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9歲，郝景芳對一立方厘米的物質(zhì)要用一萬艘萬噸巨輪才拉得動的中子星充滿了幻想。22歲，郝景芳在第一部長篇小說《流浪瑪厄斯》里馳騁想象，描繪出了制度迥異的火星與地球。32歲，構(gòu)想三個空間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北京折疊》讓她站在了雨果獎的領(lǐng)獎臺。眼下，她和朋友合作的第一家童行書院正在風景秀美的貴州樓納設計和施工。對于這個山坳里的項目，她的設想很落地：不做眾籌，而是派教師常年駐扎當?shù)?，“這樣才不至于失去溫度?！?/p>

從天體物理到哲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既做宏觀經(jīng)濟研究，也寫科幻和現(xiàn)實題材小說，是親子公號的作者，還是致力于兒童藝術(shù)和心理教育的NGO項目創(chuàng)辦人。郝景芳的履歷看似充滿了一次次的“改變”，但她說，她做的事情從來都是mixed together?？雌饋眍H有跨度的愛好與事業(yè)弧線，恰恰是她一次次探尋內(nèi)心、貼近真實自我的歷程。

充滿根基的想象

2006年盛夏，布拉格。

哀愁和懷鄉(xiāng)的和弦之后，英國管奏出情趣盎然、充滿起伏的慢板。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第二樂章徐徐地在郝景芳腦海里跌宕。

樂曲的浮現(xiàn)卻并非在交響音樂會，而是在當年的國際天文學聯(lián)合會會場。那個大會上，投票通過了新的行星定義，冥王星被排除在行星行列之外，被列入“矮行星”。

“當時聽了這首《自新大陸》，腦子里會想象自遠方歸來、看到荒漠里面的家園的意象，我才有了《流浪瑪厄斯》這個故事，也才有了關(guān)于制度上面的設定和推演。會覺得，噢，我想寫的是一群少年人的故事，他們從一個新世界歸來，有很多的不理解，對于自己的世界有一種既愛又恨的矛盾心情?！?/p>

《流浪瑪厄斯》成了當時還是清華大學物理系本科生的郝景芳完成的第一部科幻長篇。劉慈欣稱贊當時22歲的她“想象詩意，文字很柔和、很輕盈”。

她在書中設計了火星和地球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火星成員多為教育程度較高的知識生產(chǎn)者，資源高度共享。火星人有按年齡分配的生活費，不用為生存擔憂。那里少有偷竊和犯罪，因為所有的建筑都是智能玻璃而無處可藏。重大決策由全民公投，實則是議事院和總督領(lǐng)導的相對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

另一端的地球，人們?yōu)閲液兔褡鍛?zhàn)爭，為宗教和信念奮斗，也擁有勞動所得報酬所帶來的滿足。地球人的勤奮程度和活躍程度空前增強。但全球化演繹到了巔峰，資本壟斷也不斷發(fā)展。

她的好友、科幻作家陳楸帆說，郝景芳的想象不是天馬行空，而是充滿根基的。為了寫好這本書，她去看了很多有關(guān)社會制度史、國家史和經(jīng)濟方面的書籍——這并非填鴨，本來就在她的興趣之中。

有趣的是，火星的設計和郝景芳曾經(jīng)所處的天體物理科研圈頗有近似之處。

“和生物醫(yī)藥等等尖端科技研究的情形不同，天體物理的數(shù)據(jù)都是全球共享的，paper都是全球免費下載。大家都掙不到什么錢，發(fā)點死工資，環(huán)境很單純。但在這個小社會中能做到相當大程度的平等和共享，會共同推動一些科學的新發(fā)現(xiàn)，在往前走?！?/p>

收入低依然心懷理想，競爭不激烈，的確有著烏托邦氣質(zhì)。

“你的火星世界對人的普遍道德水準是有著高要求的？”

郝景芳早就想過這點：“即使是高等教育背景的人，也不能保證說大家都是一顆無私創(chuàng)造的心，所以這就和在整個科研領(lǐng)域能夠見到的一樣，其實也有勾心斗角、雞毛蒜皮、明爭暗斗——但天體物理界還是相對更單純一點?！彼χ鴱娬{(diào)。

