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穎兒
一
馬東遠教授闊步邁進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院長辦公室。
關院長似笑非笑地迎接了他:你又要打我鬼主意啦?
馬東遠一屁股陷在沙發(fā)里,然后摘下純鈦秀郎框眼鏡,用嘴吹了吹鏡片,再架到挺直的鼻梁上,說,老關哪,你這個人怎么總把人往壞里想呢?我就不能來給你報喜嗎?
關院長似信非信,仔細在馬東遠未形于色的臉上搜尋喜的跡象。喜從何來?
你們報的兩個基金項目,學院通過了,已經(jīng)上報了基金委,這不是喜嗎?馬東遠像是漫不經(jīng)心,卻又補充了一句,知道是誰從中斡旋嗎?
關院長真笑了,你唄,還用說!要不怎么跑到我這兒邀功呢?
沒想邀功,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欠我一個人情。
關院長打著哈哈,不會這么快就來要賬吧?其實,他心里卻已經(jīng)領情了。馬東遠還算顧及老同學的面子,拉他搭上基金—著作—基金的循環(huán)快車,就是成功申請基金,再利用基金運作,出版著作,再以著作去申請新基金。即使這種著作基本沒有讀者,也不影響他在這個循環(huán)中獲利。大家都這么做,他要是沒機會沒本事這么做,怎么能在院長的位置上立得住腳呢?要知道,醫(yī)院可是個很強調(diào)業(yè)務能力的地方。多虧了老同學馬東遠。
馬東遠卻說,你說對了,我還就是來索賬的。
關院長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頭,我就說你無利不起早嘛。
馬東遠笑笑說,先跟我說說趙芹芹。
關院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想挖她到你那兒去?
馬東遠笑出了聲,不是挖她,是給她換個更適合她發(fā)展的平臺。
關院長撇撇嘴:同時也更適合你的發(fā)展吧。
馬東遠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共贏有什么不好嗎?
就在昨天早上,馬東遠在翻找一個引文時,偶然看到兩年前艾滋病年會剪報上的一條消息: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醫(yī)生用中草藥治愈了一例艾滋病患者。不知是因為這則消息太過聳人聽聞,還是所占版面太小,沒有引起什么風吹草動。
馬東遠喃喃自語:這是個沒能引爆的炸彈哪!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干什么去了呢?他努力去回想,終于想起來了。兩年前的年會他沒參加,就為了區(qū)區(qū)幾萬塊錢,到南方講學去了,就遺漏了這么重要的信息??墒?,參加年會的那些研究室的下屬們呢?他們都干什么去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事,問遍研究室所有人,只有一個人知道,也僅限于知道而已,因為他馬上就把這個重大事件束之高閣,不再過問。這怎么行啊,對學術(shù)動態(tài)沒有一點兒應有的敏感度。一個個進研究室前,都還是有些建樹的苗子,可是進了研究室,就像是實現(xiàn)了終極目標,不思進取,安于現(xiàn)狀。一個個項目,一個個課題,多是些低水平的重復,毫無新意。長此以往,沒一點兒活力,還研究個屁呀!
所以,他的研究室亟需注入新鮮血液,去煽動那些已近粘稠的血液令其重新沸騰,歡暢地流動起來。而那個青年醫(yī)生就是他心目中的新鮮血液,因為他相信,這個人具備引爆那個炸彈的能力。如果炸了,不光關系到人類戰(zhàn)勝艾滋病的福祉,也關系到他個人的前途,尤其是在他要從三級教授邁向二級教授的關鍵時候。所以他趕緊連續(xù)打了幾個電話,弄清了,那個醫(yī)生竟然是附屬醫(yī)院的趙芹芹。
關院長告訴他,趙芹芹三十五六,單身,醫(yī)學碩士,畢業(yè)后就留在附屬醫(yī)院,一直在傳染科工作。她自學了中醫(yī),并且考取了中醫(yī)執(zhí)業(yè)資格證書。兩年前,全國艾滋病年會上,她聲稱治愈了一例艾滋病患者,要求大會發(fā)言。誰知是真的假的,便沒有讓她發(fā)言,只在年會剪報上登了一則小消息。目前,全世界也沒有艾滋病可復制的治愈病例,所以,她的治愈也就只是個傳說。說到這兒,關院長言歸正傳,說了心里話,這孩子不錯,我真舍不得讓她走。誰讓我欠你個人情呢。你要調(diào)她,咱們親兄弟明算賬,可就兩清了。
二
趙芹芹是個漂亮的女孩兒。如果說彎彎的淡淡的眉,彎彎的亮亮的眼,紅紅的潤潤的唇,展示的是她的柔美,那挺直的鼻梁和略帶棱角的下頦顯露的則是她的柔中帶剛。一見面,就讓馬東遠生出不少好感。
馬東遠說,聽說你治愈了一例艾滋病患者?
