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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颮的詩

陽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已出版詩歌、隨筆、藝術評論《風起兮》《風吹無疆》《墨跡·顏色》《百年巨匠：黃賓虹》《左眼看油畫》《右眼看國畫》等十多本著作。作品被收入各類選集，曾獲《星星》詩刊跨世紀詩歌獎和2011年度詩人獎等獎項。

五十年代的記憶

站在我家對面高高的鐵道路基上

可以看見臭水坑勞改隊的犯人

全都光著脊梁在打土坯

一年四季，除了打土坯還是打土坯

一摞摞整整齊齊的土坯

年老的年少的戴眼鏡的犯人

全都光著脊梁在打土坯

瞭望亭上的軍人正敬禮換崗

陽光下刺刀一閃一閃

一列火車呼嘯著開過去了

又一列火車呼嘯著開過來了

有天早晨醒來

聽大人悄悄說昨天夜里開槍了

臭水坑勞改隊逃跑的兩個犯人

一個被打死，一個扒火車被壓死

臭水坑勞改隊靜靜的不見人影

瞭望亭上的軍人正敬禮換崗

陽光下刺刀一閃一閃

一個星期過去了

那天下午，我看見

年老的年少的戴眼鏡的犯人

又都光著脊梁在打土坯了

六十年代的記憶

1967年，蘭州鐵一中校長熊梅英吊死在三樓廁所

紅衛(wèi)兵提著油漆桶在她名字上打著紅叉

熊校長的女兒是鐵一中學生

她的座位一直空著

那天，樓院里圍了許多陌生人

不一會兒工夫

大標語從樓上懸掛下來——

劉繼平畏罪自殺死有余辜

樓下水泥地上還有一些沒擦干凈的血跡

第二天，一群孩子玩紙三角

為了輸贏

我和劉繼平的兒子差點打起來

這也是1967年的事情吧

1968年，父親去五七干校勞動改造

家里一下子空蕩蕩的

母親讓我每星期給父親寫一封信

后來父親說，看信比吃肉還高興

七單元的小菊死了

她和三單元的小兵談戀愛父母不同意

那也不能吃一百粒安眠藥啊

十九歲的小菊死了

1968年的新年剛剛過去沒有幾天

大哥在外地上大學回蘭州

一進門就從包里掏出一把刺刀

全家人嚇了一大跳

大哥說學校武斗得厲害，自衛(wèi)用的

那一年春節(jié)干校放假三天

父親帶著全家說去黃河邊轉轉

站在鐵橋上，父親把刺刀扔進了黃河

1969年的大年初一，一把刺刀

成為我記憶中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件兇器

紀念

除夕之夜

我在樓下十字路口

給父親燒了些紙錢

兒子陪著我

個頭一米七八的兒子

這一刻突然使我感到老了

我對兒子說——

以后我死了，逢年過節(jié)不用燒紙錢，只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兒子默不作聲

更好地活著，就是對死去的親人最好的紀念這話我說給自己，也說給兒子

兒子默不作聲

十八歲的兒子，還不懂死亡

以及死亡留下的重量

我和兒子回家

橫穿馬路的時候

他摟了一下我的肩膀

馬牙雪山

1

天已經開始暗了

很快，你就會看見

滿臉蒼白背著一大塊冰

慢慢翻過馬牙雪山的

今夜的月亮

2

藏族畫家奧登說

那是一個月黑之夜

一頭上千公斤的牦牛被狼咬掉了半邊的睪丸

一頭牦牛的疼

瞬時間讓馬牙雪山失去了平衡

趔趔趄趄的馬牙雪山，使我的詩意有點殘忍

奧登一邊喝酥油茶一邊和我們聊著家常帳篷外

積雪的緩坡上高山杜鵑開成一片

甘南迭部扎尕那筆記

1

1925年，美籍奧地利裔植物學家洛克在昏暗的酥油燈下寫日記：

“我平生未見如此綺麗的景色。如果《創(chuàng)世紀》的作者曾看見迭部的美景，將會把亞當和夏娃的誕生地放在這里……”

望著夜空中繁密的星星,洛克想起頭人阿道家的女兒出嫁時的熱鬧場面

以及為她拍照時,身穿長皮襖的新婚少女的喜悅和羞澀

洛克在為美國《國家地理》拍攝的一張張迭部照片后面記下時間,然后寫信:

“迭部是如此令人驚嘆，如果不把這絕佳的地方拍攝下來，我會感到是一種罪惡……”