讀到《流浪瑪厄斯》的后半部，便不難發(fā)現(xiàn)火星上的這種爭奪場景。郝景芳認為，不能因為人性里的爭取私利就去否定掉理想追求的意義?！坝幸恍┤诵膽迅哌h，走得很超前，大部分人是被拖拽著的生存。但是歷史就在這樣不斷地收張收張的張力中往前行進。一個完美的集體社會的解決方案，我覺得是沒有的?！?/p>

短篇小說《北京折疊》里，人人都有各自渴望的生活，他們揣著渺小的希望，期待著折疊后的另一個世界。然而最后，老刀回到了自己生活的軌道、不再掙扎。郝景芳說，在接下來的長篇里，老刀除了在第一、二、三空間里面，還將會看到、了解到更多東西?！斑@些見識和知識會讓他有一種想要改變的意愿。他會發(fā)現(xiàn)他的努力非常困難，甚至會碰壁。但他從一開始的不服從會轉(zhuǎn)化為相對積極一點的努力，這是我想寫的。”

寫作的改變：菜市場與花園

在閱讀這件事上，郝景芳很早獨立，五、六歲后，父母便不再干預。對她而言，看書不是外界要求，而是能契合那時那刻的內(nèi)心需要?！皟?nèi)心的需求就是想象：世界很神奇，我是神奇世界的小小公主?！?/p>

王子和公主的愛情很快便不能滿足這個興趣廣博的女生。

“9歲時看《十萬個為什么》的《天文卷》，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子星上面一立方厘米的物質(zhì)要用一萬艘萬噸巨輪才拉得動。我當時覺得特別不可思議，就一直記著，想知道什么是中子星。高中的時候看科普書《大爆炸探秘》，那里面會講什么是白矮星，什么是中子星，什么是黑洞，我兒時的疑問終于解開。”

她喜歡加繆，《西西弗神話》至今每年還會重讀幾遍。她也沉迷于量子力學的哲學探討，第一次讀到薛定諤的《吠檀多哲學與現(xiàn)代科學思想》，有如被閃電擊中。“他的文章能夠點到人類終極的問題，給出一個非常新穎的視角和答案 。我最喜歡的書就是薛定諤的《意識是什么》。到今天自己最想寫、還沒有寫出來的，也是關(guān)于人的意識如何產(chǎn)生的書?！?/p>

但郝景芳坦承她不是一個擁有講故事天賦的孩子?！凹幢闶菑褪鰟偮爜淼男∪な拢餐v得平鋪直敘，興味索然。”

好像《流浪瑪厄斯》里的瑞尼愛玩單次游戲一樣，幼小的郝景芳愛和自己對話?！澳X子里會去設想某些情景，我怎么說，別人怎么說，我接著怎么說，別人又怎么說?！?/p>

她其實一點也不孤僻。家庭和學校環(huán)境寬松，小伙伴都住在一個大院。收到過情書，也給男孩子送過禮物。郝景芳只是覺得，一切如此順遂而平常，好像不缺少任何行動的可能，也就從未滋生傾訴的渴望。她不寫日記，不寫信，只是和小伙伴們扮小姐丫鬟、游擊隊和強盜團，“彼此聽故事、上演故事，但從不書寫”。

有相當長的時間，她以為書寫就是一種傾訴，寫作必須依賴于戲劇化的人生經(jīng)驗。相比編造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她更想要的是經(jīng)歷，如同筆下的沈輕云：“人一輩子挺短的，重要的是把過程拉長，就像小腸絨毛，上面有無數(shù)褶皺，要是能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曲折，就比別人活了兩輩子都長?！?/p>

這種傾向一直貫穿在她懵懂的童年和迅速變化的大學，讓郝景芳每每提起筆又放下。多年以后，她恍然悟出：書寫并不依賴于生存狀態(tài)，因為書寫本身就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

她不是沒寫過。初中時語文老師年輕而溫柔，帶著大家讀詩讀詞，猜字謎，講評俄羅斯文學，會在周記后面寫詩一樣的評語。她和幾個女孩子因此成了至交，相互傳看周記和點評。她說那是她人生里頭一次發(fā)現(xiàn)有“我”這樣的事物存在，也是第一次主動地想讓自己向某個方向轉(zhuǎn)變，而不是單純地希望做“別人眼中的完美小孩”。