趙芹芹淡淡一笑說,不能說是治愈,只能說患者到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病。到目前為止,還只是病毒攜帶者,并且病毒檢測暫時轉(zhuǎn)為陰性。
馬東遠說,那剪報上說的治愈是怎么回事?
趙芹芹說,我用中草藥給他治了兩年,檢測HIV病毒轉(zhuǎn)為陰性,就以為是治愈了。就想在艾滋病年會上公布。后來,患者又出現(xiàn)了反復,我才明白只是緩解了病情,不是治愈。目前患者自我感覺還好,飲食睡眠正常。只是我人微言輕,沒人愿意聽我說。
馬東遠寬厚地笑起來:我不是專門跑來聽你說嗎?不光聽你說,還想調(diào)你到學院艾滋病研究室工作,你愿意嗎?
趙芹芹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后不緊不慢地說,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過,您能多給我點兒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嗎?這個回答有些出人意料。馬東遠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研究室的工作環(huán)境和醫(yī)院不能同日而語,還有什么好想的呢?再說,這是一個更高的平臺,在這個平臺,你至少會有許多機會,全國性的、國際性的研討和交流,學習和進步,同時你還會得到學術(shù)資源、科研經(jīng)費的支持。
趙芹芹說,這些我都知道,但我畢竟積累了10年的臨床經(jīng)驗。我現(xiàn)在還不能馬上確定,科研和臨床哪個更適合我的發(fā)展。
馬東遠的心咯噔一下,這小姑娘可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給口飯就饑不擇食。她是在跟自己講條件呢。就干脆挑明了說:那你就開個條件,說說你的要求吧。
趙芹芹還是淡淡地說,我知道,您調(diào)我去您的研究室是為我好,為我提供更好的發(fā)展空間。我怎么好意思還跟您提要求,講條件呢?
馬東遠一副肚里能跑馬撐船的大度樣子:商品社會嘛,本質(zhì)就是交易,沒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不是提倡雙向選擇嗎?我調(diào)你肯定有我的目的,你來不來當然也有你的考慮。你不是跟我要時間想想嗎,給你。一個月夠不夠?endprint
趙芹芹笑笑說,應該夠了。
馬東遠的目光透過純鈦秀郎眼鏡片,像X光線一般直射著她,像要穿透她的五臟六腑:那好,一個月后咱們再談。我丑話說在前面,就等你一個月。你不來,我調(diào)別人。
趙芹芹心里說,威脅我?嘴上卻說,謝謝您的耐心。
馬東遠馬上感到他不該說那句話,就像是小孩打架,太有失教授水準了,便又補了一句,當然,如果你能來研究室,那是再好不過了。
趙芹芹聽出他的話音又往回縮了,感到了自己在教授心里的分量,便適時給教授一個臺階,也給自己一個機會,說,其實,我也挺愿意在您手下工作呀。潛臺詞是,就看您怎么安排、任用我了。
的確,怎么安排、任用,才是這場對話的中心。
趙芹芹回到宿舍,從冰箱里拿出一罐藍帶。打開,倒在玻璃杯子里,凝視著泡沫的升起又回落。好久,才喝了一大口,轉(zhuǎn)著舌尖在嘴里回味:馬東遠,這位傳染病學專家,竟然禮賢下士,到他們醫(yī)院請她出山,這讓她感覺很爽,爽到想起劉玄德三顧茅廬。沒忍住,她笑出了聲。但她馬上告誡自己,怎么一點兒都沉不住氣?上蒼總算眷顧到你了,你可得好好把握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呀。進入研究室,就等于踏上了上升和發(fā)展的電梯。在醫(yī)院評個副高,人腦袋打成狗腦袋;在研究室評副高,就是教授一句話。不能不說,她的命運都將和這次調(diào)動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她要待價而沽,雖然進入研究室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惟此,她才能從學院走向全國,甚至走向世界,那樣,她的名字就能載入人類防治艾滋病的史冊,也就不枉直到今天,她還沒正經(jīng)談一回戀愛了。
