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采訪主線,在江西的日子,我們原定的主要尋訪點是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地——“長征源”——于都。8月15日下午3時許,落地南昌后,我隨手在采訪備忘錄里記下了一句話:“中央紅軍長征,是從告別養(yǎng)育他們的紅色革命根據(jù)地開始的?!币虼耍绕趯θ嗣褴婈犝Q生地、井岡山根據(jù)地和中央革命根據(jù)地瑞金(亦稱“中央蘇區(qū)”)等地的尋根溯源,則拉開了我們此次長征故地尋訪的前奏。
下午4時,南昌城里的陽光正濃烈,如同我們懷揣的火熱心情。我們一行馬不停蹄地先后拜訪、瞻仰了南昌八一起義紀念館和八一南昌起義紀念塔。
1923年,在南昌繁華的中正路(今中山路中段380號),修建了一棟當時全省規(guī)模最大、檔次最高的旅社——江西大旅社,其奢華程度在全國也是屈指可數(shù)。但,江西大旅社的大老板、曾任南昌商會董事長兼商團團長的李晉笙,怎么也不會想到,4年后的1927年8月1日,以周恩來為首的共產(chǎn)黨人會在這里領導發(fā)起震驚中外的“八一南昌起義”,打響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第一槍。當時,領導起義的前敵委員會就設在這里,南昌由此以“英雄城”而馳名天下。作為這座城市諸多精神坐標中的兩個亮點,設在江西大旅社舊址的八一起義紀念館和南昌市人民廣場(八一南昌起義紀念塔所在地),濃縮著城市的紅色基因,被譽為“軍旗升起的地方”和“軍魂發(fā)源的地方”,可謂是實至名歸。
繼南昌起義月余之后,1927年9月9日,毛澤東在湘東贛西邊界領導舉行了秋收起義,在中國歷史上首次打出“工農(nóng)革命軍”的紅色旗幟,并將這一紅色星火引領到羅霄山脈中段,即江西井岡山地區(qū),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8個月之后的1928年4月28日,毛澤東率領的秋收起義部隊與朱德、陳毅領導的部分南昌起義部隊,在井岡山勝利會師。從此,中國革命的“星星燎原之火”,點燃在八百里井岡,激蕩在羅霄山脈。
8月16日早上,我們從南昌驅車奔向井岡山。一路向西南,3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行程,后一半里程,道路兩邊的紅色元素逐漸多了起來。那些鐫刻了紅色宣傳口號的標識,諸如“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紅色沃土 生態(tài)家園”“紅軍萬歲”“天下第一山”等等,似乎在時刻提示著我們:紅星照耀的路上,“中國革命的搖籃”井岡山,就在前方。
參加過長征、新中國成立后的首任中宣部部長陸定一曾說,“井岡山,兩件寶:歷史紅,山林好?!碑斘覀冏哌M井岡山后,聽從了駕車隨行的南昌司機師傅李武的建議,先去井岡山風景名勝區(qū)腹地的茨坪鎮(zhèn)大井朱毛舊居、再去井岡山革命博物館等地尋訪。事實上,在包括李武在內的諸多當?shù)厝丝磥?,這些地方洋溢著最經(jīng)典的井岡山“歷史紅”,讓我等外來人心馳神往。
在大井,我們不時就能與各地來此尋訪的人群遭遇。這其中,有單位組織學習受教的團隊,有家長帶著暑期的學生,有媒體采風團的同行,也有外國人的面孔不時閃現(xiàn)。
用鏡頭記錄下這里的點滴碎影后,走出大井的路上,我遇到一對年輕夫妻帶著據(jù)說已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孩子仰著面孔指著導游冊上的文字問:“媽媽,我覺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問題吧?學校的德育老師告訴我們,山林里不能帶火種的……”
我聽后,與他的爸媽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莞爾一笑。爸爸對童稚未脫的孩子說:“兒子啊,它不是你理解的火柴和打火機,是革命火種呀。一會兒我們到了井岡山革命博物館和井岡山革命烈士陵園,你就明白這個‘革命火種’有什么含義了?!?/p>