高三時她獲得了“新概念”一等獎，也只是把獎牌收進抽屜——完成了對初中那段美好時光的懷念。

在《書寫穿透時間的沙》里，她回憶起一個特別的時刻：

2007年夏天，我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的街頭游逛，路過一家租書店。走出店門，站在空無一人的燥熱街上，陽光白晃晃地打在頭頂，有點睜不開眼睛。我手里拎著袋子，里頭裝著很多年沒有碰過的卷著邊的漫畫和通俗小說。

在那一刻，我忽然靜住了。仿佛突然之間打開了一道通向天空的門。我從抖動的空氣中看到了時間的彼端，看到小女孩穿過菜市場，手捧花園。

那幅畫面里凝結(jié)著郝景芳少女時期的全部微妙和困擾。她曾像包法利夫人一樣被閱讀拯救，但也像包法利夫人一樣被閱讀負累?！拔覓暝撕芫貌抛罱K決定，我想寫能夠相通的菜市場和花園?！?/p>

存世身份的改變：思想者到行動者

曾經(jīng)，郝景芳一心想做個安于書齋、埋頭研究的思想者和研究者，也許年過五旬之后，才會像孔子那樣以行動來改變世界，做個類似“森林圖書館”那樣的項目。

童行書院，把她的這個計劃“唰”地提前了20年。

8月，《北京折疊》獲得第74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各種邀約紛至沓來。她把郵箱里的邀請統(tǒng)統(tǒng)pass，但一家企業(yè)堅持，公益呢？

她和清華好友西西原本籌措做親子游或者兒童心理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公益，那是遠期的計劃，因為沒有本錢啊！

“沒想到有企業(yè)提出來愿意資助?！焙戮胺己臀魑饕缓嫌?，又和做兒童博物和戶外、心理平臺的朋友一碰，有了一個想法：在具有旅游資源的鄉(xiāng)村開設城市家庭親子游項目，拿這部分收入來為鄉(xiāng)村孩子做藝術(shù)教育和心理輔導。

她似乎被外在的力量和內(nèi)心的希冀，推動著成了另一個給人以希望、并切實改變周遭的“老刀”。

年底，她剛剛從貴州樓納考察回來。在那兒，她親眼目睹了家庭離散和孩子的心理創(chuàng)傷。

山坳里的小希（化名）家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爸爸在村里打零工。兒子原本成績不錯，但媽媽離家出走，對他沖擊很大。

一開始交流時，小希只是兩眼看著地上，一個字也不說。提到離家出走的母親，他忽然眼淚奪眶而出?！拔蚁氲搅藡寢岆x開的時候?！?/p>

他爸爸反復地說：“別哭了，不要老是哭，現(xiàn)在阿姨過來了，你想要什么就說話啊?！?/p>

郝景芳一面叫小希爸爸不要強行制止小希，一面安慰孩子：“這個世界上可能很多人都不會一直在一起。千萬不要覺得是你自己不好。爸爸媽媽分開的理由可能現(xiàn)在你不懂，但是沒關(guān)系，你一定要知道，媽媽走了，未來還在你手上，你還是可以靠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p>

聽完郝景芳的話，小希的視線從地面轉(zhuǎn)向她。擦拭了眼淚以后，他又轉(zhuǎn)為沉默，眼睛看向地面。

小希的老師說，小希長大的夢想是“當個修車的”。小希也曾經(jīng)修好過自己的單車。郝景芳提議，此后引入動手類項目，讓小希在實踐中把心打開。

樓納當?shù)匾呀?jīng)在建設一個具有各種功能和概念的現(xiàn)代建筑社區(qū)，吸引城市消費人群。但郝景芳和團隊著眼的是當?shù)睾⒆拥木裥枨?、心理建設，和文化歷史氛圍的重建。

她強調(diào)不希望眾籌，短時間有了熱度，但很快會因為人力的斷檔而黃掉。“最重要的是要有人駐扎當?shù)?。我們的設想是，要在童行常設三個老師。除了兩名做自然科學的，還有一名專職兒童心理教育，要有國家心理咨詢師認證，能夠?qū)α羰貎和㈦x異家庭和自閉的兒童長期跟蹤、關(guān)懷?！?/p>