連著半個月,趙芹芹踏踏實實上班,就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馬東遠終于憋不住了,給關院長打電話探聽趙芹芹的動態(tài)。中午在食堂吃飯,關院長似乎不經(jīng)意碰上趙芹芹,隨口說,芹芹,研究室你倒是去還是不去呢?反正,去,這10年的臨床經(jīng)驗豈不損失了?不去,又丟掉了進入更高平臺的機會,各有利弊呀。我個人可是真心希望你留在醫(yī)院,可又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你。10年了,還是主治醫(yī)師,太委屈你了。
趙芹芹說,委屈啥,醫(yī)院像我這樣的人多了。她的話沒有一點兒信息量,關院長只好告訴馬東遠,這丫頭口風緊,去還是不去,沒露。
趙芹芹就是按兵不動,馬東遠只好等著一個月以后見分曉。他哪知道那個小腦瓜里想什么:教授不會無緣無故就調(diào)她,一定和那個艾滋病病例有關。她跟蹤觀察治療那個患者老陳兩年多了,何時加一味藥,何時減一味藥,何時大火急攻,何時文火慢燉,她已了然于胸,并已據(jù)此撰寫了相關論文。她當然知道,去研究室,她會得到在醫(yī)院很難到手的副高職稱,還有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而失去的很可能是她那個追蹤了2年多的病例和她潛心撰寫論文的部分主權(quán),甚至全部主權(quán)。她不由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她曾撰寫過一篇論文,投給了一家核心期刊。半年后,論文改頭換面在另一家核心雜志發(fā)表了,作者換成了另一個人的名字,那人正是她投稿的那家刊物的編委。她給編輯部寫信,編輯部回復她,說沒有證據(jù)表明作者竊取她的文章,因為這篇論文她并沒有發(fā)表過。編輯部的強勢讓她無話可說。沒有名氣、地位,就只能忍氣吞聲。要是她進入教授領導的研究室,誰還敢跟她玩欺世盜名的把戲呢?是的,沒人敢玩了??墒牵墙淌诟孢@個把戲呢,那豈不是羊入虎口?可是,不失去點兒什么,能得到她想要的嗎?
整好一個月,馬東遠把她邀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再次談判。馬東遠先問的卻是,你現(xiàn)在和那個艾滋病患者還有聯(lián)系嗎?
趙芹芹想,他調(diào)我的原因果然就是那個病例,就強調(diào)了一下自己和患者老陳的關系:正常情況每周都有電話,病情反復時,天天聯(lián)系。
馬東遠說,如果你同意來研究室工作,你要和那個患者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我需要隨時知道他的病情變化。
趙芹芹說,如果我來研究室工作,我會的,但去掉“如果”之前,我想知道您打算怎么安排我的工作?
馬東遠明白她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就把皮球又踢還她,你希望我怎么安排你?
我希望能申請一個基金項目,就是這個用中草藥治療艾滋病的項目,并且進項目組,完成我據(jù)此撰寫的相關論文。并且希望在今年的艾滋病年會上發(fā)表我的論文。
馬東遠說,這需要時間和條件。立項之前,你可以先進別的項目組,等這個項目組成立了,你再進。但是,你的職稱低些,可能不是項目組的主要成員,以后可以慢慢調(diào)整。至于論文,我會全力支持。
趙芹芹心里說,什么全力支持,其實就是插一杠子。于是趁熱打鐵,嘴上便談開交易,那我的副高職稱,什么時候能解決呢?
