露性感的少女岔腿坐在那位程老板的腿上,僅僅留給門口的人一個纖細的背影,就已足夠香艷。
兩個保鏢不敢多看,連忙垂下頭,謝弘文卻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這一幕。似乎感知到他的視線,少女回過頭來,一雙烏沉沉的眸子望過來,那視線冷漠得像是某種貓科動物,半分被撞見的羞澀也沒有,哪怕是望見門邊的謝弘文,也只是抿了抿唇。
“我有事情和你們老板商量,你們先出去。”他吩咐道,自幼生殺予奪培養(yǎng)出來的氣度讓兩個保鏢半分辯駁也不敢表露出來,乖乖退了出去。
門帶上的瞬間他便大步上前,一把將阿曼扯了下來。低頭看去,果不其然,男人頸脖扭曲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顯然已經斷氣多時。
謝弘文氣不過,抬手便是一耳光:“胡鬧!”
阿曼被這一巴掌抽得偏過頭去,又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像是疑惑他為什么忽然生氣。謝弘文還沒說話,她卻蹲下身,從包中翻出一份文件,抓著已死去男人的手,摁上了指印。謝弘文一愣,她已經將那份文件遞到他面前,神情坦然又大方:“阿文,給你?!?/p>
謝弘文一怔,一時間居然不知到底該如何責備她。
她懂什么呢?什么利弊權衡,什么勢力爭奪統(tǒng)統(tǒng)都不知道,只是不知聽哪個手下說起他想要那人簽了這份合約,就帶著那份合約獨自混進了這個地界,那人不肯簽,便弄死了再強硬地摁上手印。
她是聰明的,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纖細柔韌的少女身軀,俏麗姝艷的異國風情長相,任誰也不會想到看起來如此柔軟纖細的身軀,竟?jié)摵kU的力量。
只是這樣的聰明,仿佛是叢林中的獵食法則,透著荒蠻與殘忍的味道。
惹下這樣一個大禍,這一夜,他們過得驚心動魄。
兩人手拖著手在逼仄的暗巷中逃竄,身后的槍聲此起彼落,子彈擊在骯臟的墻磚上,在暗夜里擦出一連串璀璨的火花。
跑過拐角時阿曼被謝弘文一把拽進懷里,外面腳步聲匆匆跑過,他下意識收緊手臂,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卻忘了她其實并不需要這樣的保護。
腳步聲漸行漸遠,破舊的暗巷中水管老舊漏水,淅淅瀝瀝的滴漏聲在寂靜的暗巷中回蕩,襯著急如鼓擂的心音和交錯起伏的呼吸,竟透出某種不可言說的親密。
謝弘文低下頭去,發(fā)現阿曼臉頰上仍留著剛剛他扇的那一巴掌的紅印子。她毫不在意,只是垂頭盯著他襯衫上的象牙扣子,漆黑纖長的眼睫掩去了沉沉眸光,神色天真又專注。
他呼吸一滯,胸膛的細微起伏被她察覺到,她疑惑地抬眼望過來。他忍不住低下頭,將溫軟如云的吻輕輕地印在那雙天真的眼眸之上。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她剛剛才闖下這樣大的一個禍,他卻連剛才那一點兒小小的責罰,都覺得心疼。
【二】
其實阿曼一直就是這樣。
她被送進謝家的時候剛滿十八歲,謝弘文從樓上下來時,看見她若無其事地蹲在客廳里逗貓玩兒。
少女的面容雖還未完全長開,可漆黑的眉眼已經有了姝艷曼麗的模樣。修長柔韌的少女身軀套著件佤族的黑褂子,鮮亮的銀飾映襯著蜜色肌膚,像是個別出心裁的玩物。
送她來的人是父親的手下,緬甸果敢那片兒的負責人,將她送來也是為了討好繼任的謝弘文。既然是個表忠心的禮物,自然沒有還回去的道理。他安然收下,只是養(yǎng)在家里,卻鮮少過問。
初時謝家上下都以為,這漂亮的少女不過是個新鮮的玩物,還是個謝大少根本不上心的玩物。