她好幾次提起村醫(yī)。去湖北恩施回訪基金會的兒童營養(yǎng)包項目，三十多歲的年輕村醫(yī)領(lǐng)著她和同事進村調(diào)研?！叭灏賮響羧思?，他了解每家的情況，告訴我們這個孩子幾歲了，原來在哪個村現(xiàn)在轉(zhuǎn)過來的，誰家的老人身體不好……任何一個政策都是靠這些最基層的勞動者完成的。”她希望在童行，也能夠通過培養(yǎng)村醫(yī)來教會當?shù)厝擞齼褐R，但更重要的是能派人下去，和孩子面對面地接觸。

據(jù)《讓北京不被折疊》報道，郝景芳承諾為派駐樓納童行的教師開出和北京市場相當?shù)男劫Y水平，每位老師做滿兩年左右還可以前往其他的童行書院進行輪換，因為書院都會建設在有旅游資源的度假村里，所以即便老師們在山村公益的第一線，也能享受到不錯的住宿和生活條件。

在郝景芳的感召下，清華的師兄、建筑師、兒童博物和戶外游、機器人、心理教育和美育等各種平臺和組織先后加入童行書院的建設，樓納這個點有望在2017年下半年投入運營。她原本就特別關(guān)注社會不平等現(xiàn)象，而這一次則利用個人和周邊力量，在并不平等的社會資源和階層當中獲得共贏和融合?！拔以瓉砭筒煌饽欠N所謂經(jīng)濟人的概念，并非每個人都是自我利益最大化地來做事。這個項目里可見，原來世界上有這么多人在做這么有趣和有價值的事情，而且都是各有所長。”郝景芳篤定地說，“如果說這兩年我心態(tài)的變化，就是從一個出世者變得更加入世了?！?/p>

看待自我的改變：精神世界即全宇宙

每次見到郝景芳，長至腰間的直發(fā)總是梳理得柔順服帖，妝容精致而不失品位。在科幻作家江波眼中，身材嬌小、聲線纖細的郝景芳，有種“柔和的堅定”。好朋友青溪和郭娜也都說，郝景芳素來豐富又獨立，愛好很多：“大學里她就非?；钴S，拉提琴、跳國標，參加了從各系優(yōu)秀生里選拔組成的思源社團，還是水木上籃球版的版主?！?

但曾有好幾年，她也陷落在天賦不夠的自卑和頹喪里。中學的學霸郝景芳到了大二考完數(shù)理方法，會因為考得差想哭，而滿分同學的卷子“那么干凈整潔，寫滿了云淡風輕的瀟灑”。

寫完一部作品交給出版社和雜志編輯，她忐忑于對方的判斷，有如緊張的鳥兒；參加完同學會回來，覺得這里緊張、那里不舒服。

“我的糾結(jié)都是圍繞著我要做什么事情，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我過去是什么樣的人，現(xiàn)在做的事情，我如何看待我自己……因為有這些懷疑和不確定，就會隨時對生活很敏感，對于自己的能力也很不確定。”

創(chuàng)作小說《生于一九八四》，起初便來源于郝景芳內(nèi)心的困惑：“如果一切都是外界， 如果沒有任何一個想法是我自己的，那我還有自由可言嗎？”

書里的主人公沈輕云自小按部就班上學讀書，被母親安排進審計局工作，卻并不領(lǐng)受這種安定。她以為能在愛人身上找到希望，卻發(fā)現(xiàn)對方慣于評點江山卻一樣逃避內(nèi)心。經(jīng)過一次溺水和與“智者”溫斯頓的交流后，沈輕云獲得了頓悟?！捌鋵嵶杂刹皇遣唤邮杖魏斡绊懀悄阕约簺Q定要怎么對待它們。自由不用逃到任何地方，你只需要接收并處理而已?！?/p>

郝景芳的轉(zhuǎn)變更多地來自于內(nèi)心的聚焦。

“你得要有勇氣去把這層毛玻璃打開，然后找到自己到底是怕什么，到底在意什么。當一個人自身不確定，就覺得四周都是要改變自己的力量。一旦確定了，看其他人其他事就成了畫。畫里都是有趣的人。 ”

12月，她在財新女性青年領(lǐng)袖論壇上發(fā)言。發(fā)言結(jié)束后，陌生的求合影和簽名者、地方企業(yè)家以及合作的國際新聞平臺把她圍了一圈。一個中年女子一分鐘里連著問了她三遍：“您微信加上我了嗎？”