馬東遠笑了,因為摸到了趙芹芹的死穴。不就是個副高嗎,對他說來,實在談不上難度。他便得便宜賣乖,抨擊起當今職稱評定的弊端來。目前評職稱,往往片面地追求發(fā)表論文的數(shù)量,參與課題的數(shù)量。許多人就忙著迎合,拉課題,接項目,炮制論文。因為不評高級職稱,你就不能獲得更多的學術(shù)資源和更高的學術(shù)地位,就不能躋身評委、專家行列。所以,就是花上幾萬塊錢也要評。當然,如果你來研究室,今年解決實驗技術(shù)系列副教授應該不成問題。
趙芹芹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了,這才決定去馬東遠的研究室?!澳俏沂裁磿r候可以來教研室上班?”那感覺有點像當年的楊子榮給座山雕獻聯(lián)絡圖。
馬東遠反倒欲擒故縱,不急嘛,你可得想好喔。
三
趙芹芹上班的當天,馬東遠就跟她刨根問底:關于中醫(yī)藥治療艾滋病研究的設想、舉措和現(xiàn)狀,她論文的進展情況。刨了個底兒掉。
趙芹芹說起這些,如數(shù)家珍。馬東遠暗自叫好,也為自己英明決策而得意。隨后趙芹芹說到她的論文。她說,我們都知道,艾滋病全稱“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其主要病理改變是后天獲得的人體免疫系統(tǒng)損傷,從而導致人體免疫系統(tǒng)的防護功能減低甚至喪失。機體感染艾滋病病毒后,一般分為4個時期:急性感染期、無癥狀期、艾滋病前期和艾滋病期。其中,無癥狀帶毒期持續(xù)時間最長,感染者最多。由于抗病毒藥物的毒副作用、耐藥性的產(chǎn)生和經(jīng)濟方面的原因,大多數(shù)病人不能堅持用藥。此階段,大量病毒感染者便處于無藥可用、坐等發(fā)病的窘境。但此時,中醫(yī)卻有用武之地,也正是其最佳切入點。中醫(yī)的早期干預,可明顯減輕或控制感染者相關癥狀、體征,提高感染者的生存質(zhì)量,將潛伏期成倍延長的同時,也延緩了發(fā)病?;诖耍易珜懥恕栋滩摲诘闹嗅t(yī)藥干預》。再就是,我用中草藥治療患者老陳時發(fā)現(xiàn),用藥后,他的HIV病毒能轉(zhuǎn)陰性。這就是說,患者體內(nèi)HIV病毒呈陽性并不可怕。中醫(yī)就是通過強化免疫系統(tǒng),以達到改善癥狀體征,甚至實現(xiàn)患者人體與HIV病毒和平共處的狀態(tài)。其理論基礎就是,中醫(yī)藥能發(fā)揮免疫調(diào)節(jié)的優(yōu)勢,幫助患者重建免疫系統(tǒng),這就是我的另一個論文《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統(tǒng)的重建》的核心觀點。目前,兩個論文初稿基本完成。endprint
馬東遠已抑制不住喜悅,迫不及待地說,盡快拿給我看。那種像夏日里灼陽一樣的目光,透過純鈦秀郎眼鏡片,火辣辣地直射著她,仿佛稍不留神,她就會被灼傷眼。她不由心頭一震,陡然想起她那篇換成了別人名字的論文。她又想起學院青年教師集體編寫的教材和講義,主編往往都要寫上馬東遠的大名,否則好像就沒有學術(shù)分量,很難出版。但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何況她的調(diào)動本身不就暗含著交易嗎?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她只能這樣寬慰自己。
馬東遠在電腦上看完趙芹芹傳來的兩篇論文,特別是《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統(tǒng)的重建》里提出的觀點,讓他立即意識到這篇論文可能產(chǎn)生的效應。它有鮮活病例的支持:那個患者還活著,并且檢測HIV病毒轉(zhuǎn)陰性,這就是當前治療艾滋病一個革命性的突破。雖然不像美國醫(yī)生胡特治愈布朗那樣轟動(2007年,胡特醫(yī)生為患有艾滋病,同時又復發(fā)了白血病的患者布朗,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骨髓移植。干細胞捐贈者是一位有著罕見的“CCR5-丁型-32”基因變異的人,擁有對HIV免疫的超能力。結(jié)果,經(jīng)過骨髓移植治療的布朗成為人類與艾滋病抗爭30年,第一位被治愈的患者。從而改變了歷史),但眼前這篇論文遠比布朗病例意義深遠。布朗案例不可復制,因為它除費用高、風險大,致命問題是很難找到匹配且擁有免疫超能力的干細胞捐贈者。而這個病例就不同了,治療手段是建立在通過改善病人的免疫力,調(diào)整機體的各項功能上,因此,就不單單是個案,還可以復制。而對馬東遠的意義更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盡管病人的HIV病毒檢測還會轉(zhuǎn)為陽性,但只要在論文發(fā)表之前,病情保持穩(wěn)定,就萬事大吉,以后的病情變化,誰還會去深究呢?
