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y阿貍
小時候我沉迷于超人與小怪獸,張口閉口都是世界和平,每到生日許愿的時候番姐總會搶先替我許愿。她把心愿許得無限大,希望我身體健康學(xué)業(yè)進(jìn)步快快長大,闔家幸福財源滾滾六畜興旺萬事勝意。
在一旁聽得瞠目結(jié)舌的我問她:“我們一次性許那么多愿望,老天爺會不會生氣?”番姐瞪我一眼后雙手合十:“老天爺有怪莫怪,童言無忌!”
這就是番姐。
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江湖人稱番姐的羅女士就是我老媽。
我念幼兒園的時候,因為投資理石廠失敗,家里把所有的積蓄都賠光了。那段時間江叔(我爸)經(jīng)常晚歸,回家就和番姐吵架,有時兩人甚至還動手打起來。有一次我忍不住沖出去護(hù)著番姐,江叔便打得更狠。我記不清拳頭是落在我還是她的身上,我只記得我們抱在一起痛哭。江叔摔門而出,番姐顧不及身上的淤青,慌慌張張地檢查我有沒有被打傷,我卻抽抽搭搭地反過來安慰她:“媽,不哭不哭,我不疼?!?/p>
她把我抱得更緊了。
后來她命令我下次不許再出來幫忙,不然再也不理我。于是此后的日日夜夜,每當(dāng)他們在客廳爭吵打架的時候,我就躲在門后小聲地哭。
那是我人生里為數(shù)不多悲傷得快要窒息的時刻,往后想起,胸口還是會一陣陣劇痛。我答應(yīng)自己,這輩子都不能再讓其他人傷害她。
有一個夜晚我起床上廁所,看見番姐正拉著行李箱往外走,我上前扯著她的衣角問她要去哪兒。她說要去外面打工,賺錢買好多好多的零食給我和弟弟吃。我興奮地和她拉鉤兒讓她早日回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后,站在門口回頭望了我好幾眼。我催促她趕緊走,還囑托她別忘了帶棒棒糖回來。
自那以后,我盼星星盼月亮也沒把她盼回來。我著急地問所有人我媽去哪兒了,我不要棒棒糖不要零食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但沒有人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我仿佛成了這美麗世界的孤兒。
后來我才知道她去了陶瓷廠做女工,還給小餐館洗碗,最后放心不下我們幾個小孩子還是回來了。過度勞累的她得了一場大病。我記得她回來的那個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喚不醒。江叔和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江叔哭得全身發(fā)抖,我哭得聲嘶力竭。
那是這輩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番姐病好后搬來和我一起睡,那是我度過的最漫長的暑假。每一個晚上我都不敢睡去,直勾勾地望著躺在身旁的她,每當(dāng)犯困就一個激靈醒過來,直到天亮才敢沉沉睡去。
我怕她會像上次那樣離家出走,我怕一覺醒來她會離開我。
番姐曾在我的生命里缺席。
那時候我才念一年級,在表姐家寄宿了兩年。表姐是小學(xué)教師,學(xué)校給她分配了兩間很小的房,她在客廳里擺了一張床給我睡。每天早上我第一個到教室打開窗戶整理講臺,中午在悶熱的教室里午睡,下午繞著操場散步,晚上洗干凈鍋碗瓢盆才敢睡覺。
沒有電視沒有游戲機(jī),課文背完了就默寫,日復(fù)一日。
兩年來唯一的盼頭是星期三,因為每到這天番姐都會來接我回家,次日早上再送我回學(xué)校。我喜歡坐在她的摩托車后座上,把嘴張開,讓迎面而來的風(fēng)把身體灌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閉上眼看,最后的那顆夕陽,美得像一個遺憾。
念三年級的時候,江叔一口氣租下了村里的幾畝地種枸杞,還雇了幾個女工,忙得昏天黑地。挑糞澆水除草松土,什么活兒我都干過。但最辛苦的是番姐和江叔,他們常常半夜起床修剪枸杞葉,然后各自開著一輛摩托車,搖搖晃晃地拉著新鮮的菜開往縣城。發(fā)動機(jī)轟隆隆的聲音總會把我叫醒,在那么多個孤獨漆黑的夜里,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別擔(dān)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候,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日子難過大家就一起咬緊牙關(guān)熬過去,不嫌臟不怕累,埋頭苦干向前沖。
因為幾顆滾燙的心始終緊緊地靠在一起,這比什么都重要。
小升初考試前,我問番姐:“媽,你說我能考上縣城的重點中學(xué)不?”她點頭如搗蒜,“為啥不能?你要是能考上,我把私房錢掏出來給你買手機(jī)換電腦!”