如同一位世襲土司沉溺于陳年麝香誘惑中的傳奇

洛克寄寓的院子里盛開著一大朵一大朵的紫斑牡丹

據(jù)說,這樣大朵的紫斑牡丹根下面一定埋著鷹骨

2015年，我在扎尕那遙想裹著藏袍曾經住在這兒的洛克

藏族人相信鷹，洛克相信天堂

洛克的天堂多有迭部云杉和紫斑牡丹，我愿意相信

洛克藏在漂洋過海繁衍于美國的一朵紫斑牡丹里面，不出來

一朵紫斑牡丹代替了洛克黑白照片的臉

2

那時候,沒有路

騎一匹馬,再換一匹馬

流星提著一盞酥油燈,那是給佛照亮的

燃燈佛喜歡,釋迦牟尼佛喜歡,歡喜佛更喜歡

扎尕那兀自喜歡,不管元明清民國

土司為大,稅收為大

京城太遠,皇帝換了又換

扎尕那拉桑寺建于1645年,建時啥樣現(xiàn)在還是啥樣

那時候,老虎占林為王,豹子隔山相望

山上山下,一朵朵野花開得比碗大

那時候,據(jù)說佛從扎尕那走過

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

3

拉桑寺看不見,云霧太多

郎木寺看不見,云霧后面還隔著云霧

郎木寺天葬臺看不見,一只孤單的舊靴子被草掩埋了

我住宿在卓瑪九家,院子里一個男人在劈木頭

他身后是摞得高高的木頭架子，生綠苔的角落

長了一個掛著昨夜露水的花蘑菇,真好看

4

門外青山,仿佛自家親戚

一點兒也不見外地就那么站著

站累了,風敲門

一只貓擠開門縫進了屋

山坡上有羊有牛,有三三兩兩散落的馬

有云朵低低地落下來

像是要接一輛剛剛關了引擎的汽車

去天上觀賞更美的風景

蜜蜂辛苦,讓我得以享受蜜的甜

咬一口剛出鍋的大餅,咬一口帶蠟質蜂巢的蜜

喝一口微咸的酥油茶,再喝一口

蝴蝶辛苦,薄薄的花裙子有點涼了

所以,妄想提前迎接明天的日出

流水辛苦,推著轉經輪日夜誦經

流水看見得太多,看見一個腰別藏刀的人

騎馬下山去了,他其實沒有仇人

沒有黑熊沒有野豬,只是用一把利刃裝飾了自己

5

青山數(shù)座,榻板房木梯子樓上樓下

我只要一間,余下的當馬圈牛圈,青稞豐收的糧倉

白云多,我寫篆字書法;黑云多,我畫潑墨大寫意

騎馬的郵差來了,特快專遞走了半個多月

我喜歡讀報紙上的舊聞,像是欣賞文物

清順治二年,建拉桑寺

僧人或多或少,晚課結束,須敲鑼

鑼聲響,我該出門了

花開即佛

真好,我熱愛這樣的生活

6

群峰環(huán)列,扎尕那四周的巖壁一律冷峻的男人模樣

榻板房散落在高高低低的谷地上,炊煙擾亂了黃昏的寂靜

一只黑黑的紅嘴鴉仿佛提前到來的夜晚

停在我身體里一頭牦牛的犄角上

紅嘴鴉的紅嘴,恍若一篇與甘南紅瑪瑙有關的神話

我愿意繼續(xù)神話,放身體里的牦牛出來

給牦牛系上紅繩子,表示這是一頭放生的牦牛

去吃青草吧,別吃窮人家的青稞

去后山轉悠吧,別遇見雪豹

遇見喇嘛要讓路,遇見村長要低頭

遇見紅紅的落日,恍若喝醉酒的醉漢

如果真遇見一個搖搖晃晃的醉漢,那就馱他回家

7

有福的人，透過高高的晾曬青稞的木架子

可以看見佛在云霧上面

佛喜歡秋天，喜歡唐代以前

一塊巖石長出了佛的發(fā)髻

一棵參天的古木，樹脂里藏著密咒

流水轉動經輪，高處寒冷

高處下來一個騎馬的藏人，裹著一身沒有褪盡的夜色

我忽然相信，如果他開口

一定是來告訴我們這個早晨佛的消息

8

雨從黃昏開始,下了一夜

天上那么多那么多的星星,全都躲雨去了嗎

那頭冷得瑟瑟發(fā)抖的小牛犢含淚的眼睛——為什么含淚呢

一個年輕喇嘛從雨中走過,他走路的聲音很響

扎尕那又一個寂靜的早晨,就這樣跟著他泥濘地走向了白天

9

我又一次寫到云

其實，去年的云和今年的云

剛才的云和現(xiàn)在的云

似乎沒有什么太多的區(qū)別

可我還是又一次寫到云

因為前面，一大堆很低很低的云

像是一寨子的人聚集在一起

正在討論，明天的云

是白云、烏云、火燒云，還是落日鑲了金邊的云

10

我奢望,過了這座掛滿經幡的木橋

她就徑直走進我的記憶

繼續(xù)背著新打制的還愿的金燦燦的黃銅轉經筒

因為她,我想說

山河舊的好,扎尕那新的舊的依然好

十三歲或者十五歲的她,剛剛好

背著金燦燦的黃銅轉經筒

成為扎尕那的錦繡風景

11

塔在山坡高處，更高處是天空

轉經的老人氣喘著，順時針繞著塔轉

斑駁的塔建造年代不詳，高高的塔朝向天堂

煨桑轉經，多做善事

哪天繞道就去了天堂

天堂去了就不回來了

螢火蟲留下，不回來也要給回家的路照亮

在人間，一條放生的魚日夜兼程還在趕路

再游過七座九座水電站就成了躍龍門的那條金魚

12

大熊貓在山的那邊,一朵帶雨的云濕了這邊也濕了那邊

豹子在山的那邊,有人家的墻上還掛著裝火藥的叉子槍

一頭饞嘴貪食蜂蜜的黑熊被獵殺,熊掌輾轉多省販賣到了南方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當年偵辦此案的小警察如今當了派出所所長