于是謝弘文不在家時,就有膽子大的朝阿曼動了手,那人拿著些有趣的小玩意兒騙著她去了雜物間。期間她一直都很乖,安安靜靜的樣子讓人覺得天真無害,那人根本沒想著防備,等反應過來時,肚子上已經扎了把匕首。那人怔住,她卻握住匕首微微一旋,冷淡地拔出來,濺了血的面容仍然是一派天真淡漠。
那人這才知道怕,慘叫著連滾帶爬地躥了出去,血流得一地都是。
那一晚,謝弘文才真正地審視了阿曼,然后讓人把她帶去了樓上的書房。他推開門時,見她正站在一排落地書架前,好奇地翻著那些厚厚的書籍。
謝家老爺子文化程度不高,當初僅憑著聰明狠厲便在金三角打下了一片天地,卻十分支持謝弘文念書。光看謝弘文金光閃閃的履歷證書,絕不會把這個斯文俊秀的青年和謝家這個金三角最大的地下毒品王國聯系起來。
“你喜歡看書?”他走到她身后,忽然開口問。她被嚇得輕輕一顫,抬起頭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卻愣了神。
半晌,她才低下頭去,竟有點兒羞怯的樣子:“……我不認字?!?/p>
她握著匕首淡漠的樣子,和面前嬌怯羞澀的樣子在眼前交錯,謝弘文一時竟不知道該拿什么樣的態(tài)度面對她,半晌,才想起叫她來的原因,冷淡道:“你捅了阿城一刀?為什么?”
阿曼點點頭。她知道了那個人叫阿城,理所當然地道:“他親我,還抱我,很惡心……”
“所以你就要殺他?”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竟是這樣危險的一個小東西,“要是誰碰你,你就殺了他?”
“我不會殺你,”她抬起頭望著他,神色天真又大膽,“我喜歡你?!?/p>
謝弘文一頓,她卻忽然湊上來吻住他。或許也算不上是吻,只是單純的唇瓣廝磨,可她新鮮清甜的氣息卻在不知不覺中誘惑了他,連推開她都忘記了。直到她主動結束這個吻,退開去,他才低頭輕咳一聲,略帶喑啞的聲線泄露了一絲曾被誘惑的事實:“誰讓你說這些的?”
她仰頭看著他,毫無畏懼:“沒有誰讓我這么說,我就是喜歡你?!?/p>
【三】
雖然一口一個喜歡,但其實謝弘文根本不確定在阿曼心里,喜歡到底算是什么。
她就像個孩子,分明單純好懂,可又總出人意料。那件事情之后,他重罰了阿城,讓手下的人誤會了他的態(tài)度。
晚上談完事情回來,謝弘文意外地在自己床上看到了阿曼。她像模像樣地套了件性感的吊帶睡裙,可張牙舞爪的睡相到底還是讓他忍俊不禁。
他俯身拍了拍她的臉,忍不住放輕了力道,半晌她才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一雙烏沉沉的大眼向著他半天對不準焦距。
“誰讓你睡這兒的?”見她醒了,他起身解襯衫扣子,“回自己房間去,我習慣一個人睡?!?/p>
看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揉眼睛,他覺得好氣又好笑,到底是哪個這么沒有眼色,這分明還是個孩子,他難道能對她做什么?
解掉襯衫再轉過身去,謝弘文忽然一愣。她竟不知什么時候抬手將那件吊帶睡裙也脫了個干凈,就這么直著身子跪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他。
他皺起眉:“你這是做什么?衣服穿上,回去?!?/p>
“這樣也不行嗎?”她想了想,從床上站起來,謝弘文還未反應過來,她就忽然朝他撲了過來。謝弘文措手不及,退了一步還是被她按倒在地毯上。她的手也不老實,探下去解他的褲子。謝弘文皺了眉,攥住她的手,翻身將她壓住,她這才老實一點兒,仰起頭看他。
她像是不懂,又好像什么都知道,這個樣子最是氣人。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他冷著臉問。
阿曼不知道,仰著頭一臉疑惑:“我當然知道啊!”