馬東遠早就打算晉升二級教授了,但他必須具備以下條件:一是要作為第一完成人獲省部級二等及以上科研成果獎;再是以第一作者或責任作者在SCI收錄雜志上發(fā)表研究論文,累計影響因子在18.0及以上,或單篇影響因子大于6.0。這些年,各種名目繁多的基地、重點項目、國家工程如雨后春筍遍及各地,而馬東遠作為專家、委員、常務理事,盡忙于檢查、評估、開會、評審、應酬,哪里有時間做學問。他就是有心寫論文,也不過是課題—論文—課題地閉門循環(huán)。從申請課題始,到炮制各種論文在期刊發(fā)表,再到以論文結(jié)題,再用論文去申請新課題的循環(huán)。他自己都認為是制造垃圾。
而趙芹芹的論文在這眾里尋他千百度的時候出現(xiàn)了。他至少可以借此完成二級教授的晉升,這樣,他就可以延遲到65歲退休。他現(xiàn)在58歲了,那他就還有7年在位的時間。7年能做多少事啊,說不定還能研究出里程碑式的成果呢。而他要做的不過是在燈火闌珊處的那人的論文基礎上修訂和補充。如果順利,他就能在學界流行的成果—獎—成果的循環(huán)中更上一層樓;他就能用這個成果,申報各種獎項,不僅能進一步提高自己的地位和聲譽,還能憑借各種獎勵獲得新的成果,從而獲得新的獎勵。如此循環(huán),層面會越來越高,利益也會越來越大,而且絕對來路正當,合理合法,還所有人無話可說。
下班時,馬東遠叫來趙芹芹,說,兩個論文我看過了。《艾滋病潛伏期的中醫(yī)藥干預》觀點新,實用性強,具有方向性的意義。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趙芹芹的眼光變得不那么閃亮了,因為她感覺,教授該說“但是”了。果然,馬東遠說,但是,你的結(jié)論似乎還不夠大膽哪。我們是不是可以重新討論一下本文結(jié)論?緩解和治愈能不能……我是說,這種緩解已經(jīng)趨于治愈,其標志就是長時間HIV病毒檢測呈陰性。
趙芹芹說,經(jīng)過治療,就是HIV病毒檢測轉(zhuǎn)為陰性,以后還是會反復呈陽性。老陳的病例就是這樣的。
馬東遠說,老陳的HIV病毒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轉(zhuǎn)為陰性了嗎?
趙芹芹說, HIV病毒轉(zhuǎn)為陰性和完全治愈是兩碼事。作為重要的學術(shù)觀點,含糊其辭不大合適吧?更何況偷換概念了。
馬東遠說,我們沒有偷換概念。如果結(jié)論僅是緩解,分量會減輕許多,效果也不一樣了。而科研經(jīng)費、項目基金、獎金、薪酬、晉升職務和職稱,一句話,所有的利益都是和效果聯(lián)系在一起的。
趙芹芹說,科學如果不和利益糾纏在一起,可能更好些呢。
馬東遠說,你說得沒錯,但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啊,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的那樣,非黑即白,在黑白中間還有許多過渡色彩。至于另一篇《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統(tǒng)的重建》,我感覺還不夠完善,還需要做些采樣的補充。這個可以再往后放一放。
然而,就在當天晚上,馬東遠便駕駛自己的寶馬X5駛上京珠高速,直奔河南上蔡老陳家。他跟誰也沒說,自然也沒人知道他去干什么。
四
馬東遠從上蔡回來沒幾天,老陳就打電話說,他發(fā)燒了,查HIV病毒呈陽性,當?shù)蒯t(yī)院想用齊多夫定、拉米夫定和依非韋倫抑制病毒退燒。馬東遠說先別,我們商量一下就告訴你。他立刻叫來趙芹芹。
趙芹芹見馬東遠神情緊張,反倒更顯從容不迫了。她慢慢悠悠說,其實,患者體內(nèi)HIV病毒呈陽性并不可怕,免疫系統(tǒng)強化了,甚至可以實現(xiàn)患者HIV病毒與人體和平共處的狀態(tài)。說話間,她撥通老陳的電話。老陳的頭句話竟是,趙醫(yī)生,你咋不管我了呢?這話弄得趙芹芹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可礙于教授就在身旁,又不好細問,就說,別怕,我這就給你開方,傳真到你們鎮(zhèn)郵局,你照方抓藥就是了?,F(xiàn)在把病情告訴我,越詳細越好。她邊問邊開處方,但心里卻畫了個大大的問號:老陳為啥說,你咋不管我了呢?