革命的火種,在井岡山落地生根,后來人見證著浸染了紅色底蘊的歷史遺址、文物遺存,靠著言傳身教,也在幼齡童和年輕一代心中扎根。據(jù)井岡山革命博物館的講解員介紹,館里藏有的革命文物與圖片豐富,再現(xiàn)了當年井岡山革命斗爭的歷史風云,是這座山滋養(yǎng)后人的最為豐厚的精神場所之一。
8月中旬的湘贛邊界,暑氣仍重,但仍擋不住來來往往的人群。當我們身在井岡山郁郁蔥蔥的腹地,滿眼的蒼翠,滿身的清爽,身心早已遠離了塵世外的喧囂與躁動。山上山下,從竹林深處傳來的,或清晰或遙遠的紅歌漫卷而來,漸漸地激揚和溫婉,將人們包圍和浸潤。那些故事與鮮艷的紅旗一同在歌聲里飄揚,牽引著我們走向歷史深處。
有那么一刻,我的視覺中和心緒里,不時隱現(xiàn)著流經(jīng)了大半個江西的贛江。古稱“贛水”的這條水系,如同鐫刻在江西大地上的一條清晰的人文臍帶,在她或滄?;蜉p快的流韻里,似乎很容易就能觸摸到整個贛地在近代中國歷史深處的紅色積淀,然后又很自然地把我的神思,拉到贛東南地區(qū)那片80多年前叫做“紅都瑞京”的熱土。
8月16日傍晚,自井岡山經(jīng)達贛州市小住一晚后,我們一行就近取道先后走進于都縣和瑞金市。對于后者,一旦置身其中的沙洲壩下霄村中共中央政治局、中央軍委舊址和紅井革命舊址群,走近當年毛主席帶領紅軍為當?shù)匕傩胀诘募t井……我們的心靈不時受到觸動。在這些地方,草坪上的雕塑、墻上的標語、屋頂?shù)募t星、老屋前的老樹,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紅色基因,每天迎接著全國各地的游客參觀。
尋訪期間,面對斯時斯景,我的內心卻仍固執(zhí)地交織和流淌著那條贛江里的水。從井岡山到瑞金300余公里,中央蘇區(qū)(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將駐地選在了后者,除了斗爭形勢所迫,更有深層次的原因吧。比如,從戰(zhàn)略位置而言,贛江兩岸會不會就是當年紅軍創(chuàng)建區(qū)域根據(jù)地的最佳首選?對此,黨史和軍史似乎鮮有記載,紅軍長征故地很多紀念館也未能聽到點滴的講解。
我只好照著自己的理解,通過井岡山、贛江沿岸和瑞金這幾條線,循著紅軍在這幾條線上走過的歷史足跡,通過沿途尋訪的各個紀念館故紙舊影和戰(zhàn)場遺存等匯總來的資料,來追尋我自己的答案。
1929年1月,紅四軍和紅五軍分兵,毛澤東、朱德率前者離開井岡山,進軍贛南。取得大柏地戰(zhàn)斗勝利后,進占寧都縣城,接著抵達東固,同當?shù)氐囊恢Ъt軍武裝會合。1月下旬,紅軍主力集中行動,在閩西四都鎮(zhèn)擊潰敵軍一部,占領長汀城,閩西革命根據(jù)地開始創(chuàng)建。3月,紅四軍決定全軍迅速回師贛南。4月初,毛澤東、朱德率領紅四軍進駐江西瑞金,同彭德懷率領的由井岡山突圍而來的紅五軍合兵。4月上旬,“蔣桂戰(zhàn)爭”爆發(fā)后,彭德懷率部回井岡山,紅四軍主力在贛南近距離分兵……從當年的4月底到12月底,以紅四軍在上杭古田舉行“古田會議”為節(jié)點,不斷分兵合兵的紅軍和井岡山分分離離多次,但一直將其視為須臾不舍的根據(jù)地。1930年2月,“袁文才、王佐事件”發(fā)生后,井岡山落入敵手。
從此,這座山成為紅軍漸行漸遠的落寞背影。
1930年2月之后,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長期穩(wěn)固的中央革命根據(jù)地,應該是井岡山走出的紅軍和包括各個零散的根據(jù)地亟需解決的問題。
1930年8月下旬,是紅軍發(fā)展史上值得銘記的歲月。由紅四軍、紅六軍、紅十二軍整編后的紅軍第一軍團,和由紅五軍主力組建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三軍團,在湖南瀏陽永和市,合編為共有三萬多兵力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方面軍(以下簡稱“紅一方面軍”)。
此后的1930年10月,在贛西群眾和地方紅色武裝配合下,紅一方面軍一軍團攻占吉安城。接著,又連續(xù)攻克泰和、安福、吉水、峽江、新干、清江等地,使贛江沿岸的幾十個縣的紅色政權連成了一體。
歷史,如同奔流不息的長河,拉長延展著大地上的歷史記憶。此時的贛江兩岸一片紅。