她這樣理直氣壯的倒是讓謝弘文一愣,隨即,心頭涌上了一種更復雜的情緒。
他幾乎能猜出她經歷過什么。那片混亂邪惡的地界,怎么可能會有干干凈凈的人呢?現今她確實是有一身好本事,能把碰她的人都撂倒,可在練出這樣的本事之前呢?
他推開她站起來,一把揮下床頭的擺件,瓷器落到地上發(fā)出一聲驚響,阿曼顫了顫,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滿是困惑地望著他。
他捏緊拳,半晌才平靜下來。自己朝她發(fā)什么火呢?
“以后,你不用這樣了……”他低聲道,又召人進來收拾地上的碎片。
阿曼仍是不解,但想了想,也釋然,只是問道:“那我還能睡這兒嗎?”
他這邊的主人房,床品用的都是最上等的,又輕又軟仿佛睡在云里,要是不用做那種辛苦事,這兒自然要比她那間房好太多。
謝弘文點了點頭,她便意得志滿地躥回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打了兩個滾,把頭埋進枕頭里,睡下了。
謝弘文在房內站了一會兒,獨自開門出去了,末了還替她將燈也關上。
門被帶上,房內又陷入了一片寂靜。黑暗中,阿曼閉著眼,將手伸到了枕頭下,那兒放著她的匕首。冰涼的兇器握在手掌中,手柄紋路熟悉的觸感帶來安全的信息。
她打了個哈欠,終于沉沉睡去。
【四】
阿曼待在謝弘文身邊,一待就是四年。
四年里她長了身量,也練出一副好身手,但依舊是一根筋,想什么都擺在臉上。她這樣的性子不討人喜歡,但謝弘文肯寵著她。
可這次闖了這樣大的一個禍,就算謝弘文寵她,為了服眾,也難免要給點兒懲罰。
于是阿曼被關了十五天的禁閉,等她被放出來的時候,謝弘文已經去了清邁。他很少有外出不帶她的時候,阿曼搞不清楚狀況,可謝家的人也不肯說他去哪兒了。
阿曼掐著其中一人的脖子問出了去向,最終在清邁的寺廟里找到了他。時隔半月再次相逢,她開心得直直沖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謝弘文一愣,半晌才想起把她的手臂從頸脖上拉下來。阿曼敏感地從這動作中察覺到了一絲威脅,這幾乎是一種動物的直覺。她疑惑地轉頭望去,正好望見他身邊,婷婷玉立著一個女人。
這幾天來,謝弘文都陪著三爺的女兒顧青住在寺廟里。他沒有宗教信仰,像他這樣的人,刀口舔血,從來只信仰自己手中的武器??深櫱嘈欧?,他便陪著她來。
如果沒什么意外,他們可能會有一場權利交易的婚姻。這位大小姐也是知情識趣的人,這令他稍微覺得沒那么頭疼。
可還有阿曼這么個意外。
夜里他推掉了那女人的邀請,也不知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回了房。推開門時,他毫不意外地望見了坐在床上的阿曼。
她抬起頭看他,眼睛又黑又大,不是水光瀲滟,而是烏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緒。他煩悶地靠在窗臺邊,點了根煙,想了想,又掐滅,忽然就聽她問道:“你要結婚了嗎?”
她懂什么是結婚?謝弘文有些無奈地想,應付地“嗯”了一聲。剛剛將窗合上,一轉身她就猛地朝他撲來。倒退不及,他被沖撞的力道撞得仰面倒在地上。
這可太出格了,謝弘文長這么大,何曾有人敢這么跟他動手?可抬眼望見跨坐在他小腹上的阿曼,他居然連脾氣都沒有了。
他知道她的脾性,像是他小時候養(yǎng)過的小金錢豹,旁人看來攻擊性十足,可在他眼中,就只是會乖乖地伸腦袋過來討蹭的小寵物。
所以她湊過來舔吻他時,謝弘文沒有抗拒,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輕聲勸道:“乖,先起來?!?/p>
濕熱的親吻停在喉結上,一個危險的位置。阿曼頓了頓,并沒依言起身。她的長發(fā)落進領口,撩起一點兒細癢,莫名的危險感竟讓謝弘文起了細微的戰(zhàn)栗。
“起來!你要做什么?”他下意識地用了威嚴的口氣,阿曼卻并不買賬,她似乎吃準他不會對她如何。她直起身,倔強地回以瞪視:“我不!”