下班后,她給老陳打電話。問他藥抓了沒有,吃了沒有,感覺怎樣。沒等她問“你咋不管我了”從何說起,老陳就一五一十把教授來過的事說了個詳細。
你們領導馬教授一周前到我家來了。他一見我就說,他是你的領導,特意來看看我的病情有沒有啥變化。我沒有想到,你的領導會親自來,好感動,就說,大半年了,檢查都是陰性,現(xiàn)在能干些體力活,很久沒有發(fā)燒感冒了。你的領導說,能不能把病例、藥方和化驗單拿給他,能更全面了解病情,以便治療,他復印了就還給我。我找出來給他,他就給我一張名片,說,有啥問題可以直接給他打電話。endprint
我老婆就插嘴,干啥給你打電話?咋不給趙醫(yī)生打電話了?他說你忙不過來,怕耽擱了。我老婆和你的領導說,趙醫(yī)生的藥靈得很,雖說你是領導,可沒趙醫(yī)生熟悉我們哪!還是要趙醫(yī)生看病、開藥。我老婆又說,趙醫(yī)生總惦記我們,來過好多次,給我們送藥,還給鄰居看病。過年的時候,還給我們寄錢。雖說你是領導,但不一定就比趙醫(yī)生好!非要你趙醫(yī)生看病、開藥。弄得你領導臉上挺不好看的。你領導復印回來,沒想到院子里圍了一院子人,叫著要趙醫(yī)生看病,要吃趙醫(yī)生的藥。還說,趙醫(yī)生給老陳送藥,寄錢,你給我們啥?你領導啥也沒說,把裝著病例、藥方和化驗單的紙口袋還給我,還把衣兜里所有的錢掏了出來……
趙芹芹放下電話,心里原有的那個問號更大了。教授面見老陳是什么意思?復印資料呢?是想掌控這個病例?一切都弄成他真的參與了這個病例一樣。那就是說,他要從原始病例開始掌握論文了……
她更沒想到,第二天一上班,馬東遠又把她叫到了辦公室。
馬東遠說,你評職稱的論文準備得怎么樣了?
趙芹芹心想,他打算要我的論文,準備先給我點兒好處了?就說,寫過幾篇,可發(fā)表的太少。何況,附屬醫(yī)院本來高級職稱指標就不多,現(xiàn)在就是花錢發(fā)個論文,也要等到猴年馬月。我知道一家期刊,干脆讓廣告公司承包了,論文全部收錢,公司外聘的編輯,幾乎個個外行,外行編內(nèi)行的論文,豈不笑話?談何質(zhì)量?所以,我寫論文只為對自己有個交待,慢慢等吧。
馬東遠說,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你拿來,我看看。
趙芹芹眉頭一皺,要是用合作發(fā)表的方式保住她的那篇《艾滋病潛伏期的中醫(yī)藥干預》論文,也許是最好的方式,就說,您幫我改改,我們合作發(fā)表。
馬東遠笑笑說,我可以幫你看看,但還是你獨立發(fā)表更好些。
趙芹芹心說,別裝了,忽悠誰呀?你去上蔡干嗎,誰不知道?你以為去了趟上蔡,就算是論文作者了嗎?但說出來的卻是一句實話,還是合作更好,不然,也不好發(fā)表哇。
馬東遠說,小趙啊,這些文章都是你的研究成果,我沒有參與,怎么好貪人功為己有呢?說著,拿起電話,伸手示意她坐下。他一連撥了好幾個電話,講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這個文章你給安排一下……不是走你的關系,是提升你們刊物的權(quán)威性……你仔細看看,當然越快越好啊……等著用唄……什么,把心放肚子里吧,已經(jīng)辦好了……我這就叫人把文章發(fā)過去。馬東遠放下電話,說,最快的兩個核心刊物說爭取三個月就見刊,誤不了你的職稱評審。
趙芹芹一聽就明白了,教授更多的是向她展示他的人脈和權(quán)威。便趁熱打鐵說,是不是還得跟職稱評委會做點工作呢?