這樣的大好形勢,在蔣介石反動集團眼中如肉中刺。1930年11月,“中原大戰(zhàn)”結束后,蔣介石立刻發(fā)動大規(guī)?!皣恕?。截止到1931年9月,紅一方面軍依靠并靈活運用毛澤東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先后打破敵人三次“圍剿”。
這期間的1931年1月15日,中共蘇區(qū)中央局在江西寧都宣布成立,這是全國蘇維埃各區(qū)域黨的最高領導機構。成立之初,機構不完善,人員也不能到位,一直隨中央紅軍總部行動,幾經(jīng)輾轉,最后于1931年9月從永豐龍崗遷至瑞金。
1931年“9·18事變”,紅軍雖遭敵軍“圍剿”,但家國情懷未曾改變。9月25日,毛澤東、朱德、賀龍、彭德懷等聯(lián)名發(fā)表抗日文告。
第三次反“圍剿”戰(zhàn)役勝利后,毛澤東到瑞金同中共蘇區(qū)中央局會合。瑞金位于閩、贛、粵三省交界處,偏僻但富饒,自古就有“綿江兩岸是塊洲,三年兩不收,還有余糧下贛州”之說。1931年11月7日,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即“一蘇大”)在瑞金的葉坪鄉(xiāng)葉坪村舉行,來自閩西、贛東北、湘贛、湘鄂西、瓊崖、中央等根據(jù)地的紅軍部隊,以及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全國總工會、全國海員總工會的610名代表出席大會。毛澤東代表蘇區(qū)中央局作《政治問題報告》。大會通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令》《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關于經(jīng)濟政策的決定》等法律文件,選出63人組成的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在這里宣告成立,成為共產(chǎn)黨人建立的第一個全國性紅色政權,瑞金也因此被今人奉為“紅都瑞京”(或稱“紅色故都”)、“共和國搖籃”。11月25日,組成了全國紅軍最高指揮機關——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也稱“中國工農(nóng)紅軍革命軍事委員會”或簡稱“中革軍委”),以朱德為主席,王稼祥、彭德懷為副主席。11月27日,臨時中央政府執(zhí)行委員會舉行第一次會議,毛澤東當選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和人民委員會主席,項英、張國燾當選副主席,“毛主席”這個稱呼從此被一直叫到今天。
此后,在中共蘇區(qū)中央局和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的領導下,長期被分割的贛南和閩西兩塊革命根據(jù)地連成了一片,形成了以瑞金為中心的鞏固的中央革命根據(jù)地(也即“中央蘇區(qū)”),其范圍擴展到28個縣域,擁有瑞金、興國、于都、長汀、上杭等15座縣城,總面積5萬多平方公里,人口250多萬。在這里,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曾印發(fā)貨幣,頒布憲法、勞動法等法律,發(fā)展蘇區(qū)經(jīng)濟、創(chuàng)辦社會事業(yè),指揮全國蘇區(qū)工作。
1933年1月7日,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被迫由上海遷至中央革命根據(jù)地瑞金,與中共蘇區(qū)中央局合并,組成新的中共中央局。1933年2月至3月間,第四次“反圍剿”打響,此時的毛澤東已遭排擠,失去對中央紅軍的指揮權,但朱德和周恩來仍堅持運用其前三次“反圍剿”戰(zhàn)略戰(zhàn)術,贏得了第四次“反圍剿”的勝利。
這一時期,面對敵軍數(shù)次“圍剿”,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難得安生。1933年4月,毛澤東隨臨時中央政府機關遷往瑞金城西的沙洲壩下霄村。