言罷她又一次俯身吻下來,雜亂無章的吻落在頸脖,落在鎖骨。這個吻用上了牙齒,說是吻,這或許更像是一場宣布獨占權的撕咬。
“你是我的!我的!”她的聲音透著某種狂熱情緒,“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誰都別想搶!”
謝弘文被她咬得生疼,想起再溫順乖巧,這小東西依舊是個吃肉的。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沉聲道:“不準再鬧!”
她愣了愣,半晌竟真的乖乖不動,就這么躺在地板上,望著他。濃黑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連帶著一雙漆黑的大眼也顯出幾分脆弱無辜來。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她微微動了動,柔軟的發(fā)絲擦過手臂,帶來一點兒細癢。謝弘文心底忽然升騰起某種曖昧的情愫,仿佛連帶著心尖也被撩動。他抿了抿唇,側頭避開了她的視線,剛準備起身,她卻忽然伸手攬住他,直直地吻了上來。
溫軟的唇貼在唇上輾轉,呼吸間傳來她清甜的氣息,謝弘文一頓,護在她背后的手一頓,最終擁住了她。
他可以推開她,他卻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發(fā)現他亦期待著這個吻,不知從何時而起。
【五】
其實在阿曼的記憶里,第一次見到謝弘文,比十六歲在謝家還要早得多。
她不是果敢當地人,只記得自己是被賣到這里來的。一開始她隨著一幫孩子乞討,大一些就學著行竊。
她在這個混亂骯臟的地下世界摸爬滾打,像是野獸一般麻木地生活著。
可是謝弘文不一樣。
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果敢的一個地下拳擊場。在亞熱帶潮濕悶熱的氣候帶著植物的辛辣氣息中,他穿一件寬松柔軟的棉麻襯衫,微敞的領口露出鎖骨的優(yōu)雅弧度,干凈得像是神祗??勺尠⒙嬲⒁獾剿?,還是他拋上擂臺的匕首。
她是被人騙到擂臺上去的,那時的黑拳場時興這樣的把戲,讓瘦弱的孩子和健壯的成年拳手對戰(zhàn),鮮血和慘叫總是能最快地調動起看客的激情。
在那場所謂的“比賽”中,阿曼幾乎被那拳手打死,倒在擂臺邊,只等著最后一擊時,那把匕首忽然被拋到了她手邊。她掙扎著抬眼望去,觀眾席中,他也只是投來極輕極淡的一眼。
在那一刻,或許是因為強大的求生欲望使然,她竟握住了那把匕首,在那拳手再次沖來時,迎上去奮力地將匕首捅進了那具強壯的身體。
噴涌而出的猩紅血液與轟然倒地的巨大身軀讓全場寂靜了兩秒,隨即巨大的歡呼聲尖、叫聲幾乎掀開屋頂。等她轉過頭時,他已經消失在了人潮里。
也因為那一場出乎意料的比賽,拳場爆了冷門賺了很大一筆,拳場負責人也看中了她,決定留下她,教授她更多的殺人技巧。他們給她可以藏進手心的武器,又在故意在賽前灌醉拳手,確保她能得手。
孱弱的孩子戰(zhàn)勝了健壯的拳手,比起普通的拳賽,顯然這更引人注目,更有話題。
后來阿曼還見過他一次,在宏哥那兒。宏哥是謝家在果敢這塊兒的負責人,也是因為他,她才知道他的身份。
在吊腳樓下的匆匆一面,她想起那把匕首,連忙從包里掏出來想要還給他,那人卻只是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發(fā):“你留著吧。”
那一年她留著極短的發(fā),又瘦又黑。他只當她是個小男生。在這樣一片荒蠻地界生存,留一點兒武器總是好的。
她苦苦揪著宏哥,在他手下替他做事好幾年,才換來這樣一個機會,被送到了他的身邊。
雖然他已全然不記得她,但阿曼卻毫不在意。
他不過是偶然路過她黑暗殘酷的人生,投射下一點兒光芒與溫情,就引得她奮不顧身。
夜里寺外下起傾盆大雨,雨水帶著一點兒塵土氣息涌進未關的窗,仿佛是陳年舊事的味道。阿曼把頭埋在他的胸膛,溫暖的體溫隔絕了窗外滲入的一絲絲涼意。
她的匕首就丟在床下的書包里,而今看來,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她在他光裸的胸膛上蹭了蹭,安心睡去了。倒是謝弘文,他的目光落在她安靜閉上的眼睫上,怔愣了一瞬。
最終抬手擁住她。
【六】
這一場聯姻被徹底攪渾。
早上自門外遇到顧青時,她的臉色很難看:“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沒必要這樣侮辱我吧,謝先生?”