馬東遠說,什么工作?咱們硬件軟件都夠格。他像是看出了她的擔憂,便說,其實,評職稱并不都是評水平和能力,還有許多人為因素。張三、李四,學歷、能力、資歷都差不多,張三過,李四卻沒過。說明什么?有人說過一句話:人要成事,你得行;得有人說你行;說你行的人得行。后面這句話最重要。
趙芹芹聽得更明白了,這是在告訴她,他就是“說你行的人得行”的人。所以,她得長期唯其馬首是瞻。只有做出犧牲,換來副教授的起點,才能上升到更高級的平臺,才更有話語權(quán),才能充分而無愧地在未來的年會上展示她的學術(shù)觀點。
五
就在趙芹芹一心等待著年會召開時,馬東遠卻要她去南非,參加開普敦大學醫(yī)學院舉辦的一個國際交流會。馬東遠原來準備親自參加,可是從上蔡回來后,他卻讓她做準備了。最初,她還興奮了一陣,南非一直是她神往的神秘地方。可她仔細想過就發(fā)現(xiàn),這個國際交流和全國艾滋病年會時間有點沖突。交流在前,年會在后。她飛回北京的第二天,年會開幕,她要是參加年會,準備時間就太倉促了。她本不想去,馬東遠說,不是還有我嗎?你不是希望我們合作嗎?我都會準備好的,就等你回來宣讀了。
馬東遠的話噎得她沒話可說。陰謀還得躲躲閃閃呢,馬東遠簡直就是明火執(zhí)仗。等我宣讀?騙鬼吧。等我宣讀,會把我打發(fā)到萬里之外?誰信!可是,誰讓她和他有交易在先呢,不這樣,她的論文能面世嗎?這么一想,反倒平衡了。就說,那就讓您多多受累費心了。
馬東遠說,怎么是我多多受累,難道不應該嗎?
趙芹芹一聽,顯然,教授已經(jīng)把她的論文當成他自己的了,而她又無能為力。但她還想掙扎,再看一眼她的論文,但沒有實現(xiàn)。她不死心,臨行前,她又來到馬東遠的辦公室,說想和他談談,對那篇論文做些必要的修改和補充。
馬東遠說,這個你放心,我來做。
趙芹芹說,還有幾個文獻,我想還是應該補上的。
馬東遠很認真地問,哪幾個?
趙芹芹根本就不會撒謊,她說出了幾篇文獻的題目。
馬東遠笑著用那種秋天里太陽一樣懶洋洋的目光,戳破她的謊言,這幾篇哪,你不是都填在后面了嗎?
趙芹芹無可奈何,不得不登上埃塞俄比亞航空飛往開普敦的777。
一周后,她從南非回來了。從機場到家已經(jīng)是北京時間4點10分了,如果現(xiàn)在就倒時差,她怕萬一睡不醒錯過了年會。
南非之行讓她得到了心靈凈化。如果說外國同行宣讀了他們頗具學術(shù)價值和實用價值的論文,讓她大開眼界;那么,來自桑給巴爾,已經(jīng)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的中國醫(yī)療隊員的《外科手術(shù)中預防艾滋病感染的新進展》的發(fā)言,則帶給她心靈極大的震撼。這些援非的年輕醫(yī)生們,在極其艱苦和危險的環(huán)境里工作著,每天,感染者的血液、體液、膿液隨時都有可能濺到他們的眼睛和嘴里。從恐懼到麻木,卻沒有一個人退縮,這才是真正的職業(yè)使命感。和他們相比,自己那蠅營狗茍的名利取向,實在卑微得可憐可恥……
原來,她耿耿于懷的是她的論文,是論文的署名,是怎樣名利雙收,而現(xiàn)在,這些對她已經(jīng)無所謂了。她只想,如果教授在那篇《艾滋病潛伏期的中醫(yī)藥干預》論文里含糊其辭,混淆緩解和治愈的概念,她必須當眾指出。因為一個老師造假,比100個學生造假更惡劣。學生造假,老師可以批評教育;老師造假,從根上就爛了,還怎么拯救?她甚至強睜著眼,躺在床上預演起如何上臺揭露教授的文字把戲。但她實在困了,自言自語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endprint
醒來都快10點了。她驚叫一聲,胡亂擦把臉,就躥到路上。她必須在教授宣讀論文之前趕到會場,阻止他,或者糾正他強加給這篇論文的錯誤。后果嘛,她想過了,大不了再回醫(yī)院干老本行。