山上的挖礦者換了一批又一批,有人發(fā)了大財去寺里還愿

有人看見一輛大卡車一頭扎進白龍江,霎時間就不見了蹤影

村子口一棵大樹下的石頭上,閑坐著幾個老人

磕頭轉經歲月的滄桑,讓他們似乎都有了幾分長皺紋的佛的模樣

13

從一朵云到另一朵云,從一匹馬到另一匹馬

一匹少年紅馬,在云朵外面

仿佛一開口就臉紅的孩子,這年齡

身體里不是藏著琴弦就是銅號

只喝清水不著急長大

一匹少年紅馬,或者

就是寺院那種喇嘛紅,只是有誰知道

一種紅和另一種紅

就如同一朵云和另一朵云

這之間藏著多少前生后世不為人知的秘密啊

14

青稞黃了

秋天，總是讓人感覺有一種壯烈

如果這時候有一只鷹飛起來

注定就是前世的烈士

秋天，應該是飼養(yǎng)老虎的季節(jié)

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稞黃了

留下老虎的斑斑點點

青稞黃了，如同一首詩寫完了

鐮刀割下青稞，我關上電腦

草原上的老虎啊，在我身體里溜達了一圈

怎么還是那只半醒半寐的老貓

15

瀑布跳下懸崖,有命案的人遠走他鄉(xiāng)

為財產,為酗酒,或者就是一根牛毛大的事情

他消失在黑夜后面,如同一顆流星

沒有人知道會墜落在什么地方

啞巴遇見歌手,刀子遇見血

二十年后,被捅死的人又是一條好漢

流星墜落的地方,有人挖一口深井

先把前半生埋了,再把后半生埋了

洮疊古道若一根牛皮井繩,一個井底觀天的人

知道一星半點星相之術: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草埋了古道,天下

一條命

16

正在修建的蘭渝鐵路將從甘南草原穿過

我感到，下一個秋天

一列列疾馳的綠火車

似乎拉走了全部草原的草

我現(xiàn)在看見的是

三匹馬或者五匹馬，一群?；蛘邘兹貉?/p>

它們吃草，有時抬頭望望遠處

遠處是云，云上是佛

有人注定看見

火車仿佛轉經筒，轉一大圈又回來了

17

白龍江源頭水流細若發(fā)辮——

這個形象來自源頭近處那所藏族學校的女孩子

好看的女孩子好看的發(fā)辮

一大群女孩子的發(fā)辮讓白龍江瞬間變得嫵媚嬌羞

飄過一朵黑云灑下一陣驟雨

有人看見黑云上坐著五官模糊的巫師

我想起昨天遇見的那個露出兩顆金牙的拖拉機手

他和巫師沒有絲毫關系

只是莫名其妙想起他的笑，像是給黑云鑲了一道金邊

過一條小溪，左一腳甘肅右一腳四川

后院柵欄地里，小飯館老板娘讓我們自己去摘蔬菜

甘肅的蘿卜四川的白菜，盛在一個盤子端上了桌

還有一大盆新鮮野蘑菇燉公雞

明天早晨聽不見這只雞叫了，有點愧疚

18

扎尕那，此一刻黃昏的天空只有烏云沒有下雨

烏云里藏著神話，我祈盼

如果下小雨，那或許是誰家剛剛降生的羊羔開口叫出第一聲“咩”

如果下大雨，那或許是玉帶海雕無意之中飛進了烏云里的神話

扎尕那，我看見一位背著金燦燦黃銅轉經筒的藏族婦女緩步走來

我看見又一位背著金燦燦黃銅轉經筒的藏族婦女緩步走來

隨后，是四個背著金燦燦黃銅轉經筒的藏族女孩子，她們的服飾讓我眼花繚亂

如同風吹動經幡，經幡上密密麻麻的藏文字母和鳥獸圖案讓我眼花繚亂

扎尕那，站在高處看凹處的榻板房

一間間濕漉漉的榻板房像是霧氣籠罩中的大蘑菇，總也曬不干

水泥建筑像什么？實在想不出來

想出來想不出來，天已經黑了

天黑了，遠處柴油發(fā)電機的聲音仿佛這個夜晚的鼾聲

人的鼾聲牛羊的鼾聲神的鼾聲混雜在一起

被流水推動的一排排轉經輪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現(xiàn)在,請允許我把扎尕那簡單地記在這里

還有黑暗中的轉經筒那看不見的金燦燦黃銅的閃耀

一并記在這里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詩歌聯(lián)展（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