阿曼站在謝弘文身側虎視眈眈地望著她,像是護食的小獸,他投去警告的一眼,她便不再輕舉妄動了。
回到謝家之后,謝弘文開始考慮將阿曼送走。他是喜歡她,可理智告訴他,這樣的喜歡,對于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無疑是一顆炸彈。她會讓他粉身碎骨,這幾乎是一種危險的直覺。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下了號碼,捏著話筒半晌,抉擇兩難。抬頭望去,阿曼正蹲在待客區(qū)的茶幾前,不知在做什么,抬眼看到謝弘文在看她,湊過來鉆進了他懷里。輕巧纖細的身軀,光滑肌膚透著一點兒微涼。他垂眼看到她手中的紙,問道:“你在做什么?”
阿曼不說話,卻將那張紙遞到了他面前,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他的名字:“我在學寫字?!?/p>
他愣了愣,倒笑起來:“你知道這寫的是什么?”
“你的名字啊。”她理所當然地道。
“最應該學的是自己的名字不是嗎?不然哪天被賣掉都不知道。” 他執(zhí)了她的手在自己手里,一筆一畫在紙上寫出她的名字,心里卻有某種黯淡的情緒在肆意地增長。阿曼沒有察覺,不以為然道:“我的名字有什么重要的。”
謝弘文一怔,半晌,才扯出一個低低的笑:“……真是個傻姑娘?!?/p>
到底還是將電話擱下,或許有這樣一根軟肋,妥帖收藏,也不是一件壞事。
聯姻的事情告一段落后,謝弘文出門處理事務,并沒有帶上阿曼。
再回來已經是初秋了。
轎車駛進初現秋色的庭院里,阿曼罕見的沒有像以往一樣出來迎接。謝弘文皺了皺眉,卻沒問什么。
直到傍晚阿曼才回來。
謝弘文站在門廊上,望著一輛重型機車自大門外停下,后座的少女輕巧地跳下來,跟駕車的少年說著什么。
“那是誰?”他問管家。
“說是阿曼小姐的朋友,叫程殊,似乎是小姐這段時間認識的?!惫芗耶吂М吘吹氐?,“讓幫里的人去查過了,是個小混混,這兩年才到果敢這片來……需要屬下做點兒什么嗎?”
謝弘文神色莫辯地望著阿曼朝著這邊跑過來,半晌,才道:“不用了,隨他們去吧?!?/p>
夜晚謝弘文獨自待在書房,阿曼推了門進來,窩在他懷中。她身上還帶著沐浴后的水汽,謝弘文安靜地擁著她,阿曼卻忽然開口:“阿文,你生氣了么?”