她步履匆匆地步入科學會堂的大門。工作人員遞給她一個大會的資料袋,她也沒留意袋子里面裝的是什么。她的身心被莊嚴肅穆的氣氛籠罩了,便不再被世俗的紛爭困擾。她在會場過道站定。糟糕的是,教授正在宣讀她的那篇論文,并且已經(jīng)讀到了結(jié)尾部分。教授的聲音洪亮圓潤,散發(fā)著權(quán)威的底氣,著實給她的論文增色添彩。整個大廳鴉雀無聲。論文宣讀完畢,教授摘下純鈦秀郎眼鏡,揉揉眼睛,雙手扶住講臺,身體前傾,環(huán)視整個會場,頓一頓繼續(xù)說道:
本來今天,站在這里的應該是我的同事,一位很有學術(shù)建樹的年輕人。但她出國參加一個重要的學術(shù)交流會,沒能及時趕回,所以我就越俎代庖站在了這里。老實說,當她建議和我合作發(fā)表這篇論文時,我的確有些動心??墒牵斘胰チ艘惶税滩〈?,面對著那些飽受折磨的患者,對著我呼喊:我們要趙醫(yī)生看??!我便知道了,她的這篇論文的分量和價值的由來。病例是她發(fā)現(xiàn)的,論文是她完成的,可她卻要和我合作發(fā)表。為什么?她默默無名,沒有職稱,沒有圈子,沒有后臺,沒有……沒有的很多,但她有的是對待科學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所以我要大聲說,后生可畏呀!作為她的同事和長者,我為她驕傲。的確,即使學術(shù)不端已經(jīng)不是個別現(xiàn)象,但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學者,絕不能隨波逐流……
教授的話,不光迎來了陣陣掌聲,還有聲聲議論:
有這樣一位力挺扶植年輕人的領導真幸運。
這樣正直的、值得尊敬的學科帶頭人真是太少了……
趙芹芹這才想起要從材料袋里翻出那篇論文。
那上面只有一個署名——趙芹芹。
趙芹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只感覺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的,雙眼潮濕的,模糊了視線。她喃喃地對自己說,看來,我不用回醫(yī)院了。教授真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是我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呀。她抬起頭走向教授。教授也發(fā)現(xiàn)了她。原來,教授還會用那種暖融融的、冬天里太陽一樣的目光照耀著她。雖然是隔著那純鈦秀郎眼鏡片,但她仍能感受到那種放大了的溫暖。只是這溫暖來得太快太突然,就讓她感覺有點兒不那么真實,不那么可信。
的確,不那么真實。因為教授的內(nèi)心世界遠比她的世界深邃得多……
尾聲
一個月后,馬東遠教授坐在北京飛往墨爾本的CA165航班公務艙里,去參加國際艾滋病學會組織的最具影響力的世界艾滋病大會。
此前,教授激情洋溢地在全國艾滋病年會上替趙芹芹宣讀論文,且又披肝瀝膽地講一番題外話,不僅進一步提升了知名度,得到了同行的敬重,更讓他再次立萬揚名。
但是,沒人知道,就在教授替趙芹芹宣讀那篇論文的同時,趙芹芹的另一篇被這個人認為“還不夠完善”“還需要做些采樣補充”“可以再放一放”的《艾滋病患者免疫系統(tǒng)的重建》論文,經(jīng)他稍加完善、補充了從上蔡老陳家復印的數(shù)據(jù)后,譯成英文,已經(jīng)躺在世界艾滋病大會秘書處的電子郵箱里。秘書處通知他,此文將作為優(yōu)秀論文在大會做重點宣讀和交流。而這篇論文上只有一個署名——馬東遠。
馬東遠指望這篇論文在世界范圍一炮走紅,讓他順利晉升二級教授,獲利源遠,威名流長。因為,這篇論文獨辟的,正是治療艾滋病卓有成效的另一條蹊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