1933 年,日軍大舉入侵華北,中華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然而蔣介石卻仍然堅持推行“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方針,決心消滅共產(chǎn)黨及其領導的紅軍。自1933年下半年開始,蔣介石調集幾十萬大軍,圍攻中央革命根據(jù)地,紅軍倉促應戰(zhàn),第五次“反圍剿”打響。由于受“左”傾冒險主義的錯誤領導,在軍事保守主義戰(zhàn)略指導下,教條主義盛行,掌控中央紅軍指揮大權的共產(chǎn)國際代表、德國人李德,照搬正規(guī)陣地戰(zhàn)經(jīng)驗,使紅軍輾轉于敵軍的主力和堡壘之間,陷于被動,屢遭挫折,苦戰(zhàn)一年也未能打破敵人的“圍剿”,蘇區(qū)日益縮小,形勢日趨嚴重,紅軍已無在原地扭轉戰(zhàn)局的可能。
這一時期,遭排擠后被剝奪紅軍指揮權的毛澤東,面對第五次“反圍剿”節(jié)節(jié)失利,對革命前途雖懷憂慮之心,但并沒有像其他大部分人那樣悲觀消沉。1934年夏季,中央紅軍戰(zhàn)略大轉移的前夕,他在中央革命根據(jù)地南線——中共粵贛省委所在地會昌調研時寫下了那首《清平樂·會昌》,以詩言志。一句“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道出了他站得高、看得遠的心境,對前路充滿信心,永不言敗,永不服輸,不局限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和存亡,而是篤定沉思地放眼全局,心系前路。
8月17日,溫熱的上午,吟詠著這一詞句,我們采訪組一行走進關乎中央紅軍前途的長征出發(fā)地于都。
那一刻,太陽消隱在了云層里,卻遮不住風中紅旗和紅星的光芒。我們分散走在這座溫婉而剛烈的小城,一簇簇紅色便隨著手中相機快門的聲音歡快地流淌起來。站在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地紀念碑下,仰望共和國精神之巔的群像。走近波瀾不驚、緩緩流淌的于都河(貢江在于都境內的河段),觸摸著河畔那塊書寫著“長征渡口”的堅硬磐石,遙望遠去的于都河水,耳邊縈繞著《十送紅軍》和《紅軍渡·長征源》的曲調,我的心突然柔軟如水,潮濕如霧的眼睛里,恍若隱現(xiàn)著紅軍從這里向南夜渡疾行的歷史背影。
“十月里來秋風涼,中央紅軍遠征忙;星夜渡過于都河,古陵新田打勝仗?!标懚ㄒ辉谒摹堕L征歌》第一首中描述的情景,正是當年中央紅軍夜渡于都河,踏上漫漫征途的真實寫照。
1934年10月10日晚,在第五次“反圍剿”屢遭失利的形勢下,在中共中央、中革軍委率領下,各機關、部隊分別自瑞金地區(qū)向西出發(fā),被迫實行戰(zhàn)略轉移。
中央紅軍“戰(zhàn)略轉移”的最初計劃,是與在湘西的紅二、六軍團會合。從瑞金到湘西只有區(qū)區(qū)幾百公里,當時肯定談不上是“長征”,充其量也就是投奔個“遠親”。但,歷史并沒有讓他們走向這個既定目標,而是讓他們背負起危難之際民族的希望,匯成一股浩蕩的鐵流,踏上了生命的遠征。
1934年10月17日晚至20日晚,先于10月16日在于都地區(qū)集結完畢,待命伺機而動的中央紅軍主力五個軍團,及中央、軍委機關和直屬部隊共8.6萬人,帶著笨重的“家當”,在得到指令后,陸續(xù)從于都河山峰壩、東門、南門、西門、孟口、鯉魚、石尾、漁翁埠等八處渡口夜渡出發(fā),開始了艱苦卓絕的突圍轉移戰(zhàn)。
中國工農(nóng)紅軍軍事主力的戰(zhàn)略大轉移,以瑞金為轉移出發(fā)點,以于都為突圍出發(fā)地,自此揭開了悲壯的序幕。
人民是水,人民子弟兵是水中哺養(yǎng)的魚。在這樣的悲壯序幕里,軍民結成了命運共同體。黨和紅軍危難關頭,于都人民不顧敵軍大兵壓境,不怕死亡威脅,一邊送郎、送夫、送親朋遠征,一邊傾其所有,支援即將遠行的子弟兵,為渡河的他們搭起了一座座連心橋。今天,雖然這些橋早已消弭于歷史煙塵中,但通過于都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紀念館里那些泛黃的影像舊紙,仍能找到它們的影子。
在于都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地紀念館前有一塊石碑,正面刻有“于都人民真好,蘇區(qū)人民真親”。這是時任中革軍委副主席的周恩來,在親自指揮架橋材料的征集工作時,得知于都人民的真情后發(fā)出的一句感慨。如今,這塊石碑矗立在于都河畔,也矗立在于都人民心中,為這座贛東南小城鐫刻下永久的紀念。