“什么生氣?”他問。
“關于程殊。”阿曼說道。
阿曼認識程殊,其實只是因為一次任務。
她性子冷,出任務總是一個人,那次難得地遇到了麻煩,身邊居然一個幫忙的人也沒有,關鍵時刻,是那少年從天而降,一把將她拽上了機車后座,這才死里逃生。
但哪怕是這樣,阿曼也沒完全信任他。一到了安全地帶,她毫不猶豫地拿著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逼著他停了車。
機車停在陰暗無人的橋洞下,少年毫不在意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偏頭點了支煙,火光映出英俊桀驁的側臉,他笑得頗有幾分浪蕩的模樣,調侃她:“姑娘家這么兇,誰敢喜歡你?。 ?/p>
她沒理他,依舊防備地望著他。程殊笑了笑,跨上車很快消失在她眼前。
阿曼站在原地,半晌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像是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很兇。
到底是年紀相仿的少年人,更何況他還救過自己一次。因此,第二次在果敢的市場上偶遇,他提出帶她去兜風,阿曼沒有拒絕。
她擅長應付一切的殘酷,卻對于來自他人的善意無從招架。
一次、兩次、三次,或許是少年太過熱情開朗,一來二往,兩人竟也漸漸成了所謂的朋友。
一點兒點兒煙灰終于在指尖抖落,書房里充斥著沉默的空氣。阿曼縮在他的懷中,揪著他的扣子。她覺得有些冷,卻不知為何,不敢去索求他的溫暖。
半晌,是謝弘文低下頭去,將溫暖濕潤的吻,輕輕印在她光裸的肩頭。
“阿曼……”
“嗯?”曖昧的親吻漸漸自肩頭蔓延至頸脖,阿曼輕咬著下唇,模模糊糊地發(fā)出了疑問。
“我沒有生氣……”他放縱自己沉溺在這久違的溫柔之中,可仍然難以抵擋其中關于某種妒忌的噬咬,半晌,他啞聲道,“下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提其他人的名字。”
【七】
謝弘文分明說著不在意,可那之后,再也沒讓阿曼出過任務。
阿曼不懂為什么,可也不在意,她的世界太簡單,只放了一個謝弘文,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沒有了。
程殊卻告訴她,這樣很危險。
“你見過拳場里養(yǎng)著不能打拳的拳手嗎?阿曼,你太天真了?!背淌庑Σ[瞇的一番話徹徹底底地引發(fā)了阿曼心里的不安。
她知道黑拳場里那些年老受傷的拳手的下場,一旦失去用處,就像落到瘋狗群里的肉。
可是或許她不一樣呢?他至少喜歡她不是嗎?
這個想法剛剛浮現,下一瞬,某個女人的身影居然隱隱地從腦海中浮現出來。
“對于謝弘文這樣的人來說,‘喜歡這種東西,最沒用了?!背淌庖嗲》昶鋾r地說道。
于是這句話成了毒藥,埋藏在阿曼的心底,層層地蔓延。
這毒藥爆發(fā)于次年的初春。
緬甸政局動蕩,金三角勢力亦有重新洗牌的趨勢。謝宅里的護衛(wèi)又新增了一批,阿曼亦被謝弘文送離果敢。
她是不肯走的,謝弘文手下的人來請了一遍又一遍,她卻始終抱著膝蓋窩在房間的沙發(fā)里,那些人也不敢對她動手,僵持不下的時候,謝弘文才推門進來。
她這么倔強硬氣,實在讓人生氣。可責怪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阿曼忽然湊過來,鉆進他懷里。
她光滑的肌膚透著一點兒微涼,環(huán)在懷中的身軀顯得格外纖細小巧,謝弘文莫名地就有些心軟。
“阿文,為什么要送我走,我沒有用了嗎?”阿曼仰起頭,困惑地問他。
謝弘文一頓,幾乎就想放棄,可下一秒又聽到她說:“我有用的,你不喜歡誰,我?guī)湍銡⒌艟涂梢粤耍悴灰臀易吆脝???/p>
“不是因為這些……”謝弘文想解釋,卻又覺得無奈。
她什么都不懂。
——不讓她繼續(xù)做幫里的那些活兒,是因為不想讓她再去沾染那些血腥,送她離開果敢是為了更妥帖地安置?;蛟S男人愛一個人總是這樣,不管她是天真無邪還是殺人如麻,總想著將她好好地護起來。
他是沒有選擇的,但她可以有,選擇像一個正常的女孩子一樣生活。
他有能力給她這樣的選擇。
他沉默得太久,阿曼在這樣的沉默里越發(fā)地惴惴不安,那天程殊說的話像是毒蟲,在心里細細密密地噬咬。她按捺住那種復雜痛苦的情緒,鼓起勇氣問:“阿文,那是不是因為……你不喜歡我了?”