一直努力營造的那個寧靜的小環(huán)境就這樣被侵擾，她既未主動迎上、也沒有全然躲開。她依然每天清晨4點起來寫作——且只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寫完也不再執(zhí)著于他人的反饋；個人公號上的親子文章，她堅持每周更新一到兩篇，連配圖也全是自己手繪完成。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和朝代變革、人工智能的發(fā)展、適合孩子的天體物理普及讀本，這些都在她寫作的to do list上。她的朋友都感嘆于她的時間管理和“能量值”。

“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就夠了，這或許是老天爺?shù)亩Y物。我不覺得疲勞。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安然地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焙戮胺济蛑?，眼神像孩童的眸子一樣清亮?！耙驗槟愕木袷澜缇褪悄愕娜钪?，你自己來分析、判斷、處理，我怎么來處理外界一切的聲音、一切的要求束縛。你的精神世界越龐大，越有自主權(quán)，那你在任何環(huán)境下都是自由的?！?/p>

看待世界的改變：向嬰兒學習純真

“到30歲通透起來。這一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問她。

“可能是人到而立，有了自然的轉(zhuǎn)機。嗯，再想想，和我做母親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彼盅a充了一句。

“在那之前，盡管我學習了很多知識，但始終沒有徹底想清楚宇宙與生活的關(guān)系。直到懷孕生寶寶，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了無痕跡的修行，很多事情如安靜下來的水面，突然映照出清晰的圖案，將從前支離破碎的光影都連接起來了，我忽然明白了一些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宇宙、自我、寫作、小孩?！?/p>

她從他人身上觀察到，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們貌似都在對抗：在校時對抗學校的紀律和父母的要求，畢業(yè)之后對抗摸不清方向的迷茫，對抗日常生活的平庸和巨大的生存壓力。有一小部分人干脆放棄掉一般大眾所孜孜追求的大部分生活，做一個離世者。

那么日常生活是否是人生精神追求的阻撓？郝景芳說：萬事萬物，并不存在誰比誰高尚，誰比誰低劣。重要的是我們的觀看，而不是畫本身。

她說女兒三四個月時，注視世界的目光有了突飛猛進的提升?！八_始集中注意看事物，有時候皺著眉頭，看得出琢磨研究，小手會嘗試性地接觸事物，用笨拙不熟練的手指跟隨目光，探索世界。讓她感興趣的不僅僅是玩具，而且是一切一切。她喜歡聽金屬盒敲擊桌面的聲音，喜歡伸手將布從表面掀開，喜歡用手撫摸木頭椅子表面的花紋。哪怕是看一個電話架上的筆筒，也能讓她手舞足蹈歡欣很久?！?/p>

她忽然意識到，從小到大，在成長的過程中，人們真正遺失的不是什么夢想和情懷（很多時候人的夢想只是變形為其他更為蓬勃的欲望），而是那種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的注視的目光。

一個人自己還是嬰兒的時候，有純凈的目光，卻沒有知識和觀念的工具，而當他長大，用知識和觀念將自己武裝得嚴絲合縫的時候，他已經(jīng)看不透這副武裝，而成了武裝的傀儡。人寫字的時候想著這行字未來能帶來多少贊譽，吃飯的時候想著如何吃才能節(jié)省時間。人總以為自己可以和未來打交道，因而對未來充滿諂媚。甚至連孩子的玩耍，也要聯(lián)系未來她能如何提升技能?？墒侨瞬⒉荒芎臀磥泶蚪坏馈?/p>

其實人不需要焦慮未來，只要人活過了每個此刻，未來會自然而然到來。當你真的接受此刻，當你乘坐地鐵就只是乘坐地鐵，而不是焦慮于目的地，那么生活就全然安靜了。

有時候文藝和夢想會輸給生活瑣事，那多半是因為人對自己的所愛了解不深。因為還不夠了解，所以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每個人都有能力穿過生活的海洋，如果說人需要離世，那要離開的不是肉身，而是眼睛。

（參考資料：《書寫穿透時間的沙》、《那些對生活的冷漠和熱情》、《讓北京不被折疊——記雨果獎得主郝景芳與她的“童行書院”》，林祎婧、肖澤鍵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