在物質(zhì)的誘惑下我奮發(fā)圖強(qiáng),最后很幸運地考上了。
她高興得合不攏嘴,從郵遞員手里替我接過錄取通知書時表情莊重嚴(yán)肅得像在接圣旨。最后我舍不得讓她花錢給我添置手機(jī)和電腦,她固執(zhí)地說這錢非花不可,后來我提議說要不去一趟廣州吧。
那是我們第一次去廣州,那一年我13歲,她42歲。從踏上這片土地的第一步開始,我們絲毫沒有吝嗇表達(dá)對這個世界的贊嘆與喜歡。
原來這個花花世界要比電視里的精彩得多,形形色色的高樓大廈比縣城里的商業(yè)中心更讓人震撼,但最重大的發(fā)現(xiàn)是消費水平居然可以這么高。在這里一毛錢買不到辣條,隨便找個酒店住一晚的價格貴得嚇人。
那是我第一次萌發(fā)以后要賺很多很多錢的念頭,我不要豪車洋房,我只想讓她過上體面的生活。
高三誤打誤撞進(jìn)了重點班,番姐問我準(zhǔn)備好了沒,我輕蔑地一笑而過。
其實我并沒有準(zhǔn)備好,但我怕一開口會讓她識破我拙劣的演技。
高三苦不苦?苦!累不累?累!那時候才明白,生活從來不是等你準(zhǔn)備好了才向你放大招,但只要血槽還沒空,就應(yīng)該站起來揮舞著拳頭再戰(zhàn)一局。
番姐走起了溫情路線,每個周日下午都給我送湯,看我喝了個精光才心滿意足地回家。她總會試探地問我壓力大不大,要是扛不住了咱們?nèi)テ胀ò嘧x,高考算啥,就算考不好,家里也能養(yǎng)活我。我一臉春風(fēng)得意地說:干嗎要換班?你兒子在重點班混得風(fēng)生水起。
我怎么會讓她知道,每次被成績打擊得體無完膚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躲在廁所里哽咽。
每當(dāng)別人家的父母和她談?wù)摳髯孕『旱膶W(xué)習(xí)情況,她總是一臉的淡定,她說有啥好擔(dān)心的,我家兒子肯定考得上重本好嗎?
后來我輾轉(zhuǎn)從鄰居的口中得知,高考那兩天,我喝的湯是她特意找鎮(zhèn)上最好的廚師燉的,她還大老遠(yuǎn)地去為我祈福,畢恭畢敬地在家上了好幾次香。她知道我性子犟,嘴上說著不在乎可心里比誰都緊張,她怕我承受不了打擊,便做著些她力所能及的事情,虔誠地祈求我旗開得勝,金榜題名。而這些她從不會主動提起,仿佛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大學(xué)新生報到的那天,番姐和大頭小姐陪我一塊去。當(dāng)我在宿舍里累死累活地搞衛(wèi)生的時候,她和我姐翹著二郎腿聊家常。我一臉懷疑人生地望著她們說:“請問,你們來的意義是什么?”
她愣了愣:“我就是來看看,你到底長大了沒?!?/p>
我“嗯”了一聲后迅速別過臉,心里忽然難受得厲害,眼淚在眼眶里不斷地打轉(zhuǎn)。
我終于長大了,卻是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和歲月神偷作交換。
上個月,番姐在鼓搗屋旁的菜地時不小心中暑,一直高燒不退。那時候我正準(zhǔn)備著期末考,她還藏著掖著不讓我知道。我姐看不下去打電話罵我沒良心,罵著罵著我們都哭了。
哭什么哭,誰哭誰是小狗。
我姐火急火燎地帶她去廣州的三甲醫(yī)院做檢查,我們幾個小孩兒天天抽空兒陪著她等結(jié)果。江叔在家也不好過,沒一晚上睡得著。
結(jié)果出來的那天,得知她身體并無大礙,全家開心得像中了彩票。
因為她能平安無事就是我們最幸福的事。
醫(yī)生說她得多運動,我便給她買了唱戲機(jī),方便她在家做保健操活動筋骨。以前她對這類活動極其不屑,最后還是乖乖就范。
她不再鋒芒畢露,開始計算著每一頓吃什么才健康,飯后一本正經(jīng)地量血壓,保健操的每一個動作規(guī)范得媲美領(lǐng)操員,偶爾會有小脾氣,聊起家常來滔滔不絕,她年輕時所有的鋒芒與靈性被熨帖在時光的抽屜里,了無影蹤。
你看,她多不完美。
就是因為有這么一個不完美的她,才有了這么一個不完美的我。
但我比誰都愛她的不完美。
作為一個普通的婦女,番姐一直督促我努力讀書,不圖我出人頭地飛黃騰達(dá),只盼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能回家在附近的郵政局工作。但計劃總趕不上變化,當(dāng)我還在高中寒窗苦讀的時候,那家郵政局因為業(yè)績不好關(guān)門大吉了。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提這件事。
無論如何,我知道前路兇險,黑夜還很漫長,未來有太多的變數(shù),沒誰能告訴我路在何方。但身后只要有溫柔的她,我便所向披靡,無畏無懼。
以后的生日愿望讓我來許吧,希望我身體健康學(xué)業(yè)進(jìn)步快快長大,番姐身體健康青春靚麗,闔家幸福財源滾滾六畜興旺萬事勝意。
一次性許那么多愿望,不知道老天爺會不會生氣。如果覺得我太貪心,那請你保佑她平安喜樂就好。
番姐,讓我留在你身邊,讓我抱抱你,讓我抱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