謝弘文沒有回答,他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只是安撫道:“乖,聽話。”
阿曼咬著唇點點頭,晦暗的情緒,卻在心底一層層地蔓延開來。
【八】
阿曼被送到了曼谷,住進了謝弘文年少時住過的小屋。
那的確是一段好日子。
她的起居生活均有專人照顧,甚至還有人來給她上課,教一些很基礎的知識。那些人都是他親自挑選,細致嚴謹,一絲不茍。可阿曼不喜歡。她過慣了自由無束的生活,這樣的嬌養(yǎng)對她而言反而是一種拘束??煽v使這樣,她依舊聽他的話,乖乖待在曼谷,按時起居,認真上課。謝弘文偶爾一次的電話是她每天最大的期待。
可他的電話越來越少。
程殊出現在窗外的時候,阿曼確實是欣喜的。她打開窗讓他進來,可程殊開口說出第一句話,瞬間將她的欣喜凝結成冰。
他說,“阿曼,謝弘文出事了?!?/p>
程殊帶著阿曼搭了直升機一路到了果敢,自飛機上下來,阿曼便急著要去看謝弘文。程殊什么也沒說,帶著她踏進了一家休閑會所。
不知是什么原因,整個會所都沒有開燈,空空落落的大廳格外平靜,平靜得甚至讓人有些不安。阿曼冷靜了一些,一點兒點兒不安的苗頭忽然從心底冒了出來。
“這是什么地方?”她轉頭問程殊,“不是說……”
話沒說完,眼前的少年忽然朝她揚起一個笑容,伴隨著那個笑容的,還有后頸傳來的一點兒針扎的細疼,力量迅速從四肢流逝,她閉上眼陷入了一片黑暗。
阿曼是被電話的“嘟嘟”聲叫醒的。
灰暗的房間里沒有燈,唯一的光亮是少年手中的手機屏幕反射出的幽幽藍光,透著某種令人心灰意冷的寒意。阿曼活動了一下手腕,發(fā)現自己被反捆在椅子上,被注射藥物之后的身體還透著疲軟,可她仍抬起頭,沉沉地望著面前的程殊。
“這么快就醒了?那可是能放倒一頭大象的劑量呢……”程殊挑挑眉笑起來,那樣的面貌,即使是說著殘酷的話也依舊是一派天真。
阿曼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問了:“為什么?”
程殊沒回答,只是抬手打開了燈,驟然亮起的空間里,阿曼看清了屋內的一切??諘绲陌鼛?,少年張開雙臂坐在猩紅的沙發(fā)上。這個場景在腦海中勾引出一點兒似是而非的回憶,卻不大真切。
“為什么?這種時候,你居然還能這么無辜地問為什么?”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望著她,眼里沒有了笑意,取而代之的只有極度的冰寒,“想不起來了嗎?在這里,你殺的那個人……”
伴隨這句話,方才似是而非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清晰起來:色誘、殺人、合同、逃跑……
“謝弘文的手下查不出我的身份很正常,因為在那之前,我爹從不讓我涉入這些事情……我知道我爹那個老頭子不是什么好人,但是阿曼,殺人總是要償命的。這也是你們的規(guī)則,不是嗎?”
阿曼張著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她當然知道,只要拿起刀,就要接受殺與被殺的命運。她只是有些失落,原來那場搭救,那些好意,統(tǒng)統(tǒng)都是蓄謀已久的報復。
電話終于被接通,電話彼端傳來謝弘文低沉的聲音,“阿曼?”
阿曼咬著下唇不肯開口,程殊卻是一笑,道:“謝先生,我覺得你可能需要過來一趟……”
“他不會來的,”阿曼冷靜地打斷他,“你說過的,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喜歡是沒用的東西……”可話未說完,電話彼端便傳來謝弘文冷靜的聲音:“你們在哪兒?”
程殊說完地址,掛掉電話,望著阿曼笑了起來:“你看,他來了……喜歡確實是沒用的東西,可你不一樣,你是他的意料之外,是他的身不由己,是他的軟肋?!?/p>
阿曼垂下頭,下唇幾乎咬出血來。程殊微微一笑,垂首在她耳邊道:“來吧,剩下的時間,讓我們來給他準備最后的驚喜?!?/p>
【九】
那是阿曼畢生都不愿意想起的血色夢境。
那些子彈擊發(fā)時發(fā)出的火光和煙塵幾乎籠罩了一切,耳畔除了爆破聲之外一切都不甚清明,仍處于藥效期的身體沒有一絲力氣。
阿曼被捆在椅子上,昏昏沉沉間,仿佛這真正是一個夢。直到面前煙塵散盡,一切都平靜下來,露出其中的人影來。謝弘文站在那里,被鮮血浸濕的額發(fā)垂下來,映襯著眼中還未褪去的狠厲,仿佛是從地獄中走出的惡鬼。
“阿文?”阿曼模模糊糊地開口,他的目光在望向她時柔和起來。
“嗯。”他應了一聲,蹲下身來,要替她解綁住身體的皮帶。
“結束了嗎?”
“還差一點兒……”寂靜的空氣中傳來計時器單調的“滴滴”聲,像是在提醒她這個噩夢尚未清醒。
“程殊呢?”
“死了?!?/p>
“阿文……”就在他要抬手解開綁在她腹部的皮帶時,阿曼忽然開口阻止了他,“不要……”
那就是程殊所給的驚喜,一根刺入腹部的三菱刺。在沒有醫(yī)護的情況下,只要一解開綁帶,她很快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去——就在他面前死去。
綁帶將她牢牢綁在椅子上,如果不解開,他便帶不走她。
炸彈計時器的“滴滴”聲越來越緊,越來越快,仿佛在催促著他趕快做出選擇。
一個根本沒有選擇的選擇。
在那一瞬間,鼓動急躁到了極致的心跳奇異地平靜下來,謝弘文低下頭,望了望阿曼。她仰頭看著他,面頰上沾了一點兒灰。他伸手替她擦去,問道:“怕嗎?”
阿曼搖了搖頭,謝弘文卻忽然笑起來,他低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唇,道:“乖。”
然后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計時器停止,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巨大的爆破聲幾乎震破耳膜!
鋪天蓋地襲來的磚石灰雨掩蓋了一切,無邊的黑暗落了下來。
她驚慌地張口,聲帶卻連一聲驚叫都發(fā)不出來。唯一能感覺到的是他覆在她身上的身軀,熾熱柔韌,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阿文?”她無聲地道。
而耳畔轟鳴的爆炸聲掩蓋了一切。
【十】
不知過了多久,阿曼睜開眼,發(fā)現一切都平靜下來了。
整個世界安靜得像是一部默片,似乎有人來了,救護車和警車閃著刺目的光,紛紛雜雜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在廢墟中發(fā)現了她,大張著嘴叫來了其他人。
有人搬開壓在他和她身上的預制板。
有人來解她身上的帶子。
有人開口問著她什么。
阿曼睜著眼,望著那些人將謝弘文抬上了擔架,他一動也不動,好看的臉上滿是血污,不知去了哪里。有人伸手過來扶她,阿曼乖乖地任那人扶著,目光掃過廢墟,忽然落到了廢墟中的一件物什上。
她轉身,推開來攙扶的人,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它——那把他給的匕首。
其實仔細想來她的生命,她生命中的所有,都來自于他的給予。
對于他來說,喜歡的確是沒有用的東西,所以他給的更加實際。他給她錦衣玉食,給她無災無痛,給她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生活。
這就是他的喜歡,從未說出口卻一點一滴地埋藏在過往里。
阿曼俯下身,將匕首握進掌心,每一寸紋路都熟悉得令人心痛。
而今以后,這個殘酷世界,便又